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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草

2016-12-06文/杨

作品 2016年10期
关键词:铁军向阳

文/杨 袭

美人如草

文/杨 袭

杨 袭女,1976年生。2008年始在《作品》《 大家》《 十月》等刊发表小说。处女作短篇小说《花姐》获黄河口文学奖,中篇小说《泥河调》获第十二届“《作品》奖”。2014年1月获第五届“万松浦·天舟文学新人奖”。

我希望她醒来,但是,很可能,她已逝去。

1

事发那天黄昏,白铁军说他正走在县城中心公园的一片苦楝子树下。

树和树下的蔷薇丛在他一次次回忆与凝望中疯疾生长,枝叶交缠,繁茂葳蕤。他走啊走啊,从泥河走到县城,从县城走到省城,从省城走到京城,却一天也没有走出那丛越来越散发着清苦气味的枝杈和藤蔓,夜幕低垂或者艳阳高挂,斜风细雨或者月朗风轻,正在工作或者用餐,或走在路上,或与朋友相聚,或与妻缠绵,毫无防备,那片枝丛“唿”地兜头扣下,他“咕咚”一声,像那个傍晚突然栽倒在平地之上,毫无征兆,猝不及防。时间。蝉鸣。摇动的枝叶。心跳。世界。停滞了……

他说不清楚在傍晚的微风中趴了多久,他的人生和大脑在那一刻或一段时间,出现了可怕的空白,就像有人拿利刃“唰”一下剜走。待他意识复苏,双手撑地翻了个身,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不由自主仰面、重新躺倒在地上,在后背接触到地面的一刹那,他明白有事发生了,因为他的心猛地被拧起,一阵阵绞痛。他翻身卧起,拿一只手用力摁着胸口按压,稍缓解了些时,他看到一位着装齐整的公安,骑着凤凰牌平把自行车,悠悠地向他驶来,走到近处发现他后扭头紧盯着他,像运动会上各班的旗手正在经过主席台,他的车前轮蛇行中碰到了马路崖子,摇晃了几下,差一点栽倒。公安慌乱地跳下自行车,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拽住车后架调整了车位,然后站直身板朝他望过来,好像要说点什么的样子,但最终转过头,跨上自行车走远了。

白铁军说这个公安的出现,让他进一步确定了预感。他认为老天不会平白无故让一个这样的人恰巧在那个时刻经过他的身旁,何况,后者显得那样慌乱,同时望向他的目光中竟然有那么多与他职业不相称的悲伤和怜悯。

后来,白铁军又解释说,当时,他可能并没有看清楚公安的眼神,或者是他当时根据他的动作和模糊的神态做了判断,但更可能,是人与人之间原始的、本能上的心灵感应。

砖地清凉,淡蓝色的夜风渐起。他记得他起身返回旅馆时,看到了天边的残月。这样一想,他就推测到他在地上躺或者坐了很久,他还记得那段时间里他想起了童年时一把铝制的小汤匙和母亲年轻时常穿的一件藏蓝色布盘扣立领上衣。据他母亲说,小汤匙是他新安叔叔送给他的,这个出了五服的叔叔,对他极为喜爱,在一次推着独轮车出队里的劳力工程到公社所在地附近的水渠干活,在回来时特意去公社集上买的。幼时的他,虽然不通这里边的人情,对那把小汤匙却是极为喜爱,每一餐都握在手里,哪怕是吃粉条,也坚决不换筷子。他躺在地上想,也许,这是因为之前,他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银白精致的汤匙的缘故吧。把儿上还有排列得极为悦目的鸢尾花纹。爱生活中的一切美,向往生活中一切可能出现的美,是人的天性,而这把汤匙,多么像是他生活经验之外的馈赠呵。新安叔叔在九十年代末喝农药死去了,不知是因为生活的不易还是精神的创伤——这一切,白铁军说很多年他都不愿意想起,更不愿说与他人知。

而那件布盘扣立领的上衣,我母亲是多么喜欢呵!

白铁军说。

他说只有在节日或者出门参加喜宴的时候,他母亲才在前夜从箱子里取出这衣服,用重物压一夜衣褶,第二天早晨贴贴服服穿在身上。他的母亲小圆脸儿,皮肤细腻白皙,圆润的下巴壳儿正好在立领口儿的小花丫儿处。他说每次看到母亲穿这件衣服,看到母亲微笑着下巴壳儿处的纹络,他就想起他们家屋前曾经生长着的一片浅绿的苘麻,亭亭的杆儿,疏落有致的圆圆的叶子层层叠叠地微微摆动,叶片上有个小小的尖儿,让原本圆溜溜朴素的叶子,显得那样的俏呵。他的心,在这时,喜悦得都要开出花儿来。他还想,他当时为什么不去求着母亲抱一抱他,他也正好可以亲吻母亲的脸呢?一切一切的美好,都那样眼睁睁地流逝在风里。

万幸的是他还有记忆。但那一晚,最后,他在凉滑的夜幕中艰难地爬起来,扶住一棵苦楝子树时,他的记忆混乱不堪,那张脸在乱沫一般沸腾的记忆之上支离破碎,任他多么努力地拼凑和一次次在她某一闪动的瞬间企图让回想停滞都无济于事。现在他想,记忆?记忆是什么呢,当你一次次忆起某件事或某个人时,恰恰是已经失去了。更或许,是永远失去了。在记忆深处越是鲜活的人和事,往往正离你越来越远。鲜活,只是在时间与回忆中不断重复和加入假想所得到的慰藉。

由此,他认为他注定在那条斜砖铺就的小路上无限伤怀。

白铁军说,人是最会变着花样欺瞒自己的动物。他离开那棵树,手指肚儿长时间留着苦楝子树皮上的麻砾感,一阵又一阵痒酥酥的酸麻由指尖儿开始,攀手臂上行,至脖颈,至后脑勺,然后整块头皮发麻发紧。他不由地疾走了几步,经过气象局办公楼前广场上漆成蓝色的监测仪器时他强迫自己慢下来,环视四周,他的左侧是气象局家属院儿,几栋楼前都晃动着浅淡的人影儿,有吆喝小儿的声音,楼门口处有棋局,正争得热火朝天;他的右侧是气象办公楼和楼前的广场,广场之上稀稀拉拉矗着几棵梧桐树,这些,白天里,他早已看得清楚。路上的行人是一些形状各异或深或浅的影子,带着味道不同的气流或疾或慢地与他擦肩而过,有一辆马车过来了,赶车人坐在车辕上,摇动着长长的鞭子,这些真实热烈的生活场景让他心情稍稍安顿了,但很快,他又恍惚感觉自己正行走在泥河大街上,那不,前面路口处就是街西口的小石桥了。路口玉兰花状的灯柱又让他猛然醒悟,他清咳了几声,甩了甩头,心里劝自己道,别急,别急,不会有事的,没有事。

他压抑着自己随时都会狂飙起来的步子,终于算是慢吞吞地返回旅馆。

橙黄的灯让夏夜的房间更加热气蒸腾,那个来自玉林镇中的青年教师陆辉正浸泡在橙黄色的光晕之中,斜倚床头,脚蹬着灰蓝色的薄毯审视参会人员名单。他在床边刚一坐下,陆辉赤脚跳下床挨到他身边,一片又一片的浓橙色向他携裹过来,他感觉有点恶心,他抚住胸口,用吞咽平复上腹部一阵阵痉挛。陆辉煞有介事地朝他点了点头,替他打开床头灯,指着名单上一个用黑框框起的名字说,白老师,你看这人都死了,为什么还保留着名字,我们原来和死人一起开会。白铁军眯起眼,艰难地看清楚黑框中的三个字:刘范今。他从来都不认识刘范今,但看到那个黑框,听到“死人”两个字让他头皮发痄。他说不出话,接连艰难地吞咽。陆辉终于察觉出了他的异样,连声问,白老师,你怎么啦?怎么啦?你没事吧?说着把手搭上他的额头摸了摸惊呼起来,天,这么大的汗珠,你在出冷汗!他本想抬头看看陆辉,微笑着告诉他没事。但他头一抬,看到陆辉嘴角的那颗小小的肉瘤时,他闭上眼,再也不敢睁开了。他感觉到眼皮下汹涌的液体,他关掉床头灯,站起来走到门口,背对着陆辉说,家里,有事,请假去。

他绕到宾馆宽敞的后院,在那里转了几圈后,大踏步到一楼会务组请假。

会务组房间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有黑色的“会务组”三个字,字体俊美流畅,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某只人情练达、洞悉世事之手。他只瞟了一眼,但这张白纸和其上的黑字,却在以后很长时间里反复搅扰他,一遍遍在他脑海里飞过,落出一道道黑白相间的烟气。在白铁军白天的印象里,县教育局副局长马思贤的脸那晚上特别宽大,与下午散会时他见到的已经判若两人。马思贤说话之前先提起一口气,话音发出来时喉咙里也发出“沙沙”的杂音。给白铁军印象最深的是他端在手里的一个白瓷茶杯,半杯茶水,杯沿儿以内全是厚厚的茶渍。白铁军盯着那层厚茶渍说着请假事由,生怕那茶渍层会突然与杯壁裂开栽倒在茶水里。马思贤耷拉着眼皮听他说完,点着头说,好,好呵。但在他将要走出门时又把他叫住,说,你急着回泥河?看他点了点头,马思贤两片厚厚嘴唇又动了几下,你家不是青岛么?他马上说是学校里有事。马思贤慢悠悠地晃了晃脸上的肥肉,说,嗯,好吧,好吧,有个事儿啊,本不该早说破的,就是局党组已经做出决定,也已经与人事部门对接好了,可能,嗯,短期内,就调你来县一中。

