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清华简《说命》三篇论古书成书与文本形成二三事
2016-12-05谢维扬
谢 维 扬
(上海大学 古代文明研究中心,上海 200444)
由清华简《说命》三篇论古书成书与文本形成二三事
谢 维 扬
(上海大学 古代文明研究中心,上海 200444)
清华简《说命》三篇均有自题篇名,这表明已知《尚书》篇题在很大程度上都不能确定是孔子编书时所拟定,孔子编书应该也不涉及为各篇文字最终命题;同时孔子编辑的文本并非《尚书》的唯一文本,孔子之后可能有更多人做“编书”之事,由此而形成的表现不一的《尚书》文本也会相继出现。目前还不能完全否认简本是与“古文《尚书》”系统有复杂关系的某未知《尚书》文本。在古书成书和文本形成研究中,注意未知文本的作用,将帮助我们在《尚书》成书等重要问题上形成新的想法。简本《说命》三篇的出现对准确认定包括《国语》在内的早期语类文献的形成和史料价值,也有重要帮助。
清华简;《说命》;《尚书》;文本;古书成书
2012年《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的出版,为研究中国古代文献形成和文献活动的特点又提供了十分珍贵的资料,尤其是有些内容令人注意到古书成书以及古书文本形成过程中的一些以往尚不太明确的事实,因此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其中最值得关注和深入研究的一部分资料就是《说命》三篇。迄今为止,包括整理者在内的许多学者在阐述《说命》三篇内容和文本特点时,也都从不同角度和以不同形式论及与古书成书和文本形成有关的诸多问题,许多见解很重要。当然,虽然《说命》三篇在这些问题上能帮助我们形成一些想法,但如何恰当地归纳这些想法,证明其为合理并说明其意义,还是需要深入讨论和研究的。本文拟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较集中地就《说命》三篇所反映的与古书成书及文本形成相关的若干问题(不是全部)谈一点粗浅认识和体会,还望各方家指正。
《说命》三篇是这一次发表的清华简中被明确认定为属于《尚书》的文献。李学勤先生在介绍“新整理清华简六种”时已指出:“《说命》是《尚书》的一部分”(同时也表示简本是“真正的古文《尚书》”)。[1]事实上,在清华简《说命》三篇作为古代文献的地位的认识上,人们首先关注的,无疑是它们属于《尚书》这一点。在推进对古代文献的认识方面,这是非常重要的成果,人们看重这一点是很自然的。
但是,《说命》三篇的价值不仅在于其关系到《尚书》。从更一般的对古书问题探讨的角度看,对《说命》三篇的研究,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一些有特别价值的问题。如果我们进一步追问清华简《说命》三篇作为《尚书》文本在《尚书》成书过程中的地位,就会发现,即使有简本《说命》这样的资料,还是有一些问题实际上还不是完全清楚,还可以再做深入讨论,而且也可能获得新认识。例如,我们现在之所以能够接受(也倾向于接受)将简本《说命》三篇与古文《尚书》相联系,主要理由似乎应该是:第一,由简本每篇最后一支简背上书写的篇题(《傅说之命》),可以推测这三篇的题名所对应的应就是古文《尚书》中的篇目《说命》;第二,由三篇内容与先秦文献所引《尚书》中《说命》的文字的比较知道,简本文字与来自较早时期的《说命》文本的文字有大面积的吻合,*李学勤《新整理清华简六种概述》(载《文物》2012年第8期)对此有简要的介绍,可参看。表明它是有早至战国时期的可信来源的,因此在品质上可以是《尚书·说命》的真正的战国时期的文本(而孔传本《尚书·说命》的情况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可以完全认定是出于伪造)。然而从简本的全部表现看,有一个问题也很值得注意,那就是简本的文字虽然在总体内容上可以确认与见于先秦其他文献所引《说命》基本一致并互为印证,然而它们之间在具体文字运用及表达上的诸种不同还是明显存在的。李先生曾对简本与《国语·楚语上》有关文字的对比加以概括:“看简文,知道白公子张是将《说命》做了概述,没有完全依照原文的次第。”[1]而导致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并不能排除《楚语上》所据引的是与简本不同的另一种较早期的《说命》文本。这表明,有关的《说命》文本的情况可能十分复杂;同时也提示我们,虽然简本《说命》是比孔传本可信得多的早期《尚书》文本,但要确定其在《尚书》成书和文本形成过程中的确切地位,还是有一些问题需要做更深入的探讨的。
