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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利亚

2016-12-07金特

西湖 2016年10期
关键词:妹妹

金特

西伯利亚

金特

殷红的死亡和强有力的命运拢合了他的眼睛。

——荷马《伊利亚特》

我去看望妹妹,和她告别。哦,她回短信说,火车上别睡觉。我一觉睡到进站。广播声把我吵醒了,当时我正在做梦:我在高处,看见自己仰着掉进大峡谷,听见他喊“我——在——这,我——在——这”。醒了以后,我的心情不是很好。太阳很大,我又眯了一会。妹妹发来短信:我到了。我没回她,在肩膀上扭几下脖子,才起来排队。刚走下火车,一股热气灌进肺子里,差点把我顶回车厢。月台又骚又臭,很多人吐痰,给小孩把尿。因为是终点站,列车员也拖着行李,他们有专门通道。我点了根红河,想起那个梦,梦里的两个“我”都让我心烦。我看见人流里有些美女,就跟着从地下通道往出站口走。出站口有个农村妇女和乘警吵架,因为她把车票弄丢了,得花钱补一张才能出去。我在隔壁的通道,检票员是位圆额头少妇,嘴唇也是圆的,不停地挤巴右眼。我把票一闪,就过去了。我一眼看见了妹妹,她在接站口对我招招手,逆着人流走过来。我卸下背包,放松放松后背。她到跟前时,我们错开了眼神。我用小腿夹住背包,拢一拢头发。她扫走一只蜻蜓,就那么看着我。我说:“哈啰。”她笑了,歪头问我:“诶,知道在哪吗?”“眼一闭,一睁,就到这了。”我说,眼神是虚的。尿味、噪音、耳鸣、太阳光,在大风里磨人。她撸着小西装的袖子,挺搞笑地说:“把魂儿弄丢了?诶,知道我是谁吗?”回答她的是那个丢了票的妇女:“我叫张小莲,查电脑,有记录,去查呀!”随后,整个人群呼喊起来:“脱,脱,脱!”走出来的人又回去看热闹,把出口堵住了。我和妹妹也凑过去,透过人缝看见妇女背着手要解胸罩带,被一个女检票员按住了:“别动,别动,发什么神经啊?”妇女朝她手上吐唾沫:“别推我,住手,我就是不走,不进你们的小黑屋。”那个通道的检票员是个黑脸瘦老头,指着妇女:“不补票,不给你出站,我就有这个本事,不——给——你——出——站,怎样,能——把——我——怎——么——样?”妇女嗷嗷咬他,女检票员死死攥住妇女两条胳膊,然后冲瘦老头喊:“叫警察啊,别和她闹了,叫警察!”有人埋怨妇女堵着不走,很多人应和:“就是嘛,就是嘛!”妇女转而骂人群:“一张票四百块,又让我重新掏钱买,有病啊,什么世道,有病,你——们——有——病!”“讲话文明点,告诉你。”妇女叫唤:“你瞪谁呀,一个臭检票的,以为自己是警察啊?你们不让人活,我文明个屁呀!”后边有个女人说:“自己没本事,还怪上社会了。”“就是嘛,就是嘛。”妇女扭着乳房,回头骂:“去死吧你,外地鸡婆。”瘦老头一把勾住她脖子,直接从铁杠上面拽过去。后边的人叫好鼓掌:“要不要帮忙?”又跑过来两个男乘务员,三个男人在地上拖妇女。我前边有人小声说:“真没文化。”“哎,外地奸佬嘛。”“对他们不能客气,要不得反天。”妇女被拖进警务室,抓住门框使劲地嚎。“像只母猪。”“有病!”妹妹不想看了,我在风里扬个手,说:“走吧走吧,好饿。”

我们去附近吃麦当劳,里面热咕嘟的,就选了大玻璃旁边的位置,面对面坐。我脱了外套,扫她一眼,她在挠眉毛。我说:“咱哥俩叫个全家桶。”然后去摸她的鲤鱼唇,她躲开了,说:“麦当劳没全家桶。”她从屁兜掏出优惠券,在桌上按稳,一块块掰开。没错,这是我的妹妹。等她站起来,我送去一道目光。她没动,捏捏优惠券边,问我待几天。因为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我没吱声,她就走了。

店里越来越热,越来越乱。女服务员忙不过来,到处是汉堡盒、薯条盒、番茄酱袋、餐巾纸,客人进来就喊:“服务员,收拾一下嘛!”我打消刻意抽烟的念头,引起一个饱嗝。妹妹在两个男孩中间,用优惠券扇风。从这个角度看她侧面,像一位母亲。两年前,男朋友离开了她,他是一个公务员。

她回来时手机响了一路,头发也散了。我去接托盘,说:“待两天就走。”她一边照顾头发,一边掏手机,用它指指杯子:“烫……多待几天呗。”我没碰咖啡杯,也没吱声,看她通话。她在批评对方,说,别把个性带进工作,本地人心眼小云云。收了电话,她一次性拢起头发。我说,有领导派头了。哎,忙不完的事。她扎好马尾辫,从额头抹到辫梢,让颧骨和鲤鱼唇暴露出来。我打开汉堡盒盖,给可乐杯插上管递给她。妹妹开始吃薯条:用纸巾抹盐粒,点一下番茄酱,松掉纸团后,挑着眉梢嚼。我撕开番茄酱袋。我们聊起工作。她是一名保险业务经理,大多做本地人的生意。我们又聊了一会别的。薯条冷了,被我一根根嚼光。临走前,她对手机翻个白眼。

她留意我提包的工夫,我走到前面,接住玻璃门让她先出去。到了外面,她捂着耳朵接电话。借她的肩膀,我点根烟。对面是一排商铺,门口堆着彩球、花盘、音响,和传单小女孩,人里夹着摩托车、三轮车和自行车,在她们跟前移动。妹妹嘱咐对方,切记,心急挣不到钱的。我发现一间工商银行。她对地面突然开骂:“不要老是显摆你的个人趣味,好吗?不就去巴黎读个野鸡大学嘛,对客户显摆什么?总想象世界围着你转,是你人生最大的悲哀。一个农村丫头脚踏实地点行不行,本地人最恶心你这套……哦,好啊,那你和人事部说吧。”然后,她发现了我。我用烟头点了点银行,说,等下取钱。她捂着电话,“啊?”“取点钱。”我懦弱地说。

我们绕到麦当劳后面,正遇上火车站客流高峰。眼睛能看见的,有农民工、农村妇女、青壮年、打工小女孩,和他们的编织袋、红色塑料桶、扁担、行李箱,把我们裹在里面。我不敢下脚,旁边还有小孩儿。妹妹在前面,好像心情不好,用手挡来挡去的,旁边有人为她拽拽行李、侧个身,她也挡一下。我和她有一步距离吧,就是过不去。整群人都在叫唤。警察用扩音器喊:“别停,别停,往前动弹,大包小包赶快动起来!”别的警察要么乘凉,要么晃悠,都拉着个脸。不停地有人来问路,警察非常不耐烦:“看牌子呀,不认字嘛?”天上还有大喇叭:“不要相信老乡、住店、拉客……”人和大包小包一起被赶着走,在里面我得晃荡着挪。妹妹捂鼻子看手机呢,汗味、尿味、脚臭、烟味,还有人放屁。右边一个大婶吐痰了,痰咯出来,先含住,让痰自己流下来,坠成个坨,连着一条唾液线。有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小女生,领口和袖口镶着白色蕾丝边,白色宽跟短帮皮靴,拉着粉色行李箱,她的手机被刮掉了。女孩立刻疯了,推前面的人:“躲开躲开,我手机掉啦,起开,妈的,踩我手机啦!”在她前面是个咬甘蔗的大妈,直接被推趴下了,趴在一个小伙子的电脑上(用小车拉着)。正好是个坡,大妈和电脑车一起轱辘下去,撞到好多人。女孩还在推人:“起开,壳,别踩我手机壳,妈的。”妹妹旁边有个妇女,指着女孩儿骂:“你干吗啊,有病啊!”女孩把分裂的手机护在胸口:“你才有病,你有病。”周围的人就不干了,说,明明是你推人嘛。女孩回击:“关你们屁事,妈的,我新买的智能手机,被你们挤掉了,有病吧你们,赶死呀?”妇女气得不行,就对小伙子和大妈老伴(两人在扶大妈):“是她,她推的,小鸡婆推的。”“骂得好!”有人喊了一声,很多人附和。女孩儿呢,先把手机塞进挎包,突然抓住妇女头发,挠她脸。妹妹被吓到了,但更多的是厌恶。有人暗地里踹小女孩,被妹妹喝住了。我冲到跟前,把她挡在后面。随后,发生了可怕的事。大妈的老伴,就用那根甘蔗,砸女孩后脑。这一下,把妇女吓蒙了,赶紧爬起来脱身。老头不停手,因为他老伴儿在流血,好像肚囊被刺穿了。没人上前阻拦,包括我。直到警察冲进来,把老头按在地上,但甘蔗就是不撒手,上面粘着头发。小女孩居然能站起来,还气鼓鼓地踢老头脸。警察推开她:“躲开,躲开,哎,过来,把她也铐上。”小女孩在归拢头发,冲着过来的协警喊:“我手机撞掉啦,坏啦,碎啦,赔我呀,谁赔我,智能机,赔我呀,谁赔我呀?”协警别过她胳膊,用塑料带扎住腕子。旁边有人说风流话:“阿色儿赔你,陪——陪——你——”妹妹赶紧离开了。

她提前到一个路口等我,等我到了跟前,发现她在摇头:“太可怕了,天呐,至于吗?”我不知道说什么。她抹着额头:“平时不敢来这,火车站,这个词本身就让人害怕,正巧赶上你来看见这种事……怎么能活成这样,还算人嘛,为什么不去读书呀?哎,没完呢,还得挤。”我想抽烟。我说:“挤吧。”眼前这个路口进去,是个小摊贩集中地,人更密。因为不流动,只能活生生往里挤。一挤,就找不到她了。里面卖什么的都有,煮玉米、臭豆腐、甘蔗水、炒板栗、烤鱿鱼、袜子内衣、手机贴膜,地上的竹签、快餐盒、甘蔗皮、矿泉水瓶噼里啪啦地绊脚。我最受不了烤鱿鱼,腥糊糊的油味让我反胃。有新疆人卖烤羊肉串,其实我挺爱吃的,再来块菠萝,或者来瓶冰糖雪梨。保安拿着大叉子,也在人里挤。挤着挤着,我看见了妹妹的辫子,就喊她:“芳芳!”她应一嗓子:“在——这——里!”然后转过身,对我招了个手。她在笑。挤过去之前,她好像说了句话,但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我喊着问,吓到了旁边一对小情侣,他们在选炒面。女孩儿看一眼妹妹,比她还瘦的男朋友在看我,和我一起听妹妹重复:“把包背到前面!把包背到前面!”“咱俩去哪儿?”我边照办,边大声挤着问。她爆出牙床,把头发往耳朵上掖:“老瞅我干吗?”“能不能别笑了?”我说。“不笑了。”“咱们去哪?”“我不知道,哥,我不知道。”我搂着包,说,那咱回家呗。她挠挠眉毛,想了想,挺羞涩地笑了:“跟我走吧。”

她把我领到大马路。直接穿吧,她嘟囔,斑马线太远。三辆巴士斜着蹭不动了,三群人一直跟着车门跑,后面堵成一条车龙。见到有缝,摩托车和行人就往里挤。女司机戴口罩、墨镜和防晒套袖,用脚导着车使劲按喇叭。穿过马路,顺车流方向走,经过公交站、快餐店、手机店和兰州拉面店。一棵树让她停下来,开始拦车。自动过来一辆红色出租车,但被妹妹赶走了,她告诉我:“外地司机,不打表不给发票,什么人!”然后问我累不累。我说还好,又说:“别为这种小事操心嘛。”她说火车站全是外地人,等进市区就好了。我说哦,为她拦下一辆黄色出租车。在车里,她说要带我见见人,然后从钱包捻出四张一百元。我没收。“感受一下这个城市。”她说。我说,哦。

妹妹说,六点钟有个饭局,现在四点二十六分,她先去洗头发。好吧,旅程开始了。出租车刚一停,她提醒司机车厢有烟味。当时,我刚好说话:“司机您是本地人吧?”司机不搭理她。打票机扯出发票,妹妹说不要了,从铁框塞给他一张五十。我提前下车,等找完钱,听见司机扔出一句:“我又不抽烟。”“你不能让客人抽的!”妹妹出来半个身子,“这是你的责任。”从司机后脑勺看,他在赌气。妹妹出来了,我就讨好她,说出自己的想法。“一个没有希望的五十岁男人,不跟自己赌气还能做什么?”她耷拉着脸,又说,“本地穷人,心里很阴暗的。”

我们就近等个红灯。等灯绿了,她让我顺马路望一条林荫路。我看见一间小发廊,顶着林荫路口。右边一溜小档口,茶叶、毛巾、奶茶店,门口支着桌子,一群男女喝茶,打麻将。上面是老式六层居民楼,焊满了铁窗和空调。护栏把马路和档口隔开一条人行道,摩托车和行人从发廊门口拐进林荫路。发廊沉默不语。“眼神乱套了吧?”妹妹问。我不知道说什么。“这条林荫路通老城区的,”她说,“外地有钱人住另一边,等会去那吃饭。”

发廊老板是个光头,像刘嘉玲版的徐锦江。屋里有股烫头味,开一条管灯,被阳光冲出大块阴影。一张泰式洗头椅,一台热水器,两面镜子和发椅,一个宽脸少妇走上来。老板为妹妹拉开椅子。少妇让我坐长椅,给我倒了水。我埋进墙角。耳朵旁边,有三个钉孔,是四个,墙根和椅背落了白灰,插座开了壳,电线到处分叉。老板后脑勺是扁的,修身花衬衫裹着啤酒肚,和翘屁股形成S型,瘦腿裤,尖头帆布鞋,皮肤很白,一双有洁癖的小眼睛上面修过眉毛,留着尖指甲。他用矿泉水瓶给妹妹头发挤水,妹妹在看手机。老板有股女人的冷漠,我尝试扒开了他的灵魂,发现有这些东西:尖头皮鞋、紧身裤、小一码上衣、修眉刀、KTV、烧烤档、性感丝袜。他是被情欲扭曲的男人,来自三线小城市。暗暗描述他时,我突然意识到在做的事:在一个陌生城市,一个陌生的角落,羞辱一个陌生肖像。少妇给我倒了三次水,然后给妹妹拿干毛巾,背对我刚弯腰,赶忙拽一把上衣。

吹完头发,我到镜子跟前打量她,告诉她,如果时间来得及,老板,给她左边打点啫喱水,然后全部戳到后面,你觉得呢?在镜子里等我说完,妹妹咨询老板。老板默认了吧,带着那副眼神撅起屁股(一大瓶啫喱水搁在地上),妹妹把我拉低:“我渴了,想喝冰冻绿茶。”我一迈出发廊,听见老板挤出一管子喉音:“你男朋友刚来吧,眼神挺拽。”

买好绿茶,我点了根烟,汽车、摩托车、行人搅成一团,大家拼命按喇叭。妹妹出现了,对车流捧捧新发型,朝我走过来。她接过茶杯,盯着我,吸了一管子:“想什么呢?”发型不错,我说。“别老看我,”她打个嗝,看一眼杯子的商标,“渴死了。”她又咽了几口,像故意做给我看,喉管咕噜咕噜响。我在抹眼屎。我听喇叭声。我把烟头弹飞。她咬着管子,跟我玩:“不给你喝不给你喝。”不——稀——罕,我说,走吧。怕摩托车刮到妹妹,我走到她外侧。

我们错开主干马路,拐进一个商业街:大型商场、游乐中心、电影院、高档饭店围出的大广场。妹妹把我领到一个高档住宅区大门口。阔气!两座深红色门墩,架起一面弧形金属板,里面焊着四个金字,得后退两步才能看全:创世豪庭。走进去没几步,一个圆形大广场迎面出现,中央有个喷水池,妈妈、奶奶们带着孩子,溜达、戏水和把尿。广场的外围,是咖啡厅、寿司店、川菜馆、健身房、饰品店、红酒店。店铺门口支着雨棚,给美女休息,她们戴着耳塞和墨镜,像韩国明星一样玩手机,看英文书。还有抹了发油,竖起衣领,挺着啤酒肚的成功男士们,甩着宝马车钥匙到处晃悠。妹妹脸色严肃,提醒我快点走。在火锅店门口,她不乐意地对服务员说:“有人等我们的!”我当时在招牌下面踩烟头,红色“火”字在头顶奔腾,听见妹妹叫我,一抬头,被夕阳抹了把眼睛。里面装修太亮,冲灭眼里的光。客人不多,多是三五知己,也有少妇一个人吃火锅。寂寞少妇爱吃辣,越辣越寂寞嘛。我正瞎琢磨呢,有人向我们招手了。

我眼睛一亮:“大美女哦!”

“做小三的!”

