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美德伦理的西方镜像与中国视差

2016-12-06万俊人

道德与文明 2016年4期
关键词:德性伦理学美德

万俊人

一、引言:道德/伦理类型学星座中的美德伦理

如果说,作为一种人类自律的基本方式,道德/伦理最为典型也最为内在地体现了人类理解并把握自身生活世界——包括其经验生活世界和精神生活世界——的主体自觉性,那么,在诸种不同类型的道德/伦理中,最能充分彰显人类道德主体性的当属美德伦理无疑了。一般而言,相较于法律和政治,道德/伦理更能彰显人类自身的意志自由;相较于宗教神学,道德/伦理更能确保康德所说的“属人的”的自由尊严。由是观之,相较于其他伦理学类型,美德伦理当属于最能充分表现人类道德/伦理之自由意志与自由尊严的道德理论类型了。

自亚里士多德完成人类知识体系的“百科”划分并首先创立伦理学以来,美德伦理就一直是伦理学的经典知识形态,即使是中世纪的神学伦理,也并未因为神学本位的强制统辖而改变依美德而言伦理的基本论理路径。只是进入近代以后,或者更确切地说,启蒙运动以后,西方伦理学才开始其理论转型,亦即从美德伦理或人格化伦理向规范伦理或社会公共伦理的转型,作为一种知识形态的美德伦理逐渐退出西方伦理思想的中心舞台,隐逸于学术边缘。与之相对,适应于现代社会日趋公共化发展的规范伦理学则迅速占据西方伦理思想舞台的中心,成为西方现代性价值观念的基本表达方式和话语形态,直到20世纪初,伴随着逻辑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的勃兴,新生的元伦理学或分析伦理学很快形成足以与规范伦理学相互颉颃、相互竞争的格局。

然而,这种条分缕析的类型学划分太过于粗陋,远不足以清晰准确地刻画西方伦理学尤其是晚近以降西方伦理学的“庐山真面”。仅仅从尼采开始,现代西方伦理学便因为“上帝已死,一切皆有可能”的颠覆性文化价值观念转变,而开始其“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三五年”的文化多元主义竞技。元伦理学打压下的规范伦理学慢慢销声匿迹,一时间仿佛“山穷水复”,甚或“烟飞烟灭”,却又因政治伦理的复兴——罗尔斯无疑是这一伟大复兴的旗手和领袖——而“柳暗花明”“否极泰来”。无奈偏遇后现代主义到处“兴风作浪”,使得无论是元伦理学,还是新规范伦理学,抑或作为一门哲学学科的整个伦理学自身,一时间又似乎茫然失据,“没有了主张”。这便是20世纪80年代前后西方伦理学的真实景象。

正是在这一特殊时刻,美德伦理借着新规范伦理的复兴之势,悄悄地然而却是强劲地开始了她的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先是探寻人们道德行动的“理由”与“动因”(福特、图尔敏),再是反省规范伦理和分析(元)伦理的诸多缺陷,最终进抵整个“现代性道德谋划”的失败反思和复归美德伦理传统的公开申言(麦金泰尔),美德伦理仿佛蓄谋已久,大义凛然地挤进当代欧美伦理学界的“议会厅”,甚至占据了显要一席。当代美德伦理如此悠然而凛然地回归的底气何在?如果我们熟悉西方伦理思想的知识谱系、学科架构或理论星座,更重要的是她的历史脉络,就不难明白,在众多知识传统或思想理论传统的当代回归或复兴中,很少能有像美德伦理的知识/理论谱系具有如此深厚的历史资源、生活资养和“实践智慧”支撑。她立基于人生、人性、人情、人格和人文,几乎从一开始起就与人类共同分享着同一精神源泉和“幸福目的”——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亚里士多德将其伦理学自诩为“幸福伦理学”(“优太谟伦理学”,Eudemonia Ethica)的真实立意之所在!职是之故,美德伦理便自然而然且理所当然地成为几乎所有传统社会的道德理论样式,并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积淀了深厚的文化根基和精神能量,而这些又为今天的美德伦理提供了不可多得的道德文化滋养,不仅是在西方,而且在东方和中国。美德伦理的当代复兴也获得了遥远而广泛的回应和共鸣,这一点尤其值得我们关注。

二、主题:美德伦理的中西文化视差

尚未确定究竟是因为西方现代性道德的强势影响所致,还是由于现代中国的道德文化因其特别强烈的激进“革命性”和抽象“形式化”所造成的过度规范主义诉求使然,原本具有悠久连贯之美德伦理传统的中国伦理学界在很长时间里竟然极少关注美德伦理,包括西方美德伦理,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20世纪90年代初才开始改变。然而迄今为止,我们对西方美德伦理的了解仍然是零散的、局部的,甚至是初步的。

