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长度
2016-12-05荆淑英
荆淑英
一
大学毕业后,我和男友顾威分到jz油田,一起来到华野市。这是个三线小城市,没什么特色,若说有特色,那便是呼号不休的风沙。当地人说,华野市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半年。这里是风沙口,风起时总是裹挟着沙粒和尘埃。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很难看到美丽的女人和姑娘。即便有眉眼俊俏的,也难让人觉得入眼,因为华野市的女人皮肤很粗糙,这是风沙的特殊馈赠。我有了畏惧之感。难道皮肤白白净净水水嫩嫩的我在这里生活几年后也会变成这样的丑女?我很担心,对这个以油城著称的城市充满了嫌恶。见我整天心烦气躁,顾威说,怕什么?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爱你。这话说得由衷真诚,却不算良药,根本治愈不了我的心病。对于一个二十来岁爱美有虚荣心的女孩,这样的安慰无异于隔靴搔痒,什么事儿也不顶的。
顾威分在油田第三勘探指挥部,我进了油田所属的石油高校。两年后他成了机关部室长,我还是做我的教书匠。因为爱好文学,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了几篇小说,所写作品多是石油题材,入了石油作协,被人们称之为石油作家。后来石油作协给我请了半年创作假,让我赴钻井队体验生活。
拿着介绍信,我到了第四勘探指挥部。宣传科张科长热情接待了我,告诉我准备让我去3239985钻井队。我问,这个钻井队有什么特别的吗?张科长点头,是被指挥部命名的红旗钻井队,井打得好,打得快,而且队长很杰出。我唔了一声。
213一路疾驰,穿过城区,穿过郊区,开往农村。汽车渐渐离开柏油路,驶上狭窄崎岖坑洼不平的土道。大片大片的农田映入眼帘,然后被飞驰的汽车急速甩在身后。石油员工虽然是城市人,工作场所却不在市区,而是这样的农田四周。他们堪称是农民式的工人。
远远地我看到了抽油机,立刻变得亢奋。哇,这是石油工人的战果啊!
张科长说,这就是咱们第四指挥部打出的井,现在都在采油。
我说,石油人伟大,可也挺辛苦。他们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力争把中国贫油的帽子甩掉的。
张科长说,没办法,石油躲在这种荒郊野地的百米深处,想让勘探钻井人员留在城市,都是枉然啊。
我们一同叹着气。
很快,213驶上越来越逼仄的土路,它穿越了一个镇,经过了两个村,然后向更偏僻更看不见人烟的荒野奔驰。
野营房围城的院子,偌大的井场,四周人迹罕至,孤岛一样的地方,这便是我要抵达的3239985石油钻井队。它看上去很不起眼,野营房是旧的,周遭没有庄稼地,荒草丛生,给人肃杀荒凉之感。唯一醒目并惹人注目的是野营房中间有个旗杆,旗杆的顶部迎风飘展着一面红旗,上面写着“3239985红旗钻井队”的字样。始初我的眼睛很寂寞,瞬间有了无处安放无处注视的感觉。但是很快就被这面猎猎飘扬的鲜艳红旗所吸引。我凝视着它,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貌美充满活力的姑娘。
我的眼睛在这位“姑娘”身上定了格。
张科长所说的杰出队长迎出门来。此人高高个子,身材瘦削,看上去年轻干练。
我暗自纳罕:才这个岁数,就……队长了?不过马上又释然了,现在不是提倡干部年轻化、知识化吗?
给您添麻烦了!我说。
哪里哪里,欢迎欢迎!他向我伸过手来。
我也礼节性地伸出去。但是很快,我就失去笑容咧起了嘴。我的妈,如此瘦削的一个人,力气怎么这么大?握得我生疼,像是要酥掉。
张科长哈哈大笑。
大力金刚呀你。我调侃。
对不起,东方丹茜……马跃队长脸上堆起歉意。
没事,没事。我说。
你看看你看看,刚见面就领教马队长的厉害了吧?他不但力气大,本事还大哩。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
好,我慢慢领教,慢慢领教。
我被安排在钻井队的客房里。野营房都是一趟三间的,客房跟马队长的办公室兼宿舍挨着,剩下一间是指导员陈江河的。他俩带着我在这个不大的弹丸之地转了转,简单参观了参观,张科长就告辞了。
马队长告诉我,井队偏僻,条件艰苦,附近没有人烟,没有村子,也就没有商店或小卖部。队上的人吃喝用度都是靠解放车外出采购。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前说,他让采购员帮我带。我说好。他说,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累了吧?你先休息休息,晚上等指导员从指挥部开会回来一起吃个便饭。我说,不用了,千万别拿我当外人。他呵呵笑着,外人倒不是,待客之礼不能少。咱们这儿是生产一线,蔬菜鱼肉都是从外面拉,想盛情招待都难。
我进了房间。房间很小,只能放一张床、一个简易桌,剩下的空地不超过两米。我把皮箱打开,拿出稿纸放在桌上。
门被敲了两下,不等我说请进,一个姑娘就笑盈盈地走了进来。我一看,个子不高,胖乎乎的,脸上有俩醒目的酒窝。
你好啊作家!我是王梅雁,给你送热水和澡盆来了!咱们井队没条件天天洗,你就将就将就吧,啊?
谢谢啦。
客气!王梅雁说,我的宿舍在后面那排,你闷了过去找我玩吧。
好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见了陈指导员。他四十多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有奔五感觉。他很健谈,话比马队长多。
马队长说,赶快喝汤。这是我下午到附近野水沟钓的鲫鱼做的,可鲜呢!
我喝了几口,果真鲜美。就问,你这么忙还有空钓鱼?
抽空去钓钓。苦中作乐嘛。
听了这话,我心里酸酸的,说不出啥滋味儿。
陈指导员频频举杯,说,你在井队多住住,好好体会和感受感受,把我们这些人的喜怒哀乐写出来,让读者们知道知道咱们打井的石油人有多不易,抛家舍业啊!为人子尽不了孝道;为人夫让老婆终日守空房;为人父不能陪伴成长。对家人来说,我们就是个徒有虚名的符号,什么都管顾不上,想想真是愧对父母,亏欠老婆孩子呀……
陈指导员喝高了,是被马队长架走的。
这是我到井队的第一个夜晚。躺在单人铁架子床上,听着窗外风的呼号,想着陈指导员说的那番话,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二
钻井队有几十个人,不算我只有俩女的,库管王梅雁和伙房帮厨临时工方妮。除了她俩,队上都是男职工。用我听到的一个司钻的话说叫“狼”多“肉”少,不够吃。
我的到来,似乎给这个颇为沉寂的地方带来了一些波动,仿佛一个静谧的池塘丢进石子儿,荡起了圈圈涟漪。每当我走出房间出现在人们视野的时候,总觉得男人们在看我议论我,甚至对我指指点点。也是,忽然来个外人,还是个年轻的女性,这些寂寞加孤独的男人不躁动才怪呢。离着很远的时候,他们起劲儿谈论我,待我一走近,他们都闭上嘴巴,缄口不语了。在饭厅吃饭的时候,男人们总是谦让我,我一走进去,不论排队的人有多多,他们都会自动把我往打饭窗口那儿让。他们显然是把我当这里的客人了。其实都是石油职工,除了工作岗位不同,没什么差异。没有女人的世界让他们变了,一旦见到陌生异性,竟然显出少有的羞涩。要知道,通常情况下,羞涩是我们女人们的专属。大老爷们儿有几个腼腆害羞的?可是我在他们身上脸上轻易就发现了这种表情。
我注意到这里的青中年汉子跟我周边的男人不大一样。不单指他们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他们多数黝黑,皮肤粗糙,连带胡子拉碴不修边幅。
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讲究,一个个野人似的?我问王梅雁。
王梅雁说,嗨,有啥可讲究的?上班到钻井平台,下了班进宿舍睡觉,整天在这里转悠,连营地都不出,也出不去,洗不洗脸刮不刮胡子能怎么着?给谁看?谁来看?
我咦一声,那怎么能一样呢?人把自己弄利落了,至少看着顺眼,心情也会好许多吧?
王梅雁撇撇嘴不苟同,抖落出一套她的理论:凡是被命运扔到这里的男人都自认是倒霉蛋,进钻井队当打井的伙计,一切就打了折,长得再好也是被抛弃的人群,对象对象找不着,勉强娶一个还是农民老丈人的闺女,过上日子了也回不了家,得在这儿糗着囧着奉献着,哪个爷们儿还有心思管自己脸黑不黑胡子长不长啊!
哟,你年纪轻轻怎么还是个颓废派?刚来井队几年呀,就被他们传染成这样了?
王梅雁悲观地说,人的心气儿还真能被传染。才来那会儿我也看不惯他们这样,不理解,还试图改变他们来着。可是没过俩月,我自己的心态就先变了。人哪,很多时候改变不了什么,最终都是顺应或适应。要不说适者生存呢。
我惊诧极啦。号称红旗钻井队的男人和女人夺进尺、保质量,在全勘探指挥部领衔奔跑的英雄群体,心态竟然是这样的。太不可思议了。
要积累素材,塑造有血有肉的生产一线职工的鲜活形象,得细心观察,用心体验。既然让来钻井队,那我最应该接近和了解的便是在钻井平台上挥汗大干的司钻、钻工们。
钻井平台都是男人们上。
这天一大早,太阳刚从东边露出头,我就悄没声地爬了上去。
几个正在忙碌的工人见我上来很惊异。其中一个国字脸长得挺壮的说,哎呀,作家你咋上来了?这里很危险,你还是下去吧。
危险怎么了?你们不是天天都在这上面忙?
嗨,我们不上来咋钻探咋挣钱吃饭?你不是来采风的吗?在下面听我们说说就得了,上来真是很不安全。
我笑笑,说,不碍事,我看看就下去。你们忙你们的。
钻井平台很高,爬上来却发现这儿能容司钻和钻工们耍把的地方并不大。再说他们都穿着笨重的工作服,戴着帽子,蹬着大皮靴,看上去很臃肿。几个人往那儿一站,可用空间就显得更小了。以前光听说钻井平台,从来没有机会上来,只是在看电影《创业》的时候见到过。现在亲眼看见,也身临其境地感受了,觉得影视上的跟现实中的不一样。电影上演的钻井平台很干净,实际这上面油乎乎的,司钻们的工服也充满了油渍。他们干起活来威猛麻利,一看就是很有经验的。感觉他们技术娴熟,相互配合也挺默契。
看着看着,我着魔入境了。
突然,一个威严的声音从我背后怒吼而来:东方丹茜!谁让你上来的?
是马队长。
我转过身,看见满眼喷火的他正怒目圆睁地瞪视着我。
是我自己让我上来的呀。哎呀,他们哪里是在干活呀,简直就是在表演杂技,出神入化啊。嘻嘻。
嘻嘻个啥!这是钻井重地,危险地段,什么安全防范措施都没有就跑上来,这是要找不自在吗?下去,立刻给我下去!他的口气很强硬。
这家伙,哪来这么大的邪火?不就上来站一会儿吗,能有啥危险?说得还挺邪乎的。不让上来,到时候我需要这个场景了咋描写?嘁!我翻他一眼,说,马队长,您别这么夸张这么大惊小怪好不好,多大点事儿啊,至于的么?
马队长没接腔,把火撒向干活的几个人,你们几个也是的!她上来了咋不往下撵?不知道施工重地,闲人免上吗?
国字脸说,劝,劝了,但不好深说。毕竟作家是客人对不对?
对个屁!她劳保鞋不穿安全帽没戴,你们倒是照顾她面子了,真要出点事儿,谁能担这个责任?咱们怎么给石油作协交待?
国字脸不吭气了,眼睛往我这边扫一眼。
一看要殃及池鱼,我啥也没说,转身就往下面走。
等等!马队长又冲我喊一嗓子。
我本能地站住,看他。心说,你还没完没了了?
他走过来,摘下自己头上的安全帽扣在我头上,接茬数叨我,你看你,还穿着高跟鞋,多危险!慢点,一定要慢点,啊?当心崴脚!
我应着,小心谨慎地往下走。他的声音再次高八度地在上面飘荡:她不懂队上的规矩,你们几个也不懂?她要咋样就任由她咋样?我跟你们说,这个月安全奖我一人扣三分,让你们把这个事儿当个教训记!
哟,这个马姓队长真够恶的,耍淫威,凶巴巴的要吃人哩。
我没听见任何一个人回嘴。心里话,你这家伙还真能小题大做。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爬上去的,他们也好言相劝了,要责罚你责罚我呗,拉着人家哥几个当垫背的干吗?以前就听说有的钻井队长霸道得很,把自己当土皇上,一手遮天,说一不二,难道这主儿也是?不能吧,不说他挺杰出的吗?就这么杰出?哼,不敢恭维。
我戴着安全帽又转悠到了砂样室。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好奇,我哪儿都想看看,都想了解了解。
吃早饭的时间到了,我在饭厅遇到了刚才在钻井平台上的那几位。哦,他们这是下夜班了。正要主动和这几个新朋友打招呼,那个国字脸一下蹿到我跟前,笑呵呵地说,我说东方丹茜,刚才没把你胆儿吓破吧?
我嘻嘻一笑,咋可能?你们队长那是虚张声势,才没怕哩!
国字脸说,哟,他那么凶你都没怯乎?有胆儿!我们可是怕得要死。
我嘴一撇,你们七尺高的汉子,怕他啥劲儿?
你是不知道,他这家伙狠着呢,说到做到。万一犯了事儿,他动动嘴儿,我们的奖金就得少好几张。再说有时候他真翻脸不认人,让你下不来台……
我打断他,就像清早那样?
对呀。
他当队长怎么了,就可以为所欲为?
那倒不是。他就是比较严苛。不过我们习惯了,再说管得严比松松散散的好,安全。
我认可这说法,忍不住问,对了,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姓刘名钊,司钻。
刘师傅,不好意思,让你们跟着我沾包吃瓜捞了。
没事儿的。叫啥师傅,就叫小刘!
这怎么可以……
我说可以就可以。再说咱们都是年轻人,你一口一个师傅的,把我叫老了咋办?
小——刘。
这就对了,就这么叫!刘钊显得很开心。
我说,马队长批评我把你们也捎带上,我心里过意不去。
刘师傅说,没事儿。真没事儿!再说我们早疲沓了。他是领导,看见不对不合适的,就得说。不说不失职吗?但是我们都是兄弟,他说得对我们就改。私下里感情不受任何影响。
真的?
可不真的!
我这才释然,长出一口气。
打完饭,我们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
我问,他说要扣你们每人三分,不会是真的吧?
