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道尔基
2016-12-07梁积林
梁积林
寻找道尔基
梁积林
几朵云,刚才还是灰白的,随着夕阳下坠,仿佛渗出的血滴,一下子洇红了整个西天。相隔不远的两群马,这个群里嘶鸣上一声,那个群里就紧接着回应一声,持续着,像是扯着一把无形的大锯在不停地锯着这个安宁而又惶惑的暮晚。是的,一只土拨鼠蹿出老远了,又转过身,向着那两个穿过草原大野的身影怪乍乍地叫了几声,像是惊骇,像是抵触,又像是欢呼,然后拖着暮色,跑向遥远的山根里。
那两人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个把两只手环臂放在腹部,手腕处搭着一件灰色的外衣,神情里透出一种漠然而又沉滞的凝重,像是一个蓄满水的堤坝,哪怕一只蚁穴似的刺激,就会泄漏出大片的灾难。但是,在他皱眉间,脸上憷憷地动了几下,看来已加固了心里的防堤,或者说,他又打定了一个什么主意。
“天就黑了。”
在他转身向后面的人说话时,阴阴的脸上又带出一股暮气。他似乎被后面那人严肃而刻板的神情阻遏了一下,把将要说出的话往喉咙里缩了缩,但终究还是无法克制又稍有瑟缩地说了出来。
“反正到不了了,前面有个水房,在那里缓上一晚上再走。明天中午就到了。”
“缓?”这个字像是暗藏玄机的一把锁子,在后面那人嘴里掂量了几遍才打开似的,“缓?缓?……那就缓吧。”
“天黑了,路也不好辨认。”说这话时,前面那人反倒有些如释重负的推诿。
“这路你能不熟?”无分量的揶揄在愈加沉下来的暮色中,并没有撼动什么,反而使两人的关系有些松弛下来。
前面那人脸上晃动出一个自我嘲讽的浅笑,急走了几步,转身看后面那人严峻而茫然的脸上落着一层层暮色。
前面那人个子高而挺拔,只是内心里似乎受了巨大的打击而有些松垮,后面那人个子要比前面那人矮一个头,但长得壮实,浑身溶解了许多的审慎和刻意。
水房前的水槽上,水龙头没关严实,慢条斯理地向水槽里滴着有节奏的水滴。走在前面的高个子,抬起连在一起的手臂,要拧一下水龙头,想是怕湿了搭在手腕上的衣服,更或是有些吃力,只得放回手臂,侧弯过头,让间歇的水滴落进自己的嘴里,用舌头搅拌着,湿润着干燥的嘴唇。矮个子走上前把水龙头拧开到适量的位置,高个子才畅快地饮了几口。
矮个子围着水房走了一圈,而高个子也照他的样子走在后面,像是两根搅杆搅动着黏稠的暮色。
“有啥看头?”
矮个子并不理会他说的话,折转身扯了扯搭在他腕上的衣服,到了水房门前。
“进去吧,里面有过路人晚上住宿时铺下的草垫子呢,可以睡觉。”这话瓮声瓮气的,不像是高个子说出的,倒像是从高个子身后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很遥远,很鬼气。
推开水房的铁门时,咣地响了一声,更加重了那种鬼气,使矮个子一个怵惕。
“你进去睡,我在外面看着。”
高个子像是被人猛地从头上泼了一盆凉水,颤抖地摇晃着,可见矮个子这句话的分量,讥诮和不可信,甚或有更多的私密泄漏,一下子打破了他们之间一天来的那种平衡。
一瞬间,高个子的口气里露出了一种愤然的蛮横,用赌气的声调扶了扶自己。
“那就不缓了,继续走吧。”
“走?”矮个子把手电筒往高个子身上照了照,望望天幕,妥协了下来,“那就一起进去缓吧,缓到天亮了再走。”
矮个子把铁门往里推了一把,退后,搡了一把高个子,让高个子先进去,自己则转身打着手电筒向四野看了一圈,才进了门。
在矮个子用手电筒打量着水房的各处时,高个子一眼就瞅到了有根细铁丝连在两面墙之间,像是浮在水上的一根救命稻草。有时候象征性的暗示也能平慰人,高个子的心里一下子熨帖了许多。
“放心,不就是道尔基嘛,我明天一定领你找到。”尽管他言之凿凿,情绪里却张扬着一种玩世不恭。
矮个子从身上的背包里掏出两块干粮,递给高个子一块,高个子抖了抖手臂上的衣服,矮个子才想到了自己的疏忽,于是就把衣服取下折叠了,放在地上,让高个子坐在上面。
高个子用连在一起的双手接了干粮,捧到嘴边,咀嚼起来,矮个子又递过一瓶水,高个子摇摇头:“刚喝够了。”
高个子执意就坐在衣服上休息,让矮个子在草垫上睡。矮个子打着手电筒又看了一遍房子的四处,还是觉得不放心,就又站起来,往里销了销门栓,并从包里找出一截麻绳,一头拴在门栓上,一头攥在了自己手里,才躺在草垫上,按灭了手电筒。
“还有多少路?”好一阵子,矮个子突然撂过一句话。
已经眯盹儿了的高个子本不想接,悠悠忽忽间,才又说:“三十多里吧,进了山,就不远了。”
“你就一个同伙吗?就道尔基一个?”
