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世界
2016-12-07王棘
王 棘
极乐世界
王棘
我是从那个家逃出来的,一开始他还在后面追我,也许是想把我生拉硬拽回去,或是想追上来对我再打骂发泄一通。一出家门我就跑起来了,我能听见身后他的脚步声,还有他的骂声,不知是不是幻觉,我甚至还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令人恶心的酒味。也许是风把它们传送到我的嗅觉范围之内的吧,要么就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你知道,那时我的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出现幻觉也是有可能的。
我没有往东跑,你还记得吧,东面就是你姥姥姥爷他们住的那个村子。我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跑的,村里人们放牛放羊也是往那个方向去的,顺着那条土路一直走就进到山里面了。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直跑啊跑啊,生怕被他追上。出了村子,我就顺着一条小道向一座山上爬,我不敢走那条牛羊踏出来的大路。那时我已经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回头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我以为他躲起来了,或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正悄无声息地向我靠近呢,我不敢停下脚步,就那样一直在山中小道上穿行,步履匆匆,神色慌张,偶尔回过头来四下张望,想要发现他的藏身之处。你能想象得出我那时的狼狈吗?
其实那天晚上他根本就没有追我追那么远,他连村子都没出,这是他亲口所说的。也有人看见他追出了院子,但没跑几步就摔了一个大跟头,鼻子碰在了一块石头上流出血来,他就骂骂咧咧地回去了。天知道他那天到底喝了多少酒,他一向是沾着酒就没了命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天晚上,我在山上那些错乱交叉的小道上没有目的地走啊走啊,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或是停下脚步侧耳细听,我以为他一定就躲在哪块石头后面或是那些茂密低矮的灌木丛中,就等着我放松警惕,然后一跃而起……我专走那些偏僻、杂草丛生的小道,你知道的,我是为了躲避他的追踪。后来我才发现,我的裤子被荆棘划破了,小腿上也是一道道的划痕,那些划痕上的血都凝固了,结了痂。可我当时都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腿被划破了,也没感觉到疼痛,只怀着恐惧注意身后的哪怕是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我来到了山顶上,再往前走已经没有路了,前面就是悬崖。月亮躲到了乌云后面,我看不到这悬崖有多高。我靠着一块石头坐下来,不安地朝着我上来的那个方向搜寻着。你知道我是在担心什么吧。我已经走到悬崖边上了,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如果他现在从哪里跳出来的话……他没有出现。山上寂静无声,树木和草像是睡着了,风似乎也睡了。他或许根本就没有追来,我心里想。我开始感到冷了,身上的疼也渐渐苏醒过来,脑袋又昏昏沉沉的了。
你知道吗,在这之前我已经病了好几天了。我的脑袋里一直嗡嗡地响,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可我还是坚持去地里干活,正是秋忙的时候啊。那天早上我实在是起不来了,要是还有一点儿力气的话,我是不会躺在炕上的。我和你姥姥一样,一辈子操劳的命,要是还有一点儿力气也就咬咬牙扛过去了。我对他说:“让我休息半天吧,我实在是没力气下地了。”他也没说什么,自己煮了点挂面就去地里了。可没过一会儿他娘就来了,她一进门就说:“英子啊,你没事吧?这会儿可不是躺在炕上的时候,现在可是大秋窝子啊,咱们家本来人就不多……”她说了一筐话,就是想让我和她一起到地里去,可我是真的没有一点儿力气坐起来了。她还说她那么大的岁数了也还到地里去,不就是为了我们过得好,现在可是关键时侯,要是一下霜就什么都没了……可我实在是没力气起来。