刘师傅说,他会。
我啊一声,是吗?那我可太对不起大家了,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该擅自往钻井平台上爬。
刘师傅笑着说,爬都爬了,还说这干嘛。再说你要不上去,赶明儿咋描写我们这些人?职业精神很强,值得嘉奖!他打着哈哈。
我没心思再吃,说,刘师傅你慢用,我先走了啊。
我找马姓队长去了。
他也正吃饭,旁边放着一本书,一边吃东西一边看。
见我走进去,他停止嚼咽,看着我。
我觉得有点难启齿,但又不能不说,欲言又止。
如果你是为那几个小子说情的,那就免开尊口吧。
我心里话,你倒明白!可是总不能让人家几个替我受过吧。就鼓足勇气说,马队长,我对你有意见!
有意见?提。
我说,不请示,不着装,擅自上钻井平台是我不对。可是,他们几个劝我了,是我没意识到危险,没想那么多,执意要在上面看看,不关他们的事儿,你不能扣他们的分!
他的脸黑着,说,必须扣,谁让他们不阻止。
阻止了,是我没听。
阻止无效,没坚持劝导,还是有错。错了就得认罚,这是制度。制度必须执行,不然制定干啥?
你,你这人怎么这么较真?死教条,就不能灵活一点?
都灵活了,就没原则了,规章制度就形同虚设了。不用讲了,每人扣三分。
哼!我气哼哼地走出去,狠狠地把门从背后摔上。
三
跟队上的人混熟了,我对马队长了解得多了一些,关于他的故事也听到了几个。
技术员蔡晨对马队长有一大堆意见,中心问题是他不让贤。你都当队长了,是队长啊而不是副队长,还把持着技术组组长这么个小芝麻官不撒手,也忒贪了点吧?
照蔡晨自己话的意思,他蔡晨也不白给,在大学的时候那也是系里的学霸,不输谁的。可是到了这3239985钻井队,怎么都比人低一等,比他马队长差一截子。技术组的活儿,队长就是不放权,不肯给新人一点机会。蔡晨不说则已,一说就满肚子的牢骚一肚子的火。因为总也看不到希望,得不到独立自主开展技术和创新工作的机会,最近他闹开了情绪,动不动就请病事假,或者出工不出力。据说他还动了调出3239985钻井队的念头。
针对蔡晨的这些牢骚和说法,我跟队里的人闲唠求证,得到的结论却跟蔡晨所说南辕北辙,相去甚远。
什么呀什么呀!我们马队长哪是那种人?人家就是在搞科研,进行技术创新。离开技术组,离开技术干部,他怎么领衔和指挥技术人员继续研究钻头啊!
我问,什么钻头?
快速打井,打好深井的钻头呀。
我有些费解,说,钻头不都是按设备或配件直接购入的吗?买回来用便是了,还搞什么研究和开发呀?
嘿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队长看不上现在用的这种钻头,不好使,打井的时候硬度不够,钻劲儿也达不到,队长一直想改良,想让这些不足能得到克服。这不就研究嘛,就动脑子琢磨嘛。别说,还真弄出了点名堂。试过,确实比以前好用了许多,钻探速度也得到了提升。以前就是小小不言地琢磨琢磨,试试,一看有门儿,队长不又来劲了吗?所以就把这个技术难题立了个项,作为创新攻关项目,带着技术干部和有经验的老司钻们展开。但你也知道,咱们是打井的,不是石油机械的专门生产厂家,想把钻头彻底改良一下,但没有加工和制造条件。队长就在国内找可以或者可能合作的生产制造钻头的石油机械厂家,与他们展开技术合作。不好找啊!人家一听说这是德国制造的钻头,技术性能不错的,你们区区一个钻井队的技术人员,就想改良人家的成熟产品,开玩笑吧?这种钻头生产年头都超过十五年了,各国都在用,谁都没说不好用,没喊钻探速度慢,怎么就你们嫌不好?没有厂家愿意合作。找不到,队长着急啊,抽点时间就跑出去找。全国的石油机械制造厂家几乎被他跑遍了。这不,最近刚确立了华北石油制造公司,那是个开放的石油制造公司,钻杆、振动筛、抽油机等等,不是跟美国、日本合作,就是与德国合作。那个厂现在在全国石油制造业可是声名雀起,了不得。产品过硬,不但畅销国内,还出口许多石油国。这不就让队长看到了希望了吗?所以队长要率领技术干部开足马力,加快研究开发力度。技术上咱们领衔,改良让这个石油制造公司弄。至于那蔡晨,就是一眼高手低的家伙,别听他吹在学校是啥学霸。那管啥球用?有没有本事得看你能不能在实践中真正发挥作用。光理论上过硬,到真干的时候一点能力也显现不了,那还不等于锤子!他真就是不行!要是行的话,队长现在管个井队多忙了,还不早把这一摊交给他让他弄了?烂泥扶不上墙!队长没办法,才硬是继续扛着这竿子往前顶的。
原来是这样呀。
到井队不久,我经常听到一个词:单职工。这是个名词,对我来说也是个概念。职工就是职工嘛,为啥叫单职工呢?我这个来自高校的人真是费解弄不明白。
队上的人告诉我,钻井队男青年找对象十分困难,个人问题长期难以得到解决,只能靠亲戚朋友们帮忙介绍。油田姑娘指望不上,就把目标转向地方,或者自己的老家、打井附近的村镇。相亲成了我们的漫漫长路,走也走不完。人家挑呀。实在找不到,只好找农村的。娶的是农村姑娘,自然就没有工作,连户口都是农业户,可不我们就都是单职工呗。
我唔一声,算是明白咋回事了。
通过队上人的嘴我后来知道,别看马队长长得好本事大,他也没顺利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了。倒不是他没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也不是没有人爱过他,是他自己没很好地把握机会,没有将那段恋情发展下去,没有把心爱的姑娘彻底拢住,错失了一个好姻缘。
从石油院校毕业的时候,女友吉烈与他一起分到油田指挥部机关。吉烈的表叔在油田管理局当领导,所以他们分配得就比较遂心。这本是令人高兴的事,不但分到好单位,俩人还能在一起。工作一段时间,巩固巩固感情,就该顺理成章地谈婚论嫁了。
吉烈做梦也没想到马跃会出幺蛾子,坚决不服从分配,一口咬定不留油田机关,要去钻井队。干部科管调配的干事很为难。马跃是优秀毕业生。刚报到,本人就提出这种要求。商量了半天,马跃都不同意在局机关上班。那干事说,别着急下决心,回去考虑几天,想好了再作决定。马跃说,不用想了,就这么办吧。学钻井的,不到井队留在机关能干啥?不想放弃专业搞管理。不然四年专业理论不是白学了?实在说不通,管调配的干事也不敢自作主张随便把人分下去。就说,你先回,等我跟领导汇报了再说。马跃就住在招待所里等。
事情辗转传到马跃女友耳朵里,吉烈当即就恼了。心说好你个马跃!这么重要的事,你不跟我商量,我费了多大的劲才让表叔把咱俩留在局机关,你一句话就想让这事流产,是不是疯了?再说一个学钻井的能进局机关是多难的事!好不容易办成了,你倒要把这事弄黄了,是不是脑袋让牛顶了呀!
吉烈暂时住在表叔家。她跑到招待所,推开马跃的房间,大光其火地说,你吃错药了吧?别人打破头想钻进来都不成,你命好,好歹算能进这道门了,倒要自行退出,把这么不好弄的机关名额浪费了。钻井队是啥好地方吗?你疯了似的要去,那里有啥?你告诉我有啥?马跃说,别发这么大火嘛。吉烈说,我能不发火吗?让我别着这份急,你别办这么不靠谱这么不着调的事呀!马跃说,你留局机关我不反对,但我不想抛下所学专业,每天在这里一张报纸一杯茶地虚度。现在国家石油和天然气依然需要依赖进口,你让我在机关坐着耗时光,学无所用,我心不甘!吉烈说,就你爱国,就你心系石油?中国这么大,人口又众多,缺你一个不少!没你去钻井队,石油也少打不了多少。你就歇菜吧,甭这么忧国忧民空怀理想了,还是现实一点,稳稳当当地找个满意的工作,多挣点钱,结婚把咱的日子过好吧!马跃蹙起眉头,心说,她怎么这么实际?这么自私?吉烈说,劝你半天了,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呀。马跃说,你的意志我不能改变,但我的想法不想被人剥夺……吉烈不爱听了,你说啥?我剥夺你的想法?这话重了点吧?我这么安排,这么挖空心思地给你谋个好岗位,还不是为你好,为咱们的今后考虑?你怎么不识好人心,还反咬我一口?马跃说,人各有志。我也不想因为这事把你弄得不高兴。这样吧,你替我谢谢表叔,就说虽然不在局机关干,但我一定不会给他丢脸,不管到哪儿,肯定把工作干好,为油田建设尽心竭力。吉烈说,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去钻井队了?马跃点头,是!吉烈说,那咱们……马跃说,关于咱们今后的关系,我没裁定权,主动权和决定权都在你。你想发展,我没意见。你觉得我配不上你,那我尊重你的选择。吉烈气得号啕大哭,拿头一个劲地撞马跃。马跃知道自己做出这种决定很伤吉烈,自知理亏,任由对方发泄。
就这样,马跃被分配到3239985钻井队,俩人成了牛郎和织女。
虽然人到井队了,但马跃还是爱吉烈的,有时还回油田总部机关看她。吉烈被马跃这么一折腾,本来对他挺有感觉的,突然就觉得得重新认识这个人了。加上马跃所在的钻井队离油田管理局很远,地处偏僻地带,俩人想见面很难。路远,再说都有各自的工作,相互看望一次不容易。吉烈本来就是个娇气的丫头,没吃过啥苦,为见心上人,每回都要坐很长时间的车,旅途劳顿地来回奔波数小时才能跟马跃待几小时,就觉得委屈。再说钻井队遥远,环境也差,食堂的饭菜除了土豆白菜还是土豆白菜,她想不明白马跃为啥能在这样的地方安下心来稳扎稳打。这种荒郊野岭,四周人迹罕至的地方,马跃也能住得惯?每次相聚了,都不舍得离开,马跃还好点,吉烈眼泪汪汪的,难舍难分。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呐。有时特别想马跃了,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写信倾诉衷肠。马跃却是个榆木疙瘩一样的人,人家这么热,他却整天忙着井队技术上的事儿,回信总是很迟,内容也那么空洞,短短的,三言两语就完了,一点也不抓人心。有时明明能抽出时间回油田总部,他还是在井队瞎忙一气。这个家伙在学校的时候挺浪漫挺解风情,怎么到了钻井队就变成这样了?是不是在野外待久了人退化了,连感情都淡了?次数一多,吉烈就不高兴了。心说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这是干啥?油田有那么多帅哥有才华的,难道我吉烈非得在他马跃一棵树上吊死?
渐渐地,吉烈对马跃不怎么上心了,至少有时间也不往井队跑了。她觉得女孩子太主动了丢面子。再说凭啥啊,你大学毕业我也大学毕业,你长得好我也漂亮,怎么非得我上赶着你?
马跃发觉吉烈不肯来井队了,以为她最近忙没空,也没在意,还是忙着自己的工作。后来总是不来不来的,他就意识到出状况了,写了几封道歉信,吉烈都没回。他便猫爪了,赶紧请假往油田总部跑。
他是礼拜天中午赶到的,去了就到吉烈宿舍敲门。门一开,不是吉烈,却是一个身材高大,看上去很俊朗的小伙子。他一愣,问,你是……对方没说自己是谁,而是问,你找谁?马跃说,吉烈。她不在吗?对方说,噢,她在。酱油没了,她去买,刚出去。你是……马跃说,我是她男朋友。对方古怪地笑笑,说,那你进来吧。马跃就进去了,原来俩人这是要做饭,地上的盆里放着切好的肉、择好的菜。马跃犯起了嘀咕,吉烈这是搞啥名堂?这人啥角色?怎么会在这里做饭吃?难道是表哥表弟或者堂哥堂弟之类的?
正琢磨着,吉烈提着一瓶酱油回来了。看见马跃并没显出应有的高兴劲儿,把脸一撂说,你咋来啦?马跃预计到出状况,没想到状况会这么大。但他忍着火,说,来看看你呀。吉烈说,有啥好看的?你这大忙人,不是要把青春和热血都献给钻井队吗?哪还顾得上我?马跃说,看你说的,都很重要,都得顾不是吗?吉烈说,还是算了吧!不敢奢求有志青年在我身上花费心思。再说您是有鸿鹄之志的人,我们这种小人物哪配跟您并驾齐驱,百年好合?马跃咂摸出味道了,索性直截了当地问,这位是……吉烈也不避讳,他是我男朋友,我们都在油田局机关。马跃噢了一声,说句打搅了,愤然走了出去。
马跃的初恋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失恋后,马跃就跟别的职工一样,婚恋问题开始遭遇红灯。尽管他要学历有学历,要长相有长相,可是只要听说他是钻井队的,对他有意思的也没意思了。也有个别对他的条件特别看得上的,毕竟大学本科毕业,有才,长得也帅,还是有姑娘动心的,特别是油田姑娘,不舍得跟这样的小伙子错过,就说好可以好,但你得想办法调回油田总部,离开钻井队。这条件马跃又不能接受。要是肯这样了,当初何必非不留局机关呢?自然就对不上象了。对不上就对不上,马跃似乎没为这事儿着过急。着急的只是他爸妈。可他安慰爸妈说,你儿子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不缺本事,还愁给你们领不回家个媳妇?把心放肚里,这真的不算个事儿!
马跃把女朋友弄丢了,被人家甩了,一点儿也没悲哀,别人介绍的,他还不愿意见。自己碰上的,他又不肯妥协调出钻井队,婚事就一直是x是y。
没有情感因素的牵绊,倒让马跃有了足够的时间干正事。刚到钻井队的时候他在技术组,后来工作出色,指挥部提拔他,先副队长再队长。他把从前在指挥部排名朝后的3239985钻井队慢慢地搞上去,变成了红旗标杆队,还在技术创新和技术攻关上有所作为,一直在为解决钻井速度、改良设备、设法提速上倾尽心智。指挥部曹指挥很赏识这个懂技术会管理的小伙子,几次想把他调到指挥部当干将做智囊,马跃都不肯去,非说井队更适合他。那就尊重他的选择,让他在那儿多干几年吧。基层一线现在真是很缺乏他这种难得的干才。
队上的人很为他们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队长骄傲自豪,我却有些不以为然。一个人再有本事能耐,感情问题把握处理不好,也不能算一个完美之人。真正活得洒脱活得精彩的,应该是能呼风还能唤雨,能进步也能把女人吸引到身边,工作生活两不误的人。
刘钊见我对他们队长并不完全认同,很夸张地咦了一声,他都多完美了,你还挑他的短儿?
我嘁一声,说,完美的人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反正我觉得队长不含糊,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棒的!
我笑笑,不置可否。
过了一段时间,我回华野市油田基地看顾威。体验生活得半年,我的爱情之树也得培育。刚下车我就奔他宿舍。以前我没课的时候经常去那儿找他。
他不在。我下楼在花池边上等。等累了,就坐在水泥花池上。这人,下了班怎么不赶快回宿舍,去哪儿玩了?