美女留着鹅冠头,大眼眶大眼皮,大眼珠(不对称),刷了睫毛膏,杏仁嘴,大额头,但和尖下巴比例不协调。她叫刘艳珍。叫我珍妮吧,她亮出右手,和我握握指甲。妹妹不停地撸袖子,问:“彪哥和高峰呢?”“马上来,去工厂了。”珍妮搅乱火锅里的配料,温柔地说,“男人就该这样努力。”

妹妹直奔主题:“他离了吗?”珍妮叹口气,心情沉重起来。妹妹说,你肚子马上大了,咱不能拖。我当听不见,把零钱掏出来,叠巴叠巴塞进裤兜。珍妮急不可耐了:“我想找个依靠,不为图钱。但他净身出户,房子、车子、生意都给那个女人,对我公平吗?”妹妹骂他王八蛋,然后瞄我一眼。我在看手机。珍妮很悲伤:“我什么都要最好的,男人也一样,老家男人我看不上。我需要有上进心、事业已成的男人。他懂我。没有他,我怎么办呀,难道去打工吗?”然后,高峰和彪哥到了,珍妮收住情绪。

走在前面,晃着膀子的一定是彪哥。彪哥留着寸头,猪头脸上戴副黑框眼镜,一身牛仔服,挺着小啤酒肚,乐呵呵地和我点个头。高峰大脑袋,窄肩膀,长着一张创业的脸。妹妹说,怎么才来?彪哥把宝马钥匙往桌上一丢,先给高峰拉椅子,坐在珍妮旁边,高峰说火车站堵车。彪哥看眼珍妮,乐了:“女人一哭男人就倒霉。”珍妮在微笑:“换宝马了?”“早该换了,”彪哥看着我说,“在老家没台好车,一毛钱都贷不到。”然后问妹妹:“男朋友?”妹妹噗嗤一声,我能找这样的吗,他是我哥,当然亲哥。我向珍妮诉苦:“做男人不容易啊!”我刚说完,高峰像驴一样笑了,他脸上长满了麻子。

彪哥、高峰和妹妹聊创业,毛利润啊,市场策略啊,团队建设啊。珍妮给我倒酒,给我捞羊肉,让服务员添沙茶酱,跟我小声掏心窝子,没有任何压力。因为在她眼里,我一文不值。她说自己很苦。“两年、六个月、二十七天,我是看着自己一步步陷进去的。没办法,谁让我是女人呢。”她给我倒酒,说,“一直在煎熬。”我挠挠太阳穴,喝掉一半。她给我夹羊肉,我说,你也吃嘛。

“两年多了,”她说,“我只在照片里见过她。在风里,她回眸一笑,被拍了下来。我记得特别清楚,嘴唇特别红润,没有鱼尾纹。笑容确实很美,好像有颗无欲无求的内心,但我的心特别膈应。一个女人,肯定经历过万般磨砺,才能拥有那样的笑容,是这个蜕变的过程让我不舒服的。说真的,我并不恨她,所谓恨,是和自己过不去。我不是这种人,但她那副笑容是我过不了的坎。”

“一张照片而已,”我说,“别当真。”

“不,当真的是她自己。”

“怎么说?”

“他们俩没有感情的,更没有爱情。结婚没多久,就觉得不需要对方了,但又不想离。其实她不需要感情,只想变得更美。那张照片拍出了她的美,她一心要做静水深流的女人。美,追求没有爱的美,懂吗?为了美,这女人着了魔似的,一天只吃一餐,瘦成了皮包骨不说,还影响了生育。报应。不,我没有恨,因为是事实。她被张照片毁了,也毁了家庭。太……自私了……还算人吗?”她气得手发抖,也乱了方寸,把倒酒、放青菜、夹肉、舀汤弄得很糟糕。而且,她不知道自己一直皱着眉。

“有——病!”搅着火锅,她突然骂出声。她给我夹片土豆。我说,别这样,怄气太伤身体,咱不能和一张照片过不去。她笑笑,没吱声。她近在咫尺,内心很温纯。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的怨恨,像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想象不到,和这种女人一起生活有多么痛苦。”她说,“你说,生活是两个人的事,对吧,两颗心要融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对吧,但这世上真有一种人,心里只有自己,真有这种人呀。我嘴笨,说不利索。但要换作你,这样的人闯进你的生活,你会怎么办?”

“咒他们早死。”我说。

“我咒他们受——尽——折——磨,而且,一生不如愿,死不瞑目……妈的。”

我哎呀一声,点燃了红河,大度地说:“咱俩憋一肚子气有意义吗,来点实在的吧,放手去干,揭穿她,破坏她的家庭,反正她不需要。”我还要说,但脑子卡住了,就去问妹妹:“有个成语,形容抱怨太久最后变成了恨,知道吗?”妹妹的鲤鱼唇以慢镜头送上来:“积怨成恨。你少说点。”我说知道了,然后用食指划开胸腔,对珍妮说:“这种怨恨是向内走的,里面可有你的孩子哦。”她不看人,眉骨淹没眼睛,让我捕捉鼻翼。她冷漠地骨碌眼珠子。因为喉咙有点麻,我嘎巴嘎巴嘴,让烟自动呼出来。

估摸有两分钟吧,她找到了理由:她的家乡。

“我家乡是国家一级贫困县,骑摩托车十五分钟能转完。大学毕业了以后,不想在大城市找工作,因为我怕吃苦。我回老家了,被我爸弄进政府部门。我只想稳定。但是在老家,特别是政府单位,我又很憋屈。其实什么呢,其实,我渴望爱情,想找一个无论思想还是出身都能和我匹配的男人。但是在老家,围着我的那些男人呐,贪污、分房子、养老金、打麻将和嫖妓,就是他们全部人生了。我不开心。假如我不开心,就会责怪环境。我就是这样的人,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有天晚上,我在客厅看电视,听见我妈和狗说了句话:宝贝儿啊想吃啥跟妈说,一句话的事。我突然喘不上气,好像离死不远了。‘一句话的事’,是那些官场小吏发明的口头禅,流传整个县城,卖菜的、摩托司机、歌厅的小女生、混社会的小青年、修单车的下岗工人,靠这个句子在大街上讨生活。哪有什么希望啊,在我们眼里,编制外的人生就是死棋。”她舔下嘴角,我提示那有片葱皮,继续听她说:“我是临近婚期遇见他的,他和县政府洽谈项目,我作为领导助理去开会。他坐对面,看了我一眼,就那一眼,把我心揪住了。他眼里有闪电。这男人嫉恶如仇,但心底又是善良的。我感觉他一生都在折磨自己,也在折磨别人。我想嫁给他。不知道为什么呀,我渴望被他折——磨……天呐,女人的内心是多么复杂啊,如果受虐能离爱近一些,我愿意接受命运,对啊,我愿意……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未婚夫自杀过,又和我们家打官司。但我抛下一切,来这里找他。他来火车站接我,指着黑压压的外地人说:你们这种女人,有一股让我不齿的优越感和自尊,是不公正的社会造就了你们这副德性,记住了,我会让你痛不欲生,只有先恨你,才能爱上你。我留下了,但不关爱或恨,我想无非是命。”

当时,我撩桌布吐痰呢。“珍妮,”我点根中华,挺正式地说,“感谢你对我吐露真情,不过,请你一定把我当成过客,吃完饭,我们再不会见面。因为我要说句心里话:我——不——同——情——你。”

“嗯。”

“可能我心不善。”

“不,是我贱。”

“珍妮,”我说,“别侮辱自己,你怀着孩子。”

她对我勾勾手。我捻了烟头,放下二郎腿,把脸凑近她左耳,目光落到她身后。她颤着指甲,气息不稳定,我甚至听见胎儿在动:“诅咒胎儿……会万劫不复,对吗?我快疯了,医生说是产前抑郁症……”我贴心安慰她:“打掉它,然后回老家。”“你妹妹看着呢,快笑笑。”我们就分开了。我又吃了几片羊肉,然后撂下杯子,用眼神示意大伙去洗手间。

我在洗手池跟前抽烟。一个美女走过来:“你还好吗?”我说,有点晕。“应该没醉。”她说,挑起水龙头,“喝点小酒也挺好。看这水,打着圈往下流。”我凑过去,说,怎么挣扎都没有用,终究要被吞进去。她在我耳朵边笑,说:“喜欢你说话,想留我电话吗?”我说,好呀!“我叫蓝妹儿,你呢?”就叫我帅哥吧。我说,蓝妹儿,你住这里?她说:“东区A栋508,你呢?”我不是本地人。“你看,”她拉我袖子,指向外面靠窗的一个短发美女,优雅地品着红酒,“我们姐妹俩可是明白人,人活着就该随心所欲,让自己开心,不在乎社会怎么看自己。所以帅哥,我们做生意不在乎你是不是本地人的。”她说完就走了。

我按一条瓷砖线走,飘到饭桌跟前。“你喝多了。”妹妹扶我坐下来。桌子乱了一些,火锅加过水,他们在雾气里笑,像四颗深水鱼雷。我从妹妹手边抽张纸巾擦手,擦脸,她避开我的余光,抹了抹额头。

珍妮被彪哥逗哭了,用小手打他肩膀:“讨厌,讨厌!”彪哥嘻嘻躲几下,然后聊起工作。他经营一家女装电商公司。“品牌叫什么?”我问。“俏——丽。”彪哥特别爱笑,递我根中华,珍妮给我们斟酒,用大嫂子口气让高峰多喝。姐,我真不能再喝了。妹妹接过酒瓶给他倒满。躲开珍妮的胸,彪哥跟我说:“名字立意很深呀!”我和高峰碰杯,都只喝一小口,继续听彪哥说:“俏(他在空气里写单立人),取音开窍的窍。”彪哥目送每个人:“人啊(停顿五秒),如果不开窍,和废物没区别。”珍妮用筷子一指:“这话对。”“透彻。”高峰也赞同。彪哥一正经,妹妹就偷笑。我叼着片腐竹,数落她:“听着点。”

彪哥像没听见,但这个人认真起来,好像在动歪心眼。他谈起了人生:“我发现啊,大城市的年轻人活错了。怎么说呢,你们看,城里流行一句口号:有梦想才有未来,有未来才有希望。我不是指责年轻人心高气傲,不脚踏实地。不,不是指责,是考究,我在考究人,人的性质。你们看,假如一个人活着,是为了空头口号耗掉一生,难道不可笑嘛?芳芳你别笑,你就是个典型。你工作很拼,如今也算事业有成吧,嗯,活得像个人样。但活得像人样,不是人之根本。把你剥开、拆散,里面有什么?一个洞。因为你为虚荣而活。你工作那么拼为了什么?说白了,不就是为了能随心所欲地瞧不起别人嘛?这样的人生再精彩,也只不过醉生梦死。可芳芳啊,人活着,是——非——生——即——死——啊!这才是生而为人的根本能力。”

芳芳不乐意了:“听你一讲,我宁可不开窍,做个废物没什么不好,舒服。”

“你有一种侥幸的潜意识。”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

彪哥呵呵一笑,安静地往地上弹烟灰,淡淡地问:“为什么呢?”

“因为和我没有直接关系,再说,你一个卖牛仔的,又不是人口贩子,至于摸骨看相吗?”

“好好,这样,咱们拿人生经历说话,我不空口说教。”彪哥捻了烟头,说,“我的家乡是矿区,靠一家国有矿厂养着几万工人。我爸是矿工,天不亮出门下井,家里的大铁门咚隆一响,我就睡不着了。后来山被挖空了,农田也塌了,工厂嘛,也倒闭了。好端端的日子,转眼间就塌了,活生生的人呐,都成了游魂野鬼。山——河——破——碎——啊。不过我松了口气,因为不用父业子承呀,我才不想下井挖煤呢。我瞧不起我爸,为了把我弄进工厂办公室,他给领导的瘫痪父亲擦屁股,回到家里吹嘘自己多会做人。卑贱啊,会扭曲人性的!封矿前一天,他照样天没亮起来去上班,铁门又咚隆一响,我瞬间崩溃了,在被窝里嚎啕大哭。我爸呀,一生都在寻找依靠,先是工厂,然后是我。他无奈、辛苦、卑贱,但知道吗芳芳,千百块的工资、工厂发的大米油盐、给别人的爹擦大便,对他来说是实实在在的,有血有肉的。中午他回来了,站着抽根烟,然后说了个事,他和二十个工友决定集资,收购两个小矿井。他说活到这个岁数才开窍,我对不起你们。”

他说完,珍妮关了火锅。大家陷入沉思。妹妹有点不服气,但人家话说到这分上了,也不好再争辩。为了缓和气氛,我和大家走一个。喝完这杯酒,彪哥变成公司老板,夹着半根烟想了想,说:“我爸这一生虽然很苦,但从未虚度人生,始终切中要害地活着,非常了不得呀,真的,在我心中,他是一个伟大的人。这城市很大,而且越来越大,但人在哪里?我只看到一群浮游之徒,利欲熏心之辈。我的员工不需要梦想,长着一张创业的脸我一概不收。”

火锅凝了一层油,珍妮犯困了,突然问大伙要不要加盘金针菇。彪哥起身绕过高峰和妹妹,去洗手间了。等他走远了,妹妹问高峰:“你怎么不说话?”

高峰羞红了麻子:“有彪哥在,我不敢开口。”

“因为他是你大哥嘛。”妹妹说,“而且你长着一张创业的脸。”我们就哈哈大笑。笑完了,高峰用虎口转着酒杯,寻思着说:“彪哥这人不好说,也不想说。”妹妹说:“说,必须说。”

“其实我们是合作关系,”高峰对杯子说,“我承包了俏丽的电子商务运营。我和他之间呢,感情是有的,毕竟他给了我机会。但他不相信我,他不相信任何人,因为他不相信人这种动物。无论开公司,还是做朋友,在他心里,别人不能有潜意识的,只有他才配思考。每个月他召开一次反省大会,揪出几个负面员工自我检讨,然后让同事揭发他们。他心里有个黑洞。他刚才说起老爷子,有事实,也有想象的成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有次宵夜他喝多了,哭得很厉害,说要向我忏悔。后面的话让我特别吃惊,这人真可怕呀,他说,那么多矿工遇难,但他爸从没摊上事,彪哥亲口对我说:那只老狐狸不被石头砸死,我的人生永远不能出头。我他妈的在为一个希望父亲暴死的人挣钱呀!那天晚上呀,我就变了,真变了。我发现人和人之间不能有一丝内心纠葛,不能有,只要不是至亲,都可以归为经——济——关——系,一种互利的合作关系。说句心里话,他幻想自己遭受更多磨难,直到人生突然开窍,老天才会降大任于他。可他哪里知道,现在是合作的时代,大家是来讨生活的,你搞什么审——判——灵——魂呀……”

“他相信人有灵魂?”妹妹笑着问。

“他相信人有灵魂。”高峰说,很平静,“他认为没经历过磨难的人,灵魂是卑贱的。这是他原话,我一点不扒瞎……”

珍妮突然冲他挤巴眼,因为彪哥回来了。他提提皮带,顺手拦住个穿黑西装的中年男人。“对不起我不是服务员,”那人说,“我是楼面经理。”彪哥说,你看我们吃了这么多,能送盘金针菇吗?“对不起先生,我们不折送的。”彪哥叼着烟头,不乐意了,说那结账吧。经理刚一转身,彪哥把嘴撇了老长:“本地人德性,不——开——窍。”烟头熏着眼睛,他用土包子架势从屁股后面掏出钱包,一不小心,把自己逗笑了。我们也笑了,四双眼睛碰来碰去。

夜风好醒酒。从创世豪庭走到地铁站,火锅的雾气在脑子里弥漫。我想正式说些话,但不愿找机会。妹妹新发型被吹瘪了,搞得她一次次往后搓。她踏上电梯,在我眼前下沉两个台阶。她扭回头,我说你扶好电梯,她就把脸转过去了。两条电梯中间是水泥楼梯,落着树叶、烟头、纸巾团。她的背影没有脖子,看起来像大傻妞。

等地铁的时候,一不留神,我说:“我换了第二代身份证。”车厢驶到跟前,我拿出身份证,看,帅吧?她笑笑:“往里站。”进来个自认为是美女的少妇,依住门,用手机看韩剧。车厢会晃,差点和妹妹碰到脸,我显摆着身份证:“找彤彤帮忙办的(你那个大胸女同学?),对,她在公安局工作,拍照的是个师妹(老家变化大吗?),规划不错,盖了商品楼,路也宽了。”她似乎看见了我的心,我就把卡往裤兜里揣,错开眼神。妹妹合不上嘴唇,小门牙有点泛黄,那是她永远长不大的地方。我叹了口气,用目光拥抱她。一个老太太闯进车厢中央,立刻盯住一个孕妇旁边的缝隙,抓着吊环嘟囔。

“你早就办了新身份证吧?”我问。

“谁像你糊里糊涂的。”

话音一错耳,被车厢淹没。

她住在“大城小爱白领公寓”,不高,夹在两个商场中间。顺一条双车位小路走到停车场岗亭,右边就是公寓小铁门。门口有个消防栓,妹妹摸了一把,让我推开铁门,迎面是一扇大玻璃门,看里面像间酒吧。玻璃门和铁门之间没浪费,被打扮成欧式小庭院,有桌有椅,一棵黑树蔓上,嗯,三楼。妹妹在玻璃上刷卡,门被她推开。我以为玻璃会自动分开,就迟了一步,门在身后已经合上了。

门口有两级黑台阶,地面也是黑的,目光之外杂乱不堪。妹妹单腿跳台阶,原地挺胸转身。到家了,她说,咱们坐会。我瞭一眼屋顶,全部喷成黑色,地上摆满橙色、红色长条沙发,吧台在右边,坐着个算账老头,他对面的墙壁挂着大块投影布,一个后脖颈纹玫瑰花的短发女人斜靠沙发,用遥控器选上面的电影。周围还有书架、生活栏、各国国旗、架子鼓、桌球台,和时髦男女分散坐卧。有一组人,在玻璃门旁边讨论,为首的是个连毛大胡子,对三男一女用喉音回忆往昔。妹妹让我看电影,然后去吧台隔壁打桌球。我在短发女人隔壁躺下来,她选了部黑帮片:一个黑人,胸口挂着警徽,对地面开了三枪,屏幕嗖的黑了,炸开一堆金属碎块,组成片名。

大胡子像艺术家,正在算一笔账:他每年交税超过百分之二十,活生生拖垮了“大城小爱”。最后,他得出人生结论:因为跳不出自身局限,面对安身立命的事,我们通常是无力的。

在他右边,坐着唯一的女听众,起身捋了把裙子,动作和大胡子的话没有关联。她右边是个秃头,给她挪挪地儿,等她坐好,他用整条胳膊弹弹烟灰,也没说话。很明显,大胡子不喜欢秃头的城府,就酌口伏特加,挺端正地续了几滴。倒是秃头右边,一个时髦的年轻人(长得像媒婆),很好奇:“我听说‘大城小爱’每个月举办一次交流会,思想接近的人可以成立小组,对吗?”