来县一中,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

可是,那一天,他高兴不起来。甚至,根本没有听到心里去。他只记得几滴亮闪闪的汗珠,顺着马思贤脸颊往下流,流到眼下的横纹处迅速向后滚去。他耳朵里满是陆辉的叫声。

走出马思贤的房间,他当即决定立即起身返往泥河。他心“嗵嗵”跳着,在陆辉苦口婆心的劝阻中离开旅馆,徒步向东走去。那是泥河的方向,那是苏袖儿的方向,今夜,他要向那里狂奔。

2

我从来就知道你那些心事草木已枯黄

碧绿的衣襟

将世间万千裹藏

大地深处

夜莺的叫晕染过裂岸你无声地笑

沿着暗夜边缘

流淌

白铁军说苏向阳一直不相信这首诗是他写的,直到发现了那幅画。

那块粗糙的,被墨汁涂过多遍的木质小黑板,被他小心地悬挂在床头上方的墙上。他重新涂刷过小黑板,拿彩色粉笔誊写好,然后跑到后勤处,从维修工老孙的工具箱里挑了一根最锃亮的钢钉楔进墙里,带着甜蜜的,而几乎又是虔敬的心绪将黑板挂得工工整整。

草木已枯黄——裹藏——夜莺的叫——暗夜边缘——

他喃喃地念着这首诗,一遍又一遍,心想,为什么是“暗夜边缘”呢?为什么是“无声地笑”?为什么还要“流淌”?这一连串的问号在他脑海里盘桓起来,让他生出些心慌。他跳下床,穿好鞋,站在床尾盯着诗又读了一遍,然后很冲动地重新跳到床上,举手想把黑板摘下来,他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一捏,再一捏,竟然什么也没捉住,只有小指外侧碰触到刷着白石灰墙壁凉丝丝的感觉。他的心,仿佛一下被手指中间的虚无掏空了。嗯?他恍惚了一下,定了定神。然后再次抬手往下摘,如是而三,什么也没捏住。这黑板,分明就在他面前,分明刚刚被他挂在墙上,还散发着浓烈的墨味儿,他的判断,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的偏差。他还想试一下,但最终,无力地顺着墙滑倒在床上。

他想,可能,这几天,太累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半开着门,渐起的西北风将门折来折去,他很想下床去关门,但想好累,还是算了吧。门两边夏日里青葱的菊芋丛已经干枯,被风摔打在墙上,很多年后,他想起那一刻,耳朵里还拉扯着“嚓啦嚓啦”的声响。他看到掉落的叶子被风卷过门口,有几片恋恋不舍地落进屋里,翻滚几下在门边伏住。

有两片卷曲的叶子最终停在苏向阳脚边。

苏向阳趿拉着一双蓝塑料拖鞋,正在小心地往他刚刷干净的双星牌白运动鞋上糊卫生纸,对那几片被命运旋进屋的叶子丝毫没有察觉。白铁军想起刚刚与苏向阳同屋,笑他“像绣花儿一样”往运动鞋上贴卫生纸的上心劲儿的时候,苏向阳正色告诉他,作为一个体育老师,运动鞋像脸面一样重要,形象即英名,苏向阳说一双刷不干净的运动鞋,会让他在全校,在全镇,甚至在全县全市的教育系统中,英名尽失。

白铁军还听到了东边操场上传来的哨声,在平日,他认为哨声节律欢快,像一首首跳跃昂扬的青春组诗。但那天却让他心慌意乱、烦躁不已。他再次用手抚住胸口,远远地将目光罩在苏向阳的双手上,看到那些修长的手指在鞋面上扑来扑去,半下午的光流从门口窗口一泄而下,苏向阳的手指像在琴键上跳跃。他从钢琴想到了手风琴,想到了抱着手风琴的李楠楠,又想起后天是礼拜三,是秦如瓦约他们去汽车站南边的树林里野炊的日子。这个念头让他心情愉快起来,他再次跳下床,跳到苏向阳面前捏起他的鞋子竖到了窗台上。

一双臭鞋,有什么好摆弄的,快,看看我的诗!

苏向阳先是仔细地在门后的脸盆里洗起了手。白铁军说苏向阳洗手和洗衣服、洗澡、刷鞋、洗毛巾、洗脸一样洗得仔细,他将两只手浸在水里,翻来覆去滑拨,半盆水荡着流光,一会儿被他惊成碎片,一会儿被他浅浅地掬起撩下,像与水做着某种稳秘的游戏。白铁军说那天他好像等了一个世纪,苏向阳才把手从水里抽出来,在门后雪白的毛巾上仔细地擦干。但同时,他脑子里,又在想礼拜三即将到来的野炊,他还想象得到苏袖儿还会穿着那件绿色的,娃娃领上带着细密芽儿口的上衣,安静地坐在或者站在他身旁,送给他一个又一个安恬的微笑。

草木?衣襟?夜莺?还流淌?

这哪儿跟哪儿?

是你的汪国真?

还是你的席慕容?

这些臭文人,就爱故弄玄虚。

苏向阳发出一连串儿问号后撇了撇嘴。

窗外的干菊芋棵子又在磨擦窗子了,“嚓啦嚓啦——”他甚至听到了南边泥河水“哗啦哗啦”的流淌。后来白铁军又纠正说他不可能听到泥河水响,因为泥河在镇南边,有三四公里远。那是个下午,虽然是小镇,但街上也车水马龙,市声嚷嚷。又是秋天,河水不会像夏日盛水期那样丰沛。也许,白铁军说,我是想到了野炊时的树林,而树林又紧靠着河边的缘故吧。

汪国真有这样诗意?

席慕容有这么深刻?

白铁军很不满意苏向阳这样的说法或者说嘲弄。

白铁军说那天他与苏向阳,就八十年代的诗歌现象与问题争论了好长时间,争论到最后,发现各自竟持了对方刚开始的观点。发现之后两人相视哈哈大笑。白铁军认为他与苏向阳说这个,等于对牛弹琴,苏向阳认为对于诗歌,只有他这种教体育的外行才能读出好坏。白铁军说写诗是件快乐的事儿,不会累,但争论有关诗歌的问题,会累死人。到最后,苏向阳走近两步,站在他的床尾,拿手反复捏弄着下巴。

嗯,枯黄,边缘,裹藏,是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不管谁写的吧,反正,读这些东西,真不如到外边跑一气来劲。

你们这些酸秀才,就知道弄这些虚头巴脑的。

白铁军说苏向阳长着一张雕塑家精心打磨出的脸,楞角分明,眉眼端正,同时具备雕塑家如何也表现不到位的自信与热情。有一阵儿,白铁军甚至认为他应该是泥河镇上所有适龄女性崇拜和渴慕的对象,并因此生出了些许自卑和隐隐的嫉妒。

直到他们第一次野炊。

白铁军记得那天苏向阳损了他一通后到外面去了一趟,去得疾回得也疾,一推开门就“哈哈”地笑了两声。

你是看上谁了吧?

一定是!

一定是!

苏向阳说着,兴奋地把手指放进口中吹了个尖利的口哨,然后从门后拖了那把快散架的椅子放在他床头旁,弯腰仔细地把椅面下的钉子扣进椅腿的钉眼中,驾起二郎腿坐在他面前。

那天,苏向阳传授了他“积攒了多年”的求爱秘笈。

苏向阳说得兴高采烈、口沫横飞,激动处脱了鞋站在椅子上手舞足蹈,最后打碎了从屋顶垂下来的灯泡儿。苏向阳顾不上落地的碎玻璃茬儿和手背上丝丝缕缕的血迹,重新坐回椅子上伏身向前:

懂了吗?学会了吗?知道怎么做了没有?

你这么老实,不听我的,还妞儿呢,你连个毛儿都追不上。

你那些诗救不了你,趁早扯下来扔了,还夜莺,还流淌,流你个头哇。

瞧哥哥我的,“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这么多年,无论在何处,白铁军每次想起苏向阳,伟大的《命运交响曲》立即响彻四下。但那天让他最感慨的,不是苏向阳激昂的声调,而是他伴随着节奏往旁边跨了一大步,做了一个标准的华尔兹男士起始动作。白铁军常常想,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如此相悖的东西那么协调完美地统一在一起了呢?由此,白铁军认为自己由此窥到了命运的玄机,也因此变成了一个“不再相信一加一等于二的人”。

白铁军说他对人生的思考起始于那一刻。苏向阳激昂的音调下做了个并不激昂的华尔兹动作,并且,双脚底全部扎出了血。在他面前,他最亲密的朋友,在那一刻,脸上闪烁出世界上最耀眼的自信与热情,脚下却血流汩汩。他的手在天堂将灯泡打下地,将它们做为双脚的地狱。

而让他们的笑或惊呼嘎然而止的,是他们突然意识到了这个动作的来处。

很显然,他们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他吃力地背着苏向阳到学校卫生室取出脚心里的碎玻璃,包扎好重新回到宿舍后,他们相对无言,此后好长时间都感觉难过得无法开口。

后来,白铁军记得那时已到冬初,苏向阳的脚也已经好利落,重新回到操场上带他的体育课。那天晚上,白铁军已经迷迷乎乎、半睡半醒,苏向阳突然在黑暗中大喝一声:再也不能,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而苏向阳的策略,一点没变,还是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女记者安娜一样大胆地表达心意。他说,我是个男人,更应该正面强攻,不能连个外国娘们儿都不如!