中午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我努力睁开眼,看到他跨坐在炕沿上,一声不响地抽着烟。我勉强支起身子对他说:“想吃什么自己弄点吧,我实在没力气起来给他做饭了。”我从来没有病得这么厉害过,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迷迷糊糊听到他好像在说让我吃什么药,我说先放那儿吧,真的,我实在不想说话,好像自己每说一句话精神与力气就会减少一分。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也没听见,我那时昏昏沉沉的,脑袋就像要裂开一般,根本顾不上去注意发生了什么。等我感觉稍微好一点儿,睁开眼看时,家里就又剩我一个人了,阳光穿过窗棱在炕上形成三个明亮的长方形光斑,外面除了远处传来的几声粗砺的狗吠外,再没有其他声音。深秋的天空又高又远。两片白色的药片安静地躺在茶缸投下的阴影之中。水已经凉了,他应该出去有一会儿了。我把药喝了后,闭上眼睛,重又陷入了昏沉。
“你就装吧,你就是不想去地里干活。你能有什么病,我这么老了都不好意思在这大秋窝里整天躺在炕上。”她说。那张老脸是土灰色的,深浅不一的皱纹横七竖八地布满了一整张脸,那双眼睛浑浊不堪,像是常年饱含泪水。其实她也蛮可怜的。我在心里想。可是我真的没有一丝力气,我不是在装病,你不能这样说我。
“没有,没有。”我说。可是她那眼神让我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
“我还给老李家生了一个儿子,小海他爸也从来没给过我一天好脸色看,但我也从来没有在大秋窝在家里不干活,而且一整天躺在炕上。”她接着说,“在家里躺着,连饭都不做,你们真是赶上好时代了。就算是时代变了,也不能这样啊,一个女人怎么能这样……”
她站在那里,双眼放出让人不敢直视的光。她那双手干瘦得像一对钳子,我真担心她会一边说着“你就装吧,你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一边过来用那两把“钳子”把我掐住,让我不能呼吸,不能说话。我想说我没有装,可我已经说不出来了。她的那两把钳子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我说不出话来,也不能呼吸。
“再生一个说不定就是儿子了。”她说。
“谁说得准呢,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儿子呢。”他说。
“二狗老婆又生了一个小子,他们已经生了一个小子了,希望这次生个闺女的。”他说。
“要是倒退个一二十年就好了,想生几个生几个,还怕生不出个儿子!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说,“以前是让多生,生得越多越好,可一转眼又不让生了。”
“你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她说。
“你就装吧,你有什么病啊。”她说。
“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她说。
“儿子。”他在梦中说。
你知道他喝醉酒时有多么可怕吗?你恐怕想象不出来。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炕上补麻袋呢,我心想过几天它们就要派上用场了。我下午醒来,可能是吃他留下的那些药起了作用,我感觉自己能够勉强坐起来了,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昏昏沉沉,就强忍着下地找了那些麻袋来。我已经说过,要是还有一点儿力气的话,我是不会躺在炕上什么都不做的。我一会儿也闲不下来,这一点真是和你姥姥一模一样。可我跟你说吧,像我们这么整天忙来忙去不得一点儿闲的,为家里操碎了心,到头来连想从别人嘴里得到一句好话都是痴心妄想,他们都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是你应该做的。当你有一天因为病痛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不得不在炕上躺一会儿时,他们就认为你是在偷懒了。他们才不会听你解释呢,因为以前你从来没有停下来过。是你自己把他们惯坏了,就是这样。