“嗯,”大胡子在滴酒,这时候,坐媒婆男右边,一个窄脸男人,挑了支矿泉水,拧开喝。他像个读书人,边喝边瞄大胡子。大胡子更擅长使用眼睛,他突然发现了我,像没发现一样放好酒瓶,说:“找乐子呗。哎,现在这社会啊,吐露心声会让人觉得可笑。如果我说,我是一个人文主义者,你们怎么想?”秃头摸摸头皮:“那是挺搞笑的。”女人也笑:“你是理想主义者嘛!”大胡子摆手,把酒咽下去,苦着脸打个嗝:“就怕这样说我。”读书人用食指推推水瓶。大胡子给读书人滴酒。“醉了醉了……”读书人没挡住,声音和表情一样冷漠,他暗地里和媒婆男彼此保持距离。

大胡子放回酒瓶,始终不看人:“在英文里,理想主义者和唯心主义是一个单词。”

“I—D—E—A—L—I—S—M,”媒婆男念出一串字母,又对女人补充,“比如柏拉图。”

“我不能盲目执着,”大胡子说,“我需要保持清醒,钱就那么一点,对吧,不能看见机会就上,得往深处着眼。机会嘛,这个社会最盛产的东西了,否则不会有那么多外地人涌进来,对吧?你们发现没有,这城市是可以分解的,每个部分都叫机——会,创业机会、金融机会、房地产机会、坑蒙拐骗机会,对吧?有天晚上,我在街上溜达,不知道怎么地进了老城区。安静、整洁、有序,弥漫着香火的味道,隐隐约约能听见狗叫,真有点‘桃花源记’的感觉。我的心像开了一扇门,灵感涌现,没错,‘大城小爱’应该是家,能给外地人带来安慰,人的安慰。”

媒婆男激动地说:“我懂了,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女人乐呵呵问,她的优越感让读书人躲开脸。

秃头摸着头皮,轻易地转移了话题,他问女人:“我听说有条大鱼爆单了?”女人当场笑成小老太婆:“我早退休喽。民间资本搞大跃进,没人搞实业,不出问题才怪呢。”

媒婆男的额头泛着油光,拿不准地问:“不触犯法律吗?”

女人像哄小孩:“法律嘛,嘿嘿,好说的。我十九年前嫁过来,正赶上城市扩建。大量外地人进来开公司,政策也鼓励,银行大量借钱给外地小老板。后来怎么样了,都死翘翘了。你们想想,外地人有几个能静心做生意?那烂账老鼻子了,银行一看,拜拜喽。银行不跟着玩,但本地人手里有闲钱呀。慢慢地,民间借贷就起来了。就几年工夫,城里合法的信贷公司和典当行有上千家,没注册的不计其数,有些人直接在酒店包个房,天天在里面收钱。这行业啊,搞好了,全民皆利;要搞不好,那就是全民皆辱。侮辱,懂吗?赤裸裸的侮辱。那些街坊老阿姨,平时挺质朴善良的,这回把养老本都拿出来赌。还有外地老板,做个屁企业,借东家还西家的,后来也想明白了,反正也救不活企业,干脆也倒手放款子喽。这就是倒贷,用钱生钱。但这玩法迟早出问题的嘛,钱还是要还的,还不上怎么办?跑路喽,砍手喽,打折腿喽。真打,真杀啊,老街坊真跳楼啊,儿子要给老娘报仇,请黑社会,当着外地老板的面,让他看着,自己的老婆被轮奸呐。”

秃头笑微微地问:“你怕了?”

“政治啊!”女人一愣,“大哥,我一个女人家能不怕吗?我老公家里有政府背景,他早提醒我,民间资金潮可不会平白无故起来的,背后有政策默许,因为背后的背后,出现了更大的问题。这是政治运动啊。当初,他说我干不了这行,我好强,不让干我偏干,其实我心里有底,老公家有背景嘛,不用怕的嘛,嘿嘿。现在我想收手了,必须收手,嘿,他又出来唱反调,说,老婆呀,你太贪,不可能收手。我第二天,啪啪啪,把账全结清了。我是我,谁也别想摆弄我,这就是做人的政治。我们家正办移民呢,政治嘛,他们有他们的政治,我们有我们的政治,嘿嘿,你们懂的。”

她说完了,大伙静了一会,女人笑嘿嘿问媒婆男:“你呢,你刚才懂什么了?”

“噢,到我了呀,哼,你问我懂什么?”媒婆男说着起身,能有一米八五,并着膝盖,把手机掏出来,翘着小拇指扒拉几下屏幕,挨个让他们看:“看,每天,每天哦,至少收到五条包养小三的短信。后来我才清楚,包养外地小三已经形成产业链了,噢,God!前几天我从法国回来,在机场打车,外地司机明目张胆问我的性取向,简直是,瑞滴格乐斯(我拼不出这个单词)!一进城,噢,Fuck,简直是大垃圾场!那么多农民工,那么多发廊,那么多农村来的业务员。这还是生我养我的城市吗?我在巴黎待了几年,家乡就被一群蝗虫占领了!有人说,我在国外变洋气了。洋气怎么了,那是文明。我要说的就是文明,那天晚上,你(大胡子)在老城区灵光闪现,其实那是一种启示,是沉淀在城市骨子里的文明在闪光。在我心里,农民工不能算文明人,他们是自然人,种地的人嘛。”

秃头站了起来,掏出手机,看起来他很激动:“给你看张图片。看,这是卫星拍摄的城市夜景,你看,中间是一片灯火区域,多灿烂,象征着你说的文明之光。城市外围呢,漫无边际的黑暗,在你眼里是什么?”

“愚昧、野蛮、低贱。”

“不,是沉睡的资本。”

女人翘起屁股过来看,脸在媒婆男的手边,乳房挨着秃头胸口,屁股对住大胡子,然后把手机抢过来,用一个眼睛盯着。她发现大胡子点了根烟,就让他也看看。大胡子没出声,把手机还给秃头。像找点事做,读书人也伸脖子瞅一眼,就把脸扭开了,面向我的方向眨眨眼。

“你对农民工的定义不失精准,”秃头说,“自然人种地,文明人创造城市。”女人噗嗤笑了,但让秃头不舒服的是读书人,他在喝矿泉水。还有大胡子,突然叫唤一声:“宝儿,困了回去睡!”宝儿,是我旁边的短发女人,面朝沙发背没吱声,露出一块白腰。

“但你不能用非此即彼的视角看待他们,你不能失去冷静。”秃头说,“现在我要以资本家的身份开导开导你了,兄弟。知道嘛,人在城市里发明了一种东西,什么东西?资本。上周末,我在公司开季度总结大会,演示了一份报告,没有数据报表,没有策略方案,只有这张图片,和开头那段话,后面还有一句,‘从遥远而辽阔的土地,延伸进城市,这条宏伟的资金大动脉,需要一副钢筋水泥的身躯’。我们为什么做房地产,当时我问底下人,因为土地的性质变了。上亿的农民涌进城市,这是人间大变革呀!有人说是工业化的代价,有人说是经济危机问题,不,他们错了,目光太狭隘,不,这不是什么资本主义那套说辞了,这就是人类自身的故事,流浪、迁徙、远离家园,我们要,我们要,他妈的要激动啊,赶上一个核聚变一样的时代啊!面对这种力量,我们需要建立多么宏大的视野,才能有效面对,嗯?对不对?就是嘛,时代在考验我们,我们更要塑造时代。所以你们在座每一个人,我是说当时开会,什么意思呢,不分职位高低,每个人,都要有一种历史使命感,要有一颗帝王之心,没错,帝王,咱们是大地建设的实践者,我们要引领这个时代呀!我一番慷慨激昂把孩子们听哭了,真的,那效果不是一般的轰动,你们真应该在场的,连我自己都感动了。”

大胡子不以为然,说:“太狂热了,小心物极必反。”

“这是大势所趋。”

“房地产泡沫要破了。”

“可能吗?咱们有政策。”

“对啊,就是政策在维持现状嘛。”

“政策在促进资本流通。”

“政策应该是洞见,怎么能把人往绝处逼?”

“人这种东西,最好别上纲上线。”

“不能切中要害地活着,还算人吗?”

“那就轻松点嘛,上个班、买车买房、包小三,去西藏洗涤下心灵,不也挺好嘛。”

媒婆男乐了:“这是在说我嘛!”

秃头把手放在他大腿上,任重道远:“真——的——挺——好!”

“在法国,”媒婆男说,“我变成了伊壁鸠鲁主义者。”

听到这,我的脑仁开始曝光。随后,一只大手,从苍穹落向大地,变成那条大动脉,从遥远的农村通向火车站。我一惊,为自己的“洞见”感到不适。包括我的身体,好像被脉络辐射了,心脏咚咚咚地震耳膜,一道电流滑过肋骨和内脏,咕噜几下,最后变成一个憋屁。身体有了反应,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这时候,女人出来打圆场,哎呀,都是老同学,何必剑拔弩张?秃头就嘟哝,谁让他一意孤行,如果当初和我们集团合作,把“大城小爱”做成房地产项目,能有今天的下场吗?本可以成为一代枭雄,非选择做个小中产。

大胡子一摆手:“咱俩不是一路人,我有自己的理想,不钻时代空子敛财。”

“老文青,快懂事吧!”

“和你没关系,告诉你吧,‘大城小爱’是有志青年的城堡,没错,我要建城——中——城!”

两个人几乎动手了,媒婆男大喝一声:“够啦!什么狗屁历史,什么狗屁城中城,一副非生即死的样子,生活需要这样吗?平庸的人才热衷改造世界,你们不累吗?”

女人一直乐,然后召唤读书人:“哑巴啦,劝几句啊!”读书人有点犯困地说:“你们喝多了吧,收敛点,人生的秘诀永不见天日才对。你笑什么?”

秃头捻着烟杆,笑而不语。其实读书人很善意,他转移了话题,这段日子他很闹心。“我闺女养了只猫,然后,这孩子把自己当猫了。猫叫唤,她也叫唤,猫打滚,她也打滚,和我说猫话,还吃猫粮。听说猫会用一种寄生虫感染人脑,目的为了控制人类。哎,这猫跟个幽灵似的,天天在我眼前晃荡,后面跟着闺女,真把愁死我了。”

秃头哈哈大笑:“遭报应了!”

女人皱眉头:“别耍酒疯。”

秃头隔着媒婆男,拍拍读书人腮帮子:“兄弟啊,你们搞金融的,和那猫没区别。”

读书人也挺无奈的:“闺女今年才四岁,性格随我,平时也不爱讲话。可我拿那只猫没办法,不知道做什么,我就是做不到。在我和猫之间,有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我根本不相信能迈过去。”

“你是说,”在疑惑中,媒婆男打断他,“作为父亲,你对付不了一只猫?”

“等下要说的,你们绝对不会相信。”读书人胳膊压着膝盖,双手交叉,绕起两个大拇指,“闺女是我的精神支柱,我可以为她付出一切,因为我们有父女之情。但作为一个人,我怎样和一只猫能产生交集呢?你们别笑,我承认这是心理疾病。有时候,某些事情像结了晶,让人没法入手。你们听过现实僵化症吗,这是证券经纪人的职业病。说个深有体会的例子,我下班回家,从停车场到电梯口,短短五十米经常让我困惑,我不相信能走完这段路。可一旦我进了电梯,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在电梯里,之前五十米路的时间好像消失了,变成了黑洞……作为老朋友,真的,奉劝你们别沾染股市,它就是黑洞,没人知道股票何时涨何时停。更不要把我们神秘化,如果股价涨了,我就画一个更大的蛋糕套住他们,一轮套一轮,直到他们赔光,我挣的是真金白银。这就是秘密。数字、曲线和小数点,能操控阳光下的世界,这是我们的信念,别的不能当真。说句真心话,除了闺女,我身上没有别的七情六欲了。我也在办移民。”

一段生命独白之后,他们陷入沉默,包括我。我坐起来,又被身体的重量压垮了,摊在沙发背上。我预感他们要结束了。是的,他们随后散伙,从我跟前一个个走出去,每张脸都有油。电影最后一个镜头,黑人警察向我开枪,好像我是个白痴。大胡子合上门,让老头收拾桌子,像一道奇迹到了宝儿跟前:“白痴才看黑鬼电影。”我气得有点喜欢他了,继续装睡。宝儿很累:“莫名其妙。”大胡子嘟囔着,点一根细雪茄,因为还没从情绪中走出来,第一口烟让他想了想,目光却落在了我身上。我啪地睁开眼睛,那个放高利贷的女人回来了。她有一副宽肩膀,是手长腿长的大骨架女人。她脸上没有表情,因为内心装着尊严。她的坚定,值得每个男人敬佩。她和大胡子在我旁边相遇,我能看清她的鱼尾纹。

“就是问问,”她说,“你会放弃‘大城小爱’吗?”

“不会。”

“告诉我缺多少,不收利息的。你是做实事的人,我想和你立约。”

大胡子表示了感谢,把她送走了。当他重新回到宝儿跟前,我那个妹妹,跳着奔过来,满身酒气拥抱大胡子:“大叔!”大叔憨厚地扶开她。宝儿发现是她,又闭上了眼。妹妹又去搂宝儿。“芳芳你弄疼我了。”我开口了:“芳芳,难道你要疯吗?”大胡子一愣,你们认识?芳芳又来搞我头发:“他是我迷迷瞪瞪的哥,哥,告诉我,你有心吗?嗯?叫女人堕胎。”大胡子已经把手伸过来了,我吼芳芳:“给我待着!你不也鼓励她吗?”妹妹笑傻了,用牙咬我脖子:“因为我讨厌她!”我躲开,不理她了,和大胡子握手。

“你刚才都听见了吧。”大胡子没受妹妹影响。我一边整理头发,想站起来说话,妹妹就从我肩膀翻过去了。我反着把她抱起来,墩在地上。我说:“是啊,听见一些。”他立刻射出一道兽光,点点我的右眼:“你眼里射出一种光,很新鲜!这城市快散架了,你要认真看,用身体去感受。”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翻译腔让我动了下心,于是他趁热打铁:“芳芳带着你。”妹妹跟着他傻笑。大叔满意了,扭着肥屁股扯走宝儿。

妹妹住二楼,需要搭电梯。在电梯里,她冷却下来,和我保持距离。门开之前,她低着头说:“大叔年轻的时候,在这里当过武警。”门开了,她抱着胳膊:“做刽子手的。”

灯一亮,地面漆黑一片。她的房间很暗。紧挨门右侧,大玻璃片隔出个小浴室,洗漱池只能安在玻璃外面,再隔个衣柜,剩下的空间搭建了半米高的木制平台,上去得脱鞋。平台上面,只有一张墨绿色双人沙发,挤住墙壁犄角,坐下来能推开左手墙壁上的窗户。窗外没有阳台,一片树影微微地晃。一条窄楼梯,从平台边越过衣柜,通向二楼小隔间。在楼梯中央,妹妹扭回头。我站到窗边,往高处看。她的骨架宽大了些。在时间里,她对我说:“我去上面换衣服。”

这个房间,让妹妹更换了角色,变成沉默又敏感的某个女人。同样也是这个房间,用怪异的布局,把我扭曲、调整和重塑。但我的身体太微薄,太难适应这个过程,一股带着血肉味的焦虑被挤压出来,把我的身体灌满了。

带着这段心灵独白,我把包卸到沙发脚,没坐下来。妹妹很久没收拾了,裤子、衬衣、内衣内裤到处丢,还有一堆高跟鞋。妹妹下来了,穿着银色吊带裙睡衣。当时我刚坐下,立刻站起来,去包里拿烟。她停在平台边,揉着半边脸醒酒。我推开窗户弹烟灰,看她有些迷瞪,说:“看你屋子多乱,在老家你不这样。”她没吱声,下了平台去刷牙。她的内裤太透,我心里不是很舒服。她没穿内衣。刷着牙,她用脚够衣柜边红色人字拖,含着泡沫问我有没有带牙刷。我说没带剃胡刀。她完全没在意我的情绪,漱完口开始卸妆,对镜子说:“用我的除毛刀。”“用你的干吗?”“你得刮胡子,明天见人。”我又点了一根,像她前夫一样待着。沙发很硬。

妹妹在浴室里脱了睡衣。她的肉体黏住玻璃,从屁股开始,身体慢慢融化,最终被水汽抹去身形。她被溶解了。血、肉、毛发、骨骼、粪便、尿液、卵子,搅成一团,在密封的玻璃里,裹着胎盘的腥臊味。想象力继续诱惑我,当我意识到和她源自同一个子宫时,身体开始抗拒:同种相恶。我躺下来,缓解恶心、眩晕,还有负疚感。我把一切归于烟抽得太猛。

妹妹吹干头发后,我又抽了三根。她坐到我身边。她翻一本时尚杂志。她不说话。甜腻腻的沐浴露味,像一坨羊水,被我吸进胃里。她跟我聊工作,竞争多么激烈,手下女孩多么笨,手段多么恶劣,多么辛苦。你既然来了,她埋头说,为什么不体会我多不容易呢。大家都不容易,我说,把烟灰磕进八宝粥罐。那你过得好吗?还行,我说。工作辛苦吗?辞了。那钱够用吗?就那样呗。女朋友呢?分了。还没忘记陈芳姐吗?她在我心里,我说,已经死了。

“看这个,”她捏起一页亮给我,上面是大峡谷,“像咱家的大峡谷吗?没它宽,但更深,围着县城,外面叫咱们沟里人,心里就真有条沟了。”

“挺好的,”我说,“把桥一炸,谁也进不来。”

“村上春树又没拿到诺贝尔奖。”她笑了笑,合上杂志,转过脸,望进我的心,“知道吗,扶我进家门的时候,你的手臂特别有力,我有安全感。但我想要更多。我在等。你不喜欢这个房子,对吗?你紧张,但总比无动于衷的好。火车站见到你时,你看起来像个活死人,我难过极了。我会陪着你,因为我们是兄妹。”

这段话在我的想象里翻滚,借用她的语调,顾影自怜地搅个不停。合上那本杂志后,她没来得及开口,对花瓣吊灯打个喷嚏。又打了一个。第三次时,我给她抽片纸巾。她抹着鼻子:“我得睡了,你不洗澡?”

“再抽根……芳芳?”