苏向阳还指着他说,你也是,正面强攻,有什么话都说出来,说出来,不要像个娘们儿!

他拉开灯,发现金色的光芒重新回到了苏向阳脸上,当当当当——白铁军说那晚《命运交响曲》的调子在他脑海中一再鸣响,面对好朋友的重新振作,他发现自己的心竟然是酸的。白铁军说也许他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苏向阳悲情的结局。

但他不敢说破,因为意识不是判断,更不是现实。那时候,他与苏向阳一样,满心都是对美好恋情的渴望与希冀。他想绝不能倒在追求爱情的路上,死也要死在所爱的人拒绝他时残忍的舌尖儿上或者有意折磨他的手心里。他甚至再次嫉妒地看着苏向阳迈着昂扬的步子,奔波在泥河中学与黄海医院之间的小路上。

而他呢,是没有这份勇气的。

他只是想,很倾情地想啊想。

那个漫长的冬季,他在冥想中度日如年。

有一天,应该是某个周三上午,他竟然在一次课堂讲解时,看到苏袖了。他看到苏袖穿着他们初见时那件绿色的圆领上衣,静静地坐在学生中间,安恬地看着他。一双似笑非笑、细长的眉眼让他眩晕。他站在课台上,突然忘了接下来要讲的话。他怔怔地看着苏袖儿,心“砰砰”跳着,身不由己地跨下讲台,朝苏袖儿走过去——幸亏,及时响起的下课铃挽救了他。

那年冬天的第二场大雪之后,白铁军买来油画颜料和画布画架,用了两天时间让枯黄的芦苇布满画布,又用了五天时间在画布中间画下了在心里已经呼唤了千遍万遍的女孩。他以为,画她的脸时,他的心跳会快到疼痛,他的手会颤抖得拿不住画笔,也许,他还会泪流满面,口里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但事实上,整个过程,他都出乎意料地平静,先用绿色画下了她的上衣,按照记忆中那天的风向画下了她齐眉的刘海,又画下了衣领和衣袖处的齿状褶皱,最后,用细笔画下了她的鼻子、嘴巴、耳朵,还有一笑起来就像一眉弯月一样的眼睛。

白铁军说他并没有学过画,油画更是从来没有画过。他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灵感和勇气画下了她。甚至那天他在走进商店前,都没有想好是买油画颜料还是国画色,或者,干脆是几只水彩笔。

他是在秦如瓦组织的第一次野炊聚会上见到苏袖儿的。在聚会上,他就知道了她是他最好的朋友苏向阳的妹妹,后来听苏向阳说,那天原本不想带她。她还小,那时候,她刚刚高中毕业,到新华书店做了收款员。是因为苏向阳需要带的东西太多,手不够使了,才不得已叫上了她。白铁军也早就知道苏向阳有个妹妹,只是从来没有机会见到。听苏向阳这样说,他认为是上天好意的安排。

那天,白铁军说他因为家访,到得晚。未等到河边,远远就看到纸鸢样的一抹碧绿在已经枯黄的苇荡上微微地摇呀摇呀,白铁军以为是参加野炊的那位姑娘不小心被风刮跑了的绿色纱巾。他将自行车支在路边,趟进苇荡——他要把它捡回来。因为早已认定,就想也不想朝那抹绿色靠近,苇荡越来越深,等约离绿色两三米远的地方时,苇荡已没人,他费力地分拨着苇丛,朝前跨了两步,朝那绿色伸出手——

—什么都没有。

只有密密麻麻,已经脱光了叶子的苇杆在东北风中瑟瑟发抖。

白铁军说他的手在虚空中停留了很久,心底生出阵阵惊悸,瞬间感觉后背发冷。他缩回手,飞快地察看了下四周,踉踉跄跄地逃出苇荡。苇杆被他踩挤着,发出“嚓嚓”的脆响,他已经顾不上爱惜刚刚上身的干净衣服和新皮鞋,感觉身后的苇荡中随时都会伸出一双手,牢牢地将他拽住。他想象过那双手,一定是细长的,不可思议的细长,长长的指甲,指尖上沾着血迹,这双手会轻易地将他摁在苇荡中,“丝”一声划开他的肌肤,每次想想,他都像那天一样后背发冷,毛骨悚然。

由此,白铁军认为他的初恋,充溢着死亡和恐惧的气息。在后来历次的约会途中,他都会徘徊和退缩,因为他说不清楚等着他的是美好甜蜜还是一场让他惊慌奔逃的恐怖。他三十三岁时,在省城大明湖边的一次约会,因为女方坐在湖边的夜来香丛中,他在后边叫了几声“小林”,女子都没有应声,他突然头皮发麻,在后面鼓起勇气,抬起脚把她踹入了湖水中,直到看清楚她是个活人,在水中沉浮呼救,他才跳下去,将她拖了上来。还有一次发生在他三十七岁,他已来了北京,成了某文化单位的中层干部,他的顶头上司操心他的婚姻大事,为他介绍了一个某经济学院的青年女讲师,他们约在后海边儿上的一处茶餐厅会面。餐厅的灯光晦暗,她与他打了个招呼后,就说要去洗手间,他则自作主张地点了餐,呷着一杯柠檬水,等她回来。他说他坐在那里,竟然发现心底生出些期待,他想,如果情况不是太坏,就认真处处吧。女讲师在卫生间待了足够久,他看着她从木质、顶上摆满绿萝的隔断边拐过来,款款地向他靠近,最后,在他面前入座,抬手往旁边挪了下手包——

—哦——

他发出一声短促沉闷的惊叫,“噌”地站起来欲朝门口奔去,餐桌的贵妃腿绊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直直朝斜对过的桌子撞去——

待他在地上坐起来,捂着流血的额头发出一声迟到的惨叫时,那女讲师已经穿好外套,骂了一句“神经病啊”,扬长而去。

而他,则紧紧盯着她紫红色的长指甲,生怕她会突然回转身,朝他伸过来。

由此,他开始害怕一切女性特征,如彩色的衣物、闪亮的包、染过的指甲、细密的黑头发、白晰的皮肤,甚至还有红嘴唇,还有突然合上又睁开的眼睛。由此,女人对他来说,成了一种随时随处瞬间变形,变得狰狞恐怖的东西——在四十岁那年,他打定主意,今生,要一个人度过了,他实在经受不住那些细碎的心惊肉跳,一个女人进入他的生活,会要了他的命。

他想,在北京这样浩荡繁华的都市,不会找到一个委陵般的女人。

那天,他逃出苇荡重新骑上自行车来到野炊的地点时,早到的人已经准备好了,不待他支好自行车,就已经齐齐呼唤他进帐篷享用。

军用帐篷是李楠楠从军马场借来的,先到的六个人,收心敛气地坐在里面。白铁军钻进去,大家自觉地在苏向阳旁边给他腾出一块容身之地,他先是抬头看了看帐顶,夸李楠楠真有本事。而后礼节性的也是自然地一一与众人对视。

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他看到了苏袖儿。

他在心里惊叹一声,脑海里欢欣地浮出一株雨后的委陵。

那年,苏袖儿十八岁,留着齐刘海学生头,穿一件绿色圆领上衣,领口和袖口处是一圈儿细密的圆齿状褶皱,小圆脸儿上的嘴角微微上翘。还有一双细长的笑目,一与他目光相接,迅速收回去,垂下的眼帘处晕着一抹淡淡的雾。

一株带露的委陵呵!

白铁军说。

他说他初到泥河中学,第一次去郊外溜达时,就发现了这种植物。她有细长的根,枝茎稀疏有致,最让人惊叹的是她秀美的羽状复叶,稍带尖儿的细圆齿叶缘,淡黄色的小花苞躲藏在一层又一层芽苞中。

那一天,他在那片野地上走来走去,最终没有经受住委陵的诱惑,将它从灰灰菜、高山羊齿、匍匐着长长藤蔓的羊角铃,以及众多他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野菜中用手挖出来带回去栽在一只烧制着兰花图案的花盆里。他浇足水,把她放在房间最角落处,怀着无比欣喜的心情等着她伸展枝条,绽放出娇嫩的花朵。

可是,第三天清晨,她就开始枯萎了,枝叶让人伤心地耷在盆沿上。他又浇了些水,心想,大概是刚刚移裁,需要更多的水分滋润吧。可是,到那一天下午下课回到宿舍,他就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了,可怜的委陵连花苞都软了。春风刮起的一个晚上,苏向阳带回了好消息。白铁军记得那天苏向阳近夜半才回宿舍。那时候,他正在黑暗中想苏袖儿。他紧闭着眼,看到苏袖儿冲他娇羞地笑。在苏向阳推门进来拉开灯之前,他飞快地翻了个身面朝墙。他以为苏向阳会像往常那样,哗哗啦啦洗脸洗手洗脚,直到洗得他不耐烦得头疼才躺下休息。但那天苏向阳却径直走到他床前,一把掀掉了他的被子。

3

起来,起来,别装了,别装了!

苏向阳压抑不住的兴奋。

就你那点小心思!

白铁军只好睁开眼,装作睡梦中突然被揪起的不情愿状,用力揉眼,表现出被吵醒的恼火、清醒的艰难和极度的不耐烦。苏向阳凑到他床前,一只手飞快地解开两颗衣扣,扯开衣领露出肩膀弯腰展示给他。

看到了没有?