那时我正坐在炕上补那些破了的麻袋呢,过几天就要用它们了。我已经吃过饭了,做了他最爱吃的莜面饺子,我给他把饭热在了大锅里,我以为他去麻将馆看打麻将去了。他一进院子就嚷嚷着骂呢,我还当他是在骂我们那条自己家里人回来也乱叫的狗呢。可他刚一进堂屋里来,我就听到他在摔东西。他一边摔一边骂,骂我骂你姥姥,我就知道他一定又去喝酒了。他跌跌撞撞地进到卧房里来,一把就抢走了我正在补的那个麻袋,把它狠狠地摔到地上,嘴里骂着,然后,他扑上来就打我,就像一只恶狗那样。我想要跑出去,只要跑出去他就打不到我了,他喝得醉醺醺的,一定追不上我。可我脚还没跨出门槛,他就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把我又拖了回去……不过我终于还是跑出来了。
你说你记得他不是这样的?是啊,你记忆里所保留着的恐怕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他的样子吧。可是你知道吗,有时候时间是会改变很多东西的,比如说改变一个人,这再简单不过了。你记得的一定还是在你小时候带着你在南山村街上吃荞面凉粉的那个他吧。那天可是个大热天啊,你从你姥姥家来到南山村,街
上的人们开玩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就站住告诉他们你是来你小姨家的,你还说你小姨叫英子。那天我不知去干什么了并不在家里,你在街门口那儿等了半天也不见我们回来,就又来到街上。已经是中午了,之前那些人都回去了,寂静的街上就剩一个卖凉粉的在收拾摊子。你听着聒噪的蝉鸣,不知该回去呢还是留下来等我,这时他正好从谁家里出来了,我估计他一定是从麻将馆出来的。他后来还对我说你那会儿就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卖凉粉的。他走过来摸摸你的头,问你饿了吗?你没有说话,眼睛直盯着那个正在收拾摊子的卖凉粉的。他带你过去吃凉粉,他对你说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让你撑开肚子好好吃,你俩就一人抱着一个大碗蹲在街上吃起来了。吃完后他送你回了你姥姥家,可刚到家你就吐了起来,把刚刚吃的东西全都吐了个精光。是那天的大太阳把小小的你晒中暑了,因为这个,你姥姥不止一次在背地里抱怨他大中午的不带你回家而是在街上吃什么凉粉。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会儿那个他了,什么都会变的,人是最容易变的。
我靠着那块石头瘫坐在山顶上,再往前一步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的身子在发抖,嘴唇也在抖着,月亮早就躲到乌云后面去了。这会儿潜藏在我身体里的疼痛全都苏醒过来了,脑子里又在嗡嗡作响,像是要炸开了似的。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许多星星,它们一闪一闪的,闪得我就要晕了。它们变成了一张张脸,有他的,有他娘的,还有你姥姥的,你姥爷和你两个妹妹的——我可怜的孩子。他们表情各不相同,但嘴都在动着,就像星星一闪一闪。
“我再也不打你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吧。”他说。
“我们去大同吧,带着晶晶和莹莹,让她们在那里上学。”他似乎变成从前那个他了。“你难道忘了吗?我们在大同生活的那两年多么快乐,我们回去好不好?”
“你不是说要让咱们的女儿学舞蹈吗?我们回大同去,送她们学舞蹈、学唱歌、学画画。”他舞动着一只手,像是要画出那美好的画面。“别人的孩子学什么,我们也让她们学什么,你放心,我会努力挣钱的,我不再喝酒了,你放心。”
