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力度
——萧昱访谈
2016-12-06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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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力度
——萧昱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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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 昱
编者按:从2010年的“回头”展览起,“竹子”成为艺术家萧昱近年创作中频繁使用的材料。在2016年的新作《水泥楼板》中,萧昱更是将水泥与竹子并置。用竹子的艺术家那么多,萧昱的出发点是什么?从《RUAN》到“回头”,从《地》到《水泥楼板》,多年来,萧昱的创作呈现出如此不同的视觉形式。在这当中,是否有什么一以贯之的线索?本刊通过此次访谈,力图梳理这背后的脉络。
《画刊》:新作《水泥楼板》里,你使用了竹子和水泥两种材质,竹子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符号,水泥是现代城市化进程的一个象征,为什么选择将这二者并置呢?
萧昱:竹子还是水泥,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在意的是生命的形态和生命的力度。竹子是草本的植物,是一种土生的生命体。水泥在这里是一个重物、一种承受力。在今天快速城市化的进程中,水泥扮演了很多角色,也让我们感受到它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无穷大的。作为原本农耕社会的文化,面对这样高度的压力,要怎么负载和应对,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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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所以你的出发点和竹子在文化里的象征意义没什么关系?
萧昱:一开始创作的冲动是源于对生命的认识,至于在文化上契合了东方符号的想象,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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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这件作品耗时多久?
萧昱:有这个想法大概在一年多前,跟佩斯画廊进行沟通之后,很快就确定下来,原本计划20多天完成,实际花了近40天时间。这个架子只有南方工人能做,因为北方人的生活中,对竹子接触得少,不理解很多结构和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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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有一些艺术家一样使用竹子做材料,比如邱志杰,他在2009年左右有一批竹编的作品,更倾向于探讨手工艺、劳动方式,以及对机器时代的感慨。
萧昱:大多数情况下,艺术家们更习惯借助竹子的文化符号,使用文化符号便于认知和沟通的顺畅。但我并不想突出竹子的文化性,我2010年做“回头”展的时候,很多人感兴趣的是我怎么能把竹子做成这种形态。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直追问生命,这才是我多年创作的追求。包括最早的装置,比如《RUAN》,将各种不同的动物组合在一起,也是追问生命的问题,但我发现这造成了很多误读,很多人觉得这很残忍,觉得我是在做“暴力美学”。这个误读也很有意思,但我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不太在乎符号的东西,虽然在今天社会,它们已经被运用得非常精彩了。在商业社会,符号更适合传播,坚持某种符号容易获得识别度。但我还是秉持着一个艺术家足够的好奇心,不管什么材料,只要用得顺手,能表达我想表达的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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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太多就会……》2号 萧昱 影像装置 2015年
《画刊》:所以,生命是你整体创作的一个主线?
萧昱:我觉得艺术也好,文学也好,其实都是在讨论生命的意义,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探讨的问题——生命有多大的承受能力?具备多大的柔韧性?这是我思考和创作的
主线,一直难以割舍。有关人生的命题总是最玄的,比如灾难,人们总是惊叹生命面对灾难是多么渺小。你看到大水冲垮房屋,你会觉得这只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但假如你看到大水冲走的是一个人甚至一棵树,你会悚然一惊。我记得北京有一次刮大风,把很多树都刮折了,我站在折断的地方,有种很难言说的感觉,只能归之于是对生命的感叹。这种感觉文字很难解释清楚。现在的很多评论,东西方都是,有一套解读艺术品的话语,很时髦,也很好听,但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
艺术有很多永久的话题,对我来讲有两个是最重要的:一个是生命到底是什么?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滚滚长江东逝水,我们又会留下什么?另一个是到底什么是艺术?每个时代对艺术的阐述都是不同的,策展人眼里的艺术和艺术家眼里的是不一样的,拍卖行认为的艺术,画廊主认为的艺术,这些都是不一样的。今天,艺术的样貌,就被这些不同的力量和不同的解释所左右。我曾经做过一个作品《画框》,过去框子是对作品的一个界定,框子里的就是作品,一个框子套一个框子。人们不断地定义什么是艺术,这种定义逐渐成为艺术的本体问题,导致艺术的核心渐渐消失。……………………《画刊》:2009年是你创作的分水岭,那一年你出现了一个停顿。
萧昱:那一年什么都没做,什么展览邀请都不去。不是我孤傲,是真的遇到一个思想的瓶颈,我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困境。在那之前,因为我们的教育背景和人生阅历,我一直把艺术当作对象,当作一项崇高的事业;但是在2009年的时候,我觉得可能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要的东西,所以非常苦恼和纠结。
2010年以后我开始把一切都看淡了。找最便宜的材料来做,比如竹子,胶带也刻意找最便宜的,所以有时候展览结束,胶带会变形会脱落。作品有自己的生命力,它的形态控制不了,所以在展览过程中,从布展到结束,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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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2010年的“回头”展中,那批竹子的作品很棒,一方面是形很好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作品充满张力。从那时到现在,作为材质,竹子在你创作中有什么延续和转变?
