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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先锋艺术带入国家层面意义何在

2016-12-05何任远

南风窗 2016年25期
关键词:蓬皮杜艺术馆巴黎

曾几何时,“革命”一词在巴黎的上空飘荡着;伴随着群情汹涌的街头示威民众,愤怒的口号响彻大街小巷,戒备森严的办公室内,政客们好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生怕法兰西流传几百年的金碧辉煌的吊灯和精美的艺术品,随时会被愤怒的年轻示威者捣烂成碎片……这是发生在1968年巴黎学生浪潮的一幕。当年那些留着长发的愤怒年轻人,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头发斑白的老人。他们大部分都已经学会了妥协,跟资本、体制、权力这些他们当年无比憎恨反感的事物,成为了关系暧昧的朋友。然而时间继续推移到2016年,“革命”一词再次在欧洲上空响起。

在经历了20多年的全球化盛宴后,年轻人和底层不满的声音再次在西方街头响起。半世纪前那些怒火街头的革命青年穿上了西装,进入了体制变成了学术精英和决策者。他们就好像半世纪前那些办公室里的政客那样,困惑地看着那些在外面怒吼的年轻人……

每隔几十年就有一次重大的社会民间思潮自下而上倒逼权力机构,在达至平衡点后再积蓄能量为下一次爆发作准备,这已经成了西方社会的一种宏观规律。在西方60年代末的那场权力与民间对话中,蓬皮杜中心就成了在文化领域双方达成某种妥协的产物。

近日,笔者见到了在2000年~2013年担任蓬皮杜中心现代艺术馆馆长的阿尔弗雷德·帕克芒(Alfred Pacquement),就蓬皮杜中心的历史角色及今日实践展开了对话。在当今西方乃至全球政府面临民粹主义冲击的大时代背景下,作为上一代达到某种“妥协”的见证者,帕克芒对艺术在其中的作用依然倍感乐观。生于1946年的帕克芒曾多次造访中国,广州则是第一次。帕克芒任职期间,正好是全球经济和文化一体化高歌猛进的时期,而热衷跨文化交流的帕克芒力主把蓬皮杜中心的视野向法国乃至欧洲以外扩充,让世人了解法国现当代文化的同时,也让法国公众打开朝向世界的窗口。

把先锋艺术带入国家层面

要了解蓬皮杜中心现代艺术馆中“现代”的先锋含义,我们要重新跳回20世纪上半叶的背景。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背景下,德国和法国等欧洲大陆国家开展了庞大的电气化现代建设序幕,同时也产生了巨大的阶级鸿沟,劳工底层的生活与中产阶级有着天壤之别。到20世纪初,大量底层出身的艺术家和文学家,开始对中产阶级推崇的欧洲中心主义和启蒙时代以来的现代化乐观主义产生质疑。这些先锋艺术家对1850年以来欧洲国家层面推崇的新古典主义建筑恨之入骨,对浪漫主义晚期引申的写实手法也没有好感,直斥那些喷泉、花园和美轮美奂的画框是小资产阶级的庸俗趣味。他们把视野伸向西方文明以外的大陆,向远东文化、非洲文化、中东文化和美洲印第安文化学习,试图在中产阶级推崇的“西方中心”以外,缔造出新的文化话语权。

然而在二战前后,欧洲国家层面上对现代主义艺术的认同并不高。西班牙法西斯领袖佛朗哥禁止任何进步思想的传播;斯大林认为构成主义美学是“资产阶级形式主义”;希特勒把现代主义艺术贬为“腐朽艺术”,还全国公开组织画展羞辱一番。相对来说,二战后的法国政府并没有禁止现代艺术,却也没有把现代艺术的收纳提升到一个很高的层次。

欧洲重新恢复和平了,希特勒被打败了,受旧制度教育成长起来的老精英,终于可以在美轮美奂的法兰西首都继续其保守的文化议题。然而,二战战后风云变幻的世界格局,法国国内阶级矛盾产生出巨大的民怨,终于导致了1968年震惊世界的“五月风暴”。

“五月风暴”的后果是戴高乐总统下野,乔治·蓬皮杜成为法国新任总统。在文化领域,蓬皮杜总统立志与街头愤怒的青年达成协议。

一座给艺术家每天进行思辨和发声的平台呼之欲出。帕克芒这样觉得,艺术家完全背离现实的可能性越来越低,当很多艺术家参与现实批判的时候,官方就要提供一个给他们发声和思辨的舞台。