“我们不要儿子了。”他咽了口唾沫,郑重地说。
“老李家可就剩你这么一根独苗苗了。”她的嘴一瘪一瘪地说。她的牙齿不知为何忽然一颗都没有了,看到她那副样子我都要笑出来了。
“老李家的香火到你这儿断了呀,”她说,“老李家的人从此就没后了。”
“你对不起列祖列宗啊,小海。”她说。
“别说了。”他吼道。
“没有香火了。”她说。
“不要再说了。”他挥舞着胳膊,跺着脚,脸憋得通红。“别说了,求你了。”他说。
“都怪你。”他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像是想要把我吃了一般。“都怪你,都怪你。”他说。
“对,对,都怪她。”她附和道,“自从她来到咱们家,家里就没一天好过,都是因为她。”
我看不到这悬崖有多高,可心里有一个声音,她对我说:“跳下去吧,跳下去吧,活着太苦了,跳下去就解脱了,跳下去就再也不会有烦恼了。你活得太苦了。”
“快跳下去吧,”她指着我恶狠狠地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都他妈怪你。”他说。
我的身子向前挪了一点儿。“下面就是天堂,”心里那个声音说,“那里没有苦痛,没有寒冷。”我的身子又向前挪动了一点儿。
“英子。”我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我回过头来看到你姥姥那张被岁月侵蚀的脸,她手伸着,似乎想要抓住我。“英子,回来,回家里来吧。”她说。
“妈,妈——”这是她们在喊我呢,我的孩子。
我可怜的晶晶和莹莹,她们正眼巴巴地看着我呢。
“回家来吧,千万不要做傻事呀。”你姥姥说。
下起雨来了,冰冷的雨滴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可是我的身体却像个火炉一般,它正在燃烧着,雨点落在上面似乎立刻就被蒸发了,还发出咝咝的声音。这雨使我清醒了一些。我又退回来靠在之前的那块石头上,我想先休息一下,然后就该往回走了。下山的路本来就不好走,现在又下起了雨,我需要先养足精神,这样才能一鼓作气地下去,回到家里去——我说的是你姥姥家。
可是,我好像又陷入了昏沉,不过这次却没有那些声音来搅扰我了,雨声也越来越小。我缓缓地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陌生的黑暗。
开始往山下走时雨已经停了,本以为路一定不好走,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似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下了山,鞋上连个泥点子都没沾上,尽管道路泥泞不堪。回到南山村的时候,已经有一两户人家的灯亮起来了,我加快脚步向你姥姥家的村子走去。
村里的刘三儿牵着驴过来了,我尽量把头偏到一边不去看他,等走到他身边时几乎跑了起来。我害怕别人现在问我什么,就是他们问了我也不会对他们说话的。我知道我现在衣衫褴褛,神色悲伤,浑身都湿透了,我只想立马就回到你姥姥家去,最好一个人都别碰上。他们表面上或许会对我嘘寒问暖或是深表同情,甚至做作地挤出几滴眼泪,可我知道,他们内心深处却是与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完全相反。没有人能感同身受你的痛苦与悲伤,甚至有些人专门把自己的愉悦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只想赶快回到你姥姥家。
那条狗没有叫,只是用眼睛盯着我看,那双眼睛闪着幽幽的绿光。
我进去的时候你姥姥正在忙着做早饭呢,你姥爷和你小舅还在睡着,那会儿还不到六点。我一进到家里就爬上炕趴下了,现在我才感觉到累和困。
“爷要是让你走了爷就不姓曹了。”
“我不想和你说话。”
“你还飞呀,爷倒是看看你咋飞呢。”
“你就听街上那些人挑唆哇,呆得你……”
“你还飞呀,爷看看你往哪儿飞,看爷不敲断你那两条腿。”
“要不你出去,你出去给你儿子打工挣学费去。”
“家里又不是没有钱,还不够供他念书?”
“就家里那两个钱?念完书出来呢,你不给他买房子能行?不给他娶媳妇能行?就家里那两个钱?”