“就一个。”
矮个子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咕噜着,高个子已扯起了呼声。
黑暗里,高个子手腕上的手铐像一盏微弱的灯,发着靡费的幽光。
角落里传出矮个子酣畅的鼾声时,高个子停了呼声,摸索着站了起来,借手铐反射出的微光,找到了早已在他心里定位了的那根细铁丝,举起双手,揉断了一头,又从上面揉下了一截,然后原坐回了衣服上,弯着手弯,屏息凝神,把铁丝伸进了手铐的锁孔里,吃力地捅着。咔地一声,手铐开了,他轻轻摘下放在地上,又站了起来。
他顺着连在门上的麻绳,蹑手蹑脚地摸到矮个子身边,从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攥着的麻绳头。他走到门边,悄无声息地开了门。月亮早已升起,月光一下子泻进水房里,啥都看得很真切了。他又返身到了矮个子旁边,掂了掂背包,那里面已空空的没了干粮,但他还是把包背在了身上。犹豫了片刻,他又拿起矮个子放在头边的手枪,照着矮个子的头比划了一个瞄准的动作,然后把枪放回原处,转身出了门。
天刚微明,一股股带刀的微风割着地上的脚印,又一盏盏地吹灭了天上的星星。牛场里,挤满了一桶牛奶的焦兰,提着奶桶向帐篷门口走去时,朦朦胧胧看到半坡蜿蜒的小路上爬上来一个男人。焦兰不由自主地放下奶桶,嘴里好奇而带有陌生感地念叨了句:“啥人,这么早进山来了?”正好被走出帐篷的父亲焦宝听见了,他也转到焦兰站的位置上看。等那人再次从一个山坳里转上山坡,已看得十分明了。那人个子挺高的,穿着件灰色的外套,斜挎在身上的绿色背包瘪瘪的,显然是个空包。快到焦兰父女跟前时,那人停下了脚步,迟疑地望了望他们,打算要走,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又向前走了几步,并从路旁捡了根松枝当作拐杖——也是防御工具——支撑着,当然,更是饥饿的驱使,使他到了他们面前。焦兰看到那人疲惫的脸像他身上背的背包一样,瘪瘪的,只有一只疑窦的野狗在茫然的脸上溜达着。
“能讨口饭吃吗?”说出这句话是那么艰难,像是从一个空壳里挤牙膏,挤出了一丝算是能听得见的气息。那人望着焦宝,焦宝已把焦兰脚边的奶桶提起,将奶子倒进了帐篷边的搅桶里。
“你是干啥的?”焦宝噜苏而带有防范地问。
“找牛的。”那人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就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失尽了。
“找牛的?”焦宝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人身上,而是抬头向远处的东山坡上望去,那里是他的牛群,大部分拢在一起呢,只有几头游离在群外,其中有两头向山脊上缓动着。
“找牛的?”焦兰从帐篷里端出一碗奶茶时,焦宝已把注意力转回到了那人身上。他把奶茶碗从焦兰手里接了过去,给那人递去。
见到奶茶碗,那人几乎是抢了过去,一口气喝完,用手擦了一下挂着奶汁的嘴唇。
“你是哪儿的放牛的?”焦宝问。
“夏日塔拉。”那人似有所悟地说,“嗯,是找牛的。”
焦宝咳嗽了几声,像是把身体里许多凌乱而恍惚的东西往好里码了码,“焦兰,既然是同行,那赶紧把煮下的牛肉热上给他吃。”然后转向已站起的那人,“进帐篷吧,进去吃了再说找牛。”
“找牛的?”焦宝自言自语,又像是问那人,“夏日塔拉离大黄山这么远,牛怎么能跑到这里来呢?”