江畅教授是国内伦理学界较早开始研究西方美德伦理或德性思想的学者之一,其研究成果早已引起学界关注。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年来他躬身此域勤耕不辍,春去秋来,终于成就煌煌四卷本三百万字的《西方德性思想史》,给我们提供了一幅——在我看来不独完整而且多有外溢的——西方美德思想通史画卷。就西方美德伦理而言,古希腊尤其是古希腊中期(亦即所谓“内部极盛时期”)、中世纪尤其是托马斯·阿奎那所代表的经院神学时期和当代英美无疑是西方美德伦理三个最为重要的发展阶段。人们所熟悉的所谓“古希腊四主德”——柏拉图所概括的“智慧”“勇敢”“节制”和“正义”,“基督教三主德”——托马斯·阿奎那所概括的“信仰”“希望”和“爱”,被看作西方古典美德伦理的“核心理念”,也曾代表着古希腊和中世纪西方社会的“核心价值”。至于当代英美的美德伦理学研究,大多已经把理论研究的重心从美德伦理之核心理念的凝炼转移到美德伦理的基本理论方法和历史分析上来。这种重心转移一方面与整个西方哲学乃至文化的方法一技术论转向有关,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在现代社会条件下,道德伦理越来越被当作“私人生活领域”的“私人事务”,更多地诉诸个体人格化的多样性理解,因之,难以形成具有较高公共社会共识的核心美德德目和美德理念。

江畅教授的用心用力远没有停留在上述“经典时期”或“重要时刻”。氏著从前苏格拉底起笔开篇,掩卷落笔于当下,其间爬罗剔抉,梳理备至,潇洒投书三百万,卓然下笔九千重。纵横捭阖,上下天光。让人感佩不已!想当年吾尚在而立,前后五年,勉力写成《现代西方伦理学史》上下两卷,虽幅容不过百万字余,却已是精疲力竭而近乎奄奄。如今江畅兄以年近花甲之龄,时不过三回春秋,竞成四卷逾三百万言之大著!畅兄的运思是宏大而高远的。他似乎对我前述的“零散、局部、初步”已有充分的意识,并决意写出一部系统完备的西方德性思想史,以解学界之饥渴与燃眉。初读全书目录架构,我以为氏著远非西方德性思想史,毋宁说更像是一部另类的或类型学意义上的西方伦理思想史甚或伦理一社会思想史。然则坦率地说,也正是作者的这一雄心和大胆,让我感到些微不安。由于我的阅读时间太短而氏著篇幅太巨,我未能仔细读完四卷全书,仅仅是选读了若干我以为十分重要或者有些疑惑的章节。

以我粗浅的学术直觉观之,江畅教授的《西方德性思想史》确乎不能被称之为一部严格意义上的西方美德伦理学史,甚至也或多或少超溢了我所谓的类型学意义上的西方伦理学史。初观其大,发现“近代卷”和“现代卷”(上)似乎游离全书主题论域已远。带着疑惑,再选读其微,发现作者对西方德性思想的理解自有其理,抑或可自成一解。我可以大胆地预测,待方家读到氏著,多半也会与我同感,其疑惑甚或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我们通常所理解的美德伦理或德性伦理概念很难见纳诸如近代社会契约论(比如霍布斯、洛克)、理性主义(譬如康德、黑格尔)和现代社会批判理论(如哈贝马斯)、新规范伦理学或政治伦理学(如罗尔斯)等学派或学人的伦理思想,更遑论某些后现代思想家的道德理论了。可这样的理解却并非理所当然。所以,欲知其故,还需重新理解西方美德伦理或德性思想的原始本色,如此,不但可以更多地理解江畅教授的《西方德性思想史》,甚或还可窥见中西美德伦理的视差或不同,以及这背后潜藏的诸多开放性课题。