天很黑的时候顾威才回来,但不是一个人,手还牵着一个女孩。见我突然冒出来,顾威愣了,你,你来了?
我看一眼那女孩,没说话。
女孩也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
我也看她。
她很好看。我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不错眼珠地一直看着。心里却在痛恨顾威,我前脚下钻井队体验生活,才刚单几天,你身边就另有佳人了?但是我不开口,这时候玩的是心理较量。他辜负我,理亏的是他。他欠我一个解释,自然得他先开口。
我们已经进了宿舍楼,站在走廊里。我明白没必要再去他宿舍,他的宿舍我也没资格去了。现在我的身份是他前女友。正牌的现在躲闪在他身后,正忐忑地瞄着我。
那个,东方丹茜……顾威嗫嚅着,似乎竭力寻找合适的开场白。
很难开口是不是?我直视着他。
那什么……
顾威,其实你心里没我位置了没什么,没谁规定爱情长跑一定必须到终点。只是你至少应该通知我一下,不然也不至于如此尴尬,是不是?
东方丹茜……
我转身就走。
哎,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我不吭声,走出走廊,冲出门厅,暗夜一下子吞噬了我。
顾威追出来,想要扯住我。
我挥舞着胳膊,对他怒目相向。
他站住了。
我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地在路上急奔。失恋这个词儿今天竟然与我关联起来了。呵呵,呵呵呵……原来失恋会这样到来,会以这样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到来。它不打招呼,如闪电如惊雷,说来就来,让你猝不及防。
顾威,这么出牌可不好,违反规则。你决意丢掉我的时候,难道就连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
夜很黑,谁也不认识我,我任由如注的泪水随着我的疾走狂奔在脸颊、前胸奔涌滚落。
我在指挥部招待所蜷缩了一夜,是睁着眼蜷缩了一夜。这一夜苦痛而漫长。我几乎都开始怀疑这个夜还会不会完。
天亮后,我退了房。回到队上的时候,名字还叫东方丹茜,但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不是走之前的那个东方丹茜了。完全不是了。我心上有了很大一块疤,身上有了很深的伤痛。被爱灼伤的痛。
我知道走出去需要时间。但我忽然想起马跃跟我一样,也是失恋者,也是被抛弃者。每天全世界会有多少失恋者?和你一样的人大有人在,成千上万。我似乎一下子找到了难兄难弟,心里略觉慰藉。
一天晚上十一点多了,除了上夜班的人,钻井队上的人都睡了。我把相册里有顾威以及顾威和我的合影全部找出来,走出钻井队驻地大院,找个坑洼处,开始焚烧照片。
丢进去一张,火焰跳跃一次,我的心就被揪痛一次。但是与昨天告别,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既然顾威舍弃了我,像垃圾一样毫不足惜地丢掉,我于他来说便是一枚不值钱的硬币,没有了存在的价值。这些天我想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将是我此生的财富。经历了的,都会是丰富我人生的。留住该留的,留得下的。不该留的,就让它们灰飞烟灭,与往事说再见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马跃站在了我面前。
你在干吗?他问。
我已经烧完,拍拍手,答,进行一场爱情的葬礼。
他说,痛苦不会随着灰飞而消失。
我仰望星空,时间总可以帮助我吧?
当然。时间是最好的医生。
但愿。这么晚了,你……
哦,我开会刚赶回来,见你在这里,就下车过来看看。你……还好吧?
我没事,你看不是好好的?对啦,采访采访你,我像个失恋女孩吗?
他摇头,如果不是看见你在这里与过去告别,真不知道你最近正经历着这种情感的煎熬。
哼哼,表象而已……我使劲咬着嘴唇。
坚强,一定要坚强啊。
我用脚底蹭些浮土,盖住那些燃尽的灰,把头一扬,说,走,回去睡觉!
四
我要求到各班跟岗。
马队长严肃地对我说,行。但你要跟每个职工一样,按要求穿戴工装。
我认真点头。
对啦,上次你上钻井平台我高门大嗓地嚷,你不在意了吧?
我笑笑,摆手说,嗓门是大了点,但关心是真的。
他也笑笑,这就好。那咱们就“相逢一笑泯恩仇”喽?
对对对,一笑泯恩仇!
一般晚饭后我会在会议室里看钻井队的资料,什么大事记、会议记录、领导讲话、职工代表发言、各种讨论纪要、重大技术问题研究解决方案等。
几天之后,马队长问是否已找到有价值的资料可供我选择。
我说,肯定有啊。队上的资料记录整理得挺翔实完整,不过——
他问,什么?
我说,让我说嘛,还缺点什么。
你说你说,缺什么?
钻井人什么地方都去,所到之处的风情、民俗特点之类的再有点记载和描述就更好了。
倒也是哈。
你们现在在jz一带,这里的就归我了。等我写好,你看看。
他说,对对对,你先弄个范本出来,回头等到下一个地方的时候,我安排专人写。以后每到一处就记载一处。
好啊。
会议室跟马队长的办公室对着。
我发现马队长白天忙队上乱七八糟的事,晚上只要不外出,肯定待在办公室。我每天到会议室看资料,经常看到他在办公室,有时还领着几个人在里面研讨问题。白天忙活一天了,不累吗?还窝在办公室,钻井队长真有这么忙吗?
后来我才知道,马队长这么忙里偷闲争分夺秒的,就是在弄改良德国钻头的事。总觉得不够给力,一直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我觉得精神倒是可嘉值得敬佩,但未免有点多余。你是钻井队队长,职责是带领钻井队伍打井。钻头好与坏,是跟你的工作有些关系,但值当你这么上心劳神的吗?当个队长管这么一大帮人,工作呀进度呀吃喝拉撒呀就够喝一壶的啦,还鼓捣什么钻头,这不是自找苦吃自找罪受吗?再说,你的专业是钻井,学钻井机具的人该忙的事儿你抢着做,不会觉得吃力吗?出发点是好的,但毕竟是非专业人员,只怕会事倍功半。
在技术组跟岗的时候,蔡晨对我抱怨,马跃早当队长了,技术方面的事还把得紧紧的,一点儿不给年轻人机会。我说,听说他好像在搞钻头改良。蔡晨说,是。我说,当队长了,宏观一点,技术创新的事当个指点者,给后辈们一点可作为的空间多好。蔡晨说,是吧?我就说嘛,他有点儿大权独揽,不信任我们这俩技术员。放手让干,我们也能搞出点名堂来的。我说,那你就主动请缨嘛。蔡晨说,嘿,他不撒手,只带着我们讨论。我说,想有位得先有为。领导不放心,你不会瞄准这个技术攻关难点,踏踏实实地做一做,力争取得点成效,到那时他不就对你刮目相看,愿意放手让技术组的人接管了吗?蔡晨摸摸后脑勺,笑着说,倒也是的啊。
井队生活是枯燥的,野外施工,经常搬迁转场,与家人聚少离多,剩男特别多。地处偏远,相对封闭,生活寂寞,马队长常让老陈不定期地组织活动,打打球,做做游戏什么的。有时油田也搞一线慰问演出,活跃一下一线职工的生活。除去这些,井队工人就是出工干活、吃饭睡觉,偶尔歇班到附近的城镇转悠转悠,这基本就是队上职工的常态了。队上男职工成过家的屈指能数。指导员老陈倒是有了家,但老婆孩子办不到油田,只能两地生活,互相照顾不了。因男女职工比例失调,成婚率不高,离婚率却特别高。所以队上的人对我戏说,我们是一帮作战部队的,当光棍的时候猛追女孩子,像撵狼似的,眼睛贼亮动作飞快,慢了半个也抢不上;混上新郎官儿了,还得打婚姻保卫战,一年四季不着家,家的安全系数要多低有多低;可是,感情感情,得经常在一起生活一起培养,一年恨不得才探一次亲,假期又那么短,久不见面都生疏了,感情还没升温呢就得归队了,能培养个啥?我们这群类似于戍边的可怜人,守不住家的时候又得打离婚战。你说,不是作战部队的是什么?这番话虽然说得直白点,确实是这么回事。我对这群人升起深深的同情。打石油的钻井人境遇竟然这么尴尬,情感生活居然如此干涸。而这些人却是钻井勘探最前线的奉献者、贡献者,不公平啊。有这么多的烦恼和隐忧,虽然大家有时会发发牢骚,但能常年在这里坚守已实属不易。感情的饥饿不饱和、生活的难点、婚姻前后的各类困扰,没有把这群生龙活虎的人的意志挫败,斗志削弱,他们有抱怨,但进尺每天都在刷新,这是一个值得致礼和敬重的群体。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就把它写在了采访笔记里。我想起了马队长。如果不是他坚持选择钻井队,他的女友也不会跟他分手。但是都不来钻井队,都不舍得做出牺牲,那石油钻井勘探怎么搞?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在理想和爱情发生冲突时,他宁愿为理想舍弃爱情。
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但是,我能为他做什么呢?人家是队长,带队伍抓管理,这些比我在行,干得轻车熟路,根本无需我帮忙。洗洗衣服什么的倒是能行,可人家未必让。一直以来他和队上的人都拿我当客人,照顾有加的,这小忙似乎也帮不上。
他失恋了,情感生活是空白。血气方刚的汉子,能不渴望遇到知音吗?我蠢蠢欲动,平生第一次有了做媒帮人介绍对象的念头。当然,我肯定不能先给马队长提及此事,得有了合适人选再跟他通报沟通。
开始我在学校同事里挑与他相当的。听说人长得帅能力强还有学历,几位女同事挺动心,想见。可是“钻井队”这三个字又让这些动了心的人缩了回去。钻井队的呀?那还是算了吧。后来我又在同学里游说,让他们帮帮忙。结果大体也如此。人好都稀罕,都感冒。不感冒的是职业,是谈虎色变的钻井队。行业歧视竟然会如此之大,如果不是给人做媒,我一辈子恐怕都难体会到。看来“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句话真不是随便说说,确有一定的道理。远的不行,就瞄瞄近处吧。其实近处根本谈不上瞄,除了我这个钻井队的临时人员,方姐已婚,就只剩下王梅雁了。可她不论从相貌到学历到能力,都差强人意,感觉有点配不上马队长。但现在不是他选人家而是别人挑选他。
这天轮到洗澡日了。方姐正在食堂做饭,澡堂就我和王梅雁。我觉得机会难得,忙跟她提及找对象这码事。
我先是慨叹了一番,把钻井队的现状摆了摆,然后以同情的语气说,我觉得吧,队里的单身男职工们挺不容易的,在一线这么卖力地工作,却连恋爱的机会都没有。
王梅雁说,是倒霉。可是没法子呀,当石油人在钻井队干,就得面临这个。
我说,哎,你可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哦,属香饽饽的!说老实话,是不是很多人追你,给你抛媚眼向你示好?
王梅雁嘻嘻笑,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我发现你们作家就是酸臭,什么媚眼不媚眼的,听上去多让人起鸡皮疙瘩啊!
我讪笑,得便宜卖乖!有啥不敢承认的?被人追捧是明星待遇,别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嘻嘻嘻。
喂,队里这么多单身汉,资源了得!你可算是百里挑一了。怎么,来队上也不短了,挑好没有呀倒是?
嗯……她语气含糊。
不会是男星众多,目不暇接,挑花眼了吧?
哎呀你就别逗人了!多是多,有几个能把人心彻底抓住真正俘虏的呢?
我的乖乖!老天爷,你的眼光也太高了点吧?一个队,这么庞大的选择队列,你还没个入眼的,莫非你想当妃子皇后娘娘?
听我用戏谑的语气揶揄,王梅雁说,谁一辈子不想找个遂心可靠的?
我就试探着问,那有没有这种可能,你的个人问题在咱们内部解决?
实话跟你说吧,不是没我看上的,是我不想在这里找!
我咦一声,不在这里找你还想到哪儿去找?咱队上有这么多长得顺溜看着顺眼的小伙,你想都浪费掉呀?再说了,我发现好几个人对你有意思着呢!
结果王梅雁语出惊人,一下就把我给镇住了。
她说,那他们可别指望!姐,实话跟你说吧,我肯定是个飞鸽,早晚要飞走的。我来井队也是出于无奈,是指挥部人事科硬性分到这里的。人事科那个主管调配的人事员明着对我说,你必须服从分配去钻井队。搞勘探打井需要男人,也需要异性去那里平衡某种不平衡。我说不明白,能说得明白一点吗?他就说,井队光是男的没女的,一帮大老爷们还不得疯?所以呀,尽管你们女孩家家的,到那儿真干不了啥,但也得去,派你们去调剂调剂,省得这些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家伙们长期看不到异性,眼睛寂寞心里失衡,再出什么差池,影响工作。不过你放心,没人会让你们在井队待一辈子,结婚以前在那里干几年,有了孩子谁还让你们在那儿?就算想让你们待,你们也不肯,孩子还得管呢不是?我说那你说话可得算话,一结婚你就把我调回基地。他说不用你这么叫板,这是咱们内部政策,除非自愿,一般女孩婚后都会照顾的。所以呀,我是不会为3239985钻井队做一辈子贡献的。
我惊诧至极,意外至极。原来还有这么一说。原来王梅雁在这里只做短期打算,原来这里只是她人生的一个中转站。我甚感意外,非常失望。看来我的如意算盘打不成。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万一有人对你有意思,那人也特别优秀,你也不动心?
我问得比较策略,但她很聪明,听出来了,摇着脑袋说,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说,我看了,队上正经有几个小伙子长得不赖,工作也拿得起放得下的。
她笑笑,确实是。不过这跟我有关系吗?
我觉得有几个人整天眼睛不离你左右,肯定是对你有期待,或者干脆喜欢上你了。
知道,我又不傻。不过我不会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的。被分到这儿是没办法,待几年就待几年吧,但让我的生活今后都跟这里相关联,嫁个打井的,一辈子过牛郎织女的生活,我不认。家里一直积极地在指挥部基地给我踅摸着呢,飞走是早晚的事儿!
感觉彻底没希望了。但我还不死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话挑明了说,听你言之凿凿的,我也就不抱啥希望了。不过,我觉得你错过这个人太可惜了!
我故意不说谁,卖个关子。
王梅雁说,咱队的?到底是谁让你这么看好?
马……队长,你觉得如何?
他……啊?王梅雁的表情很荒诞。作家你开什么玩笑?你咋想起来把我们往一起堆了?人家马队长多有水平多有能耐多有魅力一人,我可没法高攀!
那万一人家不介意,可以屈尊呢?
王梅雁再次语出惊人,就算这样,我也不会选择他。
我撇着嘴,耶了几声,你这个妹子吧,有那么点……呵呵……
王梅雁说,不是马队长不好,他好,各方面都好,甚至可以说没啥可挑剔的。
那你怎么不动心?