她握着楼梯扶手,停在那:“我在这。”

“别再提陈芳了。”我说。

“哦。我上去了。”

估摸二十分钟后,她关了灯。

黑暗是一切。妹妹的身体消失了,但依然存在,她在外围把我环绕起来。她善于隐藏,精于变换。这个城市给了她使命感,她会慢慢收紧包围圈,渐渐靠拢,最后一把将我夺过去。我尝试冥想,隔开不断繁衍的杂念。不幸的是黑暗太浓,最终挤进脑壳,让我平静下来。

“哥?”

“嗯?”

“睡吧。”

我醒了,天还是黑的。因为腿伸不直,睡得腰有点疼。妹妹没有声音。我把毯子拉到下巴颏,抽烟等天亮。天亮了。但是,新的一天,这四个字让我不知怎么面对。这段念头刚过去,我抓住机会,身体抢先一步坐起来,掀开沙发套,脱光衣服,走进浴室。

热水把汗逼出来,又从皮肤渗进去,裹住了肺叶。在温暖的水流里,我感觉好累,真该继续睡下去的。洗发液和沐浴露有股膻味,我随便抓了几把就冲净了,然后推开玻璃门,空气是冷的。我没立刻擦干,反而温柔了些,在镜子面前站一会。用妹妹的毛巾抹去浮水时,我什么也没想。她的牙刷变了形,还有除毛剃刀,我重新放回化妆盒。我穿好衣服,用秋衣擦干头发,就躺沙发上睡着了。我被敲门声惊醒,同时被自己吓一跳,因为我正飞下平台,从楼梯往下走的妹妹也惊住了。

是宝儿。她先和妹妹打招呼,自动往里走了三步,转过肉身,笑着看我关门。她说,衣服掉到你们窗外的网线上了。走上平台后,她欲言又止。看我要帮忙,妹妹递我一个红色的衣架,全被宝儿看在眼里。

窗户把盆骨硌得很疼,我差点翻出去才钩起衣服,一件灰色白点小开衫。我转过身,她俩一个接过衣服,一个去洗脸刷牙。宝儿三十出头,皮肤不错,笑起来却显老,短发暴露出她对性的厌恶。看她不想离开,我说快坐。她把衣服搁中间,我们坐下来。妹妹把脏衣服塞进大塑料袋,去楼上干洗店。

“她很敏感。”妹妹出去后,宝儿笑笑。甭管她,我说,抽我的红河。我给她点上火,她没忘拍拍我的手。抽烟时,她习惯用大拇指刮一下鼻头,然后陷入沉默。在沉默里,沙发吞没了她,烟雾按剧情弥漫开来,她不反感和我更亲密一些。新的一天开始时,单独面对一个陌生女人,是我没有想到的。

宝儿在欧洲学艺术,精通英语、法语,和一点意大利语。回国后,她嫁给大叔。大叔托人把她弄进美术馆,每天翻译文件,做外联、公关。其实,她是一个艺术家,专注于探索人的身体。我说这些,会让你无聊吗?

“姐,”我说,“继续说。”

“你在看我的玫瑰花?”

我摸摸花瓣,她后脖颈的皮很软,就把掌撤了。

“你的手很软。”她说。她背对着我,前身堆成肉褶,蕾丝内裤边也挤出一绺,乳沟和胸脯长着小红斑。她点根烟,牙缝嗤出青线。对着她的太阳穴,我的眼睛能代替思考。

沉默缓缓升起。

她突然蹦起来,冲破烟墙,扑棱两条腿,一只手扯一把内裤遮住臀沟。担心细节没完没了,我躲开目光。重新坐好后,她拉起家常,问我工作,有没有女朋友,赶紧结婚云云。我都说还好。我让她继续说,懒在沙发背上摸她的背。她抱着右膝,楼梯让她失神了吧,但眉梢会动。

“你是怎么来的?”她用喉管问,像勾引我舌吻。

“飘来的。”我说,挑逗她的尾骨。我摸到了内裤洗水唛,比蕾丝光滑,摩挲拇指表皮时,我触到一线生机。随后,它囊括了整个宝儿:她变成肉皮做的充气娃娃。她的脖颈,绽开一朵玫瑰花,我的心亮了。此时此刻,我有力量承接她整个肉身,这个女人渴望打开它。在大脑里敲击键盘时,这些句子反而释放了另一种力量:占有欲。我热血沸腾了,绕过盆骨……她用生活的力度推开我,去窗边抽烟去,时空像被她的身体掏走了内容。我呆住了。我困了。我听见树叶声。我对她已经无所谓了。她用后背问我:“出去溜达过吗?”“这儿让我堵得慌。”我说。

“想什么就是什么。”她说,当着楼梯的面转过身,当着我的面伸个懒腰。我嘴上说内裤露毛啦,心里躲开她那句话的阴影。她乐呵呵地拍下肚皮,提好裤头,伸出双臂:“来!”我接住她,旋出半圈,随即被重量拆散,她翻到沙发上弹正:“哇哦!你是你!我是我!又没有距离。”我呢,瞄着窗框和地面,侧身顺进她大腿缝,用皮带头逗她。她抓住它,但拽不动,又拽,再拽,她把我拽倒了。我虚拟强奸几下,她抽出手把我撑翻。拦腰搁着沙发边,眼还被蒙着呢,我被她质问:“昨天晚上得意吗?躲在角落里,欣赏一群小人表演,平时真是难得一见啊。我知道你当真了,至少在客观地描述着他们,可你错了,那是一场戏,演给自己的戏。”我赶紧坐好。不是内容,而是她的语调黏住了我。我预感她要敞开心扉。“喜欢身体互动?”她转移话题,像问自己,“我经常去城中村溜达,和外地人的身体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通畅、舒服,现在呢,又堵腾慌了。”

“是你的心,”我说,“堵住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活着被缩减成‘心’了?那身体呢?现在的人啊,稍微一得势就往坑里跳,什么回归当下、万物由心、天人合一,把想象当成真实,以为想什么就是什么。把身体看成累赘,因为他们想变成鬼嘛。再看看城中村,皮包骨农民工,干完一天苦力就在村子里发酒疯,还有一次两百元的妓女、天天手淫的外地大学生、缝一千个珠片挣十元钱的老太太,除了身体一无所有。他们买不起坑,只能靠身体往外爬,很脏,很臭,但真实。”

“是这么回事,”我说,弹弹烟灰,“是这么回事。”

她舒口气,乳房就软了,靠在我脸边自言自语:“昨天晚上,你躺在我隔壁,像具尸体。当时我问自己,是谁剥夺了你的身体?很奇怪,这个问题像道闪电把我照亮了。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呢,侮辱你的身体,我不就是在渴望这种权力吗?早上来见你,不是什么剧情安排,而是控制不了自己。可你变了呀,知道吗,刚才被你抡起来,你身体里出现一种力量,正是昨晚出现在我心里的那种权力。多奇妙啊,咱俩是同类。”

她把话说尽了。对我而言,她在用语言锻造我的身体,它最终成型了,我可以向这城市迈出真实的一步了。然后,门开了。在门口,妹妹踅摸地方挪一个红色塑料桶,里面是洗好的衣服。宝儿已经站了起来,两个女人打过招呼,一个对我拜拜,一个冷眼相看。临走之前,宝儿穿上小开衫,留下一句话:“从坑里走出来吧,在世界中结束你的光辉。”她没控制好关门,震得我的脑仁咚隆咚隆响,我又晃晃头颅,咚隆——咚隆,心里大吼一声:“有啦!”

妹妹整理一打文件夹,说:“今天见几个客户签合同,你也跟着。”她穿一条蓝色修身连衣裙,配黑色丝袜,艰难地选出一双红色高跟鞋。她给自己八分钟化妆,让我计时。化妆的时候,她突然看过来,我说盯着点儿呢。妹妹继续画眉毛,“看你刮胡子没有。我想买辆车。”我笑了。“没车出门不方便的。笑什么啊?”我刚刚在沙发上躺好,从计时开始到现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于是我快速闪回,是这个过程让我发笑的。

妹妹穿高跟鞋一点不美,腰和屁股连成一块。我接过她的挎包,说黑包蓝裙不搭。早不说!包里有电脑、黄色文件夹、拆了口的ABC牌卫生巾,一闪而过被我夹进腋窝。空气让人心凉,我惆怅地望向路口:“为兄去拦车。”“黄色本地车。”

她在车里选出一份文件,让司机开灯,照片是个大鼻头少妇。“外地的,”妹妹咬着牙,“刚生完儿子,她老公做金融投资的,她婆婆在本地相当硬的。你看,下巴这,整过的。”她每说一个“的”,我就哦一下:“哦,名字不错的,赵菊妹。”赵菊妹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她点好了早餐,两小时后要回家喂孩子。于是,车子开始拐弯,真实的妹妹倒向我。我没有躲避。我躲开的,是她心里的城市,她心里的我,还有大峡谷。以一颗平常心,我欣赏窗外风景,躲开三个字,赵——菊——妹。

赵菊妹尖叫着抱住妹妹,妹妹说,产后恢复不错嘛。菊菊(妹妹这样叫她)跺脚,胖得走形啦!她穿了件灰色长体连衣裙,小腹赘肉像怀了孕,扎着道姑头,下巴和鼻梁动过刀,三角眼射出一道人工优雅:“你是芳芳哥吧?”我说,赵——菊——妹,久仰大名。她一捂嘴:“叫菊菊,全名太土。”我们都笑了。妹妹拿出文件,菊菊再一次尖叫:“照片好丑的!”随后,她校对起每一个字。还解释说,芳芳我不是不信任你,给跳跳(她儿子)买保险是婆婆一片心意,我要做好这件事。妹妹在我面前讨好她:“我还准备了几个参保方案,也带了过来……”“你快吃呀。”菊菊突然招呼我。我夹一个灌汤包给妹妹。

“你继续说,我听着的。”

“咱不用急的。”臂搭着桌面,芳芳不说了。

隔壁大圆桌有六个本地中老年男人,戴金戒指,喝白兰地,抽中华,一只脚踩着椅子,骂外地人是奸佬。我亲耳听见,绝不虚言,骂了足有五分钟。五分钟过去了,菊菊没言语。文件翻到最后一页,她说:“那倒不用的,婆婆信任我的。”她的脸皮,在石膏、玻尿酸和颚骨上到处起皱。菊菊签完字,优雅地瞄着芳芳把一份合同塞进文件夹。

“芳芳?”

“嗯?”妹妹正把文件夹塞回挎包。

“你太辛苦了,”菊菊说,同时被自己感动了,“女人干吗这么拼?”

“不拼命谁养我,”妹妹咬破灌汤包,含着油说,“敢情你有个好老公,衣食无忧的。”

“别提他了,”她说,“自从生完跳跳,他就认孩不认妻了。”接着抱怨老公不如以前亲,说他几句就嫌烦啦,也不浪漫啦,成天搂着儿子像个中年农民。“多和他沟通嘛。”妹妹盯着菜喝稀饭,说,“他人挺老实的,不像本地男人。”因为有我在,菊菊放不开说,就让我品尝本地虾饺,然后召唤服务员:“还有一份鸡爪没上呢,赶时间的,谢谢。”她用公筷给妹妹夹炒粉,又给我夹。“怎么说呢,”她抖掉一条葱叶,搁回筷子,轻轻对齐,“我得让他知道的,结了婚,生了小孩,不代表签了终身保险的。想当初,他历尽千辛把我追到手的,不撞南墙不回头,那种精神彻底把我感动了。可本地男人啊,一当爹就六亲不认的。他现在心里就两个事,一个是儿子,一个是父母的家产,怎么样全部搞到手,一分不留给他妹妹的。看看,对家人都如此,何况我,一个没有血缘的女人。女人现在值几个钱,对吧?他妹妹也不含糊,找了个大仙儿,给亲哥下破财咒,我老公去年亏损七位数。他妈感觉不对劲啊,也去问大仙儿,人家就把实情说了,你女儿请的小狐仙道行不深,否则就不是破财的事了。他妈呢,恨老伴的,因为老头子包养外地小三的。哎呀,这家人老乱套了。”

她偏爱用短句,句尾加“的”比妹妹熟练,声音柔软,在说和不说之间会抿一抿嘴唇,像在沉思如何爱自己。是的,她不是本地人,只有那方水土才能养育出不擅直视、黏黏的目光。而我的妹妹,她的心像一颗自杀炸弹,命中注定为别人而活。

借着思想活动,我掏出了红河。妹妹嚯了一声,我歉意地说,去洗手间抽。菊菊拦住我,说在这抽吧。她嚼着肉丸,当场咽进去。她爱吃肉。她夹了块小排骨。她说:“你脸色不是很好。”她的眼神很淡,从没有人这样看过我。我抖出一根烟。她说:“生命的有机力量来自身体。”我在点烟。“健康的身体可以改写人生。”烟朝她飘过去,我赶紧扫了一把,说抱歉抱歉,她的反应是微笑,嘴唇油油的。我说,可能和饮食有关,我不爱吃肉。她给服务员让个身位,妹妹正从牙缝扯一根牛腩筋,看见红扑扑的卤鸡爪,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告诉我:“本地一绝。”我把烟往地上吐,说,你们吃嘛。

“你生了儿子,他妹妹彻底绝望了吧?”芳芳吸溜着爪子皮。

“都是政治,”菊菊说,一点点啃鸡爪,“他们一家四口原本很和睦的,老爸当家,老妈持家,俩孩子进了政府单位。但他妈做梦都没想到,儿子要把一个外地女人领进家门。第一次见面,那母女俩根本没好脸,反倒他爸挺客气。他说,最爱吃你们那的大米,圆鼓鼓的,软软的。他闺女接话了,说那地方也盛产美女的,白白的,嫩嫩的。她妈就说,对啊,都来咱这讨生活的。我老公,那时还是男朋友,就不乐意了,他说,那儿是水稻之乡,不是小三产地。打那以后,家庭战争开始了。他妹妹到公司找我,当着同事的面说,你这个外地女人让我们家四分五裂,赶紧滚出去。她原本想羞辱我,没想到公司都是外地人,冲上来把她骂跑了。第二天警察来抓人,是他妹妹的老公,以人身侮辱罪把我带走了。”

啪,妹妹突然起身,把椅子崩倒了。“太刺激了,”她猫腰把椅子搬好,“等我回来再讲啊。”攥着纸巾去洗手间了,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椅子。

气氛有些微妙。菊菊用鼻孔和喉咙处理气息,透着细细的肺叶声,柔润又通透。起起伏伏地,我们一起呼吸,空气连通了两副身体。我勃起了。我抽着烟,让她感受我的沉默。

“早点结婚吧,”她说,“找个女人照顾你,别孤零零的了,看你瘦的。”烟灰断了,我笑着往地上弹,她的感情带着肉味,是这个比喻把我逗乐了。她以为我害羞,就继续解释:“大城市把你的身体锁住了,懂吗?感情就释放不出来,你会越活越小,直到你不能去爱。哎,去我家乡就好了,找个媳妇,我们那的女孩特别会生活,保准把你养胖。”

“菊菊,”我捏捏鼻孔,打趣地说,“你有种特别的魅力,真的,哎你别笑嘛……”

“我这是苦笑,”她盯住我,“美能换来尊严吗?成堆的姑娘涌进这里,给人家做小三,因为我们不想吃苦嘛。这是水土决定的,懂吗?卖大米才挣几个钱?男人好吃懒做,只要有钱花,老婆跟谁搞都没关系的。就像我父亲,在家里没有一点话语权。但是,除了大米,还有另一种资源可以输出,就是又白又嫩又媚的女人呀!可以说,在这里当小三的女人,支撑着我家乡经济发展啊,我们那啊,哈哈,已经过渡到母系社会了。但我是有道德底线的,我绝不会做小三,我只想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和他结婚,生育后代。那个警察在局子里对我很客气,因为他需要我继续破坏岳父的家庭,最好能断绝母子关系,然后把家产传给他老婆。他妹妹表面刺激我,可骨子里感激我都来不及呢,你懂吗?但他们想不到,当时我已经怀孕了,我们是奉子成婚的,因为我不傻。傻的是他妹,自从那个事情以后,他母亲看透了这个闺女。老太太说了,家产一分不给外姓人,一分不给,都留给孙子的。老伴儿因为包小三,加上有孙子了,索性啥也不管了。说这些之前,你们兄妹俩一定觉得我受气受苦,可真相是,我兴奋啊,兴奋极了。我一个外地女人,靠一副身体,把一个豪门弄得四分五裂,我兴奋呀……”

在正确的场景,面对正确的人,她把握住了正确的时刻,现在,连时间也让她兴奋了。这个女人流出了眼泪。我抽出一片纸巾,她却蒙住眼睛:“这是真的眼泪啊……”因为妹妹出来了,她刹住情绪。我的妹妹啊,像个兴奋的小老太太,高跟鞋把腿都崴弯了,边走边甩手。菊菊撂下筷子,变回优雅的女人,对妹妹点了点手腕:“回去喂奶了。”不出所料,她另个腕子戴着玉镯,然后用媳妇要熬成婆的表情抱了下妹妹,出轨一样逃走了。

很奇怪,妹妹没发现菊菊落泪,捡起筷子,叉着腰吞了两个丸子:“臭婊子,没结账就跑了。”“别说脏话。”我说,点了根烟,扬脖吐个圈,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她在等我。“芳芳你一定记住,”我捏捏鼻孔,对天花板说,“哥对不起你,这次来了,一定给你个交代。”她不出声,一直在我旁边站着,也没动静。我把烟头踩了,也站起来。一个女部长走到我们中间,拿起点餐卡,让妹妹跟她走。芳芳从包里找到小钱夹,低着头离开了。

出了早餐店,妹妹顺手拦住一辆红色出租车,她说来不及了。外地司机大概绕了半个小时,在一个破牌坊跟前把我们放下来,找钱的时候,他突然乐了。“零钱不够,少收您四块吧,还有啊,”他把一沓钱放回前兜,“天黑之前就出来,躲着摩托车走,别被抢了。”说完了,见我们没吱声,就开走了。