……
我努力睁开眼,看到你小舅正在被窝里流眼泪呢,他背对着你姥姥姥爷侧身躺着,假装还在睡着,可我却看到他两眼睁着,眼眶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你姥爷趴在被窝里,正在抽烟。
“你们都少说两句吧。”我说,“娘出去打
工也不容易,在外面可不比在家里,那可得看人家的脸色。爹也挺苦的,一个人在家里,饭也吃不好,还要牵那两头驴,谁也不容易,可不都是为了儿子嘛……”我用胳膊支撑着坐了起来,看看爹又看看娘,可他们都没有任何反应,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不过他们倒是也不再吵了,你姥爷抽完了烟,又躺了一会儿便起来出院子去了。
“爹也挺不容易的。”我说。
你姥姥用手背抹了抹眼角,什么话也没说。
你姥姥没有给我拿碗和筷子,他们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我在想我是不是不该回来,可我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呀?这里可是我的家呀!你姥姥跨坐在炕沿上无声地嚼着饭,你小舅端着碗站在地上,背靠着那个漆成红色的衣柜。
我虽然觉不出饿,可是我想起自己已经有两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我现在不再感到难受,之前的那些疼痛、昏沉也都不复存在,只是恰巧看到你姥姥他们正在吃饭,我这才想起自己也应该好好吃一顿饭了。
我走过去从碗柜里拿碗筷,却怎么都拿不起来。我看见自己的手已经碰到那个碗,可我却感受不到它,手再往前,想要抓住碗沿,却看到手指径直穿过了那只瓷碗,仍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娘!”我大声喊你姥姥,她没答应我,她像是根本就没有听见。“小亮!”我又喊你小舅,他也像是没听见。
我是在做梦吗?我问自己。
我还没搞清楚自己是否是在做梦,就又听见你姥爷愤怒地说:“你看王三女人那样的挺好是不是?爷可不是王三,你想飞呀,门儿都没有,你连这个家门都出不去。”
你姥姥没有搭话,她低着头,无声地嚼着嘴里的饭。
“娘是那样的人吗?爹又不是不知道。”你小舅说。他看着你姥爷,“您就听街上那伙儿牲口们挑拨哇,他们可都盼着看笑话呢。”
你姥爷仍自顾自地抽着烟,他的脸气得变成了黑灰色。“给我拿酒来。”他愤怒地扔掉手里烟头说道。
“甭给他拿。”你姥姥说,“都戒了四五个月了,现在又要喝,我看你是想借着酒发疯骂人呢。”
你小舅没有动弹。“你不给我拿,爷自己还长着腿呢。”你姥爷说着就跳下地去取了酒瓶,回到炕上将酒倒在碗里,一口就喝下去一大截儿。
连着喝了几大口酒后,他的脸由黑灰色转为黑红色,几条血丝不规则地分布在两腮。他的眼光变得灼灼炙人,像是把这两年自己所忍受的惶都点燃了。他变得暴躁,嘴里吐出的言语也都是恶狠狠的、冒着白烟的,还带着嗤嗤声,就像红孩儿口中喷出的三昧真火一般,真能把人烧个灰飞烟灭。
“你们他妈的知道这两年老子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吗?你们在外面吃好的喝好的,老子呢,每天一回到这个家里,看着这灰锅冷灶,还得自己做饭……每天都吃煮挂面……你们看看这两年下来老子还有个人样儿吗……”
“你们他妈的知道村里人是怎么说的吗?他们当着我的面,说自古以来哪有女人出去的呀,一个女人出去打工算什么样子……谁知道他们背后说得有多难听。一开始,因为不想听那些人说这些话,我就尽量呆在家里,不到人群中去,可后来我一想,他们背着我肯定说得更加难听,于是我就专门往人群里去……他们说着说着也就没意思了,就不说了,可每次过年、秋收你回来帮完忙再走的
时候,他们就又要说了,我他妈的还是个男人……”
你姥姥早已下了炕,坐在灶台前那个小凳子上,端着碗慢慢地嚼着口中的饭。她不去搭理他,就由着他一个人说。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已经总结出了一些经验——你姥爷每次喝多的时候,他说的每句话别人都不要去搭腔,就让他一个人说,他说够了也就停歇了;倘若你反驳他,他就受不了了,就会爆炸的,这个家里就免不了要爆发一场鸡飞狗跳的战争了。
“人们都说养儿为防老,可老子算是把这些都看透了,等你老了没人会管你的。别的不说,就说现在,老子还没老呢这两个儿子就都不愿意多回趟家看老子一眼,更别说等爷老了……他们难道不知道你他妈走了,留老子一个人在家日子不好过吗?都是些没良心的……”
也许是因为酒喝多了的缘故,他的舌头变得越来越不好使了,话音就变得含糊不清了。到后来,从他口中吐出的那些话我一句都听不清楚是在说什么了,我的脑海中就一直回荡着他刻意加重语气的“老子”这两个字。
院子里的狗在吠叫,我透过窗玻璃看到你二姥爷(就是你姥爷的弟弟)推开门进了院子。他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不停地挥舞着手中握的那一根苞米秆子,以驱赶向他身上扑去的那条狂吠不止的大黑狗。
你二姥爷进到家里来了,你姥爷口齿不清地说:“老二,你过来啦?来,陪哥喝一杯。”他说着拿起一个没有用过的碗,往里面到了半碗酒,放到你二姥爷面前。
你二姥爷没喝,但他也没说不喝。他说:“哥,你有高血压,医生不是不让你喝酒了吗?你怎么还喝啊!”