动心,可是理智不允许我动心。
这话咋讲?
你不知道,他是个扎根派,要把终身献石油,声称要在钻井队干一辈子。一辈子呀,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代表什么吗?对他来说可能是觉悟是境界,对我来说那就是绝望是苦痛的一生!我花容月貌年纪轻轻的,难道要跟着他在荒原上写人生?一起在这种地方孤独终老?你快饶了我吧!
至此,我试图给马队长保媒彻底失败。没想到这么优秀的人,竟然如此难推销。只因他身在钻井一线,是个野外作业长期难回家的人。
五
自从自作主张给马队长做媒被迫宣告失败后,我对马跃非常同情。我觉得他可怜。精神世界很丰富,感情生活很贫瘠。这么努力这么忘我的一个人,竟然无法博得女性青睐,这未免也太荒谬了吧?我既愤愤不平,又很为他惋惜。
世界上的女人都是盲人、弱视、势利眼。这么好的男人不爱,你们到底想爱多好的?
他怎么了?哪哪都好,只是行业和职业有点特殊,但就没有爱与被爱的权利了吗?
应该有,必须有。
莫名其妙的,就像鬼催似的,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向马队长靠近,一种本能的,就是要对这个人好的念头和欲望强烈地占据了我的心。
每晚再到会议室看资料的时候,我的心思就不全在那上面了。眼睛有时扫视阅读物,有时就往对面看。隔窗我看到,他有时静静地坐在那里,有时起身走几步。我有熬夜的习惯,思路敏捷的时候想一气呵成,犯困了就喝茶。所以我经常喝茶。估摸着他该疲乏犯困的时候,就沏一杯茶给他送过去。第一次他当然是意外和感动的。赶忙站起来,很客气地接,很客套地道谢,很客气地让座。我说,别这么见外。这儿是你的地盘,我这个客人不过是反客为主罢了。他说,说的是。我是主人,应该多尽地主之谊,可是还让你给我倒茶……我说,不习惯是不是?我喜欢喝茶,还喜欢品茶,但经常找不到可以一起品茶的人。在这里我跟你最熟,晚上多半时间又都是咱们在忙,所以就找你喝一杯,顺便提提神儿。要是你不介意,我以后可要经常来你这儿喝茶喽?他说,好好好,欢迎!我说,你这么忙,我不算打搅吧?他答,哪里哪里!能跟你一起坐坐聊聊,求之不得!
以后我便成了马队长办公室的常客。
原来他也是个喜欢喝茶的人。我再去,他就把他最好的茶贡献出来,与我分享。我们从茶文化开始,有了一次又一次的闲聊。当然,时间不会很长,人家还要琢磨钻头的事儿,我知道。一般都是坐一刻钟二十分钟的就离开。
渐渐地,到访成了常态。有时候他到指挥部去开会或办事,偶尔需要几天,晚上没在办公室,我还有些不习惯,好像一件事情没做似的。也有的时候我在房间写东西,没到会议室去看资料,也就不过去打扰了,自己并不觉得怎么,隔天再去的时候,就会被问到。想来我们都习惯了到访和被访了。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问,别人当钻井队队长把井打好就满足,你为啥非要改进钻头?他说,对钻头现状不满意呗。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不当这个队长,没有钻井进尺压力不知道,好钻头打得快,费劲的那真耽误事!我说,这是人家钻井机械制造厂的事,你总归是外行,这个挑战对你来说是不是大了点?他笑笑,那肯定,绝对。不过人有点想法和压力没什么不好。你也看到了,除了打井搞钻探,我们这些人一天天地憋在这里,圈在这里,没别的事干。花些精力和时间琢磨点事,做点事,省得寂寞。对了,你到这里习惯吗?会不会也觉得寂寞?我说,倒没有。我还没新鲜够呐。看啥都好奇,见啥都新鲜。他看着我笑笑,说,你呀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还好奇,还新鲜?有你待够的时候!我跟着笑。顺势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搞钻头是好事,也是件难事,光自己琢磨多费劲,带着你的技术团队一起攻关,不是更快接近目标吗?他说,我有个团队呀。不是,你这话里有话啊。我说,也没什么了,蔡晨跃跃欲试的,嫌你不带着他干。他说,这小子!瞎咧咧。之前我把这任务交给他,他不好好琢磨,我看不行,指望不上,才跟其他人一块干的。我哦一声,那你带上他嘛。说不定他后悔了,又想跟着好好做这件事了。他呵呵乐,当然行了。你讲话了,多个人多份力嘛。我又想起一件事,说,陈指导员挺逗的。他问,怎么了?我说,每次提到他老婆,都会用很奇怪的字眼说,我家属怎么了,我家属怎么了。什么叫我家属?他说,老陈爱人没工作,是农业户口,所以他把她叫他家属。我恍然大悟,说,队里男青工多,个人问题解决起来感觉挺难的。你们当队领导的就没想想办法?他嗨一声,很无奈地说,咋没想?一直在想。经常搞联谊活动,制造各种机会让队上的小伙子多认识些女孩子,还专门跟纺织厂、服装厂这类女工多的单位进行专场联谊,但是收效一般。说一千道一万,咱们的职业太不受尊重,太不被瞧得起。倒是也有建立恋爱关系的,但谈谈就不了了之了。谁也不愿意选择咱们这些打井的,一年在家的天数数得过来,就算结了婚也顾不上家,让人家落单自担家里的担子,独自养家照顾老小,谁听了都要找后悔药吃……
发现马队长其实是个健谈的人。离得近交谈,我还注意到他眉峰很阔,鼻子挺拔,英气逼人。人基本是这样的,当你不熟悉某人,相互未做交流的时候,停留在一种认识上;熟悉了,交往多沟通多了,会跃过始初的认识,渐渐把触觉伸到对方的内心或精神层面。原来这个人从表及里都有让人赏识的地方。慢慢地我感觉,我喜欢听他说话,不管说什么,只要说我就爱听。我似乎还乐意看他说话时两臂舞动的姿势,有种优雅劲。他表述的时候,引经据典,说起啥都头头是道,懂得很多,是个有内涵的人。
忽然觉得走近这个人是一种幸运。我不过是陪上一点时间与此人喝喝茶,而他所能给予我的,却完全出乎我的预料。这种意外收获给我带来惊喜,让我窃喜,甚至心存侥幸。心说幸亏我因可怜同情接近他,本意是给他些许慰藉。岂知既开心了愉悦了不孤单了,还从他的讲述中得到许多启示和感悟,收获得盆满钵满的。暗暗感谢石油作协安排这次体验生活,让我来到这个钻井队,机缘巧合地结识了他。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从中帮助,更仿佛有一双神秘之手在推动,我们就这样彼此走近了。不知道我之于他怎样,反正我发现跟他近距离接触深聊后,快乐了许多,内心好像也丰富了许多。
我对去他办公室上了瘾,有了某种难以克制的依赖。
开始是每天晚上都想去。
后来是每天白天也想去。有事没事都去,随便找个理由弄个托辞就想去。
再后来,不管他忙不忙,都想推开他的门进去待一会儿。说话不说话无关紧要,就是看看他,转悠一下,心里就舒坦了,得劲了,不期待了。不然就魂不守舍的,什么什么都干不下去。
渐渐意识到,我可能,大概,应该是……对马跃上心了。他正一点一点地悄无声息地占据着我的心。
警醒到这时,打了个激灵。我一个本打算保媒牵线的人,怎么绕了一圈,竟然把自己给绕了进去?
六
虽然意识到那点我吓了一跳,但我的心情大好这也是真的。
为啥心情变好?难道我真对马跃有感觉?
我的心开始乱了,既然是体验生活,就什么都体验体验吧。真的能被吸引,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不是意外收获吗?
说真的,我很期待。因为他的人格魅力、过人的本领、帅气的外形,我很愿意跟随着心的指引,到达我应该到达的地方。我期待着瓜熟蒂落的那个非常时刻。
我跑出去,到驻地外面的庄稼地里采了花回来,放在房间。野菊花的芬芳在不大的屋子里弥漫,那黄的、蓝的、紫的花朵,也让我的眼睛变得不再寂寞。
我把马尾散开,编成小辫儿耷拉在双肩,看上去妩媚了许多。
我每天都要照几遍镜子,还在里面搔首弄姿,做动作搞怪。
我描眉画唇,精心打扮,感觉自己看上去很妖娆,却觉得妖娆一定是他喜欢的样子。于是每天就把最妖娆的模样呈现给他。
我后悔带的衣服不够多,不够全,挑来挑去,竟然找不到感觉漂亮、穿出去好看的衣服。
…………
种种迹象表明,我介意外表了,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模样了。以前不是,现在是。原因只有一个:想取悦于人。
取悦谁?
马跃!这俩字差一点经过我的喉咙高声窜出。
但是,我这样了,对方呢?人家也似我这般动情了吗?
我不动声色,暗自观察。马跃好像没我这么大动静,人家每天该忙啥忙啥,人家上班穿工装,下班换便装。人家头发还板寸,人家神情还坦然……我看见他心就怦怦跳,紧张得不得了。人家像是什么感觉都没有,没一点异样。这令我很失望。难不成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一直在玩自发力?
女人是难有秘密的,因为她的眼睛和神情会出卖她。
不知是谁传播,说我看上马队长了。这消息迅速扩散,弄得全队上下尽人皆知。
蔡晨来找我,一脸的忐忑。他说,你刚来的时候,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你……不会告诉马队长吧?
我笑笑,我有这么无聊这么八卦吗?
当初我要是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说啥也不会乱放炮的。
我反问他,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啥样的变化?
你们不是好上了吗?
我吃吃笑,你牵的媒拉的线?
没这回事吗?
反正我没追求他,他也没向我示好。
蔡晨长吁一口气,我的妈,吓死我了!
我说,瞧你这点胆儿,就算我们有了这层关系,我也不至于把你卖了。对啦,问你,最近改良钻头那课题你参与了没有?
参与了!队长放下身段,抛下面子,来找我三趟!我不给人面子不行了!他态度很诚恳,让我加盟他们课题组。这是好事,再说作为技术人员我也义不容辞。
嘻嘻,这就对了嘛。
蔡晨好像回过味来,说,这事儿我没跟别人说过,就是在你这儿提过那么几嘴,说了些队长不放权,人走了还把持着技术上的事之类的。难不成是你……
我只是善意地侧面提示了他一下,并没恶意。你不会介意吧?
不是,我得感谢你!其实人都是想做事的。没做事的空间,对我们来说那才叫难受呢!哎我说才女,咱别转移话题呀,你跟我们队长……
怎么了?
到底有没有那意思啊?
我不做声。
队长要是不追,队上可好几个人铆足了劲想……嘿嘿。
包括你吗?
那绝对!当然,我们知道我们跟你距离很远,遥不可及。不过我们队长那可是不含糊的。该咋说咋说,有时候我对他是有那么点羡慕嫉妒恨,但从心底还是钦佩的。他这人,绝对的上乘,学识上乘,能力上乘,人品也上乘,错过了可惜哦!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我连人家马姓同志心里咋想的都还不甚明了,能答复他什么?
为了验证马跃心里是不是也对我有那层意思,我决定找个理由短暂消失一下,以便测出真相。
巧了,井队进尺在全指挥部连续半年保持第一,马跃作为队长被命名为先锋队长。指挥部召开表彰大会,他去参加。
我借机离开。给指导员请假,说学校那边有点事,要临时回去几天。
马跃开会也就半天,我在学校宿舍安静地住了一周。时间短了不行,没效果。
等我回到井队,一见到马队长,打眼那么一看,就看出了端倪。不待我说话,这人就发出了感慨:好家伙!你不在这么多天我像是到地狱转了一圈!你……你你离开井队咋不说一声啊!他的表情很怪诞,看上去很急躁很恼怒,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指责和不满。
打招呼了呀!你当时不在,事儿急,我就告诉陈指导员了。
你说临时处理一下,又是急事,很快就回,老陈才答应的。我回来后他倒是告诉我了,可你一走就是七天!
怎么,我回来的慢有人着急了?着急个啥劲儿,我又不是队里职工,外出几天不会影响钻井进尺。
可你是暂住在这里的客人。你一离开就没消息了,谁知道啥情况啊,万一有点闪失,我没法交待呀!
我嘻嘻嘻地笑,不是担心我吧?
就是担心啊!
我将他一军,为啥担心我?
他哑然了。
是不是恨不得跑我们学校捞我?
这会儿他倒淡定了,反问我,你说呢?
这回轮到我哑然。
彼此都感觉到尴尬,发现如此逗闷子有点可乐。大概都在心里说,这是干什么啊!
我心里却有了数。但打定主意不主动出击,不先发制人。这种事,本来就该男人往前冲。女孩子再对对方有感觉,也不能把那个态表了。这关乎今后的被动和主动。万一过上日子闹别扭,他拿这事说事,我岂不是会难堪?
我对他说,对啦,我还没向你祝贺呢。
他不以为然地答,有啥可祝贺的。本来就该把工作干好,把这支队伍带好。
咦……可别这么说!钻井队长多了,凤毛麟角的少,能当先锋队长的微乎其微!你能获此殊荣,说明你很不一般!
他呵呵呵地笑,很不一般怎么讲?难道是二般吗?二般是啥概念?请作家同志解析。
我咯咯咯地笑。你这人还真幽默。
他收敛笑容,表情严肃起来。说,在井队这种地方,整天东奔西走,就队上这几十号人,围着个院子工作生活,环境封闭,与外界近乎隔绝,不幽默点逗逗趣,还不早疯了?
他的话很沉重,感觉他的心更沉重。他作为队长尚且如此,那员工们呢?可想而知。
是啊,光说石油人光荣,可是光荣背后石油人的艰辛与劳苦,石油人的疲惫与寂寞,石油人的无奈与重压,却是局外人和行业外人不知道甚至想象不到的。
我定定地看着他,心里有许多话想与他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不说,就那么凝视着他。
马跃被我盯视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把头侧向一边。
我提起钻头的事。国产钻头价格不高,别的钻井队都在用,你为啥不满意非要用德国的?用就用吧,又为啥非要改良它?
德国的钻头是相当不错,但国内的地下结构比较复杂,不是都适合,有的很给力,有的反倒不如国产的好使。我就琢磨着怎么能给它们结合结合,让速度提快点,把进尺再飙升一下。
只要上面不硬性规定每年必须打几口井,保质保量地打就行了,干吗非要自加压力求高速?俗话说,慢功才能出细活。
稳中求快,快中求精。这是我的打法。你有所不知,国内油气需求增速过快,钻探速度太慢难以满足需求。不把钻头改良到最好状态,钻探速度不提速,这种矛盾日益凸现。既然咱们是干这个的,就要想办法解决。干啥就得吆喝啥嘛。
他的追求很切实,理想很朴素。我希望他能实现他的理想。
后来学校真有事,让我回去一趟。我刚到第三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马跃居然不请自来,直接出现在校园里,把我都弄愣了。
你,你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这么对待客人可不好。你在我们那儿,我和大伙可是把你当尊贵的客人款待的。
不是,到底什么情况?你怎么跟空降部队似的,直接就冒出来了?
