自传与公传:一九八一(一)
2016-12-07董学仁
董学仁
自传与公传:一九八一(一)
董学仁
我想去望一次弥撒
我想我来得早了,这个天主教堂才恢复不久,还没有管风琴,没有唱诗班,再过一两年吧,应该有的,它都会有。
第一次走进这里,我坐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上。一个对天主教堂陌生的人,想象就这些了,不能再多。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小说和电影里都有弥撒,管风琴和唱诗班像诗意一样到处弥漫。但这里是在中国,可比的因素不多,天主教堂以后会有管风琴和唱诗班吗,我不清楚。
弥撒仪式正在进行。看了一会儿,我的心静下来。
不再想其他的事情。
现在到了唱弥撒歌曲的时候。
有人先唱了一句,其他的人就跟着唱起来。坐在我前后左右的人都唱起来,没有伴奏的合唱声音,把我包围在他们中间。他们用一种我听不懂的外语在唱,那调子平和、亲切,开始述说他们自己的事情,比如温暖的家、窗台上的花朵和日常的生活。然后他们说到了自己的感受,一种喜悦的心情,像晒着阳光的暖风,渐渐向上升起。那也像他们的合唱,从大厅每个座位上升起来,抵达教堂穹顶之后,再从四周环绕下来,与你先前听到的形成和声。
你不知道这首弥撒歌曲的名字,也不知道它出于哪位音乐家的写作。但它适合现在唱着它的这些人,这些没有受过合唱训练的人。谁的声音高了一点,谁的声音有些沙哑,谁的声音提前结束,谁的声音拖后了一些,都不会影响这首弥撒歌曲的表达,却让它更加丰富,增加了一次又一次让你心动的机会。再过一会儿,你的心就要被它打动了。
一首歌唱了很久,看样子还没有快要结束的意思。
这时,你听到整个人群都激动起来。他们好像要把正在下坠的某种东西托住,再让它升到高处。这样反复了几次,他们累了,在一句歌词的高音处再也攀不上去了。
他们的声音终于停下来,还有一些余音,也要消失了。
忽然,一位老年女性的声音出现了。她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她有些战栗、有些嘶哑、有些胆怯的声音,就从刚才停下来的位置上,飘飘荡荡,摇摇晃晃,一路艰难地升上去,一直攀到了不可思议的高位。
就在此时此地,一切都不可思议。你会觉得,在你这一辈子里,这样的场景只能出现一次,不可用言语解释,不可以重复获得。
我是在1981年深夏的一个午后,偶然走到大连天主教堂门前的。
守门人五十多岁,中等身材,身躯粗壮,特征最突出的是一张脸,方方正正的,这让他的整个头部都显得方正了,让人见过一次就难以忘记。
在大学同窗刘兴雨的记忆里,长久地记得那座天主教堂。“有一次我们路过天主教堂,和在阳光下沐浴的老教徒们攀谈起来。”刘兴雨在他写于1988年的一篇散文中写道,“教徒们虔诚地对我们说起耶稣,老董则大谈马克思、人造卫星,双方都很愉快。”
那次与守门人愉快的谈话,用去了我们一大段时光。守门人谈了关于耶稣的很多话题,我则用历史、哲学、科学方面的事情与他交流。实际上,用一些看似不相容的话题,激发对方谈出更广更深的内容,这是我喜欢的一种对话方式。如果碰巧遇到的是马克思的信徒、人造卫星的信徒,我也会与他们谈耶稣和释迦牟尼的一些事情。
谈话中我们知道了,大连只有这一座天主教堂。在前些年里,神职人员被赶了出去,教堂成了一家工厂的仓库,这还算幸运,没有更多地破坏它的外部和内部结构。就在半年多以前,仓库里的东西都搬走了,教堂又成了教堂。
他还说起不太遥远的一件事。三十年代,日本侵略军全面占领东北以后,几乎所有写着“中国”字样的牌子都换了,只有教会不用看日本人的脸色,还挂着“中国教会”的牌子,直到“二战”结束,日本人无条件投降。
当守门人谈到这件事时,我可能犯了一个错误,没有向他询问这种说法的来源,有没有书籍和资料证实。我应该问清楚,这样的话,以后在自己的文字里写到这件事,就有了确切依据,不属于道听途说了。
接受了守门人的邀请,在一个周末,我们去天主教堂看了弥撒仪式,听到了那首近乎天籁的合唱曲。
天主教在中国的历史,有很多可读资料,放在你不容易看到的地方。
我只是零零星星地读到了一些。