夏娃之吻!

一圈紫色的圆形牙印。

苏向阳飞快地将衣服拉好遮住,跳到床上关了灯。白铁军知道,那一夜,苏向阳做梦都是在笑的。也或许,根本就不可能入睡。他躺在黑暗中,眼前时而浮起苏袖儿的脸,时而晃过苏向阳带伤的肩头,伤痕处渗出的血珠顺着上臂向下滚落。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象,事实上,他并没有看到苏向阳肩头牙印处有血迹。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然后狠狠揉搓几下再次闭上,内心积蓄起足够的庄严,看着苏向阳的衣领徐徐被拉开,露出一牙紫色的边缘,边缘洇开玫瑰色红晕,衣领缓慢而艰难地褪去,整个椭圆形紫斑全部显露出来,深紫色,中间是浅浅的玫瑰红,哦——就在他刚刚想松一口气,以为还原了全部的真实时,那些血珠又一次渗出来,甚至带着“啪哒啪哒”的响声,飞快地滚落。白铁军如是而三,而五,而无数,皆是如此的结局,最后一次,他甚至看到苏向阳合起衣领,那些血珠渗透出来,将他的白衬衣染红一片。

第二天,当看到苏向阳神采奕奕地走出宿舍时,他很冲动地想叫住他,扒开他领口,一瞧究竟。

多年以后,他去潍北监狱看望苏向阳,终于没能忍住,说给他听。他以为苏向阳会摇头苦笑,会认为自己年少浮薄,会感慨世事如烟。但是没有,苏向阳听完一脸肃穆,过了好几分钟说,不管结局如何,那是他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白铁军由此明白了什么叫“当下”。

人不可能活在过去或者未来,只能活在这种叫“当下”的世界中。而回忆,就是对无数个“当下”的消解与赋予。想到这一些,白铁军看到他活过的无数个“当下”在他身后纷至沓来,像一群翩翩飞舞的蝴蝶围绕着他。一只绿色的、双翅剔透的小蝴蝶悬停在他眼前,他飞快地伸出双手,将之牢牢捂在手心里。

那个初春,苏向阳像一只突然苏醒的花斑豹一样充满了骄傲的力量。他频繁进出宿舍、办公室、学校,还有黄海农场医院,白铁军说苏向阳那段时间像一个突然从世外高人那里吸入了“移形换影”大法的武侠高手,他相信只要他想,就会随时现身在泥河大街上的每一处地方。衣袂飘然,玉树临风。这一年春天,对苏向阳来说,是个火红的季节。

而白铁军那年的春天,泥河镇的夜晚飘荡着浮淡的烟蓝。如水的月色透过渤海蒸腾起的雾气洒落大街小巷,摇曳于夜风中的树、偶而过街的一只长身长尾的猫,还有披着细密的黑发的苏袖儿,都氤氲在浮薄的蓝雾中,映着若隐若现的光晕。大多数夜晚,白铁军踩着绵软的步子,从泥河镇西北角的新华书店出门,幽幽穿过长长的泥河大街,目送下了夜班的苏袖儿回家。

他现在想起来,还从内心里感谢当时的新华书店书记曹志全,是他突发奇想,为了满足附近的泥河中学、黄海农场子弟中学和再远一点的农校学生夜课后买书或者学习资料的需求,开始让员工开夜班。虽然弄得一家人怨声载道,指爹骂娘,但却不得不按着钟点值夜班。白铁军也得以每天都能见到苏袖儿,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目送她走进镇东北角开在鱼骨胡同中的家门。

但终究是目送,他没有勇气走上前,哪怕装做偶遇的样子叫一声苏袖儿。想起向她表露心迹,只是一想,他就感觉血往上涌,心跳加速。整个人瞬间眩晕而僵硬。

白铁军说春风春雨,把他变成了一条悲伤的狗。

悲伤来自于他初见苏袖儿时的第一次野炊,爱情的敏感让他毫不费力地捕捉到苏袖儿目光的每一个落点,尽管,都是极快的一瞥,有两次,连眼帘都没有拉起来。

他认为他的初恋,一开始就伴随着嫉妒、绝望和悲伤。

他还说他一定是生下来就显得孱弱苍白,所以,父母才给他取名叫“铁军”,希望他铮铮铁骨,强壮有力。但是,从小到大,他在每一个成长或者成年的阶段,都没有表现出哪怕丝毫的“铁军”势头,他想,这也许是他爱情不得意的最深层次因子。

他是狗,是一条瘦弱的灰狗,夹着瘪瘪的肚子,拖拉着一根毛色杂乱的尾巴,在深夜的泥河大街上逡巡游弋。有时候,目送苏袖儿到家,他会拖着尾巴从一条荒草小径拐到镇南泥河边,顺着河边溜达。夜晚的泥河水发出零碎的呜咽,他坐下来,与河水相对无言。有时候月色皎皎,他会望着月亮,想苏袖儿,有时候新月如钩,他也会望着月亮,想苏袖儿,还有时候阴雨,他就抬头寻找和想象着月亮可能在的位置,想苏袖儿。有时候风疾,有时候夜露潮湿,还有时候溜达到夜深人寂,他拖着满身心的疲惫回到宿舍,在苏向阳响亮的酣声中,睁着双眼或者紧闭着双眼,想着苏袖儿到天亮。当让人难以忍耐的黎明前的黑暗过去,东方的第一缕晨熙打上他的窗棂,他才获救般地面朝墙躺实,在清早渐起的喧嚣中进入短暂的浅睡。

就是在那时候,他开始在课堂上向两个班十三四岁的孩子们讲现代诗。他最先讲的是拜伦的《春逝》,后又讲了雪莱的《死亡》,而后一天下午第二节课,他走下讲台,站在学生课桌间的小过道上,声情并貌地朗诵了泰戈尔的《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 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 爱到痴迷

却不能说我爱你

……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他艰难地朗诵完后蹲在地上,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直到下课铃响过许久,学生们默默地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教室。

两天后,校长程相本找他谈了话,除了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之外,还建议他“去县医院瞧一瞧”,随后,把他调去了学校工厂,做了库房保管。

整个学校,甚至整个泥河大街的人都议论纷纷,不免对他侧目。但对于他自己而言,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适与惬意,终于不用再对孩子们背负着良心的包袱。

他到校厂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排厂房中间早已废弃的花池收拾出来,把土地翻晒一遍,掺入从镇东农场的奶牛棚里要来的牛粪,然后从学校食堂借来推煤用的小车,用了半个月时间,将郊外野地上“所有的”委陵都移栽了过来。那时候,还没有入夏,委陵尚未舒展开美丽的叶子,他一棵又一棵,小心地将她们栽进挖好的小坑中,又浇了一遍水,到各个办公室收集来废报纸盖住,然后满心希望地在花池边转来转去,从这里掀起报纸的一角看看土壤水分,从那里捏起一张翻开看看有没有蔫了叶子。上苍不负他,他查看了半个月后,谨慎地在校厂例会上宣布,他移栽的委陵,全部成活了。

当天,厂长就拿走了库房帐册,并告诉他可以搬去厂门口接替老孙看大门了。

那天晚上,程校长又一次把他叫到办公室,请他在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很周到地递给他一杯茶。

说吧,看上哪家姑娘了,你嫂子来作媒!

不要抹不开脸,男大当婚,甭说校长,县长也挡不住。

说不出口,那我猜,猜中了,你就点头,是不是历史组的石玉梅——政治组的吴美芬——校办小肖?

你不会是也看上了农场医院的秦如瓦了吧,哎呀,这可是个麻烦事呀——

最后,程相本搓着手,站起来焦躁地说:

是不是的,你倒是说句话呀!

他不说话,因为委陵从来不说话。

白铁军说他看到那个瘦弱的青年,在雾蒙蒙的晨光中打开厂门,挥舞着扫帚把厂门口和花池周围的空地打扫干净,然后提来一桶清水,拿一只小花壶均匀地为委陵喷水。苏袖儿在每一片带着水珠的叶子上苏醒了,娇羞地微笑着看他。他在心里说,苏袖儿,又在心里说,苏袖儿。两滴晶莹的泪珠挂到腮边,他拿沾满水珠的手擦一把脸,将泪水或者清水抖落在地。

夜晚来临,他对着厂传达室的淡黄色旧木门熬到八点半,然后换下工装,洗刷完毕,借着月色来到泥河大街上。

那是他唯一一次在苏袖儿下夜班前走进新华书店,店里只有苏袖儿一人,站在收款台前念着什么,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他轻手轻脚,走进一排排书架之间,装作很急迫地要找什么书的样子,一点点靠近收款台。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白铁军说当他听到“南”字时,耳朵突然抽搐了一下。

随即,他退出书店,在泥河大街上一路向东。他说这《西洲曲》最后一句第一个字,让他突然有了种冲动,他目不斜视,一路狂奔,一直奔到镇东头的农场医院,像条狗一样“滋溜滋溜”穿过门诊楼,拐过病房楼,到了第二排职工宿舍从西数第五间门外。

果不其然!