总之,像清华简《说命》三篇这样的古书资料,由于其有比传世文献文本更明确的流传年代,可以更有针对性地做一些比较分析;如果方法得当,应该可以通过对它们的深入分析,帮助我们获得仅据传世文献难以得出的有关古书文本形成乃至古书成书情况的某些认识。以下即简要谈一下由清华简《说命》三篇的某些表现可以注意到的古书成书和文本形成的某些情况。
一、孔子编书与《尚书》篇题形成的关系
由于《尚书》是儒家的经典,所以很容易推想孔子应该参与过《尚书》成书或有关文本形成的过程。但对于这一点,由于缺乏直接的证据,在《尚书》史研究中是有严重争议的,否定意见的理由也颇值得重视。只是对孔子在《尚书》成书或有关文本形成过程中在一定意义上曾经起过某种作用,还是有不少学者倾向于肯定的。特别是对孔子曾将《尚书》的诸多篇目作为儒家教育的教本做过所谓“编书”亦即某种整理的工作,许多《尚书》研究者以为还是有可信之处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史记·孔子世家》“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的记述,也被认为有“近于事理”的部分,因为在有些学者看来,“在儒家教本中,把所搜集到的断简残篇的《书》加以编排,是孔子开展他的教育时所应该有的事。”[2]只是长期以来,由于没有更多的材料来支持进一步的分析,对于孔子编书活动的确切内容,以及孔子对《尚书》成书和文本形成的实际影响,许多细节还无法完全确定。
此次清华简(叁)的《说命》三篇,其特有的一些内容能帮助我们对之前尚不太能肯定的一些情况做出判断。例如,对《说命》三篇(连带之前清华简(壹)发表的《金縢》等篇)的分析,似乎就有助于推定:孔子编《书》时,应该还没有为各篇文字拟定篇题。
孔子利用过《尚书》是可以肯定的。从已知文献的记载看,孔子在教学中使用《尚书》或涉及《尚书》内容,应该不能完全否定。《论语·宪问》中就记述了子张就《尚书》内容(佚文)向孔子询问而孔子予以解答的情节。*李锐《由近年出土文献论<尚书序>的有关问题》并指出,《尚书大传》也记述了“孔子生前引用、甚至可能评论过一些《书》”的情况,可参看。《清华简研究》第一辑,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364页。陈梦家早年在《尚书通论》中说《论语》中“无教弟子学《书》的明文”,[3]11看来是不太确切的。但是从《论语》引《书》的情况看,其提到《尚书》的几处文字中均只称《书》大题,而未提及《尚书》各篇的篇题。*分别见《论语·为政》及《述而》、《宪问》两篇。《为政》和《宪问》分别引用了属于《尚书》的两段文字,也均未提篇名。同《孟子》引《书》的情况相比较,可以看出明显的差别,很可被注意。据陈梦家统计,《孟子》引《书》共20例,其中也有相当部分(11例)是只称《书》大题的,但另有将近一半(9例)引《书》时则明确称篇题。*参见陈梦家《尚书通论》,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14页。对于这一点,能否认为是反映了《尚书》成书和文本形成方面的某些情况呢?从陈梦家的评论看,他是比较看重这个比较上的不同的。他据此提出两点,一是“《尚书》至此时(指孟子时)已有篇名”,一是“似孟子时《尚书》或者已编成课本”。[3]14这也等于认为,孔子时候《尚书》还没有篇名,也不能肯定孔子做了编《书》的工作。只是做这个推断的同时,还需要对另一些更复杂的情况加以说明。例如《墨子》,从引《书》情况看,它已经大量地称引篇题了(约12例)。当然,墨子的全部活动都在孟子之前。但是,《墨子》中称引《尚书》篇题的篇目,如《兼爱》、《尚贤》、《非命》、《天志》、《非乐》、《明鬼》等,一般认为均不在墨子生前成书,而是由弟子后记编辑的。所以,对《尚书》篇题的出现年代来说,《墨子》的引《书》能说明什么,以及能说明到何种程度,并不非常清楚。《荀子》引《书》的情况可以符合陈氏的推断,但与《孟子》比较,《荀子》只称《书》大题的引法占全部引《书》文例的比例似乎更大(11∶14),*参见陈梦家《尚书通论》,第30-31页。而荀子活动年代要晚于孟子。因此,对于上述引《书》情况的意义的准确解释应该还有比较复杂的方面。总之,关于《尚书》篇题的出现及其与孔子的关系,仅从传世文献内容来推断,还是比较困难的。
