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如生的宴席（短篇）

王昆

红彤彤的澳洲大龙虾稳稳盘坐在一只脸盆大小的鲍鱼身上，高举着一对粗壮有力的钳子，好像旧历年底大门上贴的尉迟恭的年画，万分威武。鲍鱼的四周围了一圈非常罕见的阿拉斯加海参，再向外围，零星地点缀着几朵粉红的花，那是用日本海的三文鱼和西藏牦牛的脊梁肉雕刻的配饰。

大龙虾的眼睛活灵活现，分明在一闪一闪地眨着。纪检处的孙干事怎么看过去，都觉得那龙虾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这个眼光太熟悉了。几天前，处长刚刚亲自审理了一起部队贪腐案，坐在墙角的一个旅政委，当时面对的就是处长的这种眼神。

孙干事不禁心头打了一个寒战。但是他的喉咙里开始分泌出东西，胃部开始剧烈地蠕动，竟然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是要撕裂胃里面这么多年来塞进去的破烂。可不是破烂么！这么多年来有谁正眼看过纪检部门的人，那不就是聋子的耳朵，一个摆设嘛。在单位这么多年他深有体会，纪检没啥权力，就是一个被遗忘的族群。

孙干事还算稍微好点的，他在军区机关的纪检处，有一个专门办公室。他去过很多基层单位，不仅没有专职的纪检部门，甚至连个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大多由一个无关紧要的组织干事兼着。这些年来，孙干事尝尽世态炎凉，看透人情冷暖。平素看着干部、组织部门的人员那个潇洒啊，到哪儿去都是吃香的喝辣的，临走还拿值钱的，自己呢，想上个饭桌都很难。这种清水衙门，连找你办事的都没有。即便有个啥事需要你去查，是个啥样的结果，一把手早都定好调子了，自己就是去履行个程序。

孙干事干工作一度干到绝望。他是正儿八经的中国政法大学博士生，学到的知识在单位屁用都没有，这是他给自己的定位。最多每年有一个专题教育让他备课，即便这么一个机会，也不给他发挥的余地，他只需要做成提纲，然后下发部队补到笔记本上就行了。至于部队违纪违法的事，那些就更用不着让他知道真相了。

从没在下部队检查工作时吃过大鱼大肉的孙干事，每次都听别人说起澳洲鲍龙宴，都听得浑身难受，听得心跳加速心律不齐，特别最近几年竟然有点血压升高，孙干事认为，这都是在长期极度渴望情况下，无法实现想法，导致上火，引起的血压攀升。他恨自己选择了这么个岗位，他当时有去干部部门的机会，但考虑到自己学的法律，主动要求去纪检。当然，很多人耻笑他，骂他是傻子。但是，孙干事又暗笑一下想道：谁能想到呢，三十年河东转河西，现在情况不同了，反腐真的反到部队里来了，中央动了真格的，一下子抓了那么多的部队高官，还明确提出，部队违纪人员必须移交部队司法机关。

现在再看看，谁敢和自己叫嚣？那不是找抽吗！再看看谁到基层吃香？孙大干事也。孙干事自在地背着小手、哼着小曲，他都有点不太会走路了，以至于总向一个方向跑偏。孙干事有这样的感觉可以理解，纪检部门有这样的待遇值得庆贺。孙干事想起以前下基层，最多一个小干事陪着，分管的副主任都未必见他。这次确实感觉变天了，孙干事根据一封举报信过来调查核实，不但旅党委班子悉数到齐，而且，看着层次，澳洲鲍龙宴都上来了。十年听说，终得一见啊！

但是，孙干事沉醉了一会，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那是法学博士的尊严，岂容亵渎，他怒拍桌子大骂一句：混蛋！

旅长政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微笑着说：孙干事，请剪彩吧！

孙干事这才回过神来，刚才自己突然发挥了一个想象而已。

这样的澳洲鲍龙宴让孙干事有点局促起来。来到这个单位后一直假装出来的威严难道就要突然间丧失了？其实，孙干事自己心里明白，他装出的威严太没有底气了。四年前，他在这个单位当指导员，他清楚这个政委的手段。考上博士那年，政委没有放他走，第二年放他走，但是不给他调职，说好事不能都给他，哪里是什么好事？正连都满三年半了啊。他也明白政委的所指，做了充分的准备去了政委的办公室，他决定先来正统的，就把一张写满当指导员三年来取得成绩的纸条摆在政委桌面上，政委扫了一眼，有军事训练一级单位，也有优秀党支部，这些政委自己清楚，一个单位就那些政工干部，政委作为政工首长，手下那几个干部还是扒拉得非常清楚的。看完之后，政委淡淡说一句：这些都是你应该做的。他一看不行了，用出第二招，一把把三年的血汗钱拍在桌子上，政委从半躺的姿态坐直了，伸出手把住那摞人民币，哗啦一下，人民币像经过验钞机那道程序一样，呼啦啦直响，最后那只手拿开了，把人民币往前一推，说：别人都说你这个人小气，果然小气，你给我送钱，送这么点给我一个师职干部，你是看不起我人品呢还是看不起我职务？