在我出生的一百年前,也就是1855年,有位中文名字姓毕的法国神父乘船前往东北。没到港口之前,船只被海盗袭击,神父被扔进海里,不幸遇难。此外,在1886年到1888年这几年间,东北地区先后有三位主教或者受到袭击,或者遭遇疾病,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接下来是义和团,随着清政府的排外政策日益泛滥,到这场运动平息时,东北地区有一名外国籍主教、六名外国籍神父、三名中国籍神父、两名法国籍修女、一千多名中国籍教友遇害,众多教堂与教会医院、教会学校几乎全部被毁。
前面说到的外国籍神职人员,大多是法国人。据说,他们是最早进入中国东北的传教士。后来则有1918年,美国的玛利诺外方传教会派出的第一批传教士到达中国广东省。他们在二十年代进入中国东北,并且在1926年建了大连天主教堂。那时的大连,还是日本租借地。
还有,不同国籍的传教士遭遇不同。“二战”中的1941年,美国对日本宣战以后,日本侵略军把美国传教士们抓进了集中营,“二战”结束后才获得自由。到了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中国与美国又成了敌对国,中国大陆上的美国传教士大部分被当成美帝国主义的间谍,关进监狱再驱逐出境。
其中一名叫福尔德的主教在狱中失明,并在关押中死去。另一名叫华理柱的主教关押的时间最长,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直到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前夕的1970年,出于改善中美关系的考虑,七十九岁的华理柱才被提前释放。
华理柱九十岁那年于美国去世,去世的时间是1981年7月底,差不多就是我在天主教堂里听弥撒歌曲的时候,这纯属巧合。
人不能死无葬身之地
我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坐到离山最近的车站,然后跳下来。有山的地方,不一定有风景,但每座山都有自己的故事。
现在我脚下的这座小山,离辽宁师范学院只有几公里。一棵矮小的松树旁边,有个中年人告诉我,只有他知道,这座山以前的名字叫大佛山。
小时候在它的山脚下玩,他说,那里有大石佛,几个人高,手掌是伸开的,小孩子能躺上去睡觉。顺着一条河沟走,能走到老毛子兵营。
他说的“老毛子”,指的是俄罗斯人。大连的历史我知道一点。我到大连读书的1979年,大约是它建市八十周年。那些年,它因为旅顺军港而著名,被俄罗斯人与日本人轮换着占据,合起来,超过了三分之二的时间。
他说,后来大石佛没有了,被人毁了,这里就不叫大佛山了。
现在,这座山叫什么名字?我问。
没有正式名字,都管它叫南山。他回答。
我慢慢向前走,想找到老毛子兵营。边走边想,叫南山也挺好,如果在附近找间房子住下,篱笆里面种些菊花,这样的话,采菊的时候就能看见南山了。
转到山那边,看见草木茂盛的一处山坡,树木也比别处高大,走近了看是片墓地,用砖墙围着,门口挂了牌子,原来是大连烈士公墓。
那是个春日,四月的清明节刚过,有三两处桃花,在墓地的角落里准备开放。我一个人在其中走走停停,度过了一段午后时光。
在看到最后一排墓碑之前,想起了我爹。
我爹活到五十八岁,1977年去世。一家人都在发愁,去哪里安葬他的骨灰呢?回辽中县农村老家安葬吧,土地都是国家的,早没了祖坟的位置。在鞍山附近安葬吧,鞍山只有一家公墓,叫革命烈士陵园,我爹的身份够不上它的标准。民间公墓是没有的,被当成封建社会的残余清除了。这有些怪异,从中国的秦代开始,可能就不是封建社会了。在我的城市里,数不清的逝者的骨灰寄存在火葬场里,年复一年,积满灰尘,从地面直抵天棚。
后来还好,我们兄弟几个趁着明月之夜,把老人家悄悄安葬在城市东部的山里。
那样做是不合政府法规的。如果被替政府工作的人发现,或者砸碎墓碑,或者强令迁走。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清明节,我的哥哥们,以及不得不违规埋葬死者的后人们,敢去那里扫墓吗?
我的心里挺不是滋味。
这几天正在看一个剧本,法国人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有几个游击队员,第二天要被处决了,它的内容与我现在看到的场景没有任何关系。我在电影里看过,法国人的公墓很漂亮,去世的人体面地下葬,有玫瑰花瓣撒在棺盖上面。萨特喜欢共产主义,在我出生那年还来中国游览,他知道中国的革命与法国的结果不一样,比如,只有革命者去世后有墓地,其他人都死无葬身之地吗?