限于篇幅和学识,我只想讨论中西美德伦理诸多视差之一种,且确信仅仅是这一点便可大大消除读者可能产生的疑惑。这种具有关键性意义的视差表现在中西美德伦理的基本出发点或理论“基始”(arche)上。约略而论,中西美德伦理传统都有这样一种共识:美德的主体乃是人格化(personal-ized)的角色(character)之行为主体,也就是说,美德必定且首先是作为某一特殊角色或具备某一特殊身份的人格化行为主体。比如,中国美德伦理中的父“慈”子“孝”;西方美德伦理中的智者“智慧”、武士“勇敢”。然而,中西美德伦理传统之间的一个具有根本性和全局性意义的差别是:中国古典美德伦理的人格化角色是镶嵌于人伦关系网络之中的。它始于家庭或家族的血缘或亲缘之人伦关系,由“家”而“国”而再“天下”。家是播种美德进而培育美德生长壮大的摇篮,因而,美德及其教化首先自家庭和家教开始,而后学校,再后才是社群、国家和天下。与此不同,西方古典美德伦理的人格化角色主体从一开始便被置于“城邦一国家”的社会政治语境之中,其生长底座首先就是社会化甚至政治化了的某种形式的“道德/伦理共同体”,而非家庭或家族。智者的智慧必须经由公共生活领域——尤其是城邦政治生活领域——的“实践”才能真实表现出来,武士的勇敢更是必须经过万众瞩目的战斗、战役、战场的英雄壮举、胜负检验甚至是生死考验才能获得证实。在这些公共性的美德实践中,家和家庭几乎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因为无论你出生贵族还是平民,甚或奴隶,只要你英勇善战,同样可以赢得勇士的荣耀,成就勇敢的美德。

中西古典美德伦理的这一原始视差,预制并导出了中西美德伦理传统殊为不同的学理路径和文化效应:中国传统美德伦理始终面临着一个未能很好解决的难题,亦即如何将个体人格化和人伦关系化的美德准则转化为社会公共化和普遍有效的社会规范伦理的难题。与之相对,西方传统美德伦理因其原初已然具备的社群或城邦一国家之政治伦理共同体的预制基础,似乎无需经过艰难的转化或额外的中介条件。便可自然而然地同时也是逻辑必然地从传统走进现代。尽管其间经历了由于中世纪基督教神学“格式化”而产生的“政教分离”和“脱圣还俗”的人文主义思想启蒙,但西方古典美德伦理自始至终保留的社群或社会的共同体主义语境,使其始终保留着从个体人格美德进入社会公共美德的实践通道。

明乎于上述起点性视差及其思想意味和理论蕴涵,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江畅教授竟然不惜铺陈一半的篇幅(氏著四卷本中的“近代卷”和“现代卷(上)”两卷),来巡视阐释那些看似与经典美德伦理主题关涉不大的理论流派或思想人物。但愿我的上述理解不只是一种出自学术友谊的学术辩护,而是恰巧洞悉到江畅教授的良苦用心并将之公布于众的学术善功!可我的好奇并不止于此!我更想就此引申并追问的是,仅仅是基于西方古典美德伦理的社会语境和兼顾政治伦理的共同体主义价值取向,是否便能洞开并满足现代公共社会对于公共规范伦理的内在需求?如果能,西方古典美德伦理的成功又能给中国美德伦理传统的现代转化提供怎样的经验和参照?如若不能,西方美德伦理传统是否仍然面临着现代转化的任务?又该如何完成这一使命?中国美德伦理传统从中可以吸收哪些教训?凡此种种,可能是更值得我们今天深思熟虑的现代伦理学课题。

三、余绪:美德伦理及其现代性命运

上述课题牵涉太大,也过于复杂,远非一篇书序所能承担。在此,我只能撮要而论,以求抛砾石而引玉璞、点爝火以迎满天繁星。

还是回到美德伦理的论理原点上来:以个体人格的品格角色或独特身份为基本出发点是古典美德伦理的第一要义,这一点对于中西美德伦理传统来说都是相通的,故此我将之称为美德伦理的“基始”。然而在现代社会条件下,随着社会基本结构的公共化转型,其复杂性和分层化远非传统社会所能比拟。具体地说,现代社会里个体的角色和身份之分衍复杂,很可能使得美德伦理的起点或“基始”变得异常繁杂而难以确定。比如说,由于现代人身负多重角色和多种职责,常常容易造成社会学意义上的“角色混同”,因而其所可能或应当成就的特殊美德也往往容易出现交叉模糊甚至暧昧混同的情形。更何况现代人的生活因现代社会日趋强劲的公共化趋势而变得越来越缺乏独立个性,越来越被公共扁平化、同质化,依附于个体特定角色或身份的品德特质也同样被扁平化、同质化,以至于人们在多数时候、多数情况下只能停留于社会公共伦理的规范意识层面,来检审自己的生活行为,或者更有甚者,许多现代个人越来越依赖于公共社会给予的扁平化、同质化、公共化的社会伦理评价,而缺乏足够充分的自我美德意识:“我是谁?”或“我究竟如何?”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我是大家或社会所了解的某某某!”或“你们(大家)觉得我如何?”