嘿嘿,到油田指挥部办事,顺便看看你。事办完没?接你回去,车在学校大门口呢。
我故意说,还没呢。
啊?咋还没办完?你这人,也太没效率了吧!
见他那副表情,我明白,他的心思已经完全彻底地在我身上了。很窃喜,又不想表现出来。就说,你等我,咱下午回队。中午我请你吃饭。
饭咱就别吃了,赶快回去吧!
其实我是想回宿舍拿几件好看的衣服带上。看他焦虑急切成那样,迫不及待地恨不得立刻把我拉回去,说句罢罢罢,现在走,现在走。
他心情大好,坐在车里一路不是神聊就是哼哼歌。
我坐在后面问,马队长你捡钱包了?
司机嘿嘿笑。
对呀!他说,捡了,还是个大钱包!
七
队上好几个小伙子对王梅雁感冒,攒足了劲往她身边凑。她一概不搭理,整天没心没肺地晾人家那几个人。
一天晚饭后我俩散步,走在村子的田埂上,我刚责怪她几句,就被她语气强硬地顶了回来,作家同志,你不了解情况!
啥情况?有啥情况?到啥时候人都得跟着自己的心走,跟着感情的溪流涌动。
你是局外人,钻井队的事你不懂。反正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不对任何人动心,也不为任何人所动。
王梅雁你别不知好歹了。你看这些男人对你多好,我都有点嫉妒了。整天围着你转,跟个宠儿似的,宫妃待遇啊!还不知足。
有什么用?我想要的是不动荡不飘泊的幸福安定生活。他们对我再好能满足吗?既然不能,那我还在他们身上浪费什么时间,耽误自己也耽误他们。索性我就谁也不掸,他们要对我好我没办法,但让我把他们谁往心怀里揣,那也不现实,不可能!
你还挺牛!行吧行吧,说不过你。其实我觉得队上的人都挺好的,你真舍得离开这里?
早晚得离开。好不好跟我没啥关系。
我生气地说,那你就快点走!别在这儿继续祸害人,让他们一个个地为你害相思病。
她显得比我还生气,反击道,我倒是想!指挥部人事科不让,不给我办回基地的调转关系。不然你以为我乐意在这儿坐大牢似的蹲着?我还糟心呢,总在这儿窝着,连对象都难相上!基地的小伙不待见着井队的女孩呢,麻烦呀!人事科啥时候给办调动可说不好。而且这种事还得凑数赶拨儿。就算处上朋友了,人家还得等。索性不如找个基地的,省得对付后面这么多麻烦劳心的事。
听听,听听!她倒是满腹的牢骚。
不过设身处地为她想想,似乎也无可厚非。当女孩的有女孩的难处,站在人家的立场,不对追逐者动心,不给他们机会,似乎是更人性更理智的选择。不然,跟他们中的某一个好了,到时她调回指挥部基地去,俩人还不是得过两地分居的生活?索性就啥也别发生,什么故事也别留在钻井队,这样男女双方都太平,相安无事,也就不会留下什么悲催狗血剧情。
见我沉默不语,王梅雁说,你别跟个审判官似的,想给我定罪定性的。咱俩身份不一样,站的位置不一样,想法当然没办法一样。就说你吧,是来我们这儿短住的,算起来就算是队上的客人。你在这里很新鲜地住住,看看,走马观花一下,什么事都知道一二,又什么事都难知道得彻底。所以对我们队里人的做法,也就很难判断是与非。你光看见我无情,对那些喜欢我的人视而不见,不予理视。你还看见那些找不着对象的男人急躁焦躁暴躁,失魂落魄甚至魂不守舍,但是你看不见的还有很多很多。作为局外人,你断定我王梅雁是个薄情寡义没心没肺的人,是个狠心肠的妞。我说其实我也是倒霉蛋,是弱势群体,是值得同情的人,你一定觉得我矫情。事实是,我跟那些有幸留在指挥部基地的女孩比,就是弱势群体,就是倒霉蛋。人家在那里工作一两年,找到一个好对象,谈一场甜蜜的恋爱,就水到渠成地可以谈婚论嫁了。而我们这样的呢?被无情地抛到这里,跟这帮中青年光棍们在一起共处,别说没擦出火花,即使擦出来也不敢坦然接受。我还希望尽快离开这里呢。本来往基地调就千难万难的,要是再恋上个人,对上个相,得!单位不拴你,对方却要拴你了!你还怎么加快速度离开啊?再者说了,一般都是进井队容易调出难。虽然人事科的人明确表态,不会让我们女的在井队待一辈子,过几年就能让我们回基地,但是在井队的男职工却没这么幸运。一般来到这里的,没有极特殊情况,你是别想跟这里说再见的。你得天天跟这里见,不见不散!为啥?钻井队是野外作业,苦啊,闭塞啊,人都是渴望安逸舒适的。既然大家都想离开,而钻探任务又很繁重,那单位就只能把脸一黑,一概不放了。不然一个请调成功了,那会以排山倒海之势要求调动的。真那样了,这井也就甭想打了。所以,想逆势,想倒流,从钻井队往基地回,男性职工就别指望。没可能!那我还在这儿谈恋爱搞对象不是自找麻烦吗?这就是我假装当无情无义之人,对谁都不理不睬的根由。你说我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我都认。随便别人怎么编排我,怎么数落我,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啥时候能熬到期限,博得人事科的同情尽快调回基地。只有到那时,我才有资格恋爱。这么说起来,我其实也可以喊冤的。不是吗?
我眨巴着眼,无言以对。
她接着说,而你呢,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还可以站着说话不用腰疼,指责我不用负责任。可是咱们女孩是禁不住熬的,时间快得就像奔驰的列车,咣当一列,咣当一列,就开走了,一去不返了。用不了三五年,就不再鲜灵不再惹人爱了。可是为了所谓的工作需要,为了所谓的顾大局,我们就得在这儿一天天地挺着熬着,等待着花败枯萎。我人生最美好最夺目的时光要在这里度过。我找谁诉苦抱屈去?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你跟我一样,是个石油一线的女职工,让你在这里跟这帮单身男职工就这么朝夕相处,你会咋样?不是我低看你,没准你还不如我坚守的时间长哩!
我皱着眉头听她说。一会儿觉得言之有理,一会儿觉得胡说八道。
她说,我这人就是率性得很,说话从不会拐弯。别嫌我说话不好听。你要是听不惯我这毒蛇话,就当一阵风刮过,不用往心里去就行了。
我轻轻拽住她衣角,露出真切的同情,原来你也挺不容易,内心也挺苦闷的。
你能体会到就好。我和所有在钻井队停留的青年女工——我爱用“停留”这俩字描述我们的状态,我们不求理解和谅解,也不怕被指责被痛恨。不管怎么说,我们来过这里,不管自愿还是不自愿,我们都来过。在这里跟爷儿们一起同甘共苦,一起看太阳升起看晚霞降落。因为我们是女人,本事有限能量更有限,但尽自己所能做了能做的,我们并不比谁觉悟低。至少我到今天为止,还没看见哪个钻井队有一个女职工能一直在钻井队与钻探为伴,愿意放弃一切与这些男人们一起坚守。别说不想,就算是想,我们不还得生孩子?生了孩子不养不育?这些都是制约和羁绊的地方。说到底,女人潇洒不起来。牵绊多,牵挂多,不是吗?所以在感情上有时就不能跟着所谓的感觉走,得理性一点儿。
王梅雁的喋喋不休让我惊诧。原来她肚子里有这么多委屈,原来她不肯跟追求者牵手有这么充足的理由。原来她为自己申冤诉苦的时候,口才和论辩能力一点也不低于法庭上的控辩律师。我惊诧,甚至错愕,不敢再低看她半分。
原来,钻井队女人的内心是如此复杂,如此深邃,感情是如此的纠结。
但我还是忍不住好奇,问,即使这样,即使你不想在这里谈恋爱,但你敢说心里没有偷偷喜欢过任何人?
……她不说话了。表情复杂。
没有吗?肯定有,对不对?
她诚实点头。
能告诉我是谁吗?
是谁重要吗?反正不会互相走近。再说我喜欢的人未必喜欢我。我看他,是有些费劲吃力的。他很高,几年来我一直都在仰视他。
我知道她所仰视的人是谁了。尽管她言之凿凿地对我说,他跟她不在一个层面,不能往一起堆,但这并不影响她对他仰慕和敬爱。看来……看来好男人还是醒目甚至瞩目的。
只是,她选择把他放在心里。
八
正因为队里有王梅雁这样想法的女孩,导致队上的光棍汉们越加失望、绝望。他们在荷尔蒙分泌正处于旺盛期的时候,本应该谈恋爱释放激情,却因没有异性可追逐,抑或追逐不上,找不到出口。人是需要宣泄的,感情需要宣泄,生理方面也需要宣泄。正常的渠道走不通,人被逼无奈的时候,就有可能选择非正常渠道。这些原来我一直停留在理论上去认识,直到某一天,我发现这种理论原来的确成立。
这是一个秘密。
队里职工有进方姐房间的。
一天我闹肚子,半夜起夜上厕所。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一个男的从方姐屋里出来。她跟王梅雁住一屋,那几天王梅雁正休探亲假,不在队上。也难怪,正像钻工们所说,涝的涝死,旱的旱死!这里的光棍们生理需要没处发泄,家里的老婆也是几百天地饥渴难耐着,离婚率能不高嘛。所以,他们私下里偷偷钻方姐的房间也就不足为奇了。问题是方姐就心甘情愿地让他们进?稍加质疑,我很快为方姐找到理由:她也是个长年离家的人,虽然是女人,同样有七情六欲,同样无法忍受夫妻分居被迫间断的生理折磨。人的本能的需求有时候是很难抵挡和战胜的。哪怕主观上想战胜,客观上往往却战胜不了。
这事我看是看见了,但谁都没说。心想,没准儿这早已是队里不是秘密的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保持沉默吧?人是自然的人,生理需求到了极限,憋不住了肯定是要寻找途径的。不然很可能就要到那种地方去找那种人解决了。
我问陈指导员,队里男职工多,女的少,平衡不好搞吧?
陈指导员说,可不。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办青年舞会、与驻地附近的村镇共建,等等。倒是能解决几个单职工的婚姻问题,但是因为太多,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没办法彻底改变这种状况。对了,咋想起问这事儿?听到什么反映了吗?
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看着男的多,又都几个月才探亲,觉得这种工作生活模式有悖常规,职工们在精神啊情绪上会不会有些受影响。
这肯定呀!别说工人,就连我都感觉找不着平衡。你想,人嘛,就应该到啥年龄干啥事,该恋爱得恋爱,该结婚得成家,该生儿育女得生儿育女,不然人类怎么繁衍?人的精神世界怎么丰富?生理需求怎么满足?
就是说啊。可是你看,咱们一队几十号人,几乎是清一色的男性,还不能每天下班回家,这生理平衡让他们怎么找?
没办法啊。搞钻井勘探的就是这种工作性质,要野外,要流动,要跟着钻井进尺要求走,不可能像别人那样过朝九晚五的生活,也没法像正常人那样每天下班回到家中。而打井需要体力和技术,野外工作也艰苦,就只能以选用男性职工为主。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同志们不能经常回家,青工到了年龄对不上象,即使成了家娶了老婆也不能经常团聚,有了儿女的尽不了当父亲的责任……这些都是客观存在,可以说给队里职工的生活造成许多不便,带来很多困难,甚至精神压力很重。
确实是。
所以呀,你要是听到或看到什么不合时宜的事,别太往心里去,有些事是客观原因造成的。实不相瞒,以前我也黑下脸来批评教育,甚至动用惩罚机制,不但没起到想要的效果,还把人都弄急眼了。当事者喊冤叫屈,事不关己的职工却替他们鸣不平,舆论导向每次都在被教育者那边。你说这种结果不值得反思吗?人的六根不净,有些需求说来就来。不死乞白赖管控可能还好点,越把得严,有时越容易刺激人。为了确保队伍的稳定,职工情绪的安好,后来我就不再刻意“截流”“把控”,而是经常琢磨怎么在不影响生产的前提下,安排好职工探亲,保证每个人都能在心理和生理承受接近极限的时段回家小住,与亲人团聚。再一个,就是添了一个嗜好:保媒牵线。有时候做思想工作不如实实在在地替职工办点实事。与其僵化地说教,不如给职工点甜头。队上这么多光棍,解决一个是一个,不成家小伙子们就容易胡思乱想,甚至瞎胡闹。一般结了婚有了媳妇,责任感强了,胡整的就少了。所以我的外号叫陈大媒。嘿嘿。你说我一个大男人,要不是因为工作,怎么会对这种事上瘾?
我忍不住乐,是,我一来就听说指导员有个雅名叫陈大媒。我还说咋得这么一名,原来是这么回事。
嘿嘿嘿。
没过几天就出事了!
刘钊下了夜班到驻地附近的河汊村闲溜达,看见一个姑娘在河边洗衣服,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凑过去非要跟人家交朋友。姑娘吓坏了,连连摇头表示拒绝。刘钊说,我不是坏人,是那边钻井队的职工。你们村这么穷,我在队上当司钻,挣得多,你要是跟了我,以后肯定能过好日子!姑娘说,我不认识你。刘钊腆着脸说,现在不就认识了吗?我叫刘钊。你呢?姑娘不肯说,端起盆子要走。刘钊不想错过机会,就拦住姑娘,别着急走啊,你还没答应我呢。姑娘说,答应你啥?刘钊说,和我交往做我女朋友啊!姑娘说,我又不了解你。再说你说你是好人,我就信啊?说完要夺路而走。刘钊急眼了,把姑娘手里的盆子拽过来往地上一丢,强搂住对方。姑娘吓了一跳,哇啦哇啦叫唤起来,声音很大很响彻,传得很远。刘钊不管,不但不松开,还狠狠地亲姑娘的脸颊。其实他没更深层的意思,只是想搂抱亲吻一下。但因为之前彼此不相识,他又搞的是突然袭击,姑娘以为遇到了色狼,怕这个男青年接下来还会做更可怕的事,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姑娘一喊叫,刘钊意识到问题要严重,赶忙用手去捂。他越捂,对方越受惊吓,就更加确信这个小伙子是条心怀鬼胎的色狼,反抗的力度也就越大。
姑娘家住在河边不远处的两进院落里,她还有个哥哥。妹妹的声音当哥的当然是最熟悉的。正在自家院子里翻晒粮食的哥哥听到妹妹的呼叫,冲出院子判断了一下方向,就朝河边狂奔。看见一个城市打扮的小伙子正扯拽着妹妹,以为这个坏蛋要图谋不轨,立刻冲了上去。
刘钊被一拳打倒。
哥,哥!姑娘惊恐万状,抹着眼泪把自己藏在哥哥身后。
别怕,别怕,有哥在!