孙干事被自己心猿意马的回味吓了一跳，他有点冷静，摆摆手：这不行，这不行，换工作餐！

政委只用了四分之一秒的时间就反应过来了：哈哈哈，孙大干事，您真是多虑了，也不怪，这个节骨眼上，这样做是必须的。咱们都是受党教育多年，举着拳头发誓干工作的人，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给组织找麻烦给自己过不去，您放心，您看到的都是假象，栩栩如生的假象，一会我会给您解释。

误会？孙干事有点心里虚虚的。怎么是误会了……

政委又是哈哈大笑，他把旅长和其他党委班子成员都笑懵了。政委举起酒杯说：为了给孙大干事压惊，我自罚一杯，为啥自罚，喝完我再说。说完，三两三的杯子，一饮而尽。那可是白酒啊，孙大干事看得心惊胆战，但也觉得心头暖暖的，自尊心有点膨胀起来。

旅长也要端起酒杯吆喝大家共同喝起，政委拦住了：先别，等我说完，让孙大干事听听是否满意。孙干事支起耳朵听，政委开始讲：以前，我们是这么奢侈浪费，那是犯罪，但是呢，既往不咎，咱们也重新做人，现在风气变了，部队得厉行节约，我们常委班子得带头。不过，咱们还有别的办法，既不奢侈浪费，又不掉了面子。今天你看到的澳洲鲍龙宴，它不是真的澳洲鲍龙宴，全是假的，栩栩如生的假的。

举座皆晾。政委接着说：单说这只澳洲龙虾，你不要看别的，就看它的眼睛。如果做熟了的龙虾，眼睛会这样光芒四射吗？你看看它身上的壳，这都是用松树皮晒干后，火烤变形加工，最后染色做成的；再看这个鲍鱼，哪有这么大的鲍鱼？这就是一块面，里面加了白糖做成的；海参就更不用说了，找几个指头大小的地瓜，你能比我做的更好看。哈哈哈，来吧，刚才那一杯是罚的，这一杯，共同的，给孙大干事接风加压惊。

政委说完又是一饮而尽。旅长也激动地双手颤动，端起杯，说：啥也不说了，两眼都是泪，喝起！

孙干事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人家这样往死里喝，那是给自己的面子，自己算个毛啊，别没数。虽然孙干事酒量平平，但这满满一杯三两白酒还是一饮而尽了。那就是一股子火啊，一猛子扎到底，扎到肛门的位置，又直刷刷地蹿起来顶到喉咙，但绝不能喷出来，第一杯，别太丢人了，咬牙咽了下去，再上来，再下去。一连串动作，像是一套规定的程序，终于，眼泪出来了，表演结束了，桌上响起一阵掌声。

孙干事酒喝光了，澳洲龙虾鲍鱼宴却没有人再催他动手了。政委捋了捋浓密的后背头，像是在想着问题。然后问孙干事道：这酒咋样？孙干事吐吐舌头说受不了，实在太辣了，这是什么酒啊，得有多高的度数啊，我估计我也就这么一杯了，再喝就躺下了。

政委说：哈哈哈，孙大干事你这是过度的谦虚了。说完摆手让服务的女兵过来，问喝的什么酒？女兵对着孙干事立正敬礼报告：首长您好，我们喝的本地酒，特曲，连瓶子都没有，三十几度。说完，举起一个塑料桶晃了晃。

塑料桶，孙干事是看见了。三十几度，孙干事是绝对不信的，当场否认了女兵的说法，提出至少五十度。

政委脸色一变，对着女兵厉声说：孙大干事认为你对他撒了谎，你要诚恳地道歉，否则，要严肃处理你！

女兵哗的一下眼泪就洒出来了。双手拉着孙干事的胳膊抽泣地认错道歉，说自己根本不知道是多少度，全是猜的。孙干事被这一闹，不知如何是好了，这被小女兵一哭，他自己都快哭了。孙干事好一番劝慰，小女兵抹了把眼泪，自己哗啦啦倒了一满杯白酒，又给孙干事的空杯也加满，端起来递到孙干事手里：我也向您道歉，我喝了。说完一饮而尽。