在此情形中,不用说个体的人格美德辨识变得越来越困难,就连个体人格本身的自我认同都变得模糊不清、琢磨不定了。这究竟是美德伦理融入现代性社会规范伦理的证明?还是美德伦理自失于现代性社会规范伦理的不归歧路?如若不幸是后者,那么,我前面所谈到的传统美德伦理所面临的现代挑战便不独严峻,而且很可能是致命的!

美德伦理及其生长既需要有其人格主体和人格角色身份作为其立足之地,也需要丰富而独特的各种形式的社群或文化共同体作为其生长化育的基地,更需要融合而连贯的历史语境或传统积累作为其持续有效的绵延生机或文化合法性支撑。没有这些基本条件,或者,一俟这些条件或基础发生不可逆的改变,则美德伦理及其生长就会变得十分困难,一如人深陷空气稀薄的隔离地带而难以生存一样。可是,江畅教授的《西方德性思想史》之“现代卷(下)”清楚地告诉我们,上述担心似乎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在对现代社会和现代性道德(谋划)的批判性反思中,美德伦理学得以悄然复苏,继而复兴。20世纪中后期以来,安斯坎姆、威廉姆斯等人为代表的美国伦理学家们从不同侧面对“现代道德哲学”展开了各种各样的批评性探讨,关于道德行为主体、道德理由、“道德法典”等的重新思考,揭橥了现代性普遍理性主义规范伦理的内在局限,所谓“新康德主义”“新亚里士多德主义”渐渐崭露;直到1980年麦金泰尔出版《追寻美德》一书,美德伦理学正式宣告重返西方伦理学舞台。时至今日,诸如纽斯鲍姆、威廉姆斯和麦金泰尔,已然组成当代美德伦理学的中坚,并聚集了像桑德尔(部分地)、斯洛特(“新情感主义美德伦理”)等相当一批最新的美德伦理学老将新锐。

“西方美德伦理学的又一春真的来临了么?”果真如此,又是谁因为何种缘故创造了这一学术机缘与思想景象?我的学术直觉再一次告诉我:西方现代性曾经宣判了西方古典美德伦理学的寿终正寝,如今却又催生了古典美德伦理的现代再生。因为现代社会结构与生活实践方式之公共化趋势的日益加速和强势,植根于个体人格主体或角色身份的美德伦理被迫从中心退到边缘,甚至一度从西方现代伦理学视阈中销声匿迹。同样,也是因为西方“现代道德谋划”(麦金泰尔语)的整体失败,尤其是作为西方现代性道德理性主义启蒙之伟大成就的普遍理性主义规范伦理学已然不堪料理现代社会的道德生活,美德伦理又重新被请回西方当代伦理学的思想舞台,成为其主要的前沿理论流派之一。

然而,当代西方美德伦理能否成为西方现代性道德病症的“解毒剂”(麦金泰尔语)?她显然不可能替代现代规范伦理学——不要说完全,就是部分也不可能,更不可能解除西方现代社会的道德病症,甚至也难以成为挽救“现代性道德谋划”之失败命运的最后寄托。可是,美德伦理学的现代复兴或再生本身便足以证明其意义,至少它告诉我们,无论传统还是现代,人类的道德生活一如其社会生活,本身充满着复杂多变的意义理解和实践样式,任何一种伦理学或道德哲学都未必能够充分表现其丰富的文化思想意义和价值实践意义。也许,现代社会的“现代性道德谋划”只能是多向度、多层次乃至多类型的。江畅教授这部四卷本《西方德性思想史》出版的首要学术价值就在于,他以其宏大系统而精当出色的研究,最大限度地展示了西方美德伦理思想这一经典而又现代的伦理学类型的思想丰富性和理论独特性,从而也间接地提示我们注意到,西方伦理思想——无论古典还是现代——之历史嬗变与思想分衍的丰富多样性面貌。仅此而论,《西方德性思想史》的出版便不单值得祝贺,而且也值得我们感铭!

江畅教授同我相识多年,时有相互商榷和砥砺,是书甫成,他嘱我为之一序,应之失敬,辞也不恭。踌躇多时,急急以孤陋而陈述如上,并特别申言之为“唱序”。“唱”者,鼓呼唱和是也;“序”之,敬答兄命是焉!至于畅兄这四卷巨作究竟若何,只能靠各位方家读者自己去用心解读、体会和评判了。

猜你喜欢

德性伦理学美德
柳亚子书法
诚实是美德
开拓·前沿·创新与学科建设——简评《中医生命伦理学》
从德性内在到审慎行动:一种立法者的方法论
“纪念中国伦理学会成立40周年暨2020中国伦理学大会”在无锡召开
伦理批评与文学伦理学
她是自立自强的美德好少年
逝前的美德
助人为乐是美德
托马斯·阿奎那的德性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