此次清华简《说命》三篇的发表似有助于表明,传世或出土文献所见《尚书》篇题,在很大程度上都不能确定是孔子编《书》时拟定的,也就是说,孔子编《书》应该不涉及为各篇文字正式命题。这主要是因为作为战国中期文献文本实物的《说命》三篇,其本身是有自题篇名的,那就是前文已提及的在每篇最后一支简背所书写的“尃(傅)(说)之命”,而这与传世文献,如《礼记》的《缁衣》、《文王世子》、《学记》,《墨子·尚同中》,以及出土文献郭店简《成之闻之》引《说命》时所称的“《兑命》”、“《术令》”、“《命》”(皆“说命”之异作),均明显有别;作为篇题,应该认为是不相同的。从存世及流传年代上说,清华简《说命》三篇比起上述引《说命》文字并披露篇题的《礼记》、《墨子》等传世文献都不一定更早,很可能要晚一些。*如虞万里认为,《缁衣》成书“似应在郭店简、上博简钞本之前半个世纪左右,亦即公元前350年前后”,见氏著《上博馆藏楚竹书<缁衣>综合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51页。而据测定,清华简年代为公元前305±30年,《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中西书局2010年版,第3页。但从各自篇题的表达方式看,“《说命》”与“《傅说之命》”比较,后者显得较为繁复,因而可能更多保存了原初状态,而措辞简洁的前者,反而可能已经过提炼而异于早初成形者。清华简(壹)另有属于《逸周书》的《祭公》一篇,但篇题与传世本不同,也是更为繁复,作“《祭公之顾命》”。整理者表示:“本篇是今传世《逸周书》所收《祭公》的祖本。”[4]可见整理者认为简本的篇题应该有更早的来源。这同上文对简本《说命》三篇篇题意义分析的逻辑几乎是相同的。但是从战国以后《尚书》文本流传的实际结果来看,被作为正式篇题永久使用的反而是“《说命》”,这可能说明简本的篇题尽管形成更早,但同样因为不是由孔子亲拟亲定,所以最终不被传承。
关于清华简中属于《尚书》的一些篇目在简背书写不同于传世文本篇题的情况,清华简(壹)中《金縢》的表现也十分引人注目,并可能反映更多的问题。清华简(壹)的《金縢》同样也是在简背上写有与传世文本不同的篇题(“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仅从直观来看,简本这则“篇题”的形态比传世文献本所题的“金縢”就更为明显地呈现某种初始性。这一点或许不是没有意义。从文例上看,简本《金縢》的“篇题”与传本《尚书》的其他篇题明显不合,更像是一种记述性的说明文字。有学者已注意到这一点,如廖名春指出:“《金縢》文前的所谓《书序》,当从原篇题‘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概括而来。”[5]这应该是看出了简本“篇题”与《书序》在体例上的相似。事实上,简本“篇题”的写法与《书序》的写法几乎没有区别(只是今传本《尚书·金縢·序》的写法较简本更为简短,所以简本“篇题”更“不像”篇题)。此外,今传本篇题所用的“金縢”二字在简本“篇题”中也并没有出现。所有这些情况的原因很值得思考。但它们至少说明一点,即简本在简背书写的十四个字的用途,很可能是未被确定的。这应该是《尚书》文本形成过程中某一较早形态的表现。这也支持本文观点:作为本篇篇题,“金縢”由孔子亲拟亲定的可能性是比较小的。清华简中还有《尹至》、《尹诰》也属于《尚书》,却都原无篇题。另外,《尹诰》是《礼记·缁衣》称引时用的篇题,《书序》则称为《咸有一德》。这些似乎都反映在古书活动的较早时期《尚书》文本携带篇题不严格、不一律的情况,同时也可说明孔子编《书》未曾为有关文字拟定或确定篇题。
二、《尚书》未知文本在早期文献活动中的作用
由以上讨论可以看到,孔子编书对于《尚书》成书及相关文本形成所起的作用是有限的。看来孔子不仅没有拟定《尚书》篇题,由此还可以进一步推断,孔子本来就没有