我在设想一种新的公墓,面对所有的人开放。也许,它在中国要在十年之后,也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才会出现。
烈士公墓最后一排的后面,有一块空地,去年的枯草没有清理,今年的新草又长出来,风过之后露出几块墓碑。它们倒在地上,已经残损,看上去有些凄凉,有些萧索。
我蹲下来,拔一把草,擦一块残碑上的泥土,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地读出上面的字:——参加革命——牺牲——年仅十五周岁——
再多的信息没有了,包括他的姓名、出生地、死亡地,以及我还想知道的一切,包括他是怎样死去的。
一个星期之后,学院搞了一次征文比赛,我也参加了,写了一组诗歌,《清明,在烈士公墓中》。没想到的是,第一次写诗歌就获了奖。
其中一首描述了关于公墓的新设想,基本上是在烈士公墓想到的那些,但没有说到我爹的去世,虽然那是我写作那组诗歌的主要动力;也没有说那个叫萨特的法国作家,我不敢用“死无葬身之地”那样强烈的词语,来评价我所在的社会里的人,那太刺激了。
我比较平静地想象,在未来的公墓里,可以容纳每一个逝去的人,比如那些普普通通的老者,他们带着担惊和恐惧的神态,度过了苍白的一生。比如那些母腹中坠落的小生灵,“碑上留一只洞,做他们好奇的眼睛”,我自己觉得这是写得比较好的一句。还比如敞开胸怀容纳每一个人,包括那些被称为“敌人”的人。
写下那首诗歌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大连的旅顺港,还真有一个这样安葬“敌人”的公墓,俗称老毛子墓,算起来是中国境内最大的外国人墓园,有我在电影里看到的国外公墓的格局和情调。日俄战争那年,日本人打跑了俄罗斯人,把死去的敌军将士葬在俄罗斯人的公墓里,表示他们对死者的尊重。
还有一首,是写那个十五岁死去的小兵。因为是文学创作,允许虚构,我把他写成了十六岁。
十五岁太小了。战争之中,孩子们应该受到保护,避开战火,活到最后。这在古代的时候,无论是中国外国的战争里,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让未成年人参加战争,是现代成年人的一种恶意。但是,因为我在那首诗中的抒情,是写给一个小兵的,实在没法把他写成十八岁。
初次写作,我像一个成熟的写作者那样,在诗歌里完成了对他生命的关心。甚至从人性的角度,关心到他死后的事情,“家中父母健在么,弟兄衣食如何?可有姑娘等着他,夜夜烛炬成灰?”
可以说,那组诗歌显示出我的思辨和想象的能力,在中国那一代年轻人里是优秀的,但在诗歌需要的直觉方面,还有很大的障碍。
接下来我成了辽宁师范学院的文学社的成员,几个月后又成了校园文学杂志《新叶》的诗歌编辑,关于这份在我们手里变得很了不起的学生刊物,后面我还会认真地讲述有关它的事情。
我知道,我的抽象能力胜于具象能力,其实挺适合搞一些学术研究,做个不错的学者。但读了一年多的中文系,我还没有找到我的方向。刚读中文系时我想过,如果哪一位老师在人格和学术上都可以做我的楷模,我就在他教授的那一门课程上面发展。在那一年多里,我也遇到了几位让我产生敬意的老师,但他们还不是我的楷模。接下来渐渐发现,每一门课程里都有很多谬误的东西,它们是一种社会需要,并不允许学者去改正它们。
比如说,研究文学史的许多第一手资料,在这个国家并不对学者们开放。我们大学的一位老师能从海外搞来某作家的资料,写出论文发表,就成了全国范围内研究某作家的顶尖学者。这让我有些寒心,看不到学术研究的前途。
这样一来,就不得不沿着诗歌写作的路子走下去了。这对我不是一件太好的差事。在对于许多事物的认识上,我常常有一份特别的清醒,而在写诗的时候,需要的往往是它的反面,一种模糊的感觉和表达。
承认和承担罪行有多难
现在我正在一列动车上,走到车厢连接处,那里暖和一些。
我的身体还好,但我感觉到车厢里空调很凉,就离开了座位。出门在外,我可不想感冒。我还看到人们把能找到的衣服都穿上了,或者盖在身上。但是,这时正是夏天里的七月,没有人会带一件厚衣服。
