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美国的美国人
2016-12-05唐思宇
唐思宇
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于是常人印象中的美国自然应该是各类人齐聚一堂,各种言论与习惯相互碰撞与共存。而到了美国之后我感受到,这个社会同化性也极强。不同文化、肤色、信仰、取向的人们虽然纷纷发出自己的声音,但仍无可避免地被社会主流价值观影响,甚至同化。然而,一些深入骨髓的东西是没法被同化的。当从小看的书、说的话、遵守的习俗甚至喜欢的人都和身边大多数人不一样时,你纵使再努力融入主流,好像也与这个社会总有一点隔阂。毫无疑问,20多岁才来到美国的我自然会面对这种困境,不过我本来就不是美国人。而那些身份属于这个国家、血液却又不来自这片土地的人们同样也会经历我所体会的困惑,只是他们的困惑更久,也更深。
Q是我的研究生同学,出生在北京,六岁随家人移民来美国。Q长着典型北方人方正憨厚的脸,高大魁梧,留着干净整齐的平头,笑起来像是北方大汉版的周润发。洛杉矶四季如春,他也常年穿着一件红T恤,上面写着中文的“XX酱料”。据他所说,XX是他自己最爱吃的酱的品牌,于是当他看到这件T恤时便果断买了下来。
第一次见面时我们自然是用英文交流。Q操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热情地聊着橄榄球、啤酒和他曾在纽约的经历,这与他的外表多少形成了一些反差。得知我来自中国后,他便开始说中文。普通话字正腔圆,京味儿十足,时不时还蹦出几句国骂,我突然觉得这画风才对嘛!我说你这要是在北京,人人都会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得意地笑着说:“那可不,我带美国朋友去北京玩,都是我帮他们和当地老板砍价,一砍一个准儿。”
Q的父母都是北京人,他还有一个妹妹。平常在家,父母之间说中文,跟他和妹妹说话的时候则会中英文夹杂,英文多些。这种环境里,兄妹俩都多少培养了些中文日常对话的能力。Q更是专门学习了汉语拼音,还能认不少汉字。我们这群初来乍到的留学生自然很快和Q打成了一片,他也常与我们混在一起,充当中美之间的文化桥梁。托他的福,我总算弄懂了橄榄球的规则,也听了不少美国历史上的趣事。他偶尔也会问问中国某个朝代发生的事件、某些著名人物的八卦、某些文物背后的故事。
当然,Q和美国人之间的交流更为顺畅自如。他是学院演讲俱乐部会员,即兴演讲水平一流。Q在美国东、西海岸都有求学和工作的经历,他也常提到他的朋友很多,中间有许多本地美国人。不过研究生这一两年,我倒经常看到他在校园中独自来去的身影。
Q特别喜欢旅游,这些年走过世界上许多角落。研究生一年级的春假,我和Q两人一同去中东旅行。有他这位旅行达人做伴,我一路上省了不少心,两人欢声笑语,十分愉快。在约旦我们正聊天时,旁边的两个游客也加入了进来,自我介绍说是从纽约来的。Q非常兴奋,上前握手说自己也来自纽约。几个纽约客相谈甚欢,半小时后依依惜别。
第二天我们来到约旦边境。约旦政府工作人员以官僚、低效、随意闻名。我走上前去,被询问到国籍时,我说中国。这位官员突然来了精神,用力挽起袖口,露出手腕上的一块闪亮的金表,嘴咧成了一弯下弦月,连声称赞道:“中国好,这块手表就是中国货,便宜又好看,欢迎中国朋友来约旦。”接着目光扫到Q,问道:“你们是一起从中国来的吧?”
Q停顿了半秒,然后露出了他与美国游客交谈时一样自信的笑容,说:“是的,我也是。”我俩随即顺利地过关。
过关之后坐上大巴,Q笑着说:“我这还真是方便,需要我是美国人时我就是美国人,需要我是中国人时我就是中国人。”说完,他没再说话,转头看着窗外中东的沙漠。
研一暑假,我在旧金山一家咨询公司实习。咨询行业要大量与客户打交道,对理解与交流能力的要求很高,所以公司里,特别是领导层中,本土白人居多。
B是公司中为数不多的黑人,纽约出生,父母是非裔移民。他说话没有那种yo-yo式的黑人腔,连姓名里也看不出任何非裔的根源。第一次部门会议上,他独自进来会议室,坐在我旁边。我们简单聊了几句,我能感觉到他温和、谦逊而有智慧。后来我才知道,B本科毕业于布朗大学,之后拿到哈佛大学MBA,在一家世界顶级咨询公司工作了六年。
我实习的第二周被分配到与B同组,我俩共同负责一个项目。对于我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实习生,B没有端出任何架子,平易近人、善解人意,甚至时不时主动询问我的看法。他解释思路从来都精炼又有深度,布置任务清晰而明确,与领导和客户的沟通自信而流利。这大概就是强者的气度和掌控力。休息时,B总戴着大大的头戴式耳机,独自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电脑;有时也会稍眯一会儿,几分钟后又迅速醒来。一个有趣的习惯是,B从来不吃午餐。据他说,他从小就没有吃午餐的习惯。他一直都习惯于在其他同学就餐时做自己的事情。