牌坊墙壁贴满了小广告,上方刻着三个红字:“坑口村”。主干道正在铺沥青,混凝土搅拌机、沙堆、石灰袋,还有一堆民工,把路堵死了。我们绕过一片民房,顺小道走出来,地势突然陷进“大坑”里。在大坑口,是小摊贩、外来工、垃圾堆和臭气组成的堡垒。泥土路黏鞋底,妹妹一踩一个坑。

我们进入大坑核心,出现一片让人胆寒的民房。村口焊着大铁门,那些进进出出的鬼呀,使我羞于做人。铁门外面,耸立一栋新鲜干净的六层楼。妹妹说,里面住着房东,我们去三楼。爬楼梯的时候,我不停问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开门的,是个短发中年妇女,一颗黑痣镶进鼻翼里,妹妹就在眼前,她却狐疑地盯住我。妹妹叫她李婶,李婶才挤出笑脸,让我们进屋。客厅铺着淡蓝色瓷砖,一台液晶电视播放一条拆迁新闻,三座大沙发围出一块休息区,秃顶配偶躺着看新闻,脚丫子在屏幕前抖个不停。他别着脖子回头,像贼一样问我:“你谁啊?”李婶说是保险公司员工。他乜我一眼,继续看新闻。

李婶把我们带到阳台,支开小方桌,摆上水果和两罐汽水,她坐对面。妹妹拿出文件,她惊恐起来,说我没答应的,这合同我不签的。妹妹笑着说,李婶这不是合同,我准备了详细的参考资料,因为您不用电脑,只能登门拜访递交给您。李婶滚起眼珠子,像要把首页盯穿似地,突然将贪婪的目光刺向我的妹妹:“我们交一笔钱,以后治大病你们得全付的!”妹妹说了一堆专业术语。李婶像没听见,有点远视地看第二页,啰里啰嗦地:“我不贪心的,因为给家人买平安的,良心事嘛。我儿子进事业单位了,能拿退休金的,买个保险更稳妥嘛。”她老公突然破口大骂:“死奸佬,拆迁款给你多少就是多少的嘛,他妈的做人不能太贪心的嘛,死奸佬!”我小声对妹妹说:“我出去买烟,在外面等你。”她下意识要抓我,被我明晃晃地躲开了。

我奔下楼,一头扎进那道铁门。眼前是一条小土路,被墙影打湿,快餐盒、烂蔬菜、鞋袜、内裤、卫生巾几乎没法下脚,黑色、红色的垃圾袋,踩上去像血管在爆裂。土路的尽头是砖墙拐角,它的侧面像黑洞入口,我一步步走进来,里面没有光。我没法加快速度,因为被一股发霉的静裹住了。我感觉前列腺在发胀,就摸了一把墙壁上的绿苔。引路标是一根电线杆,被垃圾稳固地埋住根部,性病广告一直贴到顶端,那里孕育出巨大的黑线团,病毒一样散发出去,密密麻麻的宽带广告挂着电线,一路蔓延。微微的阴风吹中了右眼,在两栋居民楼之间,一道风口开始呜呜发响。因为看见了路,脚底吃住泥乎乎的地面,蹭进墙壁的缝隙。随即是一个泥坡,可以自由滑下去,惊起两只老鼠,从一条大黄狗屁股后面蹿入下水道。大黄狗蜷成一团,它的一生被拴在家门框上,像人一样沉默不语。它的主人,是个没有人类表情的老太婆,在门口的小竹椅上喉嗝。在她对面,两个红砖茅屋臭得发酸,已经塌成了一片杂草,还有大便和纸巾,都被雨浇碎了。这条短路只有一户人家,我继续右拐,顺一条水沟往前走。走着走着,我点了根红河,随后被眼前的场景深深吸引。这里隐藏着一条大路,小卖部、麻辣烫店、快餐店、手机店一溜排下去,非常的热闹。我走过每一个档口,穿黑西装的男老板,留着寸头和指甲,戴着大佛珠,不是抽烟就是打牌。这里的女人,像绝育的猴子叽叽咋咋地叫唤,她们戴着套袖,浑身的油烟,忙得顾不上乳房和内裤走光。她们的头顶晾着毫无希望的肉色内裤、红色胸罩,还有婴儿小外套。档口里面是黑隆隆的客厅,红色、绿色小塑料板凳、婴儿车、破沙发,甚至还有床铺,花花绿绿的烂被褥让人揪心。阳光渗不进来,永远照不到身体,潮湿和昏暗把子宫和前列腺腌出了甜腻腻的毒液。我又点了根烟。我插进一条臭巷子。远远地,霓虹灯招牌向我眨眼。烟,恰到好处地抽完了,我已身在发廊一条街。少女们啊,穿着超短裙和皮靴,坐成一排,把手压在屁股下面看电视、玩手机、吹泡泡糖。倚在门口的,不是抽烟,就是嗑瓜子,盯住每一个走过去的前列腺。嫖客大都是农民工,他们羞涩地听着报价:按摩三十,打飞机五十,吹一百,全套一百五,去宾馆三百,双飞加倍。霓虹灯闪出粉色的光雾,让空气亮一下暗一下,而发廊里面是血红色的浓光,像一排待价出售的子宫。我再次右拐,发现了一片开阔地。一片废墟。雨水把一切淋臭了,前身或许是一间公厕。我焦虑起来。一脚迈进核心区域——方圆十几米的垃圾堆——沾着体液的内裤、带血的卫生巾、裂开海绵的胸罩,被双脚犁翻,渐渐地抚平了我的情绪。现在,我安静地偷窥一个窗口。女主人脱下镶满珠片的黑色紧身裤,紫色内裤一直包到乳房下边,肚囊下面有卫生巾的痕迹。我没有停留,因为她带上了窗户,玻璃映出我的脸,一闪而过,我已消失在墙脊另一边。随后,更多女人出现了。她们两三人一伙,蹲着、坐着,在家门口缝制珠片。她们半裸乳房和雪白的腰,用猪一样的体位亲密地闲谈和劳作。我被发现了,一头雄性,唯一的雄性,似乎可以和她们随意交配。被我偷窥的女人,她奇迹般出现了,正在前面扭着屁股,紫色紧身裤兜起两个肉球,勒出两条内裤的痕迹。她抠了一把屁眼,突然转回头,这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把我吓住了。这一刻,我的小腹涌起一团黑水,一个满身毒瘤的恶魔湿漉漉地破腹而出……我没有继续冒险,按原路回到了铁门口。妹妹在房东楼下对我尖叫,我的裤兜突然震动起来,手机冒出五条短信。

我们逃出坑口村。牌坊旁边好多廉价餐厅,别再生气了,我说,请你吃兰州拉面。她点了鸡蛋番茄凉面,余怒之中,多加了个煎蛋和一份牛肉。我吃土豆牛肉盖浇饭。等餐的时候,她冷冰冰地照起耳朵边的大镜子(镶在墙壁上),挑挑发绺,拨拉拨拉鼻孔,赶走孜然羊肉味。

我不想说话,没有原因。

吃着吃着,她陷入回忆。怎么了,我说。她翻我一眼,你知道什么呀,我住过这里。我惊讶不已。合上你的嘴,她说,所以我心情能好吗?又吃了几根面,她突然吼我,那死公务员也在这认识的。你小点声,我说,都过去了,至于吗?她丢了筷子,掏钱包,嘴里嘟囔,妈的,等下去见他。我按按她的手,我来我来,哥请你,哎呀,见就见,工作嘛。她又吼,见个要死的人!她一把拉走挎包,往外就走,看我没起身(老板找零钱呢嘛),回头第三次吼我,走啊!去哪啊这是?脑瘤医院!

医院门口风很大,外壁还镶着三台大空调机,涡轮排出热浪,掀起美女们的裙子,还有妹妹的心绪。她买了两斤樱桃,扎袋口时,警告地摊阿婆:“不新鲜就是不新鲜,喷水没有用的。”我叼着烟:“就是嘛,就是嘛。”

走进住院部大厅,我的血管开始发疼,那些穿条纹病服、剃光头发的病人啊,像被摘走了大脑,在福尔马林气味里挪腾。我心里想,事已至此,他们应该学着放弃。我们赶上了电梯,满脸怨恨的病人家属整体向里移一步,痛苦地等待关门。

按照指示牌,妹妹一路左转右拐,我不敢搭茬。这是一间死角病房,她直接推开门。跟在后面,我挡好门,她的后脑勺大笑一声:“小轮,我来啦!”小轮玩手机呢,靠着被垛就坐起身,第一眼看见的是我。那一瞬间,两个陌生人相互一愣,好像感受到了死亡。他要下床,被妹妹拦住:“他是我哥。”我们握握手,她坐到床边,看了会他的光头。门旁边有张塑料凳,红色的,我就坐那。

他叫吕双轮,是本地人,体格像座小肉墩。从面相上看,他和世界保持一个目光的距离,防备心很强。他让我叫他轮子。轮子要死了,妹妹很伤心:“买了你爱吃的樱桃,口苦吧,哥你去洗。”他赶紧拦我:“我老婆马上回来,让她弄,让她弄的。”妹妹问:“儿子给谁带呢?”“在姥姥家,”他说,对我笑笑,“我妈去竺虚寺了,要做四十九天功德。”他蹭蹭太阳穴:“嗨,做什么功德,有用吗,没用!因为我没做过亏心事,只是对你愧疚过。”妹妹抚摸他的肩膀,动情了:“你也帮过我呀,否则我还在坑口呢。疼吗?做化疗吗?好端端的,哎。”她那副表情,几乎让我妒忌了。她有种让男人着迷的品质:一旦发现自己有一席之地,就做好忍受一切委屈的心理准备。这世上,有太多人能让她逆来顺受了。

轮子讲了讲病情,化疗嘛,要做的,情况还算乐观,就是个瘤子的,从理论上讲也算我身体的一部分。他有说有笑,还和我聊起人生。他当即亮出底牌:“这个瘤子考验每个人。所有和我相关的人都在安慰我,用最温暖的语言安慰我。但他们绝对想不到,语言和瘤子,我选择后者。因为它是瘤子,只能是瘤子,实实在在的瘤——子,语言没法面对它,它让语言变得虚妄。”我没法接话,没法接呀,谁敢批判一个癌症患者的幻想呢?而且我们的人生感受不同,他饱满充实,稳固又保险,我恰恰相反,我的人生(我灵机一动想到一个词)没有主语。

他老婆进来了,像道黑色的闪电。她是个大耳朵小女人,头顶扎着簪子。妹妹赶紧起身,轮子立刻介绍我们:“保险公司的,也是朋友。”女人把带流氓兔的便当放在樱桃旁边,黑挎包挂到床头,一件东方风格黑大褂裹着神经质的小身子骨,笑起来像小学生版的老干妈。她让我们坐。妹妹特别客气:“下班了?”她扣着手,不知坐哪好,说:“请了长假。上午睡了吗?”轮子说眯不着。“还玩手机,有辐射!”她抢过来丢到桌上,身子一动就灵活了,她绕过妹妹走到床铺另一边,为轮子调整枕头,摸摸老公额头,拉开窗帘,再扫一把床边,坐到轮子大腿边。一左一右两个女人,让轮子眼里放出光芒。

他老婆也是本地人,但说话斩钉截铁,把轮子得病的来龙去脉讲一番,全程没有笑。关于化疗,她说,治标不治本,能不做就不做,可以采用饿死癌细胞的中医疗法。但她话里透着股轻蔑劲,她反感贪生怕死。她不同意婆婆做功德,那是提前超度。轮子一皱眉,哎,老太太图个心理安慰的。女人别过脸,发现了我,就冲我说:“想活命,又惦记死,可笑!”

“少说几句吧。”

“正缺人照顾你呢,还扯用不着的。”

“行了行了,把樱桃洗喽。”

妹妹拎着樱桃袋,在门口等她。黑衣女人从我面前飘过去,像痛苦一样真实。

“家丑外扬了。”轮子说,“有时候,她说话像要人命。”我别着大腿,用肘子顶着膝盖,挠挠太阳穴。我问:“她和你妈关系不好?”他盘腿坐得不舒服,靠回枕头上,支起膝盖:“本来非常好的,后来出事了,我们第一个孩子没生出来,打那起成仇敌了。”我说,哦,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关键是什么呢,”他撂下大腿,望了会空,对天花板说,“小寒,哦,我老婆,她一声没哭。”外面有个男人咳嗽,然后召唤着谁:“这儿呢,这儿呢。”轮子特别警惕,眼珠子突然没了,凭空爆出眼白。我扭头瞅瞅门口,没吱声。我想抽根烟。他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我如实回答,并把火车站调侃一番。他就笑了:“火车站已经变成城市景点了,谁不相信人间疾苦,就领他去那看看。哎,这时代啊,重利轻离别。作为本地人,我实在不能相信,这城市能负担这么多外地人。我那个孩子,因为妇产医生忙,人手不够,就没活成。我二十二岁进入政府单位,十七年了,对你说吧,很多政策都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因为人太多了,管不好的。遭受这种离别之苦,我能怨谁?我就是个小吏。当年我有机会移民美国的,因为小寒不想老死在家乡,但我妈说,你绝对不可以放弃铁饭碗,否则就断绝母子关系。”

“所以,你留了下来。”

“所以,我留了下来。然后城市扩建开始了,呵,一夜之间像打开了无数窗户,圈里人知道机会来了,房地产啊、金融啊、医疗啊、教育啊,还有芳芳从事的保险行业,都能大捞一笔。你懂吗,万象更新往往先从内部开始,留给外地人的都是残羹剩饭。其实啊,我们才不嫌弃人多呢,而且越多越好的,因为吃喝拉撒都要交钱嘛。要想尽一切办法留住人。哎,这些蒙在鼓里的外地人啊,自以为追求梦想,其实是在出卖自己。本地人不上当,因为我们不需要梦想,只认真金白银。开发商要占城中村盖楼,那就得给钱,一分不能少,否则会得罪每一个街坊。开发商说我们违逆历史潮流,阻碍资本流通,反对城市发展建设等等等。去他妈的吧,那些关我们屁事。外地人一直误解和诽谤我们,可他们应该知道,本地人是这城市最后一块阵地。没有我们,那些住在城中村的农民工只能睡大街了。”

他的话情深意切,也有道理。我站起来,把门缝关死,他不喜欢外面有杂音。我顺便走到窗口,楼下有个小公园,长条椅子坐满剃光头发的病人,一动不动地晒太阳,家属们聚在旁边聊天。不用多久,轮子会被切去大脑,成为其中一员。静,让我动情了。我转过身,发现轮子在晃脚心,看着手机笑呢:“呵,这些外地女人呀……”

“你好这口?”我坐回去,特别想抽烟。

“那肯定,”他示意我别出声,把手机放耳朵上,“诶,阿兰,要来吗?现在不行,有朋友在,嗯,挺好挺好,有时候迷糊的,没大问题,你呢?想我呀,呵呵,那你来呗,四点左右吧,她回家做饭,六点半准时回来,你到了先别进来,等我短信。”他收了电话,还用掌心抹一把屏幕。我说,业务挺繁忙嘛。他一乐:“上边不行,下边照样好使的。唉,想抽烟吗?走,去洗手间,没事的。”

洗手间就在病房里,刚好站两个人,他坐着马桶,抽我的红河。“赶紧点,”我说,“她们快回来了吧?”第一口,他差点抽掉半根,在烟里摇脑袋:“我老婆总算找到个人说说话了,得一会呢。把我憋坏了,实在忍不住了,我他妈的在楼下捡烟头抽。”我靠着墙吞云吐雾,说:“没捡过烟头还算烟民吗?问你个事。”

“说。”

“迷糊,是什么感觉?”

他的额头挤出三道纹:“嘿,溜过冰吗?我试过的,感觉差不多。其实呀,生和死之间的滋味是舒服的。生死是物质作用,真的,我已经想通了。每次迷糊,我都感觉自己活得不够扎实,不够严丝合缝,不够铁板一块。我容不得一点缝隙。高三那年夏天,我下河游泳被淹了,眼瞅要沉,当时吧,脑子里开始放电影,人生记忆一幕幕飞过去,非常真实,好像伸手就能抓得住。打那起,我变了:原来主观的‘我’根本不重要,只有投身社会才能永恒。顺应社会规律,把自己变成纯粹的社——会——人,这样的人生才能摆脱无常,才能广大。我大学一毕业,直接考公务员,然后进了编制。我妈修佛的,她有句心得打动了我,她说人活着像渡河,但渡河你得有船啊,假如生活没有着落,年轻时战战兢兢,到老又无依无靠,你拿什么渡呢?人活着就是挣钱买船的事,看不懂这个是不成的。”

我的背滑下去,身子堆到墙根。和他平视后,我又点了根烟。

“你妈和小寒有点意思。”我说。

“小寒想我死。”

“啊?”

“嘎嘣一声,死掉。她是铁石心肠,否则过不了孩子那一关的。第二个孩子倒生出来了,还是儿子,没成想老公要没了。我能理解她的。我妈呢,温水煮青蛙,慢慢地熏陶我接受死。我这人习惯辩证看待世界,遇到困境时知道抽身,变成局外人。这招管用,你会发现所有事情都不受人掌控的。我妈说,万物成住败空,生命大限的时候,人间世事会失去作用。死,就是身体的事。我啊,也够本了,该吃的吃了,该玩的玩了,还有儿子,人活着不就为这些吗?现在对我来说,这些话只是一堆死文字而已,但希望对你有用。你刚进门的时候,把我吓一跳,我他妈的以为你来收我了,哈哈,芳芳被我害得不轻呀!”

“你俩的事我不掺和。”

“对你坦白吧,别生气啊,第一眼见到芳芳,我就发誓一定要搞到手。我真把她害苦了,还为我打过胎,可我总觉得不够狠。后来我才明白,我是想恨她,她凭什么在我面前、在这城市面前保持距离呢?外地人没这个权力的,不彻底服从,就滚蛋。你看我还是人嘛,妈的,我要死了,挺放不下她的。所以孩子没活成,也是报应吧。再来根。”

第二根烟让他手脚发抖。我不说话。他很不安。

“你不想说点什么?要不打我一顿。”他笑着,“因为等会,我又要搞别的女人了。你们家发生了什么事吗?缺钱吗?”