这样的场景我见过不止一次。我也曾多次找过列车员,请他们把车厢里的温度调高一点。
离我身边不远,有个生病的男人冷得发抖,他走过几个车厢,也找到这个地方,靠在餐车门口。他很虚弱,病得不轻。他的女人找过列车员,可是,车厢里还是很凉。
那女人找到自己的一件花衣服,给男人穿上了。在一个多小时里,男人呕吐了两三次,都是女人蹲下来,把他脚下擦净。
这情景让人难受。但我站在一边看着,帮不上他们。
后来我在餐车里打开手机网络,搜索新闻。快到终点时,一个列车员走过来,悄悄对另一个列车员说,那边几节车厢的空调开大了。另一个列车员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们也曾根据旅客的反映,一会儿调高,一会儿降低。他们也不想把空调开大,可是在这炎热夏天,有人中暑就糟啦,那可能会有很大的麻烦。
我在以前想过,怎样合理控制列车上的温度,不会是人类解决不了的难题,看看世界上别的国家怎样做的,学一下不就行了吗?即使不能照搬国外的经验,找些国内专家来,坐在车上体验几天,他们可能发现点什么,比如换一下车厢内温度探测器的位置,比如调整输送冷风的速度,等等。
即使专家也找不到解决办法,列车还可以学飞机和游轮上的方式,为怕冷的旅客提供毯子,不能免费就付费租用,也都可以。
在列车到达终点之前,我读完了一篇挺详细的新闻报道,里面说到1981年的一件事情。
四川某县农村,1981年底的一天,22岁的已婚王女士,从地里回来,在自家院坝看到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姓陈,是她读小学时的老师。
陈老师说,“那次你走了,他们说我奸污你,把我送去劳改了,现在六年满了,一直在申诉。”
“没这个事!”王佳芬说。接下来,那个与陈老师同来的证明人就照着王女士说的写了一张纸,然后让她确认。王女士看了看,表示认可,按了指印。
过了一年多,有人来找王女士,问她那个陈老师提供的材料是不是她的意思,又威胁她,如果陈某某当年是被冤枉坐了六年牢,那她也要坐六年,因为当时是她冤枉了陈某某。王女士怕了,不敢承认陈老师提供的材料是她的意思。对方给她做了笔录,走了。
以后王女士也没敢去打听这件事。她不知道,这一次陈老师又被判刑三年,理由是“伪造证据,进行翻案活动,已构成拒不执行人民法院的判决裁定罪”。
那篇文章就是这样写的。其中有个地方,在又被判刑三年之前那六年,陈老师是被判刑还是劳改,说得不清楚。这种疏忽可以理解,文章的采访对象是王女士,要尽可能多地保持王女士的说法,而一直在农村生活的王女士,也许弄不清判刑和劳改的区别。
看文章的意思,陈老师的前六年是被判刑的。
我还理解这篇文章,为什么没有以陈老师为叙事主体。陈老师从三十岁开始,两次入狱,总共九年,还失去了公职和退休金,但他的申述直到年过七十也没结果,这在世界上算作新闻,在中国不算,因为中国人对这样的事情早已不去关心了。
于是,这篇报道以《女子冤枉老师奸污致其坐牢九年:我内疚了四十一年》为题,用意是好的,企图引起人们的关注。
用意挺好,人们就会关注吗?
一个人,不光是蒙冤入狱或送去劳改才算受苦。牢狱外的王女士,顶着一项与老师通奸的污名,这一辈子也很苦。
这都缘于她小学毕业那年,十六岁,那一天她白天去庄稼地里干活,晚上去了学校,进了陈老师宿舍,打听毕业后能不能被学校推荐上初中。没想到有四个民兵冲进来,把她和陈老师绑走了。
这篇报道没有解释它使用的一个名词,区公所,也就是把那个农村女孩绑去的地方。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知道,区公所为县或市政府的派出机关,其行政地位介于县和乡镇之间,也就是说,它是介于县城和乡镇之间的一级政府。
她的手反捆到背后,接受区公所妇联李主任的讯问。李主任坚持要她承认与陈老师有男女关系,她坚持要去医院检查证明自己是处女。几天以后,李主任变得严厉了:“陈某某都交代了,你还不交代?”、“你再不说,就把你捆起来游街!”、“那你说跟陈某某有没有男女关系嘛,没有就把你关起来!”