政委立马接着说：孙大干事，要是您能原谅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兵，我们都觉得您会怜花惜玉，是真爷们，我们陪您喝完！说完，齐刷刷的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这杯酒下了肚，孙大干事可是真的分不清东西南北公母雌雄了。他坐在那里，不停地摇晃脑袋，仿佛脖子那里安装了一个转轴，眼皮再也抬不起来，迷茫的目光盯着桌子中央那盘澳洲鲍龙宴，他有点失落了，本以为是真的高规格接待他，他也就客气两句过去算了。谁知结果竟是这样，澳洲鲍龙全是假的，太让他伤心了，他好不容易鼓起来的信心一下子又全无了。

但是慢慢地，孙干事就改变了失落的情绪，澳洲鲍龙宴散发的香气诱得他呼吸加重，仿佛是发情的公猪遇见甩着屁股的小母猪，两眼发光，思想集中。他甚至开始产生幻想，龙虾、鲍鱼、海参，甚至三文鱼片，全部都像长了腿一样，身披黄金光芒，旌旗浩荡地向着孙干事的嘴中走来，它们沿着溜滑的食道跌入他消化功能无限膨胀的胃里。

政委拍了拍孙干事：兄弟，动手吧，你剪彩，大家才敢开吃啊。

孙干事心里猛地一怔：我喝醉了吗7我肯定是喝醉了，我能看见所有人，却分不清他们说什么。每个人都张着嘴，热情得不得了，但是他觉得这些人太阴险了，热情的虚假，笑容也虚伪，他看到一个领导把头扭到后面去，对着一名漂亮的女兵附耳说着什么。他飘忽的目光看到那个女兵走到放满酒水的柜子上，打开一瓶矿泉水，然后悄悄走过来，倒满了那个领导的酒杯，然后，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他不敢喝醉了，他使劲掐着大腿，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确信自己没有喝醉，只是舌头麻木了，说不出话来。

政委拉起孙干事的手，孙干事手里攥着筷子，筷子抖动着插向大龙虾的腹部，扑哧插出一个窟窿，咕噜噜溜出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来。政委帮着孙干事很不容易地夹起一颗珍珠放进嘴里，顿时，融化般的感觉传遍整个口腔，顺着食道传遍整个胃，通过胃散发到每个内脏，甚至正在溃疡的十二指肠都为之一振，肛门迅速收缩了一下。

孙干事收不住了，这颗珍珠吃下去以后，仿佛是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他顿时有力起来，呼啦啦把半串子珍珠都捞进了胃里，不但珍珠，还有像真鲍鱼一样的鲍鱼肉，像真海参一样的海参体，还有三文鱼片，还有牦牛脊梁。他一口气吃了这么多，脊梁开始直了起来，胃里像是化粪池，各种物质相互溶解产生的气泡开始向外漾出，一串串，像胃里趴着一群鱼。他终于承受不住，斜着一窜，倒在地上。

醒来时，孙干事躺在豪华宾馆的套房里，已是傍晚，一个身穿酒店工作服的女生听到动静推门进来了，温情脉脉地看着他。孙干事揉揉眼睛，这不是那个女兵吗？女兵咯咯一笑：俺们说是女兵时就是女兵，说是服务员时就是服务员，关键看在什么场合，反正今天，俺是负责看着您的，您喝多了，需要特别守护，现在我就是服务员，有事您吩咐。

孙干事敲敲脑袋，问昨晚喝的什么酒，那么有劲，服务员又是一笑：装在塑料桶里的还会是什么酒，肯定是好酒呗。孙干事问什么好酒？服务员说：往好里猜就行了。

孙干事心里一怔，他翻身下来，赶紧去看垃圾桶里自己吐出来的秽物，服务员咯咯一笑：好东西都被你吃了。孙干事抬头，愕然，服务员又说了一句：你真是好胃口，这桌澳洲鲍龙宴，被你吃掉了一大半啊！

孙干事心慌意乱，他看到了里面像海参一样的海参，像鲍鱼一样的鲍鱼，以及像珍珠一样的澳洲龙虾球，他嘴里不停重复着：这鲍龙宴简直太像真的了，太像了，栩栩如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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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