他要死了,但对死没有感觉,所有的话都是自圆其说。他玩了一生语言游戏,却挣个盆满钵满,这不公平。但他对妹妹感到愧疚,我愿意相信是出自良知,因为他怕报应落到儿子身上。

“我们的家庭,”我苦笑,“确实出了问题。”

他起身掀开马桶盖,我把烟头丢进去,他一边冲水一边鼓励我:“说说,快说说,我想帮忙。”他坐下后,立刻失望了,因为我特别平静。我想念妹妹。我眼睛湿了。我说:“如果你们的城市一夜之间垮了,所有的保障化为乌有,你想过吗?”

“没有。”

“你们只想捞到更多。”

“我们赶上了社会机遇。”

“机遇成全了你们,却毁了我的家。我家是座小县城,围在大峡谷里,就在峡谷入口,有间水泥厂,养活了我们一家四口人。我父母是水泥厂工人,虽然很辛苦,但毕竟有保障,那代人就想有个保障。后来呢,你懂的,厂子倒闭了。我爸一夜之间就老了。为了生存,他隐瞒年龄去当保安,我妈去扫大街。这个家在我眼前塌了。但压垮我的不是贫穷,而是爱,它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突然像雪崩一样把我埋了。我从没那么爱过家人(我哭了),可你知道吗,那个小县城是承受不起这种爱的!为了不拖累儿女,有些老工人喝农药自杀了。也许我性格太懦弱吧,我选择了逃避。在你们的城市外面,无数家庭被掏空了,但和你们又有何相干。”

“得势的小市民不在乎地球为什么转、怎么转的。”他说。

“但我在乎,”我说,他随我起身,我抹干净眼泪,拍拍他肩头,“我还活着,得渡河呀。”

刚走到床边,他叫住了我。在思考中,他静静坐到床边。

“我要死了,”他的嘴皮子动了,“但死居然震动不了我,为什么对我没用,为什么呢?”

“人有本能,不愿解脱。”我说,只说了这么多。

他惊恐地看我:“我积重难返了,对吗?天呐,感觉你不是真实的人。不行了,我晕了,赶紧召唤医生,我要迷糊!”就在这时候,我们听见两个女人的脚步声。他一把抓住我:“来了来了!啊!!救我,妈,妈啊!救我啊!妈,救我!”

脚步闯进来,小寒冲向老公,一拳砸中他的颅骨。轮子翻出白眼,老半天才缓过来,愣了一下,随后嚎啕大哭。小寒无动于衷,转身冲出门,大叫起来:“医生!医生,把他弄死,弄死他……”妹妹吓坏了,盯住我的手臂,然后去安慰小寒。

这阵混乱反而让我平静了,一种人的平静。我平静地坐在床边,等他结束哭泣。他在枕头上呼吸,最后困了。我叹口气,没想到他又动了,发现是我,哀伤地说:“还没回答我呢。”我差点流出眼泪,因为一股黑色的力量涌进我的心,是坑口村满身毒瘤的魔鬼,它拽住轮子,用我的嘴说:“想想你的瘤子吧。”一口浊气从喉咙喷出来,张着口,轮子轻轻陷了下去。

做完魔鬼的帮凶,我预感一次和解即将到来。

小寒送出来,是背着手关门的。在电梯口,她和妹妹流下眼泪。她说,假如当年他出国,命运也许不一样。我的沉静令她不适应,就让我们快进电梯。门合上了,但她不想回去。

天要黑了,医院门口风很大,却吹不透我的身体。我为妹妹截住黄色出租车,她没有声音,风就在车厢里熄灭了。城市以块状向后移动,那些楼盘、矮房、档口、石墩、轿车、油腻腻的行人,像一坨坨淤泥从我体内排出去,喧嚣声也被蒸干了,连同车厢粉碎成颗粒。直到下了车,风声才把我带出想象。颗粒瞬间凝合,在四周组成一座大学校园,妹妹就在身边,领着我绕进家属区。

家属区被树遮住了天,全是破旧的六层居民楼。铁门被妹妹当啷拉开,没有震亮楼道里的灯。水泥楼梯掉渣了,每层拐角堆着红色、黑色和蓝色的垃圾袋,下面渗出脏水,像阴干的小便。远处传来乌鸦和小孩的叫声,让楼道静得出奇,我听见心跳和裤料摩擦声,妹妹走在前面,节奏中规中矩。607,这个门牌号让我退后一步。棕色木门先错开一道缝,立刻全部推开了,男主人——张老师——欢迎我们来访。

客厅有死人。死人挂在墙上。是主人的妻子,她有一双陈芳的深眼眶。电视在相框下面,黑洞洞地盯着张老师。他走向窗户,那摆着近两米长的黑色办公桌。他扣上手提电脑,压上一摞书推到桌角。没有家具,只剩一面机关书柜,是空的,书柜上方挂着书法: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们在茶几旁边等他,妹妹先坐下来准备文件,我闻见香烛味。张老师抱着两张竹藤椅回来了,勤快得好像老婆还活着。她的遗容遇见我,颧骨那弯起一道光,我看得真切,陈芳咧开了嘴角。

张老师不到四十岁,小瓜子脸,长脖颈,溜肩细身条,眼神很礼貌,但心里面不把眼前当回事。妹妹问起孩子,他说在姥姥家,还说,芳芳,生活已经恢复正常,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心。“水开了,”他放下文件,“边喝茶边聊。”说着却没动,像等什么人。这个人在我背后。我扭回身,看见一个女人。一个活人,端着竹制茶具走过来。张老师说,她是我二妹。二妹放好茶具,就消失了。

张老师用第一泡水洗茶具,剩下的倒进竹缝:“本地山泉水。”第二泡不注满,然后斟出金色茶水。我说,又香又甜。他在茶香里叙开:“水是我进山借着月光取的,每次两小桶,不能多,也不能满,因为对山神要有敬畏心的。外地人贪图不用交水费,开车上山一次打几十桶,喝进去也是死水。”他说话不看人,然后翻看合同。

掠过我,妹妹环顾客厅,“您开始往山里搬了?”“大部分卖了,明天电视机也收走的。”妹妹就没接话,看一眼死人,又瞅瞅我。我喝茶。“要去大学城上课嘛,我在那租了间民房,挨着深山。”张老师说,合上文件,给我们斟茶。芳芳说,下次借着月亮签合同。我们都笑了。他揪根纸巾:“图个清静的。”围着茶盘抹一圈,因为有头发,他把纸巾攥出了水。“芳芳,”他说,“最近好吗?”他站起来,让湿纸团自己掉进垃圾桶,朝书桌走过去,“晚上在这吃个便饭吧?”妹妹赶紧说,晚上有事,下次吧张老师。张老师在桌上找到一支笔,回来时,空旷的客厅让他加快了脚步,一坐好就签合同。签第二份的时候,我说等一下,首页纸的边搭到了茶盘,我把它放好了。

妹妹收起一份合同,直接往包里塞,说:“听人讲,很多本地人拉横幅,反对大学城项目。”

张老师说,本地人把民房租给外地人,开小饭店、复印店、小旅馆、水果店、二手家具店、发廊,这些小生意能养活多少人,一个政策下来全没了,他们肯定不答应。我说,您也不赞成吧?他就说交通不方便,本地老师不想住城外云云,最后说:“几十间大学,几十块黄金地皮,再加上大学城,很明显,这是圈地工程。”

妹妹说:“这城市就没消停过,到处挖,到处建。”

“高楼大厦和本地人没有关系。他们越是光明正大地搞,越说明真相见不得光。”水马上要开了,他截断水壶开关,“我太太去世之前,特别怕光,连灯也不让开。临走那几天,她得戴眼罩才能喘上气,一个劲喊地震啦,要塌啦……这水不能全烧开,否则会破坏茶叶。”他换了新茶,注水的时候,说:“我去烧香,你们先喝着。”

我起来给他让路,他装着心事,顺便告诉我可以抽烟。我坐好了,刚把烟摸出来,听见他在背后唤:“二妹(哎,里屋呢),把你的《圣经》拿走,说多少回了,和咱家老仙不对付,快拿走(哦,好)。”二妹啪啪啦啦从里屋出来,进了另个房间。

妹妹护着包低头喝茶,膝盖快顶到下巴了,像在大便。我把烟灰往垃圾桶里弹。张老师和二妹在拌嘴,是因为信仰冲突,门被静悄悄地关上。我站起来,踱到书柜跟前,在烟里观摩书法。

“芳芳?”

“我在这。”

我斜着吸溜口烟,眨么眨么眼,说:“张老师字不错嘛。”妹妹咬着茶杯过来了,近视眼似地瞅半天:“来几次都没发现呢。”我夹着烟,点评一番:“你看那风云变幻的笔锋,充满了兽欲。”妹妹怼我一肘子,然后,她压低了声音:“这人神经兮兮的,经常晚上发短信,邀我去山里喝茶。”我一乐:“中年丧妻,心生大喜。”她又怼我:“是内心太痛苦了。”我轻轻地点一下她的鲤鱼唇:“内心的真相见不得光。”“他是奶奶养大的,”妹妹说,看透了书柜的玻璃门,“老太太走了,媳妇也没了,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呐……有天晚上,他发短信给我,说在山里碰见了鬼……”

二妹出来了,噼里啪啦走进里屋,后面跟着张老师,我们和他一起回到座位。他搓搓手心,挺有兴致地捣鼓茶具。其实,他心里不得劲。一套动作下来,他非但没放松,反而坚定地露出原形。此时此刻,这个人坐在我跟前,绝对得像个神。我没有停下观想,心里说,这人本性与常人相逆,他一心要自己做主,又离不开最高准则。他不信任生活。他渴望启示降临……我这浪漫主义独白被他打断了,他在笑:“你们肯定奇怪,我一个大学老师居然信仙儿。我被奶奶养大,这趟仙儿是她娘家的护家仙,我得为她传承下去。”

因为不想听他继续煽情,我就问,是什么仙。

“一条黑蟒。”

他讲起小时候,蟒仙很贪玩,经常上他的身:“我只要无缘无故大哭大闹,奶奶就照我后背拍三下,说这孩子还小,等我死了再让他接班。一旦被保家仙选中,你就不能自己做主了。这城市除了人,还有看不见的世界:仙神鬼魅的世界,而本地人像守灵人。知道维系这个庞大世界需要什么吗?契约。老仙保佑你,你终身供养它。契约不能中断,因为本地人怕苦,懂吧,生老病死的苦。人因为害怕,而甘愿愚昧。二十年前,老城区外面是山岭和野生林,每到过年过节,就跟着奶奶去拜山神。后来城市扩建了嘛,山被铲平,树被砍光,建了一片别墅,连乱葬岗也没放过。为了要回供奉山神的大石头,我奶给他们下跪,结果警察来了……石头没要回来,那年冬天,爷爷去世了。”

他停下来,抽走一根我的红河,研究起过滤嘴:“大背景唠叨完了,说说我自己吧。年轻那会儿,我可反感这城市了,对我来说,它是大泥塘,本地人像臭泥鳅,愚昧、市侩、利欲熏心,无药可救。我和他们保持距离,包括奶奶。我爱她,但没有爱的感觉。我从来没有停止过自责。”

“后来呢?”妹妹问,但眼神出卖了她,其实她觉得无聊。

“我去外地上大学、考研,一走六年。奇怪的是,到了新的城市,我出奇地怀念家乡。特别是奶奶,离开她后我反而动了恻隐之心。可我心硬啊,放假回来看见她,那种距离感立刻复活了。每次回家,都发现城市有变化,一种欣欣向荣的力量在改造它。可这股力量带走了爷爷,深深伤害了奶奶。在老太太心里,这世界已无道义。奶奶去世了。我赶回来见她最后一眼,弥留的时候她嘱咐: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就跟老仙儿叨咕叨咕,比求老天爷有用。啊,这老太太呀,她绝对想象不到,被自己一手抚养成人的孙子对她始终抱有成见。她咽气那一瞬间,我才明白:我不想被别人装在心里,对,这就是我心里的坎,我渴望孑然一身,不动心,不动情,不亏欠任何人。啊,可怜的老太太呀,就那样死掉了。她死了,这个心结就开了。我没哭,因为她已经一跃成为祖母神,这是本地信仰里最大的神,最原始的信仰,只有少数奶奶辈分的人还在坚守:活着时,看见死后的归属。我死之时,就是与奶奶重聚之刻。我没有必要流泪。”

他哭了,很庄重和理性,眼泪像一颗颗水泥豆。妹妹揪根纸巾递过去,他有节奏和逻辑地抹干净脸,吸溜一下,继续说:“老太太去世之后,我就回来了,在本地大学当老师。每天下课回家,喝喝茶,烧烧香,生活很如愿,我喜欢有规律、简单、冷静的活法。直到我结婚,才又乱套了。她(指了下相框)有家传精神病史,一发作就骂外地人。外地人太多了,本地人也越来越保守,他们去本地商场,搭黄的,喝本地酒,抽本地烟,最极端的时候,在老城区组织巡逻队,只要看见农民工一律赶走。我天天在老仙面前忏悔,希望能治好她。她没那份命,有些人活着是为毁掉自己。她内心毫无顾忌,发病时一心求死。我可怜她,因为那种痛苦,知道吗,怎么说呢,嗯,是迷人的。有了女儿之后,她发病几率少了。本以为生活会好起来,谁想到她被查出宫颈癌。哎,命啊。她彻底崩溃了,和她妈断绝关系。她的母亲,每年秋天都会自杀一次。因为我要上课,叫二妹过来照顾她。有时候,不知道二妹说了什么,她嫂子就嚎,嚎到天亮。她更害怕白天,她怕光,怕挖掘机、轧路机的声音,说大地裂开了,城市要塌了。我束手无策。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弥留的时候笑了,一直微笑,对我说:四面八方都在塌陷,这是爱的力量啊。这句话啊,跟你们说,芳芳,不仅是刻骨的痛,也是生命之谜呀。她走了,我万念俱灰,因为我解不开这个谜,我命中注定要亏欠她了。”

“张老师,您别难过了。”芳芳说。

“哦,没事的没事的,”张老师羞涩地笑了,“我能放下的……有一次,去大学城看新房,我发现旁边有座深山,就溜达进去,在林子里待到天黑。我逛到一条山泉跟前,其实是条河,河岸长满了树,旁边还有一块空地。我隐约看见个人,一动不动悬在河面上,走近才发现是个吊死的人。我转身就要跑,听见他大喊一声,你要去哪,我没死呢。大概在电视机的位置,他瞪着我。我知道他不是人,但不知怎么的,我就哭了,把一肚子委屈说给他听。他骂我,你人生三度曲折,因为活该,你是天生反骨的孽障,摸摸良心,对得起老太太吗?我问,那么你是谁?他说,人活着,要学会问问题,对——的——问——题。我说,比如?比如你心里的坎。我说,是什么?他说,没好处我凭什么告诉你。我说,允许我一生供奉你。他就笑了,说,你的心太硬,却偏偏爱揽老天爷的活。你的命太苦,却活得比命还苦。身在苦中苦,大千世界在你眼里是白瞎了。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那是君子之道。既然你是瞎子,就别问苍生,问鬼神吧……哈哈,你们当笑话听吧。总之呢,那晚我想通了,什么都想通了。”

他终于讲完了,而我一直在憋尿。又憋了几秒钟,估摸他不会再说了,才起身去洗手间。

尿液和茶水一个颜色,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尿道有点疼。马桶盖脱落了,我就站着待了一会。出来后,我去阳台抽烟。借着路灯,从这里能望见教学楼、篮球场、饭堂,一条大黄狗躲着学生往前走。

二妹走了过来,对我说:“嗨,我嫂子没吓到你吧?哦,没有就好。除了我哥,两家人都受够她了。嗨,什么时候来的,喜欢这吗?嗯,你的感受和我一样,太大,乱啊。不过呢,用我哥的话讲,总比死气沉沉、愚昧不堪要好。但就算本地人过上了好日子,思想上也没开窍,心里还有淤泥,就比如,他们却把主的恩惠当成笑话。嗯嗯,是的,我是主的女儿。如果你愿意继续听下去,我可以告诉你这样一个道理:用眼睛看世界,和烧香拜佛没有区别。这城市,是一个大香炉,上千万人在烧香。拜佛求仙,是偶像崇拜,是魔鬼的伎俩。我是主的女儿,不作妄语:世上真有魔鬼。你看我哥,是和魔鬼做了交易呀!他不像本地人。也怪我能力不足,没能把主的光明传给他,通过我认证光明。魔鬼最擅长装成救世主,专门挑选内心脆弱的人下手。所以呀,千万别相信眼睛,主的恩不在那里,你看见的全是魔鬼的伎俩。你问我什么是魔鬼,嗯,这个问题就是魔鬼的声音呀。别怕别怕嘛,认识到魔鬼真实存在,便离主的恩典不远了。你有希望的。不像我嫂子,她陷得太深。我讨厌她。可主不会丢弃她。主不会丢弃任何人子。魔鬼在掌舵她的命运,使她的心痛恨世人和自己。她最恨的人是自己。为了救她,我只能反其道而行。我变成魔鬼。我走到她床边,把她弄瞎……看把你吓的,至于吗,是主让我这么做的。不过,看你有这份心,赠你一本《圣经》吧。”我说,不用了,谢谢你。她微笑着,轻轻离开了。

我又点了一根烟,在烟雾里出现另一个女人。是陈芳,她被一条黑蟒缠住身体,我惊恐地张大嘴巴。“怎么,我让你害怕吗?”她躲在阴影里,“哦,你一向是害怕的。可是难道你忘了吗,没有我之前,你是什么样子?你的一生好难呀,爱恨都不成。到了最后,你胆战心惊地回到我身边,那副样子让我心疼,因为你渴望我爱你,也因为我真的爱着你呀。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有一种能力,就是让你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个点。不过这样也好,丢掉所有的包袱,回到原点。这是我能给你的承诺,你接受了。从那以后,我始终追随着你。但你一定要记住,来这个城市,完全是你自己的决定。看看我吧,身陷囹圄之人,为了你,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一路上受尽折磨。我不能放弃你,看不见吗,我让多少人对你说话,用他们的生命之言,一点一滴成全你。我太累了,不能做更多了。和你立的约,我已经兑现,请让我留在这里吧,前面没有我的路,因为神在那里。”

她被蟒蛇拖走时,烟头烫醒了我。

“哥!”