萧昱:目前这个材质会延续下去,因为我对它还有兴趣。我现在也理解有的艺术家一辈子一直做一个东西,因为一直没挖掘完,一直沉浸、着迷于一个东西。用竹子的人太多了,我之所以自信,是因为我的出发点跟他们不一样,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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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你是壁画系出身,上世纪90年代末之后主要做装置和行为艺术等,去年做了一次绘画展“遗忘”,绘画在你创作中处于什么位置?
萧昱:我一直在画画,也参加过一些画展,不过大家可能关注得少。画画本身对我来说是一个生命体验。去年的“遗忘”展里,最后几张画完全画得很“high”,但又是写实的风格。什么画我都画,假如不写名字,你都不知道那是我的画,我反对非得有一个明确的风格。比如里希特,我觉得他是反绘画的。西方古典油画总是画得很细,里希特的模糊绘画,不是为了画一张漂亮的画。我觉得他就是反对主流,这一点支撑了他一辈子的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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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除了里希特,还有哪些艺术家是你比较认同的?
萧昱:挺多的,很多大师我都特别喜欢,比如弗洛伊德这样一辈子就画人像的,他能把一个正常人画出神经病的感觉,这是他对生命的好奇,我很喜欢;另外还有安尼施·卡普尔等。我很难记住外国艺术家的名字,但他们的作品都会映入我的脑海。这是我的短板也是我的强项,在我的知识体系里,它们已经被吸收了,变成了我的营养。所以有的时候,讨论艺术,我进入不了那种系统的知识性结构。它们讲究来源,需要各种论点论据进行论述。我喜欢知识像果冻一样,有弹性。我觉得艺术是一种感知力,所以我一般直接给出自己的看法和体悟。
另外,我觉得从上世纪90年代到2005年以前这段时期,中国的当代艺术曾经给这个世界带来一抹亮光。在这之后,中国的艺术机制,包括媒体、画廊、美术馆发展得很快,迅速进入到国际社会,对艺术品的塑造、推广、阐述这一套系统很发达,唯独艺术家的个体和努力被忽略了,他们在这个系统里是被消费的。有人介绍村上隆的书给我,我真是看不下去,我觉得这和其他的成功学书籍没什么区别——如何理解西方的艺术体制?如何在这个体制里钻空子?如何获得成功?这也是一种学问,但我很不喜欢。
《水泥楼板》 萧昱 楠竹、水泥 300cm×300cm×300cm 2016年
而我所说的中国当代艺术曾经带给世界的亮光,是因为,首先,那个时候的中国当代艺术是不被主流接受的,美术家协会或者全国美展等等,这些都和他们没关系。那个时候,作品卖不了什么钱,我自己做作品也是靠打工贴钱的。这样做的好处在于:艺术家的思考不会被一些强势的因素干扰,会有自己的立场。那个时候的中国当代艺术和谁都不像,艺术家有旺盛的生命力,有很强的表达欲。他们不被策展人和西方的艺术机制所左右,也不被意识形态所控制,艺术家的主体性和身份非常明确。当然,他们也会有模仿,模仿西方的样式,这我不否认。这种样式的模仿其实是必要的,便于被解读和认知,让人能从当代艺术的结构里去认识你,而不是当作一种民族现象。这种样式实际上和西方艺术史的上下文语境没有关系,假如在西方,研究者一看那些样式就知道是德国还是法国,受过哪个群体的影响。而中国当代艺术的样式和这个是有区别的,比如黄永砯,他自己创造了一套理论,老外看了都“懵”。他不是中国系统的,也不是西方系统的。这也是我一直强调的“第三方立场”。
那种无往不至的旺盛的表达力和生命力给人感动,永远有好多艺术家能用作品调动我们身体里埋藏的基因。要不然艺术凭什么伟大?