那人无神地望了望焦宝,又望了望焦兰,进了帐篷。
“夏日塔拉,有个叫道尔基的你认识吗?”焦宝有些心绪不宁地问。
听到道尔基这个名字,焦兰一个激灵,神情专注地看着那人。
那人身体猛地一个震颤,错愕着嘴脸,支吾着:“道尔基,当然认识,在一个牧区,怎么不认识呢!”
其实,道尔基这个名字只是他在夏日塔拉转悠时从牧民们的喊叫中听说的,后来他瞄上了道尔基家的马群,在一个夜晚牵了他家的骑马,到西山县城的骡马市场上卖了。
“道尔基可是个好人,前些年我们到夏日塔拉买牛去了,他还请我们喝过一场酒,豪爽得很。”说起这些,焦宝焦黑黑的脸上那种不安和匆促逐渐消隐了,声音几乎到了温和的地步。“后来听说他的那匹心爱的骑马让人给偷走了,不知道找到了没?”
“兴许吧。”那人把手中的肉放在了碗里,右脸抽搐了一下,嘴角和眼角往一块儿拧了拧,神态警觉若有所思地说,“应该找到了。”
“赶紧吃肉,吃饱有精神了再慢慢说。”焦兰看着那人,脸上起了一丝莫名的悦动,又给那人碗里添满了奶茶。
“怎么,你们不熟吗?你们不是一个地方的嘛!”焦宝责备的言语里带有毁灭的威胁。
“哦,熟着呢。”那人恍惚的神情像是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刚刚走出,眼睛里显露出的是一只从洞穴里探出头来的旱獭的那种因惊虑而左顾右盼的神色,继而是危险解除后的松弛和怡然自得。“我在大南岔里,离道尔基家远着呢,又不常串门,知道的少,但是听说了。”仿佛谁给他的身体里添了把力量,倒有了一股没来由的严厉和悲伤。“偷牲口的贼,可恨。”
焦宝的身体猛地一个震颤,震源似乎就在那人身体之中。
“你丢了几头牛?”
“两头。”
“几头?”焦宝问。“啥色的?”焦宝嚼着一味苦药似地咧咧嘴问。
“两头。两头黑牦牛。”吃过肉,所有的精力都重回了那人身上。
“你叫啥名字?”
“李铁。”那人面带一种奇特的追忆,仿佛他把自己的名字已遗忘了又猛然想起,“嗯,李铁。”
“李铁!”焦兰念叨了一声,脸突然有些发红和神驰。
焦宝把焦兰叫到另一个帐篷里安顿,让她带上李铁到各山坳里去找牛,他骑上摩托,捎着个油桶到镇上去办伙食去。
帐篷不远就是一条小河,一只雪鸡正在河边喝水,看到他们,猛地咯了一声。李铁一不留神,从一块踩脚的青石头上滑进了水里,焦兰伸过手要往上去拉,一佝腰,连自己也带进了水里。李铁情急中,一拦腰,把焦兰搂进了怀里。焦兰吃惊地啊了一声,声音里捎带着一种埋伏了很久的情愫,寒战而又平静,她感到了愉悦的尴尬,耸动中也搂紧了李铁。他们贴紧了脸,赶紧慌乱地分开。那只红脸雪鸡又咯了一声,飞向了灌木丛中。
他们坐在草滩上,让太阳晒着湿了的衣服。
“你丢的究竟是两头啥样的牛,李铁?”
“两头黑牦牛。”
“公牛还是母牛?”
“这?”李铁一时语塞,但他不失镇定,即使脸色背叛了自己,声音照样是一个颤音后的舒缓,“两头公的。”
“噢,”焦兰的脸色突然有了一种考究的庄重,像是从一个仪式台上走下来,叹了口气,马上变得黯淡而凝重了,但她立马整理了一下跑远了的思绪,就近岔了句,“那只雪鸡真漂亮。”
“就是,和你一样漂亮。”李铁巴望说出一些别的什么,结果连自己都有些失望。
焦兰似乎并没有在这个话语中停留,只是被自己一个冷不丁的念头感动了一下,并且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了出来。
“你们家都有啥人,养了多少头牛?”