游街挺可怕,坐牢也挺可怕,她于是承认跟陈老师发生关系。区公所当天就放了她。父亲接她回家的路上,她想投水自杀。父亲把她拉住,她就哭:“你让我死了算了,回去见不得人了!”父亲说:“你管他的呢!你还不是没有办法,他们又不给你检查!你是冤枉的,我们晓得,你死了这辈子都不能翻身!”
在记者采写这篇稿子之前,王女士在一个干休所里找到李主任。李主任挺爽快,愿意为当年的事情作证。
李主任表示:“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为了配合运动和工作需要,在无任何证据下,迫使王某某签字认可与陈某某有不正当性关系的作为,是出于无奈。”
这名退休官员的话,应该是真的。当年的陈老师被判入狱前,除了“奸污女学生”,还有投毒罪等罪名,但那些罪名没有证据坐实,只有“奸污女学生”一项,搞到了女学生的签字承认。
可是,这名退休官员说的“配合运动和工作需要”,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样的运动,什么样的工作,会故意把一个无罪的人送进监狱?什么样的区公所,什么样的法律,需要在一个无罪的人翻案时再次把他送进监狱?如果陈老师是无罪的,那些“配合运动和工作需要”而制造冤案的人是有罪的吗?或者说,那些“运动和工作”本身就是有罪的吗?
1981年的事情,以及此前1975年的历史背景,都因为年代遥远而模糊不清。可是,陈老师一直在申述,在他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的时候都在申述,他的冤案却得不到纠正,这就把相距遥远的时代,重新拉回到我们的眼前。
对于个人来说,要他承认一项罪名、承担这项罪名的后果,其实不难,给他的压力够大就可以了。但对于某些公权力来说,这显然要困难得多。
还有,采访王女士的那篇报道,说到这样一件事:
在那个农村女孩被迫承认与老师通奸后,“奇怪的是,很多人来介绍相亲”。后来她才明白过来,原来人家是认为她这样有了污名的人,“不需要彩礼,想讨个便宜。于是所有相亲的,都被她无一例外地拒绝了。”
这件事,也把那个年代和那个年代里的国民,拉回到我的眼前,一下子清晰可见。
三十六年时间有多久
战凯长得稍白一些,稍瘦一些,戴着近视眼镜。他到辽宁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的1981年,戴眼镜的大学生还不多。这没什么奇怪的,他们在一场为期十年的革命运动中长大,只能读到几本政治读物,字体很醒目,累不着眼睛。到了中学时候,书店里有其他图书可以买了,图书馆残留的书籍可以借看,才有人戴上近视眼镜。战凯的成熟感,就在他那挺大的黑框眼镜上显露出来,像是多读了一些书,或者比其他同学大两岁。
战凯拿着一个练习写作的本子找到我时,我正在校园文学刊物《新叶》当诗歌编辑。他跨进大学校园之后,写了六七首诗,都很短。
战凯的《门》只有几行:如果只是站着看/那它永远是关着的/要想进去/必须推。
战凯还有一首诗写给捡垃圾的老妇人,稍长一点。因为他有一些事情要问那老妇人,你的家在哪儿?你有亲人吗?你希望得到什么?你又为什么得不到这些,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这当然算不上深刻,但看得出,他那时有了初步的人文关怀。
战凯的诗先后选了几首,在《新叶》上登了出来。其中一首是:
在雪地上
我用脚
小心翼翼地
踩出个“人”字
在生命中
我用血
战凯这首诗,长久地留在一些同学的记忆里。那是因为在1983年,又有一场政治运动到来,《新叶》文学杂志被官方当作有政治错误的刊物。那一年我们七九级学生毕业离校,八一级的战凯接任新叶文学社社长,来自官方的压力就转到他那里。官方列举《新叶》有政治错误的诗歌里,就有战凯的这首。
前面这几段文字,开头的几个字都是战凯,这并不是故意的。我想写这篇文字时,脑子里一直想着战凯。
前面忘了说了,他从鞍山考上大学,是我的同乡。
有一个假期,他到我家来,说当地电视台正在征集电视剧本,想和我一起写个剧本。
在我们看来,电视剧与电影很相像,都是描述人物的命运,在刚刚过去的一段年月,可以写的事情太多啦。