刘钊爬起来。他自知理亏,看见姑娘喊哥,知道这是她的家人,不敢再造次,欲走。
站住!怎么,欺负了人想一走了之吗?
我,我没欺负她,就是想跟她交朋友……
呸!不要脸的东西!大白天你欺辱良家女孩,还狡辩。
我真没恶意。就是喜欢你妹妹,所以才……
放你娘的屁!有这么喜欢的吗?你别想跑,跟我回河汊村把话说清楚!
姑娘不想把事弄大,弄大了丢脸。就说,哥,算了,饶了他吧。
饶了他?凭啥饶他?
他……也没把我咋样……
你还想让他把你咋样?傻玩意儿!
刘钊被扭着胳膊弄到了河汊村。
姑娘的爹娘都不在家,清早走亲戚去了。家没人,哥哥让妹妹在家看住耍流氓的家伙,自己去找自家堂兄弟们,一起对付这个混蛋东西。
姑娘事发时确实被惊吓住了,现在也还余悸未消。但她不想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村人皆知,就趁哥哥还没把人找回来,打开柴房的门对刘钊说,你赶快走吧!朝东走,快点啊。
刘钊正戳气,心说今天真倒霉,刚动了点贪念,想接近接近这女孩,就被劫持到这儿了。早知这样,说啥也不能冒犯她呀。这河汊村就在驻地旁边,是近邻。办了这种事,好说不好听,真让队上知道了,队长肯定饶不了自己。现在被困在这里,看样子是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了。越想越懊悔,正闹心着,听说让自己走,自是欣喜。心说这姑娘还挺心软,怀有恻隐之心。忙从地上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说了声,对不起!拔腿就跑。
刘钊一气儿跑出村口,回头看看没人追赶过来,才站住定神喘气。亲娘哎,这险历的!
干了荒唐事,刘钊心很虚,他不敢回队上,就在外面晃荡。但钻井队实行军事化管理,绝对不能无故夜不归宿。没办法,天快黑的时候,刘钊还是硬着头皮回到了队上。
他不知道,队上竟然因为他险些遭到洗劫。
人被妹妹放走了,当哥的很生气,这口气没替妹妹出出来,怎么能把人放跑了呢?
堂兄说,河龙,那小子不说他是钻井队的吗?那还不好办,咱找到他老营去收拾他!
就是,他欺负了河花,绝对不能饶过!
河龙说,咱们就这几个人,他们一队人……
咱们有理!他们敢不讲理,不认账,跟咱们比划,咱们就回来招呼人!河汊村好几百口子,不比他们人多势众?
河龙手一挥,走!
一干人就直奔钻井队而去。
他们提棍拿锨的冲进大院,见门就推,嚷嚷着要把耍流氓的坏小子揪出来。堂兄弟推门,河龙负责辨认人。
动静闹得挺大,指导员和队长闻声而出。
你们找谁?陈指导员问。
河龙说,不知道。个子跟我差不多,挺壮的,不白。
陈指导员和马队长对视一下,感觉他描述的这个人可能是刘钊。
找这个人干吗?
算账!
一问才知道,队上有人外出惹祸跑掉,人家兴师问罪来了。
简单了解了事情由来,马队长让清点全队人数。除了当班的,一律到院子中间列队集合。刨除回家探亲和外出办事的,最终筛选出司钻刘钊。人员都在,只有刘钊外出未归。
河龙让把人交出来。
他的堂兄弟们也嚷嚷着让交人。
马队长说,你们看,除了正上岗的,人都在这里了。你们要找的人现在应该不在。
不在?糊弄谁呢你们!想帮他开脱,躲过我们的拳脚吗?告诉你们,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们要是不交人,我们天天来这儿堵,不信他能一辈子不出来!
马队长说,他真不在。这几位兄弟,你们先消消气,啊?消消气。这件事既然是我们的人干的,队里决不姑息,一定会认真调查此事,给你们一个交待。
陈指导员说,对,请你们放心。
俩队领导又是承诺,又是安抚,又是劝慰,好说歹说才把河汊村的人劝回去。
解散!马队长一声命令,人们四散开去,只有一个人原地没动,他就是刘钊的师傅铁国午。
马队长气撒不出去,就冲铁国午喊上了,看看你徒弟给咱惹这祸!下夜班不好好回宿舍睡觉,跑出去作事儿!这下好了,麻烦了,人家不依不饶的,非要给说法,你说咋给吧!
铁国午低眉耷眼地,一副带徒受过的样子。
他走时咋说的?
就,就说出去转转。
没说让他睡觉吗?
说了。他说不困。谁知道他……
无事生非,这就叫无事生非!还是不累,还是发条上得不满,真把人累熊了,还能有劲儿出去瞎胡闹?
这事儿刘钊做得不对,可也事出有因。队长你说,他要是顺利找到了对象,何至于去驻地附近转悠,贸然找陌生姑娘?
照你这么说他干坏事还有理了?你这个当师傅的就这么当?出了事不思过,先想着咋帮他开脱?
我不是帮他开脱,是说咱们得找根源。
说到根源,陈指导员一声叹息。心里在想,不能一味地责怪员工。他们不光是创造效益的工具,还是一个个正常的人,有属于人的基本需求。当正常渠道无法满足的时候,另找出口是极有可能的。他说,马队长,这件事咱们真得认真反思,谨慎处理。
马队长点头。
刘钊本想溜进食堂弄口吃的悄悄潜回宿舍,没承想脚刚踏进院子大门,就被俩人扯拽着进了队长办公室。
马队长唬着个脸,让刘钊交待问题。
刘钊自来就怕队长。见他脸色跟铁锅一样黑,自是不敢隐瞒,忙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好啊你!光天化日之下冒犯民女,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陈指导员说,人家姑娘的哥哥说你有强奸企图,一帮人找到队上来问罪,你咋解释?
我哪敢强奸人?指导员,他说我有强奸企图你就信?我刘钊能是混蛋流氓吗?我只是想跟她交朋友。
马队长质问道,那你抱人家亲人家干啥?这是非礼你不知道?
我是非礼了。可我的本意只是想向她示好,希望她跟我搞对象……
但你这种行为就是侵犯,是违反人家意愿的!无耻,太无耻了!
刘钊冷笑起来,两位领导,我很无耻吗?我无耻是谁造成的?能顺顺当当地找到对象,我可能会无耻吗?我罪不可恕,队上也不是完全没责任!
马队长拍案而起,干了这么损的事还在这儿狡辩!我看不收拾收拾你,你不知道我马跃是心狠手辣的!来人,把他弄到会议室闭门思过,没我的话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在处理刘钊的问题上,队长和指导员的意见相左。陈指导员希望大事化小,教育教育,给对方赔礼道歉一下,再扣点奖金就算了。马队长不答应,说这不是小事,关系到工农和谐。他公然侵犯民女,严重破坏了队里与驻地村民的关系,给石油企业的声誉造成了不良影响,必须严肃处理。这件事不重办,队里的职工受不到震慑和教育,还有可能发生类似的事。这件事处理不当,以后谁还敢让咱们钻井队到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开钻?必须从这件事上开刀,彻底斩断后患。
俩人各执一词,在办公室吵吵了大半天,谁也不肯让步。
后来办公室外面就聚集了不少职工,都是来给刘钊说情的。
到吃饭时间了,食堂开饭的铃打了三遍,没一个人去吃,都站在队长办公室门前,希望从轻处理刘钊。
此时的刘钊从会议室溜出,蹲在门前一声不吭。有人给他递烟,有人给他水喝。他一概不接。
陈指导员推开门,气性很大地走出来,踢了刘钊一脚,对他说,蹲这儿干啥?肚子不饿是吗?
刘钊不吭声。
给我起来,吃饭去!先吃饱了再说!
刘钊不动弹。
怎么,你办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还想罢饭哪?
不是,我……
你什么你,吃饭去!
队长不、不让我挪窝动地儿……
你是惹祸了,但罪不至死,更没有到用饥饿惩罚的地步!说完拽着刘钊便走。
马队长出来了,面色铁青。
铁国午迎上去,说,事已至此,你就别太搓火了。边说边给马队长点烟。
马队长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这徒弟,平时挺好个人,干工作也没的说,他咋就能把这么过火的事给办出来呢?
谁说不是呢?怪我!都是我这个当师傅的看管不严,理料不到,让他惹出这么大个乱子来。那什么,该怎么处置就都算我头上吧,啊?
胡闹!他杀了人你也顶着?
他是不对。可他干活没的说吧?上月还夺了全队进尺头冠。对这样的人,你得留点情吧?
其他人也都凑过来,你一句他一言地让队长手下留情。
马队长大手一挥,功是功过是过!不能因为工作突出就轻饶他,用这些掩盖他的过失。这是对他的不负责任。他还年轻,如果咱们姑息他,从轻处理,引不起重视,以后还会出问题栽跟头。都别围着我了,该吃饭吃饭,该工作工作。丑话说头里,这件事是个教训,谁也不准再犯此类错误,给队里抹黑给石油人丢脸,听见没有?
在场的人都鸡叨米似的点头。马队还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看来今天这事刘钊确实把他气坏了。
九
刘钊在队长和指导员的陪同下,到姑娘河花家去致歉。村支书也到了场。
河花的爹娘都说算了算了,钻井队对河汊村挺好的,来了帮忙修路,还给咱们顺道往山外捎要卖的山货,一分运费都不收。再说人家娃也没把咱河花咋样……
村支书说,是。二十啷当岁的娃,见了咱河花相貌好,动动心,有点过激行为,也是出于本能。既然没对孩子造成伤害,就算了吧,哈?
河花的哥河龙不答应,不依不饶地说,那不行!都强行搂抱了,还不叫伤害?
刘钊说,对不起,我错了!我向你们全家道歉!这是我的认罪书,这是我致歉的一点心意。你们还有啥要求,我一定满足。
陈指导员说,队上让他在全队作了认真的检讨,对他进行了严厉批评和深刻教育,还对他进行了经济处罚。他刚给你们的这个信封里是三千块钱,算是一点补偿金,看看还有什么要求,你们尽管提!
河龙说,赔钱就能顶了这事儿?我妹妹好好一个大姑娘,还没说婆家嫁人,被这浑小子这么一弄,方圆十里都传开了,日后找婆家都难!这种危害和损失咋办?钻井队必须给个说法!
陈指导员说,确实有这方面的影响,那你们看……
河花的爹说,河龙,不要难为人了。石油人在这里打井快半年了,风里雨里的,多不易!再说要不是常年离家,找媳妇难,你让人家办这种事恐怕都难。咱河花清清白白的,能影响到啥?你看人家队领导来了,娃道歉给咱赔不是了,赔偿金拿来了,队里也处理他了,咱还要怎么着?你就不要得理不饶人了。
河龙翻着眼皮,还是不肯作罢的样子。
河花的娘说,河龙,这事听你爹的,他作主!
河龙这才偃旗息鼓,不做声了。
河花自始至终都没说话,头低到胸口,脸红到脖子根。
马队长说,好,既然能求得你们的谅解,我们心就踏实了。刘钊的事是个教训,也说明和暴露了我们队在管理上存在着严重的漏洞。我在这里表个态,一定汲取此事的教训,好好教育和管理我们的职工,在驻地勘探期间,尊重当地习惯,尊重驻地村镇群众,绝不允许做违法乱纪和侵害百姓的事。这个规矩我们早就立过,就是执行得有些走样。在这件事上,作为钻井队队长,我负有直接责任。所以,在这里,我向你们全家以及河汊村全体村民表示深深的歉意。请原谅!深鞠躬之后,他说,这是扣罚我的半年奖金,请收下。
河花爹说,这个可不能收!不但这钱不能收,人家娃的三千块我们也不要。这事能引起注意,以后别再发生就对啦。队长快收起来,收起来!
马队长说,不行,必须收!
村支书说,既然人家队长和娃有这份诚意,我看你们就不要推辞了。好啦,这事就算了啦。行不行?
河花爹说,行行行。
至此,河边风波才完结。
不一会儿,刘钊的师傅铁国午来把徒弟领走了。
河边事件在队上影响深远,钻井队重新修订了外出请销假制度,重申了到驻地附近的纪律,队里的人下了班很少往外跑了,似乎循规蹈矩了很多。但气氛大不如前,人们的精神状态也不一样了。每个人似乎都很压抑地在钻井队待着,机械地工作,应付差事地吃饭。
经过这件事,他们的身心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呢?我想知道。但队里的人个个都把自己藏埋得很深,要探知他们内心世界,几乎是不可能的。
看上去,他们给人的感觉更孤独了。
很难想象,这么一群生龙活虎为石油而战的男人,却过着如此孤独寂寞的生活。如果不是来到这里,置身于他们其中,我会跟所有远离他们的人一样,看不到这些。
我都跟着变得孤独寂寞了许多。在这样一群人中,感觉自己几乎很难正常地呼吸。
莫名其妙地,我觉得刘钊,以及多个刘钊式的职工是值得同情的。如果他们不是在这里工作,他们应该不会遇到个人问题难以解决的困境,也就不会惹出刘钊式的麻烦,戴上卸不掉的精神枷锁,如此孤单寂寞甚至压力重重地过着每一天……
刘钊几乎变成了大门不出的另一个人,绝口不提谈恋爱搞对象的事。他似乎已经对这种事不再上心。又或者,他知道努力也是徒劳的。在他之前队里的弟兄都努力过,多数以失败告终,他又能超越谁呢?更何况刚刚惹过那么大的乱子,差点没让河汊村的人狠削一顿,纵是还有那心,也没那胆儿了。
我有些怜惜刘钊。如果他是我的哥哥或弟弟,我很可能还会心疼。感觉自己这种怜悯之心有些荒唐。
在院子里碰见,我忍不住看刘钊,目光里充满同情。刘钊下意识地躲避着我,以及队里许多人的怜悯。他变了,沉默寡言了,走路都开始贴着墙边走了。看来这次斗胆的冒犯,很有可能是他平生第一次拥抱亲吻女孩,但也的确让他付出了惨痛代价。
我发现,对刘钊心生恻隐之心的人不止我,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便是信誓旦旦远离队里任何异性、绝不在队里找对象、一定要离开钻井队的王梅雁。
王梅雁经常跟我搭伴去食堂吃饭。因为除了方姐,就我们俩女的,用餐的时候自然就时常坐一起。刘钊那事发生后,王梅雁常常撇下我,打了饭凑到刘钊吃饭的桌上。刘钊自己嫌弃自己,自动找人少的地方坐,不再往热闹地方凑。王梅雁每次都笑呵呵地走过去,脸对脸跟刘钊一块吃。刘钊情绪不高,她就讲笑话和段子给他听。刘钊总是一声不吭,只往嘴里扒拉饭菜。队里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们,奇怪王梅雁怎么会一改以往的做派。王梅雁完全不理会,每天都如此。
以前王梅雁晚上很少外出,她是个挺宅的人。但是现在也变了,不但爱出去溜达,还要约个伴。她约的人不是别人,是刘钊。刘钊起初自然是谢绝的。王梅雁就说,怎么,难道你也想冒犯冒犯我?刘钊知道这是在激他,不言语。王梅雁说,走吧,我不属虎,不会吃你!嘻嘻。刘钊扛不住王梅雁锲而不舍的相邀,终于肯跟着她散步了。
刘钊显得不再孤单寂寞。有女孩陪伴,还逗他开心,他看上去心情好了许多。队里的人就纷纷议论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我明白这只是出于同情所表现出的一种关怀。刘钊应该也知道。可是队里的人不这么看,他们认为王梅雁由同情生爱,要把倒霉蛋刘钊彻底收编。还有人说刘钊这是因祸得福,农村姑娘没搞上,倒有个城市丫头自动送上门,好事要来洪水都冲不走啊。听到这些我觉得啼笑皆非。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王梅雁血誓都下了,还能给自己下这绊儿?绝对不可能。
人称陈大媒的指导员也没能拨开云雾,有一天乐呵呵地跟我说,东方,你跟王梅雁唠唠,探探她口气,看她是不是真对刘钊有那意思了?