李铁在失望中感到了瞬间的失重。
“就我一个人。”声音严峻到了失真。
焦兰十分轻松但略带戏谐的语调闪烁了起来。
“一个人,独身?”
“嗯,放着几十头牦牛。”李铁已从虚荒里找到了平衡的砝码,甚至有些叵测的从容。
衣服已晾干,往坡上的牛群走时,焦兰突然问李铁:“啥叫一见钟情?”
李铁一时语塞。
焦兰向前猛跑了几步,又转过身来问李铁时,见李铁身上背的绿色背包被一株灌木挂住了,李铁正往下抹着背包。
涨红了脸的李铁把背包甩手扔进了灌木深处。
焦兰见状,焦急而表情生动地嚷嚷道:“你扔了干啥?你不要我要。”她不顾刺扎,双手拨开灌木,取回了背包,理所当然地背在身上,眼睛里射出柔和而野性的光芒。她瞪望着李铁,看到李铁心领神会而又失魂落魄地向前走了。
到了一个牛群里,李铁带着一副怪里怪气的苦相,随着焦兰的指点,一一看了所有的牛,不用李铁回答,焦兰就说:“这群里没有你的牛吧!”李铁的脸上倒是马上修葺一新一样,轻松了。
到了坡顶的一群牛前,焦兰说:“这是我们家的牛群。”
“这就不看了吧!”李铁自嘲地笑了笑,神态端肃地说。
“还是看看吧,免得嫌疑。”焦兰一说,使得李铁更加局促。“这牛?还是回吧,明天再找。”
“时间还早。”焦兰扯了一把有些沮丧甚或懊恼的李铁,走到了游离在群外的那几头牛里,指着两头更远些的说,“看看那两头像不像你的牛?”
这两头牛还真和别的牛不像,现在正是晚春,还没到给牛拔毛的时节,只有这两头牛身上的毛拔得光秃秃的。李铁并没多想,只是摇摇头。焦兰倒是冷静得有些稀奇古怪,坚持要李铁再仔细看看。
“这是两头公牛。”
“不是的,我说不是就不是。”李铁的恼怒反而使焦兰更上心,一种可靠的依从表情一下子占据了焦兰的脸。
“你真的认识道尔基吗?”焦兰问。
“你能带我去夏日塔拉吗?”焦兰又问。
简直是莫名其妙。
模棱两可的问话使李铁似乎一下子陷入了一种灾难的深渊,脸上洪波涌出似地憷憷动着,他睛僚了一眼焦兰,径直向山下走去。
“我在半路上碰到了一个人。”焦宝和李铁连碰三杯酒后,啧了一下嘴唇说。
“人嘛,到处都是,爹,碰上个人有啥奇怪的?”焦兰拿着李铁的那个绿色背包,找出针线要缝断了的背带。“你是不是碰上亲戚熟人了?”望着爹若有所思而耸起的嘴脸,焦兰问爹。
“可不是个一般的人。”焦宝停顿下,又给自己和李铁的杯子里添上了酒,看到了李铁那张严肃沉思的脸。李铁把刚添满的酒一仰脖子猛灌进了嘴里,斜睇了一眼焦兰,把包从她手里几乎是抢了过去。
“这个破包不用缝了。”
焦兰又不动声色地拽过去,“这是你已经扔了的包,我缝好自己用。爹,咋就不一般了,你说的是个啥人?”抬头示意焦宝说下去。
“我既然扔了,你也不能用。”李铁毫无妥协的口气,甚至有点邪门的野气。
“为啥?”焦兰面显嗔怪,“这包好好的咋就不能用?”
“就是不能用。”李铁说着,但并没再抢背包,而是拿起酒瓶给自己的酒杯倒满了酒,和焦宝碰了杯。
“让她缝去,李铁,”焦宝的声音已是背叛了自己的意图,“我们喝我们的酒。”
“啥人吗?爹,你说?”焦兰有些焦急地问,把手里的活也停了下来。
“碰到了一个警察。”焦宝说着,瞅了瞅李铁无动于衷的神色,“一个找逃犯的警察。”
“逃犯?”这个词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三个围成一圈的脸像是一个时间的表盘,一根无形的指针在上面咔咔咔地走着,好一阵沉默。
“警察说那个逃犯穿着件灰色制服,高个子,瘦长脸。”突然,焦宝黑瘦的脸上显出了一股狡黠而讥嘲的傲气,话锋猛地指向李铁,“不会是你吧!”