“高兴,高兴嘛,老二。”你姥爷说。
“骂人谁都高兴。”你姥姥咕哝道。
“你说啥呢?妈的,说啥就大声地说出来。”
你姥姥看他又要翻脸了,就没再说话。你姥姥知道,自己若再多说一句,你姥爷就又要爆发了,他是不会在意家里来了什么人的。他只会觉得你让他在外人面前丢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脸面,他说话做事从不给家里人留面子,却总是过分地在乎自己的尊严。
“有啥话,咱们都摊到明面儿上说!”你姥爷用食指敲着炕沿,用右手颤抖着将酒瓶子里剩下的酒全都倒在碗中。“你倒是喝啊,老二,以前医生说要哥戒酒,哥就不喝了,可现在哥算是看明白了,酒是好东西,不就是少活几年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活着不也是受罪吗!”
“你还是少喝点吧,”你二姥爷劝他道,“人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再说你就是死也得完成‘任务’再死,你小儿子还等着你给他娶媳妇儿呢。”
“‘任务’?那还不都是人自己给自己上枷锁,谁没了谁也都没啥大不了的,你可不像空气,没了你别人都不能喘气……”
正说着,院子里又响起了一阵狗吠声。你姥爷和你二姥爷都向窗外望去。
“这人是谁啊?咋……”你姥爷话还没说完身子就朝着一侧倒了过去,他忙用胳膊去支撑,却又把盛酒的碗碰翻了。
是他。他把我从家里打了出来,现在又想接我回去了。他进到家里,也没向你二姥爷问好,而是讶异地问坐在小凳子上的你姥姥:“英子没回来吗?”
“没呀。”你姥姥说。你姥姥和你小舅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支支吾吾不说话了。
他们看不见我,我心想,我就是走到他们中间,他们也看不见我,眼神穿过我的身体,不作一秒钟的停留。我是在做梦吗?可是这一切又太真实了。
在你姥姥和你小舅的逼问下,他简略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只是说我们发生了争吵,却只字未提我生病和他酒醉后对我拳打脚踢的事情。“我以为她回这儿了。”他两只手掌互相搓着,眼神闪躲,最后定在他自己那双黄胶鞋的鞋面上。
“你是不是又打我姐了?否则我姐怎么会离家出走呢?!”你小舅愤怒地问他。
他假装没有听见,只是一个劲地重复说:“她没回家,能去哪儿呢?”