我们先想到战凯的一个叔叔,1949年前在政府军里当兵,后来那支军队撤退到台湾岛。隔着一片海,他与家人分别了三十多年。就在不久前,两岸关系好转了,叔叔可以回大陆探亲。我们可以写一写这件事,包括其中的一个有趣的细节。叔叔想带一台电视接收机当作礼物,到了香港后,听人说内地这边很穷,百姓用电都没有,就把那东西卖了,买了打火机使用的火石,一包一包,很多很重,背着回家,然后知道这边需要的正是电视机,不仅卖价高,而且买不到。
最后那个剧本没有写他。但我们写了类似的事情,也是因为一场战争的原因,一个身份卑微的人经历了许多年苦痛,开始有了转机。考虑到当地电视台不会有很多资金,剧本就省略了战争,从战争以后开始。
后来回想起来,那是一次非常顺利的写作。
我们先确定这部剧的长度,从第一集到第七集各有什么内容,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一个人动笔写,一个人喝茶水;累了,再换一个人喝茶水,一个人动笔写,三四天就把七集连续剧写完了。让我特别愉快的是,我与战凯的语言习惯十分相像,几乎看不出是两个人的文字。这时我才相信,战凯一定是读过很多书,才会有成熟的文笔,像水一样流畅。
电视台留下剧本,没有投钱拍摄,剧本也一直没还给我们。这件事的一个直接作用,是战凯毕业两三年后,想从他任职的一家学校去广播电视局工作,广播电视局的局长马上就答应了。接下来战凯又想去一家政府机构没能办成,那位爱惜人才的局长说,政府不要战凯,我们还要。十多年之后,有线电视台一位老主任退休,还是那位局长说,我们把董学仁调来。可见那部未拍的电视剧,确实有它良好的初始影响。
战凯结婚那天,外市赶来一些大学同学,热热闹闹,喝酒聊天。虽然是与战凯同年级的,有几位也与我熟悉。
他们毕业前后那几年一直写诗,带着上升的力量,诗歌的直觉很好。他们还组织了一期名为《宣泄》的诗歌合集,参与者自选作品,自拟小传,钢笔抄写后附上照片,复印成册。受他们邀请,我也参加了,大约是他们年级之外的唯一作者。那本诗歌合集我很喜欢,搬家时也不会扔掉,但我现在离家的距离有六七百公里,只能在下面省略一百多字,以后会再读一遍,补上对它的描述。
在大家的谈话里,曾经的大学生活和诗歌写作,只是主题的一部分,而今面临着怎样融入社会,发展自己。战凯当记者后写每天需要的新闻稿,也写诗歌和评论,偶尔发在本地报刊。可在我们这个城市,老老少少的写作者停留在逝去的政治年代,简单化,模式化,概念化,他们成为一个强大的团体,本能地排斥所有改变。战凯不能融入,只能远离,个人写作越来越少了。
喝了半天酒,话说得差不多了,战凯的同学要去火车站。他们遇到的文学环境,也与战凯遇到的相似。我应该持续只属于个人的写作,在很深很纯洁的寂寞之中留守,他们比我年少,早点离开文学这条路也挺好,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些,舒畅一些,自由一些,富足一些。这其中的每一项,都更合乎一个人的天性。
文学好像一个坑,跳出来是容易的。
文学还像一个梦,醒来也是容易的。
他们走了,我一个人在战凯那里又聊了好久,就好像那是我们最后的长谈。后来到了晚上九十点钟,才觉得那是人家的新婚之夜,于是赶紧告别。
回到自己家里,发现带给他的新婚礼金,还在我的衣袋里,忘了送给他。
接下来是一些年月,不声不响,掠过身边,没有什么让人惊觉的事。二十一世纪就要来了,也不能让人有几分激动。
战凯就是在这时候去世的。夏天里的一个周末,6月13日,他的酒喝多了,脑血管因为太大的压力而裂开。那一天正是他的出生日,据说那次喝酒与他的生日无关,与他工作上一个正常升职有关。还有那一年他三十六周岁,按东方国家的民间说法,他的本命年。
在他去世三天前的中午,我在广播电视局食堂见过他,一起排队打饭,还顺口聊了几句,没想到那就是永别。
他的灵堂就设在他结婚时的住处。走进那间屋子,还是结婚那天的摆设,家具没有换,地面油漆褪色了,没有刷新。这让我忽然就愣住了,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时间。
屋子外面搭了一个灵棚。我和几位同事没有走,为他守灵。
那个夜晚,我体验到两种感觉,一是什么叫作心酸,那与心痛完全不同;二是什么叫泪水长流,止也止不住。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