我说,指导员,别人被蒙蒙就蒙蒙吧,怎么您也会上当?王梅雁言之凿凿地要当飞燕,咋会有那层意思?
可你看她对刘钊的热乎劲儿?
人家是觉得刘钊背,看他这段时间日子不好过,情绪太低迷,帮他过渡过渡。
唉!你看看,就这么一个“内部指标”,还转不了,某一天还得从咱们这片天空上飞走,你说可惜不可惜?
我轻叹道,这就是现实。
十
一晃,三个月就过去了。
有一天,王梅雁在我这里闲待,我忍不住对她说,其实刘钊工作挺好,也挺要求进步,就是那事对他造成了不好的影响。王梅雁说,就说是呢。对啦,我想把我表妹介绍给他,她在河北农村,但很勤快能干,你觉得咋样?我说,好事呀!王梅雁说,可是吧……我问,怎么了?王梅雁说,我发现刘钊这人心里还挺能装事的。我说,听到啥了你?她说,河汊村那个叫河花的女孩经过那档子事以后,说婆家的事还真受到了影响。其实我后来专门到河汊村去看过,那姑娘长得还挺好,皮肤白白的,两腮红红的,一看就是健康美丽型的!怪不得刘钊第一次见人家就能动心思。当时河花她哥说出这事会影响他妹子找婆家,我还撇嘴来着,心说夸张吧你就!后来听说还真是,给她说亲的不少,看了人也满意能相中,后来听说了那件事以后,人家又都不乐意了。我跟你说,农村人就是意识旧,有影没影的事他们都当真!这个刘钊可是把人家良家女孩给坑了!不怨人家哥哥要揍他,该揍!他冲动那几秒钟,把人家一辈子给耽误了,这不是罪过吗?可话说回来,刘钊也是情势所逼,环境所致。要是不在井队当司钻,工作那么认真人长那么齐整,能到了年龄还找不到对象?他这冤该向谁喊去是不是?所以,我同情那女孩,也可怜刘钊。帮不上别人,就先帮帮刘钊吧。我说,行倒是行,可是,万一你表妹以后知道刘钊的事,埋怨怪罪你咋办?王梅雁说,我是队里人,可能当局者迷。你是外人,跟我们队上完全不沾边,你说这件事真用得着上升到道德品质上去论?我说,应该不至于。就是一时冲动。王梅雁说,这不就完了?我要说的是,刘钊好像最近总往河汊村跑。你说他是不是还对那姑娘不死心呀?我很诧异。啊?不能吧。王梅雁说,反正我发现他总往河汊村的方向走。我问,你说他心里能装事,就指这个?她说,是呀。她这么一提,我倒是某根神经被拨动了似的。
王梅雁走了,我继续琢磨这件事。想着想着,一个奇怪大胆的念头就钻了出来:既然河花说亲的事遇阻,完全是因为刘钊导致,刘钊啥啥都好,在井队挣得也不少,何不设法促成他们?这样的话,就是女不愁嫁,好男不耍单了。我断定这件事有可行性,还源于当初她发善心把刘钊放走。这说明她有容人之度,悲悯之心,是个好女孩。但我担心河花的哥哥河龙咆哮阻止,毕竟当时他对此事最恼怒。就觉得这件事如果我和王梅雁伸头来办,成功把握不大,还可能惹出新麻烦。
我睡不着,索性又跑去找王梅雁,她听了举双手赞成,也担心河花的哥哥横加阻止,再因此节外生枝了不好。我说,没事,我找指导员去,让他出面找村支书,跟河花的爹娘直接沟通,应该稳妥些。王梅雁说,对!
岂知我们这是瞎操心,等于马后炮。
刘钊为了赎罪,在王梅雁的关怀下,心态慢慢变了过来,人也常态了,该上班上班,该外出外出。只是他外出不再无聊地瞎转悠,而是经常去河汊村的地里。他是帮河花家干农活。河花不拒绝,对他不温不热。河龙一开始当然是激烈反对的,还几次对刘钊比划拳头,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刘钊是真心实意悔过,继续去。时间长了,河花的爹娘也知道了。爹娘都是心善人,见小伙子很实诚,也就以礼相待。女大不中留,河花的婚事接连遇阻,让她爹娘很伤脑筋。河花一次次相亲失败,后来就索性不相了,踏踏实实在家当待嫁闺女。爹娘只俩孩子,闺女不嫁着急归着急,在家多停留一两年,觉得也能多疼疼孩子,就都不再伤脑筋寻烦恼,心说顺其自然吧。
刘钊经常到他们地里干活,除了河龙反对,家里人都没微词。刘钊就这样成了帮工。他不吃人家家的饭,不喝人家家的水,只给人家家帮忙。
时日多了,河花的爹娘先被感动了。看不出,这还是个好娃哩。
处久了,河花发现刘钊很勤快,也很巧,地里的活计他很快就学会了,干得像模像样,就跟自小在农村长大似的。而且人家来了就干,干完便走,再也没有过激行为。这个人,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坏小子。长得嘛,也顺眼得很。尤其是说话好听。普通话,不紧不慢的,听着就顺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河花对刘钊上心了,渐渐地喜欢了。
喜欢是喜欢,河花不敢表白,还担心爹娘因为之前发生的不愉快的事不同意,就把这事搁在了心里。
虽然不敢表白,但河花开始关心刘钊,偷偷对他好了。下地干活,她习惯带些红薯、嫩玉米之类的,趁爹娘和哥不在或不注意的时候塞给刘钊。刘钊不要,她就用眼瞪他。刘钊很怕河花发火动怒不高兴。他是来赎罪的,不能再惹人家不愉快,赶忙接过去。
刘钊不愚,次数多了,他便明白河花的心思了,自是乐不可支,心花怒放。他胆大起来,河花含情看他的时候,也敢坦然迎视了。俩人渐渐地萌生了彼此走近的想法。
但刘钊不敢去河花家提亲。他犯过的那事就像昨天刚发生过一样,留给河花家人和村人的印象指不定多深呢!河花也不敢跟爹娘亮底。毕竟喜欢的是曾经冒犯自己的人。喜欢这种人,不是自取其辱吗?
所以俩人相互恋着,却是地下的,不敢示人,更不敢让河花家人知道。
当陈指导员找了河汊村的村支书,去提这事的时候,河花的爹娘并不反对。那件事是对闺女有些影响,但他们感觉刘钊这娃还是不错的。这段时间经常来帮家里忙活地里的活,不像个坏娃子。再说出了那事,河花相了几回亲都不顺,都没结果,把孩子的心伤得不轻。如果河花能跟这娃成一家,也可以。不然别人计较闺女发生过那样的事,不管怎么相亲,结果还不是都一样?
爹娘点头,这事似乎有成的希望。
村支书说,你们愿意算是看得明白。可咱河花咋想的?会不会点头?
河花的爹说,我觉得她应该不反对。我注意观察过,这段时间人家那娃来帮着干地里活,她没给人家脸子摆,有时还跟人家拉呱。她要是记恨,就不会是这个态度了。
村支书就让河花的娘去问河花。
河花没说话,但很肯定地点了头。
河花担心哥哥河龙不愿意,就跟爹说,先别告诉我哥,怕他因为那件事不答应呢。爹也怕儿子干预太多影响这件事,答应了。
消息传回来,我很替这俩人高兴。心说,也许他们就是有缘。
陈指导员显得很开心,乐呵呵地说,哎呀这次我这个陈大媒总算是保成了一桩,为队里困难职工解决了切身问题。
我说,看把你高兴的,就像是捡了金元宝一样。
王梅雁则对我说,这下我总算可以卸任了。你是不知道,刘钊出了那事后,我真替他捏把汗,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渡过这段压力重重的艰难期。所以就主动接近他,跟他在一起,免得他孤独,免得他被孤立,在队里日子不好过。你不会指责我重色轻友吧?
我说,不会!我还挺敬佩你。刚开始你宣布自己不在这里当扎根派,也不给队里任何人机会,熬到年头就撤退,到基地找朋友成家,我还有点轻看你,嫌你现实、势利。没想到你对刘钊这个普通同事这么上心关怀,这点应该挺难做到的,最起码得有勇气。你让我刮目相看,好感丛生。
咯咯咯,我有这么好吗?东方,你把我夸得都要找不着北了。
通过河边事件,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辉,感受到了人间情爱。化干戈为玉帛,坏事变喜事,真是挺好的一个结局。
十一
指挥部要调马跃到调度室当总调度长,干部科找他去谈话。他回来的时候,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作为外人和旁观者看出来,队里职工都不舍得他走!
陈指导员说,大伙一听说你可能要离开,都没心思干活了,该吃饭也不去吃了。这不,都聚在这里等你呢!
马队长看看大家,没说话。
陈指导员和大家对视一下,也不再说什么。
马队长默不做声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追进去。
他嘴里吐出几个字:不离开,我肯定不离开。
我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调任离开钻井队,是多少基层一线干部梦寐以求的。现在好事将近,他却选择留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支持他?未必为他好。反对他?未必能迎合他的心。索性就保持沉默。
晚上陈指导员来找马队长,我正好在他办公室喝茶。
陈指导员说,别傻了!这是啥好地方?留恋什么劲儿!赶快赶快,收拾东西,我让食堂准备着,明天中午全队给你饯行!瞪什么眼?显你眼珠子大?你快去吧,到机关好好干,干好了有话语权了,也给你哥我踅摸个地方。我也不能在井队待到底长期驻扎。不是我觉悟低私心重,而是再驻扎,我老婆肯定不会再骂我了,但也不一定还是不是我老陈的啦!
陈指导员这话说得未免过于悲观了吧?早听说钻井队的职工离婚率高,但这样的事真能让他摊上?
马队长说,对不起,这事老弟真帮不上。我早就打算过了,这辈子不到退休那一天,不离开钻井队。
干吗这么绝对嘛。这种事,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你不顺竿爬赶紧回基地,咋还给自己较劲,非要扎根钻井队呢?当年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那气势多大!可后来怎么着?还不是大撤军,一个个都返城了?人呐,跟谁较劲都不要跟自己较劲。再者说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这是能耐大人家指挥部领导看上了,才往上调任。不去,错失机会,以后再想找理由往回扎,可就难了。就算还有可能,到猴年马月谁知道?咱俩搭班子在一起,配合得不错,感情也挺好,当哥的我说的这都是肺腑之言,都是为你小子好!你最好听进去,别把自己往泥潭里陷。嗯?
马队长呵呵笑。老兄的话我明白,但我真不走!我这就上指挥部,亲自去回话请辞。饯行的事就不要安排了。你要非要搞,那你就是跟我有仇,要送瘟神!
哎呀哎呀,这帽子扣的。我可一直拿你当宝,何来的瘟神之说?
那咱哥俩就还合力捆绑着一块干,如何?
你呀你,真拿你没办法!
马队长坐车去指挥部,陈指导员摇着头对我说,没辙,真没辙!你瞧瞧,犟驴一个,认定一条道,非要走到黑。我是拿他没办法了!东方,你说这人是不是犟?
嗯。真挺犟的。
队上不再安排给马队长饯行的饭,晚上队里职工却自发地凑在一起,坐在院子里,吃着花生米、香肠、咸鸭蛋之类的,拿着酒瓶子喝起来。
他们邀我参加。
我说,不年不节的,大伙这是干啥?
他们说他们高兴,因为马队长不走了高兴。
他们说这是庆祝,庆祝好领导、真哥们、亲兄弟对大家的不离不弃。
他们说不走了好!不走了大伙还能并肩工作,还能共同生活,还能亲如一家。
他们说马队长好人一个,能耐领导一个,咱3239985钻井队不能没有他。
……
大伙对马跃的留恋和好感溢于言表。我从他们的神情、语气和话语中,充分感受到了一个能力强又亲民的队干部在职工心中的分量。心里一阵一阵的窃喜,看来我遇到的是一个有担当、值得爱慕和依托的好男人。虽然他跟陈指导员说决定的时候,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并没有不高兴,一来我们之间关系尚未明朗化,二来这是个志向远大充满理想与追求的人。感受着现场的气氛,我越发地觉得与这样的人携手共度人生,将会是幸福的事。
酒喝完,夜宴散了,大伙都回宿舍睡了,我却安静地坐在那里,很晚很晚才有困意。
睡觉前,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跟马跃牵手,追随这个人,陪伴这个人,融入这个人。
第二天,马队长让人喊我到他办公室。
推开门,我问,你一早赶回来的?
他说,对呀。跟领导表完忠心就回来了。他开着玩笑。
领导没劝你?
肯定劝呀。可是我这人一根筋,认定的事不会再松口。他们也就依了我,说遂我的愿。
我说,你不知道,昨天你走后,队里的职工在院子里开夜宴庆祝你弃官不做,不回基地,留下来跟他们并肩奋战。
呵呵,听说了,闹腾得还挺晚。
这说明……
嗨!啥也说明不了。我们都是朴素的人。我要做的事离不开这里,离不开大伙,大伙也就舍不得我。仅此而已。他轻描淡写地就把我想夸赞的话给拦截了。
然后他就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他说,倒是有件事,我得跟你当面道个歉。
我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但还是说,你说。
这个……咱们俩吧,应该都是明白人。你来这些天,彼此有些好感,可能别人还看不出来,但咱们自己是有感觉的,对吧?