“嗯?”

“走了。”

天已经全黑了,妹妹走在前面,一句话也不说。出了校门口,我和她保持一个人的距离。我特别平静。面对车流不息的马路,过了能有五分钟,我截下一辆黄的。司机问我去哪,我回头看妹妹。她擤了把鼻涕,因为她在哭。她像老了十岁,从包里掏出一张卡片给司机看,司机哎呦一声:“这是要办大事呀。”妹妹拉开后车门:“那可不,老大了。”我安静地坐在她身边。

大概十分钟吧,我看见了火车站广场。正碰到城管追走鬼,哈密瓜、菠萝、充电宝、DVD,都让车轧碎了。走鬼背着大编织袋子,边跑边喊:“城管打人啦,城管打人啦,录下来,录下来……”

我们的司机开骂了,骂奸佬,骂城管,最后骂官佬。“等下到了那,”他对窗外吐口痰,瞄着后视镜拐弯,“走路要轻,家家养大狼狗的,别墅里住官佬的。官佬没好人的,什么外地人、本地人的,在他们眼里全是下等人的。你问我讨不讨厌外地人?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帅哥,谁想背井离乡啊,帅哥,本地人也被搞的,没办法的,帅哥,这就是被人搞的社会啊,帅哥。”是他的声带,磨着血和忌恨,让我冷静下来。妹妹不出声。然后,我看见了光头佬的发廊。经过门口时,他扔出一根牙签。车子颠了一下,拐进林荫路。很快驶进老城区,满大街都是香烛味,我合上眼休息。妹妹也累了,靠着我打盹。大概十分钟吧,司机突然加大马力,把我震醒了,发现车子在爬山。

车灯照出山涧、城市灯火,和无边的黑暗。一截截白线向后曝光,路面渐渐勾勒出最后一道大弧线,总之,别墅群出现了。两个保安躲开车灯,登记的时候,他们的影子被岗亭折断几节。保安挨个瞅瞅,告诉我,很少有人走正门了,等下从后门出去,才能打到车。听他说完,另一个保安打起栏杆。开进去没多远,我扭头看看,两个保安消失了。然后,神的手抚住了我的颚骨,轻轻扭正我的视线。看!迎着妹妹的手指,一墩女神像,从黑夜里奔过来,她落下水泥右臂,向夜空举起左臂,裸露着乳房凝视天际。车子从她大腿旁驶进光亮,她继续奔向黑暗。正式进入小区以后,浮现一片狼狗叫,和一些奇怪的老人。欧式路灯洒出橘光,形成厚厚的灰色,把建筑过滤成片片剪影,高度、间距、规格一致,别墅坐落有序。司机静悄悄地直角调度,按妹妹的指示,在两墩大狮子中央刹车。大狼狗像一声炸雷,隔着院墙,震天动地。妹妹特别害怕,准备钱的时候大腿在发抖。司机剥开一枚润喉糖,对着窗外吐口痰。把糖块放嘴里,让他心绪澎湃不少。他看起夜空。他碰见了月亮。他说:“这是祖母山。”妹妹顺铁框递钱:“我知道啊。”司机别着胳膊收了钱,对灯照照一百元,在它后面,是我的目光,反光镜里他眼白充血,这一眼对视,我没有能力描述更多。

下了车,我也望望月亮,黑云正在吞噬光晕。司机开始掉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车尾摆了个手,天上滚过一个闷雷。

狼狗被男主人吼住,也截住了妹妹的手,门铃没被按响。痛苦像狂暴的熊,一把撕开她的心。她瞬间休克。她不认识自己了。她艰难地扎进墙角,踉跄着走进黑夜。我拽住她的胳膊:“芳芳……怎么了……我是哥!”她浑身发抖,胸腔拼命地喘。一切来得太快,她开始呕吐。我抱住她,一直抱着她,直到月亮消失。妹妹离开我的胸口,用手背碰碰鲤鱼唇,说:“哥,我没事了。”我扶她站起来,她说:“想起一些事而已,加上刚才晕车了吧。”

重新回到别墅门口,她平静下来。这时,她正回头看我。她笑了:“你好真实啊。哥,离开大峡谷以后,我从没有过归属感,人到哪里,就像在哪里不存在了。但我在这里找到了办法,我找到了一个坑……这两天,你一路陪着我,我发现你在变,而且你扛住了。刚才在车里,看见女神像迎面过来,我难受极了。我拼命退到过去,因为那种生活,那些味道,对我仍然有吸引力呀!可那分明是一个大黑坑啊,天呐,我怎么能陷在里面那么久啊!”

我让她哭,用儿时的记忆安慰她。那时候,我们心里没有大峡谷。接着,她出其不意地擦脸、补粉、勾眉、打口红。四周一片死寂,能听见灯丝嗡嗡响,我感觉像站在散场后的舞台上。院墙里面传来一群狂笑,像狼狗的同类。我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保姆,她笑得太急,一下子把笑挤没了。因为是下等人,她习惯性地等我回笑。我点点头。妹妹叫她王婶。王婶是个窄脸女人,五十上下,穿着黄色工装,黑裤子,黑布鞋,头发拢到后脑扎个簪。绝经的王婶,一旦感到不安,就碰碰簪子,她现在只知道笑。铁门惊动了狼狗,黑隆隆的铁链子哗啦哗啦响。王婶说别怕,领我们走一条鹅卵石小弯路,周围有草坪、夜来香、小圆树和野猫。在前面走,王婶时不时回头和妹妹聊,借机博得我一个微笑。

绕过一棵大树,别墅出现了。其实打进门起,它就在余光里忽闪,像团火,是我不愿正视而已。它的近景,使人刹住脚步。“好家伙!”我叹为观止,“宫殿!”宫殿门口光芒万丈,一个高大、厚实的身体从光里迎出来。这副生命之躯啊,让王婶自行消失了,从没人一步迈过来让我震惊,他握住我的手:“欢迎欢迎,大家都到了,快入席!”

客厅置着人民大会堂式吊灯,光线没有死角。高级家具、欧式装潢、巨幅油画和瓷器古董,一打眼,在四周展露无余。吊灯下面,有一张大圆桌,菜肴一片五颜六色。茅台酒和雪茄味道最厚,还有孜然、蒜香、老火汤,和火锅麻辣味。餐具采用高级酒店八套件组合,饭碗、筷子、筷垫、勺子、碟子、茶杯、汤碗和汤勺。筷子镶着金边,碗勺白得腻人,小酒盅透着亮。大玻璃转盘下面,铺着绣金龙桌布,提供热毛巾、金纸包装牙签盒、蟾蜍烟灰缸、雪茄剪刀,椅子包着紫色布罩,在厚地毯上扭不出声。

饭桌欢腾起来:“欢迎来到祖母山!”我打了个冷战。除了男主人,还有六个中年男人,应该是官佬,喝得脸红脖子粗。妹妹只认识男主人,叫他刘总,今天是刘总四十岁生日。刘总引我们入席。王婶添了餐具。芳芳坐刘总左手边,和我呈四十五度角。她不看我。我拉了拉椅子。刘总说:“感谢诸位捧场,家常便饭,请随意。”大家就碰了一杯。然后,我站起身:“刘总,祝您生日快乐。”他赶忙站起来:“多谢,多谢。”我们一饮而尽。

我坐下来,被一只胖手抓住右手腕。我说:“您好。”当时,刘总在剪雪茄头,还问妹妹抽不抽烟。她同意了。刘总就唤王婶:“拿两包软中华。”胖手说:“别紧张嘛。”我说:“好好,怎么称呼您?”我左边有人抢过话头:“叫他王胖爪。”他的下巴很长,一口小嘴,被法令纹括在里面。这时候,雪茄传了过来。隔着一位官佬(这人高鼻梁),刘总把雪茄递给大下巴,再转到我手里。王胖爪说:“陈大下巴,你少埋汰人。”然后对我翻个大拇指:“瞧得起,叫一声王哥。”我说:“王哥。”王哥和我走了杯中酒。“陈哥,也敬您一杯。”

陈哥爱吧唧嘴,对空气自言自语:“胖爪抓白奶,生活真精彩。”王哥骂他:“滚蛋。”陈哥不介意,靠过来,小声说:“老弟,村——中——骚,听过吗?”我说不知道。陈哥说:“因为你刚来,这个词专指城中村的外地妇女,(数手指)有老公、有孩子、三十岁以上、皮肤白、奶子大,你王哥最好这口,村——中——骚就是他的独创,流行全城,老有才了。”王哥说:“总比你祸害处女讲道义。”陈哥吐出一条红舌,唰地收了:“因为我嗜血。”王哥说:“农民工老婆有味道。”陈哥说:“我嫌埋汰。”王哥说:“处女伤身,老女养人,看你脸都玩黑了。”陈哥说:“开处积德。”王哥说:“你根本不了解女人,在她们心灵深处,对第一个男人往往只有恨。”陈哥说:“那才有意思呢。”王哥说:“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你是恨,我是爱,所以咱俩的人生也迥然有别,你干巴瘦,像个太监,我心宽体胖,是有福之人。”王哥把自己说感动了,深情地向我倾诉:“老弟,城中村的女人,有故事。有故事的女人让我感动,人呐,这一辈子都渴望找知心人倾诉,她们活得很难。”陈哥一吧唧嘴:“老骚包。”王哥:“难道我说错了?”陈哥说:“老王呀,劝你别滥情,人性是兽性的反应,生活最根本目的就是为满足兽欲。还有,城中村有艾滋女,专门报复社会的。”王哥:“你就变态。”他还要说,王婶的胳膊伸进来,放了一盒软中华,把王哥弄得一愣。陈哥乐了:“看,眼又直了。”王哥没理他,把脸扎进我胸口:“农村女人接土气儿,你以为她(王婶)不行?”我挑大拇指:“高!”我又主动和他俩走一杯。

正对面有三个人,坐在中间的是个鲶鱼嘴,他一直在关注我,脸上写着:“你没有权利坐在这里。”我小人得志地用雪茄向他致意:“请问怎么称呼您?”他的嘴角咧到耳朵根:“木子李。”我说:“李哥,斗胆和您走一杯。”他不怎么兴奋,小酌一口。他让我坐好:“老弟,先坐好。咱俩素昧平生,按理我不该指手画脚的。但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我的侄子,和你一边大。这小王八蛋那叫一个绝,投机拐骗,吃喝嫖赌,至今一事无成的。我为什么提他呢,老弟,我信奉阴阳之道。有阳,必有阴。我侄子是阳,你就是阴。那小子虽然不学无术,但内心生性,胆子大,而且毫无道义可言,为达目的杀了爹娘也无所谓。这一点,他随我。我对他说,只要别杀人,在咱这一亩三分地你可劲地去折腾。我之所以如此坦白,因为这是大势所趋。老弟你看看,山下的社会越来越热闹的,但本质上就是钱的事。社会是阳,人就是阴。和别人只有经济关系的话,鼓吹什么道德仁义,那不是给社会添堵嘛。老弟,你虽然没添堵,可你的心是空的呀。你刚才从门外走进来,我心里就冒出一句话:这小伙子长着一张不和社会资本发生关系的脸。老弟,这可不行啊,你要打开心结,有破才能立的。外地女人给我们做小三,不就是想和这个社会发生关联嘛?这就是暴力的奇迹,老弟,强奸才是根本生产力。看看我,一路被强奸过来的,现在身体倍棒吃嘛嘛香。老弟,你挺让我心酸的。”他说完,主动和我喝了一杯。

坐在李哥右边,一个大胖子,突然一愣:“谁被强奸了?”然后,自觉地看向芳芳。我说:“芳芳?”“我在这。”她在汇报工作,刘总听得很认真。我一皱眉:“给刘总斟酒啊!”大胖子看见妹妹找茅台,赶紧把瓶子递给她。胖子挠挠太阳穴:“我刚才正寻思事儿呢,听你们说变态、吃血、强奸,谁被奸杀了?”这时候,王哥右边的人唤王婶,把王哥吓一跳:“唾沫喷我脸了!”这人没吱声,问胖子:“你寻思啥呢?”然后,对我介绍:“这是张胖哥,鄙人赵天亮。”我和张哥、赵哥走一杯。张哥说:“衣食父母呗。大半年过去了,一个杀人案子都没捞着,不是没破,是真没有。”赵哥说:“这说明社会治安好,你应该开心嘛。”张哥说:“老赵,别说风凉话。没有案子,就没功劳,没功劳我怎么升职呀。妈的,现在农民工生活好了,不敢铤而走险,妓女又那么多,妈的,强奸案已经在山下绝迹了。”

王婶来了,赵哥找她要天地一号。她一转身就有了,扭开了铝盖。赵哥接过来,用狗牙把塑料帽儿咬出来,灌了半瓶。刘总把王婶叫过去,嘱咐她几下。临走时,她收了两个空酒瓶。赵哥打个嗝,把醋瓶放脚边了。他抹抹嘴巴子,说:“所以说,不能对他们太好。政策一直倾斜农民工,各种福利就算了,居然让他们入保,我不认为这对社会有益。社会不是养老院,和大自然一样,我们应该尊重它的生态系统,有能力者留之,没用的人收留他干吗?山底下那么大,什么问题不能自行消化?”他很激动,连刘总也在听。妹妹偷看高鼻梁,他黑着脸。陈哥暗笑。王哥懒得听。李哥无所谓。张哥发呆。我呢,一个活在二十四小时里的人,产生一种喜剧心理,我告诉自己,他们值得尊敬。

“既然大家想听,我就多唠叨唠叨。”赵哥说:“我把社会分为三个阶层。山顶,就是我们,祖母神保佑咱们处在最高阶层。老城区和住在新区的有钱人,他们是社会的中坚力量,坚定的坚。城中村,作为最底层,是最不讲道义、最脏、最想占便宜的一群。出卖体力的人,对他们越慈善,越奸懒滑馋。现在工厂闹民工荒,那些农村小丫头屁都不会,就敢开口月薪三千、双休、装空调,还得提供免费上网。不去工厂就卖肉吧,所以你们(指张胖哥)应该把妓女全部扫光,彻底解放生产力,逼她们进工厂干活。不干活,就滚蛋,回家种地去。你笑什么,老孙?”老孙就是高鼻梁,他说:“我不敢说自己在高层。刘总,我先回去了,感谢您的款待。”说着人就到门口了,刘总跑过去拦他,两个人在门口扯巴起来。老孙说:“刘总咱俩是朋友,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对吧?”刘总说,对。老孙说:“作为朋友我劝您一句,少和这种人来往,官场的黑心小吏呀,总有一天会害了您。刘总,您有仁爱之心,现在的社会需要您这样的人。再见。”

“我也走!”赵哥也蹿到门口,被刘总架住胳膊:“老赵,老赵,消消气,给老弟个面子。”没想到赵哥哭了:“刘总,你以为我容易吗?不——容——易。不,刘总,您不懂……我堵腾慌,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就是堵腾慌。”他把刘总扯出门外,在夜里越嚷越远。

赵哥带走了所有污浊,酒桌焕然一新。刘总回到座位,继往开来地挽挽袖子。就像船长发现通往希望的新方向,所有船员也立即做好准备,这些人重新找回骄傲。在全新的氛围里,我洞彻到一个瞬间,新旧断裂的瞬间,即将到来。

我用大段修辞在心里描述时,天上响起雷声。

“是时候了,”刘总的双眼在说,“万象更新的时候到了。好比史前大陆板块运动重演,哪怕是珠穆朗玛峰也会分崩离析,何况一个城市。登上祖母神山,望见大地像海浪般在脚下流动。大地在咆哮: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一只烤乳猪打断了我的想象。两个厨师把它端上席,给猪眼点了红。等下人们离开,刘总起身挨个夹一块猪皮,说:“这是拜过祖母神的大肉,都尝一尝。”送到我碗里时,他笑了:“什么时候来的?”我说昨天。然后,他跟我唠起家常。几个官佬也打哈哈,景点啊,小吃啊,本地人不排外啊云云。妹妹偶尔看看我,更多时候是对空气发呆。

聚会就要散场的时候,一个女人从门口跳了进来,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到桌子跟前:“听见打雷赶紧跑啊,酸雨值比醋还高呢。”她让大伙一阵动弹,在刘总和芳芳中间腾出位置。她用后背压住挎包,对所有人打招呼。女人非常漂亮,但让人喜欢不起来。她还没坐稳呢,大家就起身告辞。刘总送他们出去,我也跟到了门口。王哥没忘跟我摆手:“走了,老弟。”我说:“王哥走好。”

我在门口点根红河。客厅的另一头,摆着半圈黑皮沙发,妹妹和那个女人在谈事。我突然叫住王婶,她刚迈出右脚,就收了回来。

“怎么了,先生?”