《政先生》 政纯办艺术小组 120cm×155.7cm 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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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艺术家能保持个体的独立和纯粹当然很好,但有一些人还是会被市场或者其他的因素所裹挟。
萧昱:如果你足够有立场、有吸引力,市场最终还是会眷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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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所以你倾向于做一个纯粹的艺术家,排除干扰因素?
萧昱:并不是排除,我只是认为艺术家应该有自己的立场,否则没什么价值。也许你形式做得好,潮流跟得好,会获得某些机构的肯定。但你要知道,这些机构,套体制有自身的一套逻辑,他们的焦点是移动的。为了维持整套机制的运行,他们需要不断寻找新的兴奋点。画廊、美术馆,这些机构的员工,还有媒体、批评家、策展人,很多人依靠这个体制而活,这个产业要养人,还要有产出。艺术家可以成为体制中的一个环节,暂时获得一种安全感,但是焦点转移的时候你要怎么办?很多艺术家曾经惊鸿一瞥,但没有及时地进行消化,那之后怎么活?如果不能坚持自己对艺术的认知,岂不是很惨?光在乎成功,很多人没有村上隆那么幸运怎么办?体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成功。
所以我觉得做艺术,玩好了,能卖出去就行;玩不好就要想好是不是自己的道;如果都没有,那就算了,该做生意就去做生意,该打工打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风景No. 8》 萧昱 装置 铁丝网 尺寸可变 2011年
也许有人觉得很保守、很落后,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的艺术是不是对你的人生体验有用,能不能支撑你生存的空间,这是我做艺术的动力。
……………………《画刊》:最后我想问关于“政纯办”(政治纯形式办公室)小组的问题,你、冷林、洪浩、宋冬、刘建华五人组成了这个小组,今年已经是第11年了,你们的作品是集体创作,这种方式对你个人的影响是什么?
萧昱:人具有社会性,我们五个人各自在自己的系统里研究人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希望有一个团体,能换一个角度、换一个身份更好地认识“我是谁”。“政纯办”就是我们五个人思考的小船。我们想做一个纯粹民主的机制,我们没有领袖或核心。
我们创作的形式主要是闲聊,选几天一起聊天、一起生活。这过程中,表达各自的想法,如果达成共识就可以开始上手做作品。如果不能达成一致就不会做,所以我们的作品很少。
《政先生》很能说明我们小组的宗旨,它是用我们五个人的五官拼凑的一个肖像——换一个角度追问“我是谁”。
这个小组对我也很重要,在我2009年迷茫的时候,这个小组让我很牵挂。它让我反向思考:艺术是不是一个伟大的事业?让我知道,我不是一颗螺丝钉。通过这样的群体生活,让我知道个体是多么珍贵。能从我自己的立场,看清楚当代艺术的处境、我自己的处境、我的未来应该怎么办。
注:
展览名称:萧昱:水泥楼板
展览时间:2016年7月6日-8月20日
展览地点:佩斯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