“哦,”李铁的身子像是被猛地一击重锤,颤晃了一下,眼光像是将要油尽的灯盏,扑闪着一丝微弱的光芒,他不无掩饰地赶忙又灌了一口酒,像是给灯里添了些油,眼睛里倏忽间又亮了起来。“我像?”李铁的脸上刚毅了起来,并且显出罕见的强硬。
“你像。”焦宝的眼里还是有一股火焰一样烫人的东西。
“不像。”焦兰看着爹的脸将要被焐着了似的,奇怪而诡秘,“爹,你是不是喝醉了,胡说的呢。”
“你像。”焦宝依然像拿着一把锥子,猛又扎了一下李铁。
“不像。”
“像。”
“不像。”和爹较劲的焦兰,突然放弃了和焦宝的啮合,转向李铁:“李铁,你说你是不是逃犯?”
一直处于沉默的李铁,无语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对焦宝说像的承认还是对焦兰说不像的认可。他只是警惕而神秘地笑了一下,就把那扇像门一样的脸沉默地关上了。倒是焦宝目光空洞,被掏空般绝望地咳嗽了两声,哈哈哈地无力干笑着。
“逗你玩呢,小伙子。”究竟是他没见到警察自己诌出来的,还是说李铁像逃犯呢,这个语焉不详的“逗你玩呢”,倒把焦兰给引到黑路上了。
“喝酒,好好喝酒。”
他醉了,带着一种充满危险的夜游者的眼神在观望着他。
他醉了,带着一种迷茫而解脱的眼神注视着他。
夜空里,一只狗不停地吠叫着,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忽远忽近,像阵阵战鼓。
她看着他的脸,像一张撕裂了的窗户纸。
她看着他的脸,像一副用旧了的面具。
她看着他们,感到是一场默默的角力。
到底还是焦宝的酒量胜于李铁的,最终李铁先醉得不省人事了。
焦宝和焦兰扶着李铁到焦兰的帐篷里去睡,让焦兰骑上马到田文家的帐篷里和田文的女儿田丫丫去睡。
李铁尽管说话都吐字不清了——其实他就没说过几句话,但出帐篷时,还是很机敏地把焦兰缝好背带的背包攥在了手里。
焦兰并没有走远,骑着马到小河边就停下了。她跳下马,把马拴在柳墩上,然后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出帐篷时从李铁的手里取下的那个绿色背包,感到一种可靠又虚幻的萎陷。夜风凉凉地侵袭着她的身子,两个男人一个像一块砧子一个像一把锤子,而她是一块烧红的铁,经过一阵锻打后,一下被蘸进了一盆凉水里,她猛地一个哆嗦。
她并不是她的爹焦宝亲生的,焦宝就没有结过婚。焦宝一会儿说她是他去夏日塔拉买牛去时在路边拾的,一会儿又说她是夏日塔拉的一个牧民送的。这些都是她爹在喝醉酒时胡言乱语说出来的,可每次说到这些时,总是会说到一个叫道尔基的名字。她就把道尔基和自己的身世没来由地联系到了一起。爹酒醒后,她曾问过多次,焦宝总是粗暴而疲倦地说那是胡说的,她是他亲生的,他很早时结过婚,她妈就是在生她时大出血死掉的。
但是,在她独处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奇怪的迹象萦绕着她,向她昭示,向她闪烁,她就把爹的那些醉话和夏日塔拉和道尔基串在一起,划着自己的另一条生命轨迹。有一次,她都试图要到夏日塔拉去,不管是真是假,找找这个虚幻的道尔基。但是最终她还是犹疑了,爹对她很好,而道尔基不过是爹醉话里的人物,爹喝醉时总是说些夸大其词的话,在整个牧场都是出了名的。于是,她就一次次把这个幻想打碎了重铸,铸好了又打碎。
随着她的逐渐长大,爹好几年都没提过道尔基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也已从她的记忆里隐遁了。然而隐遁不是消失,它就在某个角落里,或者生长或者发霉。李铁的到来,爹竟然在没喝醉的情况下提起了道尔基,可见世上真有其人,并且就在夏日塔拉。可这人究竟与她有何种关系呢?她就又把曾经打碎了的幻想重铸了起来,试图从李铁那知道些什么,可这个李铁——
这个李铁!