4

白铁军说那是个雨天。

雨细如丝。

他仿佛看见当年校厂门卫室中那个面目模糊的青年双肘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眼神忧伤迷离,他的面前,是竖在墙上的那幅油画。他的目光时而准确地聚焦在油画的某处,时而发散开来,穿过油画,穿过墙壁和学校的大树、校舍和泥河镇初夏濛濛的雨幕涣散成一片虚无。他冥想或者沉思,心底涌起一阵阵绝望或酸楚,他经常在一片又一片密匝匝的委陵丛中忘了身在何处。所以,当苏向阳提着一包花生豆、两瓶兰陵大曲撞进来时,他转身盯着苏向阳濡湿的头发和乌黑的眼圈儿,好大一会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苏向阳将酒菜扔在桌上,边脱着衣服边弯腰盯着那幅油画看了好久,接连骂出一大串儿“你这个孙子”。

他突然在梦中被惊醒,看着苏向阳两只眼圈儿乌黑的眼睛瞪得老大。

什么孙子?

他问了一句后马上苏醒过来,慌忙将油画扣在桌面上。但随即明白已经晚了,他手抚在油画上,朝苏向阳“嘿嘿”讪笑了两声,此地无银地解嘲说,学着画的,学着画的。

两个青年,在八十年代中期的初夏雨天里相对无言,一杯接着一杯,很快酩酊大醉。

我心里难受。

苏向阳拍着胸口说。

我哪儿做错了?我对她不够好吗?

白铁军低着头,他知道苏向阳是在问自己。这匹矫健的花斑豹在连绵的阴雨中终于变成了一条和他一样沮丧的灰狗,这其实,是他很早,就在替朋友守候的结局。

白铁军说有时候,人的一切努力,只不过是在证明早已注定之事。他很想安慰苏向阳几句,无数性质雷同的词汇挤靠在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苏向阳早已面红耳赤,他闭着眼,拿拳头擂着桌子。

夏娃之吻?

什么夏娃!

一个婊子,都是骗人的!

白铁军强忍着即将到来的呕吐,将苏向阳扶到桌子对面的床铺上,他们都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

但苏向阳马上在床上坐起来,扯起毯子扔到地上,招呼着白铁军过去。

铁军,你告诉我,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我哪里不好?

这也是白铁军常在心里问苏袖儿的话,他无法安慰朋友。苏向阳布满血丝的双眼圆瞪着,死死盯着他,等他回答,他看出了苏向阳眼中的绝望与不甘,他也有,只是,他早已把它包裹得严严实实,藏在了心底。原来,他一直羡慕、嫉妒苏向阳,感觉自己没他勇敢。与他相比,他怯懦而多愁善感,不像个男人。他时常看着苏向阳蓬勃的脸和矫健的步伐,想哪一天自己能和他一样,充满自信与力量,跑到苏袖儿面前大声说喜欢她,不管她心里想着谁,不管她怎么对他。

有时候,他被这种假想鼓舞着,在苏向阳未归的夜里突然掀开被子跳下床,在屋里巴掌大的地面上乱转,或者把苏向阳挂在门边的一块镜子假想成苏袖儿,他站在她面前,红着脸,穷尽了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有时候,他重新回到床上躺下时,才发现一只手紧紧揪着裤子的一侧,早已被手心里的汗水浸透。

白铁军说也许是阴雨天气,让苏向阳加倍地情绪低落,沉浸在苦痛之中不能自已。苏向阳挣扎着爬起来斜倚在床头,眼向上翻,对准了房顶上某块被往年的阴雨浸出的像南美地图形状的灰渍。但实际上,白铁军知道,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与秦如瓦短暂、疯狂而甜蜜的“热恋”中。

凭着苏向阳断裂的、颠倒的、重复而缠绕的叙述,白铁军很快复原和丰满了他与秦如瓦在那个深夜的灯光、氛围与所有细部。

秦如瓦有一只蓝色绢质灯罩的床头灯,床单被子和枕巾也全是蓝色底子的,她还买了淡蓝色带着小白花的棉布贴在墙上做了床围,平时,也大多穿蓝色的衣服。这之前,在白铁军看来,脸部线条明朗冷峻,一头齐腰长发的秦如瓦整个人都是蓝色的,周身散发着一种莹莹的冷光。但苏向阳从未走进过秦如瓦的房间,也没有注意到她那些蓝色系的闺房布置。但他还是常见到秦如瓦的,有时候在街上,看到她身直头直地迈着快步,行色匆匆,心无旁骛。有时候去医院看到她,见她周身包裹在一件白色的大褂中,在白口罩上的两只眼睛,礼节性的笑时也充满着审视,还有她修长的身材、腿和手臂,她面前的小推车中那些一动就脆响的针管和药瓶,有关于她的一切,都让白铁军感觉她就是一枝清醒在黎明的白蒺藜,无论她的枝叶再精致,姿态如何窈窕,他看到她,首先感受到的,都是她深藏在枝叶下面的尖利的刺。在他看来,热力无限的苏向阳迷恋秦如瓦,完全是一种性格与情愫的互补。但那个雨天,醉得一塌糊涂的苏向阳让他明白,他惧怕女人,不是因为他心理的问题,而是女人原本都是“多层”的,或者,是多变的,女人天生有无数张面孔,连身体,都可以随意变色或者变形,让人迷惑而恐惧。

白铁军说在苏向阳描述中,那天夜里的秦如瓦穿着一套淡绿色印染着白树叶的睡衣。秦如瓦刚刚洗过头发,所以,苏向阳说,她好像一直都没有扔下她手里的一条蓝色毛巾。她时而将头歪向左边,时而歪向右边,细致耐心甚至不厌其烦地擦拭她的长发,不时地随意挑出一缕,对着发梢看了又看,白铁军后来才猜想,她可能是在检查发梢有没有发焦,有没有分叉吧。苏向阳说一开始,他无论说什么,秦如瓦都听得漫不经心,只是不时地“唔”一声,然后继续擦她的长发,甚至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苏向阳告诉白铁军,那天他坐在秦如瓦床头的小椅子上,内心热烈、焦着而恍惚,他竟然时不时支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或者看到窗上映出一丝光影就完全分了神,心里“咯噔”一声,简直是像在等待或者说盼望着世界末日。

事实上,那夜很静,整个世界为他们留足了空间与氛围。

白铁军相信苏向阳的话,那一夜,他对着秦如瓦道尽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山重水复、前世今生。但是,秦如瓦漫不经心地擦着头发,偶而发出轻轻的“唔”的一声,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白铁军说,他后来总结出,恋爱中的男人,大约分两种,一种是叙事型,一种是抒情型。他是纯抒情型的,而苏向阳是标准的叙事型。他一开始并不相信苏向阳会对着近于让他发疯的秦如瓦,轻声细气地表白上大半晚上,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样安静柔顺地将自己稳在那只小椅子上。在他想象里,苏向阳一定是少话的,直接用肢体向爱宣誓。白铁军说:

苏向阳,那可是一只豹子呵。

豹子在捕获猎物时,会事先提醒或警告么?

但是,后来,他想到自己面对着一幅油画时的怯懦与卑微时,他释然了。就算是豹子,心在爱情涌溢之时,也会立即变成一只温和的小绵羊。

那夜,苏向阳不停地说啊说啊,他说着说着,突然害怕起来。他说他害怕像他那些不眠之夜一样的鸟雀会突然聒噪起来,会很快将潮水一样的夜色吓退,他害怕,他害怕会出现天光,他愿用一生的生命,换那天不再日出。

他不时地偏头看向窗外,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而秦如瓦,还在擦头发,苏向阳想,恐怕,这辈子,他只有看着她擦头发了。她擦着头发,一缕一缕地小心擦拭,就连发出“唔”的声音时,也不低头,她坐在床边,完全把脸藏进头发里,苏向阳仿佛对着一团谜雾。

突然,白铁军想,原来,秦如瓦不是白蒺藜,或者,那夜的秦如瓦,不再是一枝白蒺藜,而变成了一朵白玉兰。大约,她当然也是心动得心慌迷乱了吧,不然,一个女人,怎么会容忍一个不喜欢的男人,在她面前,絮叨那么久。也许,面对苏向阳,她慌乱得已经找不到别的事干,又不敢抬头看他,只能低着头,一缕一缕地数着再明了不过的心事。

想到这些,他都要替苏向阳着急了。

苏向阳干呕了两声,重新斜倚上墙,喃喃地说,我真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啦!

而他的受不了,就是小心地向前挪动了下椅子,双手不安地抚在膝头,探出上身看着秦如瓦,几乎是用发颤的声音问,说句话呀,你到底怎么想的?

秦如瓦还是久久不抬头,又拿毛巾擦了几下头发后,才慢慢地,艰难地稍抬起头,然后一只手伸向后颈处,揉自己的脖子——她低头低得,脖子都酸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天!

连白铁军都替苏向阳松了口气。

秦如瓦终于说话了。

那能有假!

苏向阳终于一下挺起胸膛,一脸肃穆庄严。

苏向阳告诉白铁军说,他万万没想到,秦如瓦竟然笑了,并且“咯咯”地笑出声来,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但须臾,她就拉下脸,拿眼角挑了他一眼说,我不信。

苏向阳“腾”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白铁军说现在他完全能精准地捕捉到秦如瓦接下来娇嗔的面孔,冷冽,很快覆盖起她的脸,让她迅疾变回了一枝白蒺藜。

口说无凭。

秦如瓦说。

怎么样你才信!

苏向阳说。

我要试试!

秦如瓦站起来,随手将毛巾搭在床头柜上,朝着苏向阳跨了两步。

试吧!

试吧!