“铁生来了怎么不上炕坐?”你姥爷嚷嚷着说,显然已经醉了。
他看你姥爷已经喝得五迷三道的了,也没跟你姥爷搭话。踌躇片刻,他便让你姥姥想想我可能会去我们家的哪个亲戚家,打电话问问,找到的话就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再回村里找找,说完就慌慌张张地走了。
我看着你姥姥双手拿着手机,因为着急,手一直抖个不停,竟连通讯录都翻不出来了。
我看到每一次通话结束,你姥姥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她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眼泪。这么些年来,她吃过的苦、遭过的罪锻炼得她早已养成了不到最绝望、悲伤时都不会让眼泪流出眼眶的习惯,她知道落下的眼泪只会使自己更加手足无措。
南山村打来电话说有人看见我进了西边的山里,说他们正要进山里寻找,让你姥姥别再打电话了。
“我的傻女儿呀,你进山里干啥去了,现在的天晚上那么冷,昨天还下着雨……”你姥姥带着哭腔一边迅速地收拾着碗筷一边对自己念叨着。你小舅和你二姥爷已经出发去南山村了。你姥姥将碗筷瓢盆从炕上转移到大锅里后,也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家里安静下来,只有你姥爷还躺在炕上,呼噜声隆隆地响着,像是村外开进来一辆大卡车。
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用在述说之前的那些事情经过时的那种平心静气的口气,详细地说出它们发生时的每一个细节来。我甚至害怕去回想当时那充塞着令人窒息的悲伤的一幕幕。不过我想就算我说得再简略,你也一定会感同身受的,毕竟那样的场面你也曾经历过。
他们把我的“身体”抬回了家里(南山村那个家,不是你姥姥家),给我换上了平时我走亲戚出门时才穿的那身衣裳,然后将我放进了家里那口给他娘准备的棺木里。孩子们一直在哭,晶晶和莹莹。那个下午,你姥姥那已变得沙哑了的声音一直萦绕在南山村村边那个方方正正的小院上空。一直到日落后,那悲伤的声音才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一点点地消失在那条通向西平村的弯弯曲曲的土路上。
第三天清晨,太阳还没出来,一颗颗露珠还挂在叶已枯黄的草尖上时,伴随着吹唢呐的乐声,那个装着我肉身的棺木,在五彩花圈的簇拥及一群穿白孝服的人们的哭声里,被抬向村东曹家坟台上那个已经为我挖好了的墓穴。
我没有跟着去那里,而是一直呆在家里,刚才还闹哄哄的院子渐渐安静下来。
我细细打量着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家,过往的那些悲伤、欢喜一瞬间又鲜活了起来。我看见自己怎样在那一件件家具间忙碌,
做饭、打扫、缝补……两个孩子的笑声、打闹声、说话声充满了整个屋子,久久不息……一切又开始恢复成以往的模样,你小舅对你姥姥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姥姥别和你姥爷生气,看你姥爷要动手打人时就出去躲躲,别站那儿硬挨——之后踏上了通往城里的汽车,回学校去了。晶晶和莹莹也被校车接走了。如果我不去学校看她们的话,那就得再等七天才能见到她们。
你姥姥在家里呆了两天,就又上大同去了。这次你姥爷没再发作,那天清晨他还替你姥姥提东西,亲自将她送到了车上。车开了,你姥爷僵直地站在那儿,嘴唇微微哆嗦着,似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没说出口。
伴随着太阳一次次升起又落下,我发觉自己在逐渐地变轻,有时甚至会被一阵大风裹挟着离开地面飘出好长一段距离。这让我感到害怕,我怕自己等不到晶晶和莹莹回来就被风带走。我打算去学校看她俩,我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们。
我是在去晶晶莹莹她们学校的路上碰上那股黑色旋风的。我相信当时我离那所学校已经不远了,若是那股旋风再迟到一会儿,我就能见到她们了。
之后我就迷路了。我被这一股风放下,随即又被另一股风裹携而去,到后来随便一阵微风都能让我腾空而起,就这样我开始了在这个世界的漂流。
我喜欢那种温暖而又轻柔的风,有几次,就是乘着这样的风,我甚至飘到了白云上面,还在那上面美美地睡了一觉。
风在治愈我的悲伤。
也就是最近,我遇见越来越多像你像我这样乘风而行的人们,甚至还遇见了一两个认识的人(当然,你也是其中一个)。我还发现,所有的风都汇聚到一起了,它们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吹着。
怎么说呢,我感觉自己心中的悲伤在减少,被一种类似幸福感的东西取而代之。
我想,风是要载着我们去一个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的地方,就像人们说的极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