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一下子就燃尽了,使人感到了生命的急促。
好像一个危险的信号,让焦兰立马站了起来,也不骑马,径直向李铁睡着的自己的帐篷走去。
焦宝躺了一会儿,听到女儿骑着马哒哒哒地远去了,他的身体像是被一对棒槌击打着,一种恶俗的快感充斥了脑海。他摸索着起了身,身子骨和脑袋里,杂芜着一场战争后的生疼。他没有亮灯,月亮已经升起,照着他在其中瑟缩的帐篷像一只喘息的困兽。他走出帐篷,看到风力发电扇的杆子像困兽的一只角,而另一只是相对比较矮的自己嘛。
他向前走了几步,前面的小路上有一个人蹒跚着向他走来。那不正是李铁嘛,背着背包拄着一根松枝的李铁,有气无力恍恍惚惚地摇摆着。怎么又成了两个人,好像是李铁和焦兰,不对,是李铁一个人,手里拿着根棍子,他要干啥?这个李铁。
焦宝的脊柱上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凉水,一下子冷飕飕的,像一只领牲(在献祭的仪式上,把水浇在羊的身上,羊一抖擞,就算是神把这只羊领受下了)的羯羊抽搐着。他赶忙像修正错误似地揉了揉惊恐的眼睛。哦,原来是月光透下来的一块云影。
正是那一虚幻和那一抖擞,使他耸动起了一个原本模糊的信心。他走到了帐篷后面的狗窝前,黄四眼狗的两个黄眼圈像是一副手铐,又像是两束火苗。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它,感觉把他的手指燃着了,及至全身。冷与热的夹击使他陷入了极度的疲惫之中,他刚要坐在狗窝旁,又挺了挺辛酸的思绪,走回了帐篷。
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一股微风在不停地划擦着黑牛毛的帐篷,像是一个人拿着根火柴在划擦着一块砂磷,要用多少时辰才能点燃黎明?
时间就是小河里的那些垫脚石,踩好了就可以稳稳地过河,踩不好,就会滑进河水里。他竟然有了这样一个怪诞的念头。他立马又起了身,出了帐篷门。
他又走到了狗窝前,黄四眼狗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像是给他表以忠心。兴许是月光更亮,映得那两个黄眼圈的火苗更旺了些。他又折回身,提起白天里他从镇上灌回汽油的塑料桶,桶里的汽油发出满荡荡的沉闷声。他摸了摸衣服口袋,又返身责备而忧虑地看了看黄四眼狗的黄眼圈,那是两束火苗,那是一把火。
焦宝走进帐篷,在他非常熟悉搁东西的地方摸到了一个打火机,一种坚定的东西从像河流一样的胳膊流进了他的心里,掺和着恐惧、无能为力和稍纵即逝的忿怒。自我怂恿的力量是巨大的。
他再次走出帐篷时,毫不犹豫地到了帐篷后的汽油桶前,连黄四眼狗的火苗似的黄眼圈都没有再看一眼,就提上汽油桶,到了另一顶帐篷前,拧开桶盖,沿着帐篷边,转了一圈,把那桶汽油全部洒在了帐篷的四周。随后把空桶放到一边后,他一下子倦怠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想抽支烟,摸摸身上的口袋,没有。他嚓地一声按着了手中的打火机,优柔寡断地晃了晃,一甩手,扔进了汽油上面,噗地一声腾起了熊熊火焰。燃着了的帐篷和不远处的另一顶帐篷对应着,像是那黄四眼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斜睨着这个小小的世界。
焦兰摸黑进了自己那顶让李铁睡着的帐篷里,李铁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也没有完全睡死,在焦兰轻轻叫了声“李铁”时,已从醉意中警惕地醒来。
“谁?”李铁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仿佛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谁?”李铁猛地坐起,整个身子像是拉紧了的一张弓,声音坚硬而战栗,“干啥?”