我点点头。
但我在做决定的时候,没有征求你意见。老陈竭力劝我借此机会走的时候,我还是没问你就表态说要在这里干到底。走了以后我想,这是不是有点过于主观自我了?可是事已至此,指挥部领导那儿我已经很明确地答复了,恐怕我只有道歉的份了。
我说,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事业是个体的事。你的事你有权自己主张。
你真这么想?
嗯。
那我就释然了。呵呵。
马跃和我都明白我们之间互相有了好感。这种事,水到渠成最美。所以我们谁都没急。小火煨,慢慢炖,东西才会更美味。
我还是轮岗,不停地搜集积累素材,跟队里的各色人等闲聊,期待获取更多有用的素材。他也还是忙他的工作,晚上继续研究钻头。
但我开始倒计时了。时间是半年,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地在飞逝,我竟然有点害怕必须离开那天的到来,那就意味着要和马跃分开。我已经对这个人上心了,寄情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分离必将是一种无情折磨。
王梅雁指着日历问,你为啥做记号数日子?
我含糊地一笑,不为啥,好玩呗。
她不信,嗤一声。作家同志,你有秘密了!
有啥秘密,你看我像有秘密的人吗?
呵呵,呵呵呵……她只发笑,不再说啥。
马跃突然被指挥部派往深圳学习,为期二十天。这是好事,对他来说是一次提升理论水平的机会。可我却有点不舍得他。每天习惯了看着他在队上忙这忙那的,这么一走,我担心自己别扭难适应。
虽说两情相悦,但还没正式捅破那层窗户纸,所以他走时我们没有告别。我只是在他提着行李箱出门时,远远地看着他。他上车的时候,也转身看了看我。离得远,我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手势。
最初的几天还好些,该忙啥忙啥。慢慢地,就感觉内心很空寂,人很落寞,及至后来,竟然变得茶饭不思。没错,我害了相思病。想念就像永不退潮的海水,昼夜不停地拍打着我的身心,濡湿了我的衣衫,也濡湿了我的心房。我盼望能有来自他那方面的消息,比如一个长途电话,比如一封来信。但是没有。
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马跃了。如果说之前还不怎么确定的话,他这次外出学习的短暂离去,让我发现得更加彻底了。
这一发现使我觉得时光格外缓慢和难捱。没有什么比距离更折磨人的东西了!
我在煎熬中,度过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甚至每一秒。
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了,本想轰轰烈烈地爱一场,谁知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马跃回来后,管理理念发生了变化,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他转变了对我的态度,有点刻意躲避的意思。
怎么回事,刚来电就懊悔了?我相貌不出众?我才识不够?我魅力不足?应该都不是,不然我们不可能擦出火花,他不可能用那样的眼神看我,用那样的目光凝视我。直觉告诉我,他中意我,赏识我,爱恋我。既然如此,为何朝令夕改说变即变?他有何隐忧?还是培训期间突发了浪漫恋情?
思来想去,也得不到答案。
后来我就索性不想了。
人都是有自尊的,我也是。爱情应该是两情相悦的事,既然人家不想往前走了,那还是理智点吧。感觉到马跃对我的刻意疏远,我识趣地避开了。
我们只有开始,没有结尾。不,甚至连过程都不算有。我其实很期待这段看起来会很美妙很绚丽的情爱,但是在马跃的冷酷下草草收场。
收场是收场了,疑虑在我心里留存下来:究竟何故,令他行而后止?
自是百思难得其解。
有一天,当我已经不愿意为此再苦累自己心智的时候,答案忽然呈现给我。
无意中,我看到了他的工作日志。日志上断断续续写了几段话,是与我相关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饭就到会议室阅读资料。阅读是长久的,我要看以前的,还有现在的。不光是看,主要是寻找我认为有价值,对我创作有利的内容。不经意间,我在桌上看到了马跃遗落在那里的笔记本。出于好奇,我没有忍住,随手翻了几页,竟然发现了与我有关的一些文字:
东方丹茜对我有好感。我对她也很有感觉。初恋失败后,曾对爱情充满悲观,她的趋近,让我似乎又找到了这方面的自信。我,一个在荒野上写人生、在钻井架上画未来的孤独石油人,还能收获到属于我的爱情吗?
一切正在表明和指向我所期待的。很振奋,甚至癫狂。当我不再对爱情充满幻想的时候,爱情却又忽然而至。我该怎么面对?坦然接受尽情享受,还是为了避免最终的无疾而终,理性对待,早些决断?毕竟,对于一个毕生致力于在钻井队摸爬滚打,把生命的全部交付给石油钻采事业的人,不会让你的爱人和家人获得常人所获得的幸福的人,似乎是没有资格奢谈爱,也没有资格享受情爱的,不是吗?
疯狂持续纠结中。
爱不可以自私。越是爱一个人,越要为所爱的人着想,越要让她不受来自于不健全的爱可能带来的困扰和折磨。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得把这段即将可能发生的恋情放下。早放下早让她免受折磨。
就这样吧。
冷处理似让她悟到了什么,她放慢脚步,甚至出于自尊,开始了对我的远离。这样为好,这样为好。
她是多么好的姑娘啊,幸福会在不久的将来通过另一个好男人向她招手。
深深祝福她!
原来马跃不是不爱我,不是对我没感觉了,而是因为上述原因理性地选择止步。
可我不想放弃,不想让并蒂花朵还没绽放便枯萎,于是我放下脸面和自尊,主动接近他。
他依然刻意回避。但迫于我的步步紧逼,又不好显得太无情,只得应约。在钻井队院子外面的崎岖村路上,我们并肩走着,彼此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对方的自尊,小心翼翼地对话。
我说,我单身你也单身,虽然都有过一段初恋,但都是过往了。我们彼此有意,为什么不能携手走下去?
他不说话。
其实我已经在他的日志中知道了答案,只是想证实和确定一下。我想通过我的积极接触,让他重新确定恋爱观,把我们之间的爱情进行到底。
很遗憾,他不配合。
后来在我的咄咄逼问下,他终于说,以前我不排斥交友恋爱。初恋也曾给我美好的感受和回忆。享受个中的愉悦,是每个男人和女人的权利。小吉和我分手时,我还痛苦了很久,舍不得那段刻骨铭心的爱。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谁没有七情六欲?所以,失恋后,我疗伤自愈。面对婚姻,我依然渴望,并积极地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尽管在钻井队择友遇到重重困难和障碍,我还是努力在寻找。可最终,我选择理性抉择。因为……
因为什么?
我要一直在钻井队干,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干吗要这么苛责自己,非给自己上这么一个硬套套呢?
这地方能施展得开,我有很多想法得在这里实现。
改良钻头吗?
他点头,不止是它。你知道我是学钻井的,这些年也积累了一些实际经验,管理钻井队伍的能力。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获得的,很宝贵。如果离开钻井大本营,这些资源就等于锁进保险柜,太可惜。
我理解。可是爱是没有条件的,只介意心的向往和飞翔。咱们情投意合,你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放弃我?
他看着我,凝视着我,对我说,放弃是缘于爱。正因为爱,我才不能自私,不能只考虑我而不顾及你。咱们确实擦出了火花,我对你确实充满好感。上哪儿还能遇上你这么好的女孩儿?简直就是天赐。可是,你在我眼里越像珍宝,我越难以下决心与你携手。不是不想,是不能。你看,你在华野市待得好好的,职业好生活安逸,将来成个家,过稳定幸福的日子,多好。试想如果选择我嫁给我,我常年在钻井队,与大漠为伍,与荒原结伴,与钻塔相守,不能陪伴你,不能给你安定的生活,只能过两地分居的日子,这对你公平吗?不公平。而且,让我心爱的人过这种生活,我也于心不忍。放弃理想,我又做不到。既然我的意念很明确,既然未来已经能看清楚,我就不能太自私,只在乎眼前而不顾将来。与其将来让你陷入苦痛境地,不如现在理智地止步,给对方更多的选择空间……
他说得很慢,很理智,但每句话都像一把带刃的刀刺向我的心。我绝望地抱住头,声嘶力竭地嚎叫了几声,弃他而去。
十二
后来我跟马跃就保持了主人与客人的关系。他当他的队长,忙他的工作,我搜集我的素材,完成我想完成的事。直到我离去,我们之间再无情感发展与交集。
离开的那天他要送我,我谢绝了。我说,你这么忙,就不用了吧?他没再坚持。我们就在钻井队的院子里握手道别。
回来后,平复内心需要较长一段时间。很想把这个人忘掉,但离开的时间越长,他在我心里的位置越大。我发现,有时候人想把情感的线条涂抹掉,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放弃了内心的挣扎、感情的逐鹿,索性任其自然。
后来,我以这次体验生活为基本素材,完成了中篇小说《孤独大漠人》,刊发于某文学杂志。不久我收到了马跃的来信,他说小说拜读了,可我没你写得那么完美。我回信说,你是生活原型,而小说是高于生活的。完美都是人们的假想和期许。谁能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呢?每个人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就好。就像你。他回信说,你高抬鄙人了,我还活得精彩?连钻头的事都搞不定。我回信说,持之以恒,你的心愿和理想最终能实现。
此后出于强烈的自尊,我不再给马跃写信,他也不再与我联络。
几个月之后,惊闻他在一次井喷事故中被烧伤。
出事的是他刚接手五天的钻井队。那是指挥部一个业绩最差、管理混乱、制度极不健全的钻井队。鉴于此队钻井工作滞后,管理亟待加强,指挥部研究决定选派马跃接管。
井队问题确实很多,还没等他逐样捋顺,一一解决,一个很大的危险——井喷已经渐渐向他和队友们扑来。
事故的发生是这样的。夜里0点钻至井深2449米处开始起钻,早晨7点30起钻完,起钻时连续灌钻井液,一直到下午2点,换钻头后进行下钻作业,因钻头水眼堵塞,不能开泵,工作人员处理憋泵到16点30分,起出钻杆4个立柱时是17点10分,过了五分钟,开泵憋通水眼,半小时后,发现钻井液液面上升,且有大量原油、气泡从井口溢出,当班司机立即发出报警信号,全队职工奔赴井场抢险。
司钻迅速将方钻杆提升至转盘面以上,钻杆座在钻盘上,用大钳钳头压在刹把上进行刹车,17点55分,发生井喷,喷高3到4米,喷出物为原油、天然气和钻井液。当时东北风3到4级,司钻立即通知机房司机和司助紧急停车,司机迅速停1号、2号、3号柴油机,在停运3号柴油机时,因柴油机空气滤清器吸入的天然气进入燃烧室引起飞车,随即发生爆炸着火。18点,大火蔓延到钻台、机房、钻井液池和1号、2号泵。18点到18点40分之间,先后有4台消防车和4台水泥车赶到井场参加灭火。
事发当时,副队长带领全队职工抢险灭火,外出开会的马跃回队后立即冲到抢险最前沿。19点30分,井场灭火结束。最终,事故烧毁柴油机设备、自动压风机、井口工具、绞车部分部件等;人员方面,当班司钻、司机、司助烧伤,马跃也因在火势正猛时深度介入被烧伤。
紧急停柴油机措施不当,引起飞车和天然气爆炸,是井喷着火的直接原因。
闻讯后,我第一时间坐车赶往医院看望马跃。
但是马跃好像料定我会来,特别交待病房护士,不准我探视。我说尽好话也无济于事。无奈之下,我只能打听他的烧伤情况。主管医生告诉我,烧伤位置在面部,主要是额头部位。看我急切焦虑的样子,他似乎猜到我跟病人的关系不一般,安慰道,不要太着急,太担心。现在医学很发达,通过植皮手术,应该能恢复。因为位置较高,即使留下瘢痕,也能用头帘遮盖住。放心吧。
本想留下看护照顾他,医院有特别护理,单位也派出了专人照料他和受伤人员,加上他拒不见我,感觉留下不会有任何意义,只得回去了。
回来后,我写了一封长信,表明我对他伤势的关怀和担心,并再次表达了愿结连理的意愿,希望他伤势好转看到信后回复我。很遗憾,没有回信。我把这封信连续投寄了五次,最终都石沉大海。我明白,被烧伤后的他,将会更加坚定不与我携手并肩的决心。
罢了吧,对于一个如此自尊的人来说,勉强是对他的最大心理折磨。
此后关于马跃病情的恢复情况,我都是通过队上的副队长了解。所幸正如医生所说,马跃面部烧伤医治效果还算不错。我彻底放了心。
自此,我再未主动联系过马跃。除了上课,我依然在油田各单位游走,致力于石油文学的创作,塑造一个个真实可信的石油人形象。马跃继续在钻井队当队长,只不过是从甲队到乙队、丙队、丁队。他在各队轮转,并在一次次的轮转中,实现他在钻井第一线干一辈子、研发改良钻头的志向。
我与他,变成了两条永不交汇的铁轨,沿着各自的行驶轨道奔驰着。虽无交汇,但是在我心里,他早已是我今生的爱人。有些爱,是可以上升到婚姻范畴的;有些情,只能寄存在彼此内心,虽然不会有任何形式的表达,同样会在心灵的土壤悄悄地生根、发芽、日渐长大,成为可以滋阴的参天大树。不必有树干和枝藤的缠绕,连理的根深深扎入土壤,两颗心早已连接得紧密,这便够了。
足够了。
十三
白驹过隙,人生苦短。
眨眼间,二十六年已然过去。五十有一至今孑然一身的我,从青春美丽的姑娘变为身体发胖,皮肤松弛,眼角爬出细微皱纹,且已闭经的妇女。让我不觉得此生遗憾的是,我把最美丽的时刻留在了3239985钻井队,并且留给了那个我毕生难以忘却的人。
马跃殉职了!
噩耗传来,我差点昏厥。此生有缘无分,我认了。可是他突然离世,让我绝望至极,肝肠寸断。
参加了他的隆重葬礼,聆听了葬礼上石油勘探公司领导宣读的他的生平,知道他始终没有离开钻井队,实现了改良钻头,一次又一次地让钻井科学提速的梦想。还知道他为了帮助附近相邻钻井队处理突发情况,制服井喷,冲锋在前最终不幸殉职。
我很悲伤,也很欣慰。他实现了人生的理想,虽然毕生未娶,是个不婚者,在我心里他却是一个拥有完整人生的男人。因为在他的情感履历里,并不缺少情与爱。除了没有结婚,没有子嗣,没有为家族留下后代,他的人生没有留下遗憾。
我为他骄傲。
生命是有长度的,有的人活得长久,但浑浑噩噩;有的人辞世过早,却每分每秒都活得精彩,有价值有意义。所以,在惊闻他不幸牺牲消息的始初,我错愕并痛哭了很久。现在平静了。我不难过,也不能难过。他不会希望我因为他难过。好吧亲爱的,听你的,不难过。你并没有离去,你今生今世,乃至来生来世,一直都陪伴着我,哪怕你的身体离开了世界,你的魂灵仍然充满生命,就像活着一样,时时刻刻地环绕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