“刘总家人呢?他生日怎么没来?”我问。我不喜欢她,像个倔强的死标点。她没吱声,因为刘总回来了。刘总留着小长发,边走边往后头撩,心里想着事,经过那棵大树时吐了口痰。他发现了我,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的眼睛闪过一阵惊恐。我当时在找地方处理烟头,他说随便扔吧。他撩着头发走进客厅,到沙发那对两个女人叮嘱几句,然后在原地对我摆个手:“走,上二楼喝杯茶。”

整个二楼被红檀木包裹,没有窗户,地板光溜溜地拐出一个直角,三面墙各有一扇红木房门,刘总刚好走进对面的房间。空气闷出耳鸣,鞋底让我心跳加快,右手边墙壁镶了一面大镜子。走完镜子,再迈一步,我剥开整扇门。刘总让我进来,他的声音亮起一团暖橘光,我合上门。

屋子被布置成高级商务酒店模样,半圈黑色圆角沙发镇住中央,压着一片反毛白地毯,一张大理石茶台,黄竹茶盘、乳白色茶具一应俱全。外围家具全挨着墙壁,一面全玻璃书柜,一架钢琴,三个立式蘑菇头台灯(没开),几幅油画,和弧形阳台。没有床。所有的光,来自沙发上头一个橄榄形吊灯,钩住一盘瓷器花瓣衬灯的心眼。橄榄的形象和这橘色暖光拉近了我,我直面光线,在可能与不可能的瞬间,我迎向刘总。我们在沙发相聚,落座后他看一眼吊灯。他拿出茶盒(在茶台下面)、煮水、调整茶具,分我一支软中华。他用指缝根夹烟捂住半张脸,等烟熏过眼睛燎到头发上才拿开手,剩下的被鼻孔吐干净。他没戴戒指。半眯着眼睛,烟雾让他想起一些事。水壶沉静无声。

“这种静真好,”他说,然后找到我:“能消除一切人间恩怨,就算你我是敌人。”他说,像和下属逗乐。烟熏着眼睛,他不去揉,活生生地挺着。他用常态摁灭烟头,捧住脸打个哈欠,听见水壶跳闸就把它操起来:“偶然感悟而已,生活嘛,有时某个瞬间会突然点醒你,普洱还是铁观音,随便的话,咱就喝普洱养养胃,四千多一斤的西南茶饼……你问我老婆孩儿啊,哦,回娘家了。男户主请客办正事,家里的女人孩子是不能入席的,这是本地风俗。来,尝尝。”

第一口糊嗓子。“糊嗓子。”我说。他的反应比笑慢点,搁回空杯:“你没喝惯。”他说着捏起茶碗盖注水,水渗完茶泡留缝扣好盖,压紧了,挑着腕淋出黑汤。一个雷炸中阳台。滚远的时候,他才回头去找那个雷。我溢了溢杯,没等他,一口喝光。其实他也在揣摩我,一直用重点动作干扰我,暗示我回到动作本身:泡茶。第三泡我喝出铁锈味。我头皮一紧,说出心里话:“说心里话,刘总,我不喜欢这城市,感觉堵腾慌。”“这是好事呀,”他在淋茶,“能让你停顿一下。假如没有那个苹果,牛顿会发现万有引力吗,对吧?”他吸溜口茶:“但问题是,你不能停滞不前。”他拧巴着肋骨,从屁股后面抠出一管口红,扔进茶台下面,继续说:“对吧,不能给自己挖坑的。”我说,对。

我们断断续续地聊,聊哪算哪。这个人有一种把控言外之意的能力,好像能看透人性。他泡茶、倒茶、换茶叶、煮水,在我眼前循环更新这些动作,却沉浸在不容置疑的陈腐里。他不主动说话。他的意志力有王者风范。想到这,我突然灵机一动:此时此刻,我是此时此刻的人,所以不堪一击;而他是一条千年毒龙,盘踞在城市下方深深的淤泥里。这个比喻,让我停顿下来。

“刘总?”

“嗯?来,喝茶。”

“我这一生就没敞亮过。”

“呵呵……先喝茶。”

“我是说真的,”我哭了,“没一天开心过,可难受了,知道吗?”

“大小伙子哭什么,”他从茶台下面变出一张纸巾,对我撩撩,“男儿有泪不轻弹的。”

我一顿哭,最后擦干眼泪。他把两杯凉茶倒了,重新斟满,然后拆开一包新中华分我一支。我扭着烟,像他破产的表弟,悲伤不已。我听见打火机啪啪啪响,抽烟,吐烟,吸溜,还有吐烟丝的声音。我抬起头,发现他别着大腿,在烟里审视我。

“你这个人,”他声音挺严肃的,“有点意思。刚才你说糊嗓子,那一刻挺让我惊讶的,知道原因吗?因为没几个人敢在我面前不动脑子说话的,你很直接。我挺喜欢你的,但你没有沉淀,芳芳跟你一样。”

“刘总,我好爱我妹妹,如果她做过让你不开心的事,希望你谅解。”

“说句不客气的话,我活到现在,从来都是我摆愣别人,别人谁敢对我说个不?当然,家人和领导除外。”他直接把烟灰往地上弹:“你妹妹呢,采取这样一种态度:宁可自取灭亡,也不接受指引。她一直暗地里挡着我的。当然,我对她没那种想法,女人我有的是。我后来想明白了,我应该敬佩她的,她很真实,新鲜,只是没有方向。”

我点头听着,想给他弄茶。他连忙说:“放那放那,你不会弄的。”他咬着烟屁股,变成没架子的大哥,注水倒茶:“你顿住了,和这社会一样顿住了。很多人顿在原地找不着方向,没主心骨了,然后就想尽各种办法给自己充气,心灵修炼、拜神求佛、艺术创造、全球旅行啊,要不就是堕落,滥交、赌博、吸毒,其实他们没区别,都把世界简化成一条定理,好让人生一劳永逸下去。就说我老婆吧,和一帮人跑到山里修炼,那理由可太伟大喽,说要与天地同道,为人间祈福。”他激动地指向我的胸膛:“这都他妈的是想象啊!这群人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不敢迈出一步,永远顿在那搞精神胜利法。”

这番慷慨激昂耗费了大量精力,他说完之后,像老了五十岁摊在沙发上。其实打进房间后,他的精气神便开始下降,肤色死黑,一直冒冷汗,和妹妹在大门口崩溃时一样,开始发抖了。我敢直视他的眼睛了。他憎恨健康。他在生气。

有个陌生女人在门口叫他,但他盯着我,然后不耐烦地应了一声:“进来啊!”“不方便。”“让你进来就他妈进来!操你妈的!”当然不方便,因为女人裸身穿着性感睡衣,光着脚,两手交叉遮住阴部,喘着两个乳房走过来。我躲开眼睛。她害怕地说:“小兰在房间里不舒服了。”“蹲下!让你蹲下,听不见吗?”女人在余光里蹲下来,脸埋进刘总大腿中间,站起来后,珍贵地捧着一个黑包。我瞭见了她的阴毛。“张处等会过来,”刘总说,“告诉小兰,有什么事跟他说,还有,嗯,哎呀想说什么一着急忘了,哦,对了,张处有点洁癖,领他去另一个房间。”说完又给女人道个歉,不该骂人的,然后打发她走了。我给刘总道歉,说应该回避的。他说没事。

“两个大学生,”刘总戳戳头发,摆弄起茶具,说,“表姐妹,经常和一群男人搞的,唉,我这还有视频呢。”他掏出手机点几下屏幕,翻给我看之前,我听见一群女人在叫。我看见四个女人,两个正面抱着接吻,另两个跪着。右边的女人扶着两条大腿突然扭过脸,对我露出狞笑,她是陈芳。我的胃一阵绞痛。他收了手机,说:“姐妹俩住在我这,每个月给几万,但我从来不动她们。用钱能搞定的女人我没性欲,不过可以当宠物养着玩,做我的实验品。从清纯大学生,到变成奴隶,只需八万和三十六天,顺带小兰的母亲。钱、性欲、毒品、享乐,加上怕我,娘仨永世别想超生了。老弟,人间是有地狱的。他们自作自受,因为经不住诱惑,又不肯吃苦,那只能做奴隶喽,就是奴隶嘛,不用掩饰什么的。我觉得,奴隶和权力是汉语最重要的两个词。我手里有一百三十六个奴隶,包括吃饭时那几个官佬。你不信?”雷声劈断了他,他回头冲阳台大吼一声,对我咆哮:“我一个电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我冲上去堵住他的手机,他已经疯了,身体抖得像被电击,我真想把他推垮。从这一刻起,他变成赌气的孩子。他不甘心地笑了,扭曲着黑嘴唇让我坐好。

“刘总,”我特别无奈,“我心悦诚服,您要相信我。”像潜伏已久的狼,终于等到肥美的绵羊露出喉咙,这条毒龙跃出淤泥,一口咬住了我。他如愿地斜靠沙发,玩弄一支烟。然而,我必须面对一个真相,隐形的致命威胁和赤裸裸的诱惑,让我产生一股血腥味的激情,把一切交出去,交给他,包括妹妹。但我不能迈出这一步。这漫长的两天啊,从火车站开始,我是靠一张张焦灼的面孔才来到这里的。我不能辜负他们。我要变成利箭刺出,毁灭最后一道坎。

他没有夸大情绪,反而平静下来,滴滴答答地泡茶。我们听见有人上楼梯,是个男人,他大度地感谢两个姐妹迎接。刘总听了听,然后坐正,直到听见关门声才放松。他疲倦极了,但没有结束的意思。

“女人只是一个例子,”他滴着茶,手在发抖,“想让你明白做人的道理:在没有把自己逼到极限之前,你所看到的都是假象,被假象欺骗,只能任人宰割。知道我喜欢你哪里吗?你内心有股劲。身处乱世,你不盲目随从,始终干巴巴地不肯放弃,一定要靠自己找到出口,属于自己的出口。可你抓不牢这股劲,不知道它是什么来头,它在你之外,却冥冥中又在你体内。但你就是不肯放弃,对吧,顺着它一路坎坷熬过来,对吧?老弟,你还要加把劲,只有把自己逼到极限,精神的极限,身体的极限,才能看见云开雾散。没有中途退缩,你比他们都幸运。”

“可是,”我说,想顺承他,但话到嘴边变成了质问,“刘总,您不觉得,这种把自己逼到极限,孤零零的‘我’,孤零零地把孤零零的自己逼到极限,难道不残忍吗,这公正吗?”

接下来几秒钟,他眼里出现一种人生惆怅,惆怅的背后也有杀气,但他认为应该给予正式回应,以一个“人”的感受作出回应。他墩墩过滤嘴,在经验之外感应关键词,并把烟点上,庄重地看向我,我打断了他:“我是说,像您,你们,和我,我们,两种人之间……”

“公正,”他说,没受我的干扰,“是为了掩饰不公正。我明白,也能体会你、你们的焦虑,可你、你们却体会不到我、我们的焦虑,是呀,我们也有焦虑。公正这个词,正在山底下变成了社会问题。但你得清楚,这城市其实是政治工程。每栋楼,每辆车,每件商品,靠什么运作呢?权力。知道吗,权力是社会之母。所谓公正,只不过是权力玩的把戏。没错,这社会确实不公正,但实际上,你们看见的只是被允许暴露的那部分不公正。所以呀,你们心里所谓的公正,哎,太天真,太幼稚,太卑贱。”

我静静地听着。

他吐掉烟丝,吸光一杯茶,大腿也开始发抖了。

“老城区人信万物有灵,包括人,但人非要把自己交出去,交给那些永远正确的,真理啊,神啊,活佛啊,或者别的什么狗屁东西。哎,人嘛,没有个依赖会害怕的。可时代变了呀,老弟,这世道让权力也有了灵性啊,老弟,它比人更有智慧。”

他在捻烟头。我呢,脸皮在颅骨上拧巴着,甚至讨厌起自己了。他也是,心里像有苍蝇,埋着脸,像对一切失去了兴趣。

“公正,哼!”他摇摇头,歪着脸静止在空气里,突然耸起肩膀,像生气的外国人用两片手掌在台面上使劲交叉,“为了能有今天,我付出多少,老婆都搭进去啦!公正,可能吗?但是你知道吗,老弟,我,我,我呀,哎,就奇了怪了,我渴望山底下的人骂我,越难听越好,没关系,包括那些拍马屁的小吏、女人,因为这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知道为什么官佬越贪越大吗?”

我撇个嘴。

他像龟似地伸脖子,醉醺醺地让我看他的脸:“因为谁也承受不了把自己看得一清二楚,去贪污,搞情妇,知道吗,那是,那是,他妈的是本能,是抗争。”他咚咚地凿大腿,喊:“谁都想理性地活着,可你们能吗,我们能吗?要抗争啊,老弟,抗争!因为在这城市(他在头顶画圈)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这个世界也在良心里,老弟,公正就在那。”

我迅速点根烟,出其不意地拍拍他的肩头,却说不出话。

姐妹俩开始轮流叫出声。刘总呢,抖得快拿不住杯子了,白衬衫淋了茶渍。他是那么不安,却想保持冷静:“老弟啊,你错了。人,不分你、你们,我、我们,这多残忍啊。人,应该只有一个称谓,就是‘我’,懂吗,我……”他在万念俱灰中吸溜口黑汤,糊里糊涂地往茶台下面摸:“我……卡住了……”

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捞到,我说:“刘总,您没事吧?”

“没事……”他堆成一坨死肉,快没力气眨眼了,又往茶几下面摸,“让我单独面对一个人……除了把他玩弄在手里……就没别的招了……你行的,老弟……”

我挪挪茶盘,给他放黑包,在滚滚雷声中问他:“您真看得起我,可我已经厌倦了。”

他搂着黑包,像耍酒疯:“……那你来这干吗……只身前往,来到我面前……”我叹口气,帮他拉拉绳口,然后靠到沙发上想流泪。他扑在黑包口一根吸管上,鬼似地冲我乐:“因为我就是你的极限……”

我被钉住了。

他扯了黑布包,嘴里得意地念叨:“别死心眼了,老弟……别再作个旁观者了……要勇于担当啊……”他边说边把几根管子和一个玻璃瓶组装起来,因为手抖,我帮着把一根直角吸管插进瓶口,默默递过打火机。酒精灯很快把瓶子里的液体煮沸,刚滚出几缕白烟,全被他吸进肺里。第二口更多更重,他当下恢复了平静。放松了一会,他平静地说:“你心中有猛虎,我想亲手把它放出来。”这一次,是他的话说服了我,和他这个人没有关系。我接过瓶子,吸进一口白烟。

他瘫倒了,像尸体一样被沙发拦腰截成两半。从这一眼开始,我被大喜悦灌满灵魂,是啊,我的灵魂像胎儿一样在身体里孕育成形了。它软软的,轻盈剔透,只要我愿意,身子就能飘起来。一切都变软了!沙发、茶具、橄榄吊灯、钢琴、墙壁、尸体,连同空气,缓缓地,轻轻地褪去一层软皮,哦,我看见了,它碎了,碎成词语,又碎成一片粉末。然后,物呈现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时空蠕动了,时间变成了水流,我顺流而下,用最后一丝意志力抓住阳台铁管,拦住身体。

天啊!多么美的世界啊!我不仅能看见院子里每一株草,每一片树叶,每一根狼狗毛,每一个山包,每一块石头,甚至把远处的城市拉近眼前。啊,我看得清每一条街道,每一辆汽车,每一个灵魂。我看见了众生。难道,万物复活了吗?大地啊,宛如惊涛骇浪的大西洋。一望无际的黑云啊,在轰鸣中被一片光融化了,涌出辉煌的光芒,是太阳吗?我不得不后退,因为有一个巨大的乳房遮住了太阳,四周的黑云缓慢地消失,我先看见一只比珠穆朗玛还粗的手臂恢宏地落向人间,另一只指向浩瀚的宇宙,然后是她那比大地还宽厚的整面胸膛,像苦难一样结实的脖颈和下颚,就在那双宛如恒星般的双眼从黑云中显露时,我呼唤了一声:“奶奶啊,我完整了。”浓浓的胃液涌出来,把我拽倒了。

如果我没记错,随后的事是这样的:我被两个人拖在地上,女人的声音召唤我,脸上凉凉的,有人打我嘴巴,我逐渐确定有一个是芳芳。“哥,我在这我在这!”她的声音在我脑后,又到了眼前,然后给我灌液体,我开始呕吐不止。我完全清醒了,发现躺在浴缸里。妹妹蹲在眼跟前,王婶待在门口。看见我明白事了,妹妹就哭,我从没见过她哭成这样,一开始还觉得奇怪呢,就去摸她的鲤鱼唇。她让我摸。

“芳芳,”我特别平静。

“哥,我在这。”

“我们回家吧。”

她用花洒冲掉我身上的呕吐物,才发现自己湿了半边,王婶帮忙把我拉出浴缸,我立刻站稳了脚跟。我湿漉漉地走进客厅,留下一串脚印。刘总不见了,茶台上一干二净。再望望整个空间,一切恢复了原样。下楼之后,王婶把包给妹妹拿过来,客厅空荡荡的,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送到大铁门,我回头对王婶说:“谢谢您王婶。”她说:“快走吧。”她打开铁门,狼狗咆哮起来。

出了铁门,妹妹挽着我往另一个方向走。走了几步,她突然扑过来,搂住我脖子嚎啕大哭。我心里什么都清楚,但不乐意开口。她就是哭,不说话。后来哭得我不耐烦了,把她架开,因为要下雨了。

“你的事解决好了吗?”我点了根烟,变成没本事又摆谱的兄长。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才刚开始!”

“对。”

“告诉你啊,别哭了,闹心死了。”

“哦。”

我抠抠耳孔,手一扬:“走吧。”

她把我领出后门,经过几段山坡,居然走进一条商业街。四周的店铺围着一块方形促销区,十来个穿红T恤的工作人员忙着拆舞台。已经过了打烊时间,但人还不少,被稀稀拉拉的雨滴吓得到处跑。我们等一个没什么人的红灯。对面有一间麦当劳,我饿了。妹妹抓住我的二头肌,脱掉高跟鞋,让自己痛快呼吸起来。“雨啊,”她说,“下吧!”然后,天就开了洞,倾盆大雨砸下来,人群呼地向后撤回店铺门口。随他们转身时,突然被股凉气击中,我哇呀一声渗出一层热汗,身体立刻通透了。

绿灯亮了,我一把没抓住,妹妹一声尖叫冲进雨里:“去麦当劳撒尿,憋不住啦!”一手护着包,另只手甩开高跟鞋,拐起两条腿,她逗笑了斑马线两头的人。包括我。我点一根红河,想起一路的人和事。然后,我看见了陈芳。她在人群里有些茫然,晃了几步,静静地化作流浪汉,到离红绿灯最近的垃圾桶旁边坐下来,在地上挑烟头。我弹弹烟灰,想了想自己。原来,我来到这个城市,只不过为了完成一件事:我来看望妹妹,和她告别。就这样,我带着感恩的心穿透人群,把半截烟献给陈芳,借着风雨,我飘过斑马线对面。如果不是幻觉,那必是天意,流浪汉站了起来,把右臂伸向天空,对我喊出一道闪电:“吾王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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