“是我,我是焦兰。”听到是焦兰,李铁张满的弓松弛了下了,并且要起身按亮电灯,焦兰知道他要做什么,慌忙低沉而带有央求的声息说,“别开灯。你起来赶紧走。”
“为啥?”李铁声音里更有一种试探和兴奋。
“不为啥,你赶快起来走就行了。”
“我还是睡到天亮了再走吧,这黑天半夜的,我到哪里去?”李铁的声音反而疲沓得有些惰性,但满含歉疚。
焦兰一听有些急了:“你必须马上走,李铁,你必须马上走。”
“咋……”还没等李铁说出意图,焦兰已抓起了他的一只胳膊,压住声音,非常庄重地说,“快走!”
这声音使得李铁一个寒战,仿佛命悬一线的惊悚,已由不得他再多想,就被焦兰拽着出了帐篷,向小河边走去。
焦兰解下了拴在柳墩上的马,把缰绳递给了李铁:“要么带上我走,要么你一个人骑上马走吧。”
“非得走吗?”李铁声音里透出一种茫然的沮丧。
“非得走。”焦兰虽然声音很小,但力道很大。
“为啥嘛,你总得让我知道原因,再说,”李铁谎言式地吞吞吐吐道,“我的牛还没找到呢。”
“牛我给你找着了,走,我领上你赶去,你骑上马赶上你的牛赶紧走。”焦兰说着已踩着月光过了河,“你骑上马过来。”
他们到了焦兰家的牛群前,焦兰指着那两头拔光了毛的牦牛说:“那就是你要找的那两头黑牦牛。”
“那不是。”
“那是。”焦兰斩钉截铁地说,忽然又转为羞怯的语调,不情愿却又无奈地说,“我爹经常干那事,过上几个月就从外面偷几头牛来,说是买来的,把毛拔了,找的人又认不出来,等毛长长了就杀了卖肉。”焦兰顿了顿,战栗着,像是摇了摇身体里剩余的一些话,好倒出来,“我觉得爹已发现你认出那两头牛来了,想杀人灭口。李铁,你带我走吧。”
忽地他们身后一道红光映了起来,他们同时转身,看到焦兰的帐篷腾起了一片巨大的火光。
李铁“哦”了一声,软塌塌地坐在了地上。
一直看到那片火光熄灭了,李铁才缓过神来。
“焦兰,那不是我的牛。”
“是你的牛,是你心好不想认了,对吧?李铁,我就是看到你心好。李铁,带我走吧。”
“不,不是那样的,焦兰,”李铁慢吞吞而窘迫地说,“那真不是我的牛,我更不能带你走。你爹烧我是另有隐情,也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为啥?李铁,到底是咋回事?”焦兰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可怕的乞求。
“焦兰,其实我和你爹认识。那是去年,对了,你想想,去年你爹是不是出门有两个多月过?”李铁说完,等着焦兰思谋着回答。
“是的,有一次出去就是两个多月,爹说是出去再买些牛,我知道他干啥去了,又偷去了吧,结果这次出去时间长,却一头也没偷上。”焦兰郑重地说,“咋了?”
“我和你爹是在西山县城的骡马市场上认识的,我俩一见如故,尽管他比我大许多,我们却很投机,一拍即合,商量好了到北山里的羊群里去偷羊,那里的底细我早踏摸好了。我们在北山附近的农家里买了辆三轮拖拉机,晚上就到一个羊群里,把牧羊人的房门朝外锁上,牧羊人被锁在屋里面,我们就往三轮车上装羊。装上一车羊,赶天亮拉到西山县城的牲畜交易市场上卖了。过上几天,等风声过了,再连夜干上一趟,两个月里,我们总共干了五趟,公安部门下狠心查开了,我们才放手不干的。
“你的爹,也就是我叫的老焦说要回家了。临分手时,我们立了三炷香,磕头发誓:我们老死不得相认,遇事谁也不准牵扯谁。
“后来事发了,我想一个人把全部罪名都揽了,可他们不信,说从各种蛛丝马迹中都能看出是两个人干的,我只得随口诌了个南山里夏日塔拉的道尔基的名字。正好也给我找了个逃跑的机会。
“我并没有打算指认他,老焦,也就是你的爹,我一直装着不认识他。可他为什么要杀我呢?”
李铁忽而悲伤地长叹了一声。
焦兰已泣不成声。
等焦兰从李铁的那些话中挣扎着回过神来时,李铁早没了踪影。她手中紧紧攥着那个绿色背包。
“李铁,李铁。”
小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