第四周的周五下午,是安排好的月度进度汇报。我坐在会议室门口等他,他出现时,我发现他似乎完全不在状态,眼神疲惫,情绪异常低落。会议开始后,他一反常态地话不多,偶尔挤出的几句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主管明显看出了他的心结,问道:“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吗?”所谓“最近发生的事情”是指过去一周里在美国连续发生的几起枪杀案。先是美国两地先后各有一名黑人被白人警察执法时枪杀,然后则是另一地一名黑人报复性地开枪射杀五名、射伤七名白人警察。此类案件近几年在美国频繁发生,而这次接连几起发生得尤为密集。美国社会迅速分化成两派:一派主张黑人人权,认为白人警察执法时一直有种族歧视;一派主张警察执法权,认为白人警察遭受到太多威胁。同以往一样,每次类似事件发生,黑人都会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与白人的对峙在所难免。而这次的事态又显得格外严峻。
B略微点点头,几度欲言又止。我第一次感觉到强大如他,内心深处也会有无法跨过的坎。
主管努力安慰,说:“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太让人伤心,有些人太疯狂。”
B沉默了几秒,说:“我不知道,我很难一下整理好心情。但发生这些事,大家的反应没有对错可言,都是自然的。”
主管起身给了B一个拥抱,说:“如果你觉得今天不适合,我们可以把汇报推迟。”
B坐了下来,说:“没事,我从小有过太多类似的经历,我所能做的就是让一切继续。”
突然他有些哽咽,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刚才接到我母亲的信息。她……”
B没有再说下去。他埋下了头。几秒之后,他抬起头,微笑着说他调整好了。然后他点开了项目汇报的幻灯片,所有人也都坐直了身子,拿起了纸笔,目光聚焦到他的身上。他开始了汇报,声音逐渐变得如往常一般平静而自信。
实习开始之前我就认识了A。他与我同龄,同样是研一,暑假也在这家公司实习。他在求职平台上主动联系到我,热情地介绍自己,表达对与我一起工作的良好期望。我翻了翻他的网络档案,发现他没有设置头像,但从姓名猜,他可能来自中东。
实习第一天见到A本人,他一上来就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拥抱,并立马带我参观办公区。他比我早到公司两周,明显和公司许多人已经相当熟络,一路上不停向我介绍每个人。他的记忆能力可能是我见过最强的,每个人的全名、部门、职位他都如数家珍。逛了一圈后,他把我拉到靠窗的沙发边,给我倒了一杯咖啡,无比真诚地开始分享他的心得。
“这个地方真是太棒了……这里的人都特别聪明,而且人好!我这两周跟很多人都聊了天,你没事的时候也一定要多和他们聊聊。”
“我老婆说我变了……我做之前那份工作的时候特别不想上班,觉得每天好没意思……但她昨天跟我说,她感觉得到我对现在这份工作每天都充满期待!”
“这是我上周做的一个项目,你看……我做了这个表格。其实主管的反馈有点一般……你做项目的时候,我觉得试试用XXX方法可能会更好!”
之后的部门会议上轮到他做自我介绍,他这样说:
“我来自底特律,但我祖上源自阿拉伯国家。其实从我茂密的头发和胡须,还有满脸的异域风情上,你们应该看得出……哈哈哈!我是一名穆斯林。对了,这个月是穆斯林传统的斋戒,所以大家不用邀我吃东西哈!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看着你们吃也一样开心。”
当晚,办公室的人都收到了他的自我介绍邮件。之后的日子他果然每天严格遵守着斋戒的规定,我们吃饭时他坐在边上开心地攀谈,但粒米不进。每到穆斯林固定的祷告时间,他会换上长袍和礼拜帽,虔诚地在角落祷告。
斋戒还没有结束,奥兰多枪击案就发生了。ISIS的威胁让美国社会对穆斯林多少有些敏感,而奥兰多的悲剧——穆斯林凶手在同志酒吧扫射50余人——无疑更加触动了美国社会的敏感神经。枪击案后第二天,午饭时的气氛明显很严肃,而A多少也有些激动。
“这真是个巨大的悲剧……那些死者的家人一定非常非常难过,我也很心碎。但真的……每次出现这种事情,穆斯林就要被舆论攻击。我也恨那些极端分子,但真的……像我一样爱好和平、尊重差异的穆斯林是大多数啊!”
大家纷纷点头,说:“我们都懂道理的,你是好人,个别不代表全部的。”A也平静了些,低下头喝了几口水。
“谢谢大家,真的。旧金山真的是个很包容的地方。我看到各个族群在这里都能得到尊重,也总能听到少数群体的声音。”
几天后,A的斋戒结束了。他又发了一封邮件给全办公室的人。他在邮件里说道,在过去一个月的斋戒期间,他与家人和朋友一起有很多反思。他介绍说斋戒的传统意义是表达对所爱的人的祝愿。他祝福每个人也能收获平安、爱和支持。最后他说,他准备了好吃的巧克力蛋糕,大家随时可以找他吃。我立马回复:“太感谢了,一会儿见。”
于是我便去找A吃蛋糕。见到我,他又露出了热情的笑容。他告诉我,除了我之外,回复他邮件的人并不多。不过他很开心可以吃东西了。
庞大的美国社会远比电视、电影和新闻里呈现的片段要复杂。我们印象中那些脸谱化的美国式画面固然存在,但同样还存在着许多不那么“美国”的人群和场景。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一分子,但也一直不停地寻求着文化的认同、身份的平等、信仰的空间、生活方式的宽容。他们努力想离这个社会的大多数更近些,但也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忘了根与心。他们用各自不同的方式面对着这个注定围绕他们甚至是他们后代的境地。在他们及其后代的心里,这里是不是或者会不会是真正“自由的土地,勇者的家园”,也许只有时间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