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汤能有多远

一碗汤能有多远

叶倾城

作家，编剧，译者，广播电视节目主持人，心灵导师。著有《爱是一生的修行》《倾城十年》《一杯闲半生愁》等多部散文集，《原配》等多部长篇小说。

朋友买了大别墅，我们去给她暖房。她旅居澳洲多年，中年才跟着老公一道回国创业。房子也是澳式田园风装修：大宅、整整齐齐的绿草坪、两条大狗、后院的烧烤架…… 我们叹赏乐止，朋友却一脸愁容。

问了好久，她才告诉我们：她专门布置了老人房，母亲不肯来住，相反，正在自家附近寻找合宜的养老院。

她老公的公司就在开发区，所以她买房置地也在开发区，这里地广人稀，最近的大型医院开车得半小时。好处是：不堵车，紧急情况时120不会被堵在生死线上；坏处是：老年人每个月都要去医院做些常规检查，拿些常规药物。次次依靠女儿接送，老小都太劳神。最近的公交车站要步行20分钟，大概半小时一班车。她万万不答应，附近等的士很难，老太太也不会用叫车软件。

这还罢了，关键是无聊。老太太原本住的是单位宿舍，每天早早下楼打个拳，跟街坊邻居聊几句。胃口好就上街吃个早点，顺带逛逛大超市，拣点儿打折品，看看有哪家店铺新开张，有优惠活动。吃过晚饭再出来跳个广场舞，都是老同事，还能跟个谁暧昧几句。

而别墅附近没有大超市大菜场商业区，老太太想吃个热干面，朋友都得开车到城里打包带回来。在这里，老太太每天就是遛个狗，绕小区三四圈，只遇到其他狗和带狗出来的保姆。老人与她们也没话讲。年纪越来越大，独居不是个事儿，老太太拿出一叠养老院的传单，让朋友帮忙挑选……

她讲完，我与她都相对无言。不能在母亲膝下晨昏定省，不是朋友的错。我们都听说过，要与老人保持在“一碗汤的距离”处——也就是，独门独户，各自生活，但近在咫尺，近得端一碗汤过去不会冷。而如果在老人居处附近买房子，意味着老公得每天开四小时车上下班，意味着在国际学校读书的女儿，将像我们小时候一样，黎明即起赶校车。

把老公小孩丢在这边，自己过去呢？更不现实。她同时兼具女儿、妻子、母亲三重身份，三重都是责任，没有哪个能抛舍。

中国这几十年来突飞猛进，无数年轻人离开故土。回去不太可能：要吃饭，孩子要在教育资源发达的地方读书，心中的野马还在寻找草原。把老人接在身边呢？老人真不一定愿意，外面的金屋银屋，不如自家的狗屋住着亲香。

换一个角度想：未尝不是好事。养老依靠儿女，使老年人不得不成为儿女家中的成员。你以为你在忍受上一代人的生活习惯？他们何尝不在忍你，忍你乱扔的袜子，忍你进门就玩手机。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看《红楼梦》，每顿饭都是社交，礼仪整肃。看《千江有水千江月》，大家族里的老太太，每天儿媳妇孙媳们来问安，她必定化妆以见。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诚然是“敬世”，但这把年纪了，能不能让世界是世界，让我与世界敬而远之？

不能。一个“从”字是旧式妇女的宿命。所以，只要老人开心，养老院有何不可。可能寂寥，心里有很多不是滋味的滋味，但想开些，我在作家琦君的书里看到一句话：“一代归一代，茄子拔掉了种芥菜。”园地就这么大，要留出位置给新一代，老一代必得退到一角。我告诉朋友，琦君本人，也是在银发公寓终老的。她唯一的独生子，二十几岁就已定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