巴黎第四区的一个空置市场,成了现代艺术在国家层面的展现舞台。毕竟,艺术不能一直被囚禁在古旧的宫殿中,文化话语权不能一直被生活优越的中上层阶级垄断。艺术是时候进入普罗大众的生活了,而国家则可以动用巨大的资源为公众提供欣赏艺术甚至评价艺术的平台。在蓬皮杜总统的大笔一挥之际,一座专门用以收藏和展示现代跨界艺术的巨大建筑即将在闹市崛起。

国家层面的文化去中心化尝试

体制与先锋艺术家达成某种协议,成为蓬皮杜总统试图缓和“五月风暴”冲击的一个尝试。但是其理念背后的灵魂人物,则是戴高乐总统时期的文化部长安德列·马尔罗(Andre Malraux)。尽管他是一个政府内阁部长,马尔罗早年在海外有着丰富的阅历和经验,更像是一个纯粹的文学家和冒险家。作为一名年轻的作家,马尔罗曾经在柬埔寨见识了法国殖民帝国统治的黑暗不公,并且在金边创办报纸揭露殖民统治的黑暗。在马尔罗眼中,法国殖民强权在柬埔寨、越南和老挝的统治,只是把当地人视为廉价的劳动力,把当地自然环境当作攫取原材料的低廉资源。在东南亚的经历之后,马尔罗来到中国体验当时的革命风云,还撰写过一本名为《人的命运》的小说。这本书以省港大罢工为背景,以西方左翼人士的视觉游历了香港和广州两地底层社会,描写了中国底层劳工在几千年帝制下的陋习和备受压迫的苦况。

纵横欧亚大陆、以多文明视野看待问题的马尔罗回到法国后,对西方自身的艺术有了独到的见解。戴高乐上台后,马尔罗这样纵横国际的文学家正是他在文化政策方面需要的人才。在冷战格局开启后,戴高乐在外交上奉行独立自主的“戴高乐主义”,拒绝听从美国居高临下的说三道四,并且成为第一个跟新中国建交的西欧发达国家。马尔罗作为戴高乐政府的文化部长,自然着力于突破狭隘的“西方艺术”概念壁垒。二战结束后,他就撰写了一本名为《没有围墙的博物馆》的艺术理论书籍,正式阐明了他文化“去中心化”的构想。

在经受了“五月风暴”的冲击后,去中心化成了法国国家层面文化决策者的当务之急。把艺术品都放在美轮美奂的18世纪博物馆,显然与时代精神相违背。继承戴高乐主义衣钵的蓬皮杜,决定以国家的名义修建一座设计前卫,理念也相当先进的综合文化中心。

时至今日,蓬皮杜国家艺术文化中心在艺术和音乐创作方面都建树颇丰。

蓬皮杜中心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现代艺术馆,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为世界上第二大现代艺术品收纳载体。当然,现代艺术馆并非只是狭义地展示或者收藏20世纪上半叶的“现代”艺术,而是把最活跃和最有争议的当代艺术家也吸纳进来。法国皇朝时代那种“当代艺术馆”,目的是为了等艺术家死后,把作品拉入宫廷收藏;然而到了今天,蓬皮杜中心的现代艺术馆并非是等着艺术家死亡然后把作品纳入其收藏轨道,而是继续推进去中心化的工程,不断推进艺术的疆域。

对话帕克芒:希望文化具有反思精神和自由自主的制衡力量

H:帕克芒先生,你能否诠释一下“现代”这个概念?现代艺术馆只是展出20世纪上半叶的现代派艺术吗?为什么不是“当代艺术馆”?

P: “现代艺术馆”的确是一个很早期的名字。这个词要回溯到1946年,它刚开业的时候。这个艺术馆在当年继承了20世纪上半叶的现代艺术运动;你也应该会知道,它后来在1977年的时候被纳入蓬皮杜中心,当然也是当代艺术家展现自己的平台。但由于历史的纽带关系,它也在现代艺术领域非常重要,因为它的现代艺术藏品是全世界最大规模之一,所以我们机构现代和当代范畴都有。现代艺术的话,我们收藏的范围是20世纪初到现在(1905年-当今)。除了纯粹的艺术品外,我们在设计、影像和建筑等领域也非常活跃,所以“现代”一词当然不止指代现代艺术。

H:我们都知道,蓬皮杜中心是60年代末政府与青年一代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一种妥协产物,你是怎么评价当时的形势的?