白铁军说那枝白蒺藜在两步之后摇身一变,变为一朵火红的芍药。

秦如瓦走到苏向阳面前,伸手将一脸惶惑的他摁回到椅子上,然后一扭身坐在他腿上,双手慢慢地搭上他的脖子。

你受不了,就喊出来。

白铁军能想象得出,苏向阳被她吓傻了。他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敢动。花斑豹在爱情之火燃起之时,突然变成了一尊雕像。这尊雕像双手插到腿下,紧紧扶住椅面,尽管与秦如瓦接触的肢体像被火烧着了一样,他也一动不敢动,他要一动不动,他是男人,他爱她,他要挺住,他心里叫喊着,试吧,试吧,尽管试吧!

但他真的不知道秦如瓦要试什么,一开始,连白铁军也猜想,难道,她要试一下苏向阳是不是柳下惠?

秦如瓦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解开了他的扣子,然后扯住他衬衣里的马夹背心,连同衣领一起摁在上臂上。

秦如瓦双腮一片腓红,她用眼神儿询问苏向阳,你准备好了么?

苏向阳尽管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还是用心在回答,是,是。

白铁军说,那支火红的芍药,一低头,又变回一枝白蒺藜。这枝白蒺藜,伏在苏向阳肩头,露出尖利的牙齿。

白铁军每次想到这儿,自己的肩头就会尖锐的疼。有时候会下意识地用手摸一下,好像已经渗出鲜红的血珠。

白铁军说他看到苏向阳昂首端坐在深夜的一片幽蓝中,一条白晰的手臂挽住他的脖子,他衣衫不整,本来应该裸露的肩头被秦如瓦长长的黑发遮住,而那些尖利的牙齿,慢慢地咬在他肩头,徐徐用力。

苏向阳终于颤抖了一下,白铁军看到一连串汗珠从他额头滚落,但他一动不动,并且从心里生出许多自责,他咬紧牙关,咬住一股锐疼的快乐。他能觉察出秦如瓦柔软的嘴唇贴在他肩头,他感觉到他的肩膀正在变大,放射着的疼痛正在向全身、头部扩散,他猛然意识到,秦如瓦正在他的怀里,她的手臂正搂抱着他,他紧闭着眼,想尖叫。

但他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

当秦如瓦放开他的肩头,双臂环绕着他,将嘴唇贴在他的嘴上时,他轻轻地推开她,将他的嘴释放出来,他喘了口气。

我还行。

他说。

我知道。

她说。

……?

他说。

心疼了。

她说。

5

白铁军说,八十年代中期的泥河镇,活跃着各色文化名人。

有魔法师一样的摄影师郭少安,这个温文尔雅的,一条腿有点不太好的照相馆老板,只有周一和周二上午才搞经营,其余时间都背着三角架和相机,在村落和荒野之间乱转,他不厌其烦地拍泥河边的一株苦荬,一片残荷,一块云朵,一角破败的屋檐,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一条淹没在荒草中的小径,一头不停地围着一棵树转来转去的毛驴——他所拍的照片几乎全部让人无法辩认,比如他拍的残荷,人们看不出哪里是褐色的茎,哪里是残破的叶子,而是看到一座苍茫的大山和无数条上山的路;他拍的破败的屋檐,人们也认不出哪里是瓦哪里是椽子哪里是房檐,而是看到一座如山的巨浪,浪花高卷着浮沫和几截朽木,几欲要冲出画面,澎你满身满脸的水珠;而他拍的穿开裆裤的小孩,像一片泥河人只有在电影里才见到过的沙漠,圆型的沙丘四周,充斥着寂寥和死亡的气息;最最荒唐的,是他在泥河六队南边的一处菜园子角上,拍了一组妇女用的月经带,冲洗完成后,他巧妙地把它们剪贴组合成为组图,没有一个人认出那是各个角度的月经带,连从未到过海边的郑大同,也连声惊叹“好家伙,这么多帆船!”

郭少安早已名声在外,连市里的领导都来找他拍照。

郭少安说,只要我愿意,我随时能把三浦友和照成一只鸡!

还有能把死人唱活的吕剧名家小葱白。

小葱白长得真像根儿葱白,顺溜白净,嗓音清澈剔透,白铁军说,一个男人,长成那样,也真算是成了精了。谁也说不清楚他因为什么突然被调到了黄海农场场部宣传处,刚开始有人说他原本在省城剧院,犯了男女错误,还有人说他恋上某个省领导看中的女角儿,犯了忌,还有人说他已多年抑郁,自愿申请到偏远的泥河来疗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时间长了,什么原因就没人再关心了,人们只关心他的心情,因为他只有在心情大好时,才来上一出。角儿们唱戏讲场面,讲人气,讲行头,他什么也不讲究,只要有心情,随便站在街边树下小石桥上,拉开架势,一亮嗓,哪里就成为临时搭就的戏园子。小葱白唱《借年》,“大雪飘飘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未过门的亲戚难开口,哎!为母亲那顾的怕羞耻——”不等他忧伤的手一摆,人群中就发出伤心的嘘声,意志薄弱,容易受情绪控制的大姑娘小媳妇,恨不能转头回家去,把家里吃的穿的一股脑拿来塞他怀里。他唱《秭妹易嫁》,唱“楼上好像开了锅,他一家人不和全为我。我不如亲自上楼把红线割。当面退亲又如何!”不待“毛哥哥”抬手作敲门状,群情已激愤,人们用气流互相说着,休了她,休了她!他还唱《井台会》,唱《王小赶脚》,唱得比在省剧院还有了名,先是县里市里领导来听他唱,后来,一个副省长陪同京城来的一个没有透露姓名的大人物站在石桥上听他唱,随后就有远近亲疏的各色人等,来做他的工作,说要调他到哪里哪里去,全是叫得响的好地方,但他一概婉拒了,为此,每个泥河人都感觉脸上有了光,也更加拿他当个宝贝。

还有一个是编苇草的徐永年。

徐永年是个鳏夫,独居多年,一直在泥河镇汽车站做调度。突然有一天喝得酩酊大醉迷失在了东北洼大汶流的苇荡里,派出所的大鼻子老李带人在大汶流东北角的苇荡里找到他时,他正倚着一捆苇草酣睡,老李正是循着他响亮的酣声找到他的。

奇就奇在徐永年回到镇上后,突然拥有了项手艺。他从大汶流割来大捆的苇草,拿薄篾刀劈开,在一段桐木上捋扁捋柔顺,再喷上清水润上一夜使苇篾柔韧。汽车站早起的看门人退伍军人刘文章说那天清晨,他一打开门,就看到徐永年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飞快地编着苇篾,他打了一眼,感觉好像徐永年在尝试着编一床席,等他到大街上溜达一圈再回来,他看到梧桐树下矗立的是一座庄严的宫殿,高大巍峨,飞檐斗拱,他突然想起一张年画上画的未央宫。他围着这座苇编的宫殿转了无数个圈儿,突然想一定是徐永年从哪里买回来的,趁他出去溜弯儿摆在这里唬他一气。

但他错了,和这同样的,相似的宫殿从此一座接着一座出现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槐树下,苦楝子树下,停靠的公共汽车旁边,售票厅里,车站门外路边上,等泥河大街上的人意识到汽车站出现了奇迹时,宫殿中已经出现了卢浮宫、白金汉宫,还有圆型的罗马角斗场,当黄海农场最有学问的“老右派”孙朝临一一为人们解释这些宫殿原本所在的国家和地区时,人们面面相觑,然后齐齐看向车站院里徐永年居住处门口的一大垛苇篾。

人们说,徐永年一定是在苇荡里遇到了苇仙哪!

人们啧啧地称奇,而后以讹传讹,化讹为真地加入各种细节飞快地向四下传播。很快,济南的青岛的,甚至还有西安和洛阳的人,鱼群一样涌入泥河镇看徐永年的宫殿,当地的文化馆整理了各种材料逐级上报,很快,省里下了块“著名民间艺术家”的牌子。白铁军说那是块纯青铜的牌子,徐永年故去后,这块牌子仍在车站售票大厅里挂了很多年,后来九十年代后期,由于私人运营的兴起,国营车站无法维持,车站解体了,这块牌子先是被车站一陈姓的老职工拿回院子挂在墙上挡住一处缺口,而后院子拆迁时被附近一位老大娘拿回娘家挡了鸡窝,而后被镇上文化站长吴先发找了回去,挂在文化站的展览墙上。

还有在全省都响当当的诗人贾十月,每逢二七的大集时就在郭少安的照相馆门口朗诵他的“野兽派”新诗,还有附近三十六师参谋沈杰的手风琴,只要将琴抱在怀里,他想叫人乐就乐,想叫人哭就哭,还有——

白铁军说,他之所以说这么多,就是想说,这些人,论名气和影响力,全在舞蹈大师李楠楠之下。

从南京来的李楠楠留着长发,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一套黑色的质地柔软的舞蹈练功服,黑色软缎一样的绵羊皮舞鞋永远闪着亮光,最让人叫绝的是他的身材,只要一站定,就永远像根筷子一样,腰腿倍儿直。

白铁军说,其余的名人,如果不是事先认识知道,扔在人群里,认出来,还要费点子功夫。但李楠楠,让人搭眼一瞄,那就是“大师”。别人做艺术,活日子。他呢,白铁军说,他好像没有平常日子,舞蹈才是他的人生和生活。在白铁军印象里,就从未见他干过舞蹈以外的工作,因为从未记得他干过什么工作,也从未听过他讲几句与舞蹈没有关系的话,他说不了几句话,就深情地告诉对方,他说总有一天,他要踏上白雪皑皑的俄罗斯大地,因为那里有他的梦中情人,玛娅·普利谢茨卡娅!

