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画的题画诗(外一则)
2016-12-06寓真
寓真
清代山水画家戴熙,有一中堂题款日:
傍晚人家半掩扉,萧萧落叶点征衣。
西风匹马荒城路,林外夕阳鸟自归。
(临王湘碧本,钱唐醇氏偶录旧作。)
这幅山水,主体是画了五棵松树。作者虽称是临本,而从诗的意境看,仿佛就是当年京西的五棵松。深秋时节,作者骑马从郊外归来,正当日下西山,落叶飘上衣襟,顿生人生苍凉之感,因而写了一首诗。大概那个暮晚归来的凄清情景,给他印记很深,随后又作《五松图》,将这首诗题于画上。
戴熙是道光十二年翰林,任职兵部侍郎,官场不很得意,称病辞官南归,后自尽于太平天国攻占杭州时。这首题画诗情景泠然,无疑是他在京时真实心境的写照,“林外夕阳鸟自归”一句流露着归隐的心绪。
史料称戴熙诗、书、画并臻绝诣,与汤贻芬齐名。汤贻芬早年任过雁门都尉,文学天赋也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其妻董琬贞同善诗画,驻山西大同时夫妇曾合作花鸟册页。今见汤贻芬一幅山水,题诗曰:
断岸见渔屋。隔溪闻棹歌。
扁舟垂钓者,恐是张志和。
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是童叟皆知一首好词。汤贻芬所画的江上扁舟、垂钓渔翁,原来不过是人们司空见惯的风景,诗中一句“恐是张志和”立刻让人勾起了美好的意象,画面也就立时生气焕映。可知诗能引发想象,拓开画的空间,诗可以补益画面不足以表达的深景远思。
木杪栖鸦景已残,沙边落雁雪犹寒。
江南江北曾行路,今日山窗作画看。
这是清末画家、收藏鉴赏家吴云的题画诗,所写萧冷凄切之景,仿佛孟浩然的“木落雁南渡,北风江山寒”。以“景已残”寓意身世,可知是他的晚年之作。“江南江北曾行路”是在做着过往经历的回梦,“今日山窗作画看”一语则颇多酸楚。
吴云号平斋,安徽歙县人,生于嘉庆十六年(1811),卒于光绪九年(1883)大致与他同时期的另一安徽画家汪滋,作山水亦风格相近。见汪滋一画,笔墨虽疏淡,景物尚生动,题诗却无味。其诗曰:“长林一带暮烟消,赖有琴书慰寂寥。仄径斜流湾几曲,许多生趣付渔樵。”四句诗中所写的长林暮烟、茅斋琴书、江湾曲径、渔樵生趣,都是他画中所画之物,只是照画摩诗。这种题画诗颇多见,语熟言淡,并不能使画意有所增色。
题画诗其实未必一定要写成五言七言的格律诗。海派画家中的重要人物张熊,于光绪十一年(1885)八十三岁时作一幅山水,题诗曰:
树不嫌多,屋不嫌少。
苍松翠柏,阴凉自好。
泉可酿,山可游。
四时幽趣。心与之谋。
这几句话,明白好读,句式自由,诗意很足,诗画一样是大家手笔。
历经宋元明清四朝的熏陶,题画诗成为文人画的一个高雅传统。一批文化名家造诣深厚,将诗书画融合为一体艺术,造就了中国文化艺术的一个精粹境界,其内在的意义上正是体现着中国文化人对于典雅和完美人格的追求。然而到了现代,这一传统实际已经逐渐凋零,除了陈师曾、姚茫父、齐白石、吴湖帆、张大千等少数大家以外,许多画家并不具备文学修养,更不用说他们之后进入艺坛的新一代了,画作上的精美题诗已经难得一见。
郑功燿是海派中一位小有名气的山水画家,他在1937年曾作题画诗曰:“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岩独杖藜。人慕富春山水好,野僧试作小钓垂。”他的画颇见功力,这几句诗单看也都是好句子,但诗意支离,与画意不能互相渗透,有凑句子之感,似已显出题画诗的衰弱之势了。到了郑午昌,却连这几句也写不出来,午昌1942年所作一画只题了两句,曰“山楼随诘曲,石路上青冥”,这是脱自前人诗词中的成句,像这样的句子不题也罢了。陈三立的两首七律