P:60年代末的“五月风暴”,以及蓬皮杜政府决定修建一座现代和当代艺术馆的时间点,确实非常吻合。60年代以前,现代艺术在巴黎展示的平台非常有限,公众也了解不多,但同时巴黎也是最活跃的艺术城市。巴黎和纽约以及其他世界大城市,实际上在艺术领域上是竞争关系。在巴黎的市中心修建一座现代艺术馆,当然也是一种宣言,那就是巴黎的现代艺术要面向国际。在60年代以前,现代艺术馆更多展示的是巴黎的现代艺术家圈子,但是在蓬皮杜中心之后,现代艺术馆展示的是一个国际化的现当代艺术平台。在这个过程中,60年代末的“五月风暴”当然有一定的作用,因为它促进了我们的视野向外开放,巴黎是与外部世界链接开放的。我们历年来展示的一些外国作品也非常受欢迎。我们展示了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专题,比如非洲专题,中国专题,拉丁美洲专题。这并不仅限于这些地区的艺术品,而是各种门类的设计品和产品,让巴黎人也了解到外部世界的发展。

H:在法国,它依然是一个很中心化的机构吗?

P:它是国家支持的机构,也算是一个国家级的艺术馆。但是它的职能之一就是去中心化,它与法国其他地方艺术馆也有交流展出项目。作为一个国家级的艺术馆,它的长期发展战略之一,就是在巴黎以外的法国省份普及现当代艺术。所以,对于法国首都巴黎来说,它是一个国家中央级别的艺术馆,但是对于巴黎以外来说,它绝对是去中心化的。

H:在当今的欧洲语境下,民粹主义重新泛起,全球化进入低潮。也许来年,法国大选将会迎来一个民粹右翼候选人的胜利。在这种情况下,现当代艺术将会如何发挥作用?

P:作为个人来说,我并不希望民粹右翼候选人能够当选法国总统。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当然是发挥重要作用的。当今的艺术文化是国际化的,在文化范畴内,文化人都是国际化的人才,他们与其他国家的人交流都很频繁。所以我希望,文化能够在你刚才阐述的情形下,继续充当一股具有反思精神和自由自主的制衡力量。

何任远:作为一名策展人,你觉得艺术家在当前网络民粹主义盛行的环境下有什么作用?

P:艺术家往往能够带来不同视野和见解,当然有些见解是颠覆性的。艺术圈子里,就有很多平台提供给艺术家发声。好像蓬皮杜中心这样一种国家级的公共艺术平台,每天都有大量的思想讨论和博弈。有时候,艺术家有自己一套的语言去反映现实,折射社会形态。这些独立的语言,很难被头脑简单的民粹主义者利用。单纯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家现在越来越少了,很多艺术家关心很多议题,包括环保和性别平等。作为公共艺术平台,他们应该有发声的渠道。

H:法国伟大指挥家布列兹也是蓬皮杜中心一个非常重要的标杆人物。在60年代的时候,布列兹曾经说过“烧掉歌剧院”、“把西方文化整个连根拔起”这样受争议的话,当然他的怒火和创作欲望在蓬皮杜中心也得到了释放和发挥。你觉得在未来,蓬皮杜中心还会从社会中接纳这样滚烫的人物吗?这种“体制外”的愤怒人物,还能够通过蓬皮杜中心带来一股清新的气息吗?

P:我希望有,其实每天都希望碰到这样的人。当然这是难以简言而之的,但是艺术有一种力量,能够批判当下,对我们每天习以为常的很多文化习俗,都进行颠覆和挑战。布列兹固然是一个非常有创造力、视野非常独特的天才,他在蓬皮杜中心的实验性音乐创作和研究工作,未来很多代人都将受益匪浅。但是,我觉得你不必过于怀念布列兹,现在脑子里充满想法的年轻艺术家非常多。法国的文化土壤和经济环境,依然非常适合颠覆性天才的诞生,对此我非常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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