“梅阿波依尼,韦则石纪尼娅①!”

人们总见李楠楠对着人群喊,对着天空喊,对着泥河喊,对着所有他动情时面对的一切喊这句话。

有很长一段时间,泥河大街上的人,一激动,就学着李楠楠的样子,拉直身体,仰起脖子,双手高擎,深情地朝着天空喊:梅阿波依尼,韦则石纪尼娅!后来,要说起谁激动了,谁打架了,谁和谁好上了,或者谁和谁闹掰了,就说,谁谁谁,又“纪尼娅”了。“纪尼娅”在八十年代中期是泥河大街上一切激烈情愫的代名词。

白铁军说他到了北京后,认识了一位俄语翻译家,请教这句话的意思,翻译家推了推眼镜,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的女神,等着我吧!

白铁军猛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弯下腰,捂着肚子,笑啊笑啊,笑得脸疼,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泪水恣流,笑得翻译家把自己周身上下打量了无数遍后,不明所以。

但是,谁也没有看到李楠楠表演哪怕最小最小的一段舞蹈。

李楠楠凭着穿练功服,拉直身体,仰起脖子,高喊着“梅阿波依尼,韦则石纪尼娅!”成了舞蹈大师,且从来没有人有丝毫的怀疑。

白铁军说不管对李楠楠有怎样的情绪,但他和泥河镇上的任何一个人一样万分确信,李楠楠是一位出色的舞蹈家,那一晚,他从新华书店一口气跑到秦如瓦的窗外,隐隐约约看到李楠楠摆动了几下胯部,那只是在给正在迷恋上桑巴舞的秦如瓦作示范。其实,那时常给泥河镇上爱好跳舞的年轻人做指导,苏向阳那个“当当当当”伴随的舞蹈动作,就是他在调整别人姿势时常做的示范,只不过,他从不进舞厅,他时常说,任何一种流行的舞蹈,都是对他高贵的灵魂的亵渎。

白铁军说,他看到李楠楠笔直地站在秦如瓦窗前,一只手指伸长高擎,另一只手反卡在腰部,像一只引颈张望的梅花鹿。

白铁军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假装对那一夜的事说不清楚——他是在新华书店听苏袖儿背诵《西洲曲》的,他心爱的人就站在他几米远的柜台后面,他听到“南”这个字,为什么像突然睡醒的豹子一样狂奔向秦如瓦?

一开始,他对自己解释说,他在那么一瞬间,想起了朋友苏向阳,他在为朋友奔波求证。后来,在那个与苏向阳喝酒的雨天的下午,他乘着轻飘飘的醉意,听着苏向阳说到“一个婊子,都是骗人的!”时,他明白他是为了自己,李楠楠与秦如瓦在一起,正是他潜意识里最为期待的结局。

白铁军说那夜他站在窗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不等走出医院大门,他又心揪难受起来——从秦如瓦门前到医院大门一段小路的松驰让他明白李楠楠属意秦如瓦与苏袖儿属意李楠楠并不冲突。

“梅阿波依尼,韦则石纪尼娅!”

白铁军绝望地在心里喊了一句。

其实,在那个雨天之前,泥河大街上早已在风传,说医院那个秦如瓦,和宣传处的李楠楠早已“纪尼娅”了。这可能,也是程相本那天与他谈话时猜想他看中秦如瓦,说“这可是个麻烦事”的原因吧。

那一夜,白铁军从医院往回走,在太平洋网具店前“遇到了”苏袖儿。他早就看到她了,但他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疾步朝着她走去。白铁军说,医院门口升起的绝望在看到苏袖儿时,竟然化成决绝的勇气,他心里想,好啊,好啊,是死是活这一回了。

他与她已经隔着两三步,他心里喊着“苏袖儿”,却张不开口,眼见就要擦肩而过,他猛然停住,嗓子里发出“唔”的一声,苏袖儿,也停下了。

你——我——

白铁军不敢朝向苏袖儿。

苏袖儿转过身,朝他挪了两步,正面对着他。

铁军哥。

苏袖儿小声礼貌地说。

你——

白铁军说。

你不要说下去了。

苏袖儿说。

……

白铁军的心都碎了。

你会伤心的。

苏袖儿说完,慢慢转过身走了。

白铁军站在当地,听着苏袖儿轻轻的脚步声,“嚓嚓嚓嚓”,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被满身心的悲伤压垮了,感觉既转不过身,也开不了口。

直到现在,白铁军想起来,还能看到当年的自己,瞬间佝偻下去,昏黄的路灯光前后左右照着,他脚下,一大堆自己七长八短的影子。

6

实际上,是两个雨天,两场醉。

但白铁军时常把它们弄混了。

他已经说不清楚究竟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雨天他正在看着油画时苏向阳闯入的了。也许,他两天都是在看着那幅画。也许,有一天,他并没有看画,而是看着以往竖着画的墙面,但墙画上,好像也有那幅画。同样是枯黄的苇草,小圆脸儿,绿色的衣褶——或者,两天,都没有看画,都是看着墙面,想着苏袖儿。

但是,苏向阳为什么骂他“孙子”呢?是不是,苏向阳早已看破了他?而他的画呢?那幅画儿后来到底去哪儿了?

可以肯定的是,第一次,苏向阳对他说的是肩上紫印的来历;而第二次,是第一次雨天醉后晚上的事。

当然,第二个雨天,他们还是很快就醉了。

白铁军强忍着即将到来的呕吐,将苏向阳扶到桌子对面的床铺上,他们都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

但苏向阳马上在床上坐起来,扯起毯子扔到地上,招呼着白铁军过去。

铁军,你告诉我,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我哪里不好?

白铁军低着头,他知道苏向阳是在问自己。这匹矫健的花斑豹在连绵的阴雨中又变成了一条和他一样沮丧的灰狗,这其实,是他很早,就在替朋友守候的结局。

你比我,强多了。

白铁军看着苏向阳扭曲的脸,喃喃地说。

至少,你还有一个紫红色的印记,我呢?白铁军心说,我什么也没有。那个夏季,白铁军心里,每时每刻,都在下雨,连阴雨,他的心底,早没有一块干躁清晰之处。白铁军拿起毯子替苏向阳盖在身上,苏向阳又一次掀到一边,苏向阳说:

你,找人提亲去!今天就去!

白铁军说那一刻,他几乎清醒起来。苏向阳指着窗外,雨丝“刷刷”飘落,地面上的积水冒着细密的气泡。他说他看到了自己脸上瞬间焕发出一圈金色的光晕,一种真切而又巨大的希望“嗖”地一闪,再一闪。雨丝还在飘落,仿佛永远也下不完的雨呵!白铁军的脸重新变得水濛濛一片,苏向阳的手也无力地垂下去。

呵,八十年代了,提什么亲,不好使了。

苏向阳挣扎了一下,支起上身,倚在床头上。

一个婊子,都是骗人的!

白铁军说,他与苏向阳的爱情不一样,苏向阳的爱情,爱恨交织,而他的,只有爱,没有恨,或许因此,他才没有苏向阳那样强劲的力量,爱时爱得死去活来,恨时恨得咬牙切齿。相对于豹子般的苏向阳,他永远,永远,都是一条沮丧而惆怅的灰狗。

白铁军强忍着胃部的翻江倒海,摇摇晃晃地把一杯水递到苏向阳面前,却被苏向阳一反手打翻了,一大杯水,洒落在床上,苏向阳身上,白铁军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军绿色搪瓷杯子,慢慢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军儿,你说,什么叫梦想?啊,什么叫梦想?

白铁军只有满腔的难受与挫败,他不想谈梦想。但听到“梦想”两个字,还是让他想起了门外雨中的委陵,他扶着桌边,几次想站起来,看一眼花池里的委陵,但没有成功。他双手捂住脸,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想。

军儿,你说,她不喜欢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

白铁军回忆起那天苏向阳接下来的叙述,更加零碎残乱,像一地串不起的珠子,像窗外永远也不可能捡拾起的雨滴,像透过雨雾难以看清楚的花池中匍匐在地的一片委陵。

但稍一细想,所有细节,都丝丝入扣,所有的时间点,都精准而恰当,所有的发生,都真实而具体,白铁军看到苏向阳埋首在秦如瓦怀里无望地哭泣。

苏向阳说秦如瓦那夜穿了一件白色带花边的长睡裙。穿着长睡裙的秦如瓦听到他敲门后打开了一道门缝,但很快,她就后悔了,她让他稍等等,但他已经不可能再等了。白铁军说他能想象到苏向阳怎样野蛮地撞开了门,被惊吓的秦如瓦低低地叫了一声向后退去,睡裙挂在门后插销上“哧”一声撕下了一大片。

军儿,你信吗?

阴雨天的夜幕过早地降临了,白铁军说他已经看不清楚倚住他床头的苏向阳的表情。他想打开灯,他摇晃着站起来,朝门口灯绳处走去,但被苏向阳制止了,苏向阳请求他说,别开灯。

别开灯,耀得眼慌。

苏向阳说。

军儿,你信吗?