清朝同治、光绪年间政治走向衰败,“国家不幸诗家幸”,于是成为我国传统诗歌的诗风转变时期。诗人们从表达世势感怀出发,倡导抒写真实、开辟新意,从专宗盛唐的藩篱中走出来,推崇江西诗派的奇崛风格,形成了所谓同光体。陈三立是公认的同光诗派祭酒,也就是排座次的第一把交椅。
见有陈三立的行书条幅,所书两首七言律诗,是他为袁伯夔五十岁生日写的祝诗。诗如下:
末流作者沿宗派,最忌人云我亦云。树立还期成一子,声誉安用列三君。读书榻有濠梁趣,养气雷生岱岳云。不负壮夫偿老学,凤行水上与论文。
昔贤句法高天下,遗响都非众所云。徒掇皮毛应笑我,能雕肝肾一逢君。陆离奇景辉孤梦。冥漠空霄写大云。五十诗人起高适,还如雾豹泽其文。
伯夔大兄有五十自寿诗,为次和二首祝之,陈三立。
上述第一首诗中:“一子”出自成语“一子悟道,九族升天”。“三君”泛指历史上受人尊敬的人士。“濠梁趣”典出《庄子·秋水》,意谓如濠上观鱼,自得其乐。“风行水上”语出《易。涣》。这首诗的大意是:当下一些诗人中风气萎颓,只是沿袭先前的诗歌流派,殊不知因循守旧、人云亦云正是写诗的大忌。诗人应当有志气独树一帜,何必追求位列三君的名誉呢?读书的床头就是自得其乐的会心处,善于养气便可以生成泰山上的云雷。你不负少壮年华而笃学有成,足以使我这老儒得到补偿,与你谈诗论文如同风行水上一样自然流畅啊!
第二首诗首句说“昔贤句法高天下”,极为称赞前代大家的超尘脱俗的诗风和笔法。黄庭坚是江西诗派的发源者,也是陈三立和同光派主流最为崇重的楷则,诗中的“昔贤”以及“遗响都非众所云”句,主要就是指黄庭坚奇奥放纵的气韵风格。这首诗的后面几句,都是对伯夔的激赏,以及陈三立的自谦之语。“五十诗人起高适”,是把伯夔比作唐朝诗人高适,史称高适诗风“遒劲高旷”,“他年五十,始留意诗什,即工,以气质自高。”。尾句“还如雾豹泽其文”,借用典故,刘向《烈女传-陶答子妻》云:“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
两首诗中由于陈三立的谦逊与对伯夔的赏爱,让人看不出他们的师生长幼关系。实际上陈三立长于伯夔二十八岁,伯夔拜陈三立为师,常与同游侍奉,请教于诗文。在陈三立诗集中,《次伯夔生日专言文事以祝之》即是上述二律,此外还有多篇赠答伯夔之作。二人同属同光诗派,具有共同的诗观,又能笃于风义,吟酬中雅意相契。再从历史背景来看,二人过从密切还有深层的原因。
陈三立为光绪年进士,授吏部主事,后辞职往其父任所随侍。其父陈宝箴思想倾向于康梁变法,任湖南巡抚时曾力行新政,三立襄助在侧,戊戌政变后父子同被革职。人民国后,三立流寓于上海、杭州等处,所交多是尊尚文言诗文的旧式文人。晚年随其子陈寅恪居于北平,悲愤于日寇侵略,绝食而死。伯夔本名袁思亮,清末两广总督袁树勋之子,民国初年曾任国务院秘书,不满于袁世凯而弃官隐居,嗜好诗文著述与购藏旧书。伯夔拜三立为师,看来不仅缘于诗学,更有政治思想和文化观念上同气相求的一面,当年以道德文章凛然兀立于世的“遗老遗少”。此二人可称典型。
陈三立论诗说:“必使既入唐宋之堂奥,更能超乎唐宋之藩篱,而不失其己。”这种“应存己”诗观至今对我们仍有启迪意义。观他的书法,也有风行水上之感,含敦厚于自然中,纯属自家笔意,并不露取法他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