苏向阳欠起身,白铁军知道,苏向阳在黑暗中,看着他。

你一定不信,是她主动的。

白铁军说一开始,如苏向阳说的,他是不信的,后来,经过漫长的对苏袖的思恋,他竟然相信了。他第一次发现他在心里相信了苏向阳的话的时候,是在省城南边一座小山上。是个周末下午,他坐在半山腰一座荒败的凉亭里,深一口浅一口地呷着酒。白铁军说他是典型没二两的量,强喝二两酒的人,所以,不一会儿,就醉眼矇眬了。他扔掉酒瓶,在凉亭里躺下来,看着凉亭内顶上那些纤细盘曲的花纹,竟看到苏袖儿的脸浮现出来,苏袖儿的脸变丰满了,头发也不再是直的了,而是像烫过的,带着稍稍弯曲的卷儿,也不是素面清清,而隐约的,好像画着一点口红,穿的也不是绿色的上衣,而是一件红色的,领口处绣着金色的祥云花纹。白铁军说,苏袖儿成了一朵丰腴的牡丹。

白铁军看着苏袖儿,整个身心,都是暖的。他朝着苏袖儿笑了再笑,问她现在在哪儿,是不是过得很开心,问她有没有想起过他,还告诉她,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念她。

他看到苏袖儿对着他笑了,笑容璀璨,他看到苏袖儿拿手掩起了笑开的双唇。

白铁军说苏袖儿和他一起成长了,成熟了,甚至,变老了。他使劲揉揉眼,想看得再清楚一点。但再睁开眼时,亭顶之上,只有已经斑驳的盘曲的花纹了,苏袖儿不见了。就在那一刻,他想起了苏向阳说的有关女人会变形的话,他说他一下相信了,他说的是真的。

他同时想象了苏向阳那个夜晚的虚弱和无助。

苏向阳沐浴在忧愁和哀伤之中的样子,一定让秦如瓦心疼了。白铁军说,他,是在一遍遍想着苏袖儿,心碎了又好了,好了又碎了,在一遍遍的心碎中变成一个男人的。他相信秦如瓦在那一夜面对着苏向阳时,心一定也碎了,她为苏向阳心碎,而心碎,在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一个人的心碎就是所有人的心碎。心碎让秦如瓦从一枝白蒺藜,迅速又变成一朵白玉兰,或者芍药,而后,又成为一蔓八月的萝藦。

白铁军说,在他一参加工作的地方泥河,在东北洼大汶流无边的苇荡之中,悄悄生长着一种叫萝藦的植物,她纤细而坚韧的茎蔓缠绕在苇杆上,茎蔓上对生着心型的叶子,白色的小花,在苇丛中星星点点。白铁军说,萝藦是一味药,是有毒的,特别是在八月里,毒性最大。而她的药性也全在毒性之中。《本草汇言》中对萝藦的药用价值评价颇高:萝藦,补虚务,益精气之药也。

白铁军还轻诵了一首古老的诗歌:

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白铁军说,芄兰,指的就是他家乡泥河的萝藦,白铁军还说,多么美的诗篇呵,却以萝藦为承载,可见,所有的爱意,都沾着毒汁。

那个夜晚,秦如瓦如一株开着白花的萝藦,把苏向阳缠绕得密砸而紧实。苏向阳只看见她洁白的花朵和美丽的心型的叶子,却全然不知她的毒。

所以,当苏向阳向她求婚,遭她一口回绝时,苏向阳懵了。

白铁军相信,苏向阳当时,一定也像在第二个雨天的夜晚那样,一连问了无数个为什么。而答案,同样也是白铁军不愿听到的。

秦如瓦说,他爱的是李楠楠。

梦想,梦想算个屁!

白铁军说那一天,这句话,苏向阳嘟哝了好几遍。

白铁军知道,这也是苏袖儿的答案,在他心底,早就明了,只是不愿意挑明和承认罢了。

白铁军说,可爱又可恶的梅花鹿!

第二天雨停了,在晕睡中被程相本叫起的白铁军迷迷懵懵地听完了让去县教育局开会的通知。原来,他春节后写的一篇关于本地区教育状况的分析文章在《人民日报》上登载了,县教育局长看到后点名让他同本校评选出的其他三位优秀青年教师去参会。程相本告诉他,即刻卷卷铺盖,搬回原先宿舍。程相本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真有你的。他怔了会儿,随后洗了把脸,搬着铺盖卷回了他原来的宿舍。

门大开着,苏向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对他说参会的事,苏向阳面无表情,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等着瞧吧,要死,一起死!

白铁军说,他以为,苏向阳只是发发恨而已。

7

泥河离县城,九十多里。

白铁军到达镇西首的小石桥时,正值黎明前黑暗之际。

夜雾尚未消褪,石桥南边的水渠崖上茂密的杜梨树丛静默着,他倚着桥栏杆坐下来,听到斜对面的林家磨房“吱哑”一声门轴响。

白铁军说,泥河的黄昏和黎明前,是最最让人难熬的。黄昏时,大片内含着亮光的云层堆积在西天,衬得天地之间越发昏暗,闷得人心里发毛,感觉已经看不到的太阳悬在地平线下方,却永远也不肯跌落下去。像一个一息尚存、将死未死的人一样调动周身的气力,喘半口,再喘半口,永远也不甘心闭上眼死去。泥河大街上的人在这时候往往什么也干不下去,做完饭的焦躁得不想把饭摆出来,没做饭的烦闷得根本不想走进厨房去,男人们放下手中的工作,站在街边或哪个店面的门口用大声说话来排解心中和满世界的烦闷,连最勤奋好学的女孩子,也坐在桌前望着作业本开始发呆,最最活泼好动的半大小子,也开始倚住墙角,打哈欠,或者望着晦黯的灯光,揉眼,抓后背,感觉浑身的皮都紧得痒痒。连猫狗都停止了嬉戏,趴在角落里蜷曲起来,在人们的视线中隐没了。

但黎明前的黑暗,是没有几个人像白铁军,或许还有苏向阳感受到那么多的。

那时候,整条大街,整个镇子,尚未苏醒,深夜里散发开来的睡眠的味道氤氲弥漫,白铁军认为,那是一种近似死亡的气息,黑夜里一切混浊之物已经把整个世界染透,使那个时刻醒来或者还未睡去的人,像一缕幽灵,似真似幻,飘飘忽忽。

白铁军搓了把脸,抬头望向镇东北角高耸的水塔。

白铁军说,论说,那样的时刻,他是不应该看得到水塔的,天光未现,水塔又那么远。但是,他又确定自己清楚地看到了它。那时候,镇上的水厂已经用上了现代化的加压电泵,水塔早已废弃。白铁军想它迟迟没有被拆除,就是因为人们对它,心怀着恐惧。泥河镇上的人,天生对高大的烟囟状的建筑发怵。老人们管可以望得见的死亡叫“爬烟囟”,年轻人,也从老人那里感染了这种不祥的预感。尽力回避走近它,甚至尽力让自己的视线也戒备地远离。

白铁军说如果他一路狂奔之时,心底还残存一丝侥幸的话,这时候已经被浮凸在夜幕之上的水塔打破了。他确信,连想一想,都让他心痛不已的事,确实已经发生了。他扶着桥栏杆欲站起来,腿部和腹部却一阵接着一阵痉挛。

在白铁军第一次去监狱看望苏向阳时,后者紧紧攥住一根钢棂,泣不成声:

我不敢睁眼,我是闭着眼,将刀捅出去的。

在白铁军到县城开会的第二天傍晚,苏向阳在泥河大街两棵并生的槐树下看到了李楠楠,李楠楠笔直地站在一大群人中,穿着那套“该死的练功服”,一只手高举,扶着槐树看武上海跳霹雳舞,苏向阳说他越走越近,从李楠楠脸上隐约浮现的孤傲之气中生出了杀机。

他迅速回转身,跑进槐树旁边的薛家肉铺。

白铁军说他完全能理解苏向阳当时的心境。

谁愿意杀人呢?

抛却法律制裁,给你钱,你愿意杀人吗?

白铁军说。

但是,非杀不行了。白铁军看到苏向阳走出肉铺时脚步犹豫了一下,但须臾,他咬咬牙,跑起来,迅速分开人群冲向槐树。

嗯——

白铁军一次次感觉到那握刀的手所感觉到的一切,那把尖刀,很轻易地扎进去,没有任何抵抗,像扎透一张白纸,像扎进一泓清水,像扎进一片虚无……

时光缓缓流淌。

泥河大街上,槐柳摇曳。

武上海单手倒立起后,胳膊一软,整个身躯面条一样变曲了,正在凝重地向地面甩落。

人群中“啊”的一声,久久发不出来。有人后来说,好像看到苏袖儿时,她已经站在李楠楠“怀里”了,她的头顶,是李楠楠一张惊恼地微微张开的嘴,她的肩头,是李楠楠的两只手。过后李楠楠悲伤地说,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想推开她,已经来不及了。苏袖儿双手握着胸前的刀柄,慢慢地,慢慢地贴着李楠楠向下滑,向下滑。

李楠楠朝向天空的目光徐徐拉下,他后来说不明白人们是怎么啦,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奇诡地变了形状。直到薛呈堂从肉铺里追出来,嘴里大叫着“你给我放下”时,李楠楠才低头看了苏袖儿一眼。

布滋梅②!

布滋梅!

李楠楠叫了起来。

白铁军说,让我再朗诵一遍《委陵》吧:

我从来就知道你那些心事

草木已枯黄

碧绿的衣襟

将世间万千裹藏

大地深处

夜莺的叫晕染过裂岸

你无声地笑

沿着暗夜边缘

流淌

注释:

①俄语音:Моя богиня , подожди меня !我的女神,等着我吧!

② 俄语音: Боже мой ! 我的上帝呀!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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