以做成统一或标准的《尚书》文本为目标。在以往的《尚书》史研究中,已有学者据传世文献记述提出过这样的观点。蒋善国《尚书综述》便明确说过,孔子“在(《尚书》)传习方面也是有限度的,……至多他把所得的书简,按它们在历史方面的重要性,依次教授他的弟子罢了”;换言之,孔子编书是不涉及“《书》的编次”的,当然也没有所谓“删书”之事。[6]现在,对孔子编书不涉及拟定篇题这一点更可确认,我们对蒋氏早年的这类推断自然是支持的。因此,《说命》三篇在古书成书研究方面的又一价值,就是促使我们更倾向于认为,孔子编书活动的性质,只是为教授弟子编辑可用的教材。同时连带地形成的另一个重要认识就是,因孔子编书而出现的《尚书》文本,只是《尚书》成书过程中出现的众多早期《尚书》文本中的一种。也就是说,应该注意到,历史上并非只有孔子一人,也并非只有儒家一家做过“编书”的工作。清华简《说命》三篇正好能帮助我们看到这一点,这对我们在古书成书研究中,更准确地理解有关文本形成的复杂情况,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简本《说命》三篇之所以能帮助我们看出这一点,主要是因为三篇与传世文献所引用的《尚书·说命》在文字运用、措辞,甚至篇章编排上存在差异,同时显示出这些差异应非出于传抄中的偶然误作,而是系统性的不同。
另外,还有两个现象也反映《尚书》文本形成的复杂性。一是《礼记·缁衣》以及《文王世子》、《学记》两篇引用的另几条《尚书·说命》的文字,不见于简本《说命》。虽然这些引文的内容在更晚出现的孔传本《尚书·说命》中均被编入(有文字上的变动),但其来自所谓古文《尚书》文本系统的可能性是完全不存在的,因为清华简本《说命》的出现,已经表明所谓孔传本《尚书》不可信,其早期的成书过程自然也无从谈起。如果这几条引文并非出自生造,那么其所称引的对象,很大可能应该是来自有异于简本《说命》的另外一个或数个《尚书》文本系统。李学勤曾就此现象表示:“这大概是传本不同的缘故。”[1]当然也可能包括最初的编辑方法不同而导致文本上的不同。另一个现象,就是有学者注意到简本《说命上》在内容上与后两篇有性质上的不同。赵平安因而认为,简本《说命上》“更像是《说命》的《序》”,而作为正文,简本本身“缺一篇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赵平安《试析清华简〈说命〉的结构》,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网站刊发,2013年5月7日)。从体例上看,将简本《说命上》整个看成《说命》的《序》,似乎还是有一定困难的。但是如果简本结构上确实存在三篇体例不一的问题,说明简本本身是有一定缺陷的,当然这也反映了文本形成过程中一些未知的情况。总的说来,这也更支持清华简文本的形成不是《尚书》成书过程中唯一的文本形成过程的想法,同时还似乎表明,在《尚书》诸种文本系统中,简本未必是占有特殊地位的。*也有学者认为,上述现象表明,“先秦时期流传的《说命》原本绝非三篇,……很可能在四篇以上”。但其同时也承认上述引文“当时别有所本”,也就是来自不同于简本的其他文本。知北游《清华简<说命>与传世典籍引文对读》,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wang20114
与《说命》三篇所反映的古书成书、文本形成的情况相类似的,还可以提到清华简(壹)中的《金縢》与传世今文《尚书·金縢》在文字上有大幅差异的情况。廖名春曾概括二者的异同:“竹书本《金縢》与今本首尾一致,但中间行文却有详略之异。可以说今本详尽而竹书本简易。”尤其是今传本有关于周公祝告和举行占卜的详细描写,简本则作了大幅省略,占卜的情节甚至基本没有提。李学勤的解释是:“清华简与传世本《金縢》应分属不同的传流系统。”[7]而同时也不能完全排除在更早的所谓“编书”的环节上,简本与今传本恐怕已经是“分属不同系统的”。
作为文本上系统性差异的表现,早期《尚书》文本形成过程中这些复杂情况的出现,其根本原因在于《尚书》这类文献的成书,其本身是建立在对古代很早就存在的原始公共文献资源利用的基础上的。谈到《尚书》的“成书”,也许需要明确一个认识,即在今天一般所说的《尚书》“成书”前,《尚书》的主要文字内容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以未知的形式流传和被利用了,这是因为《尚书》大部分内容的原型,是来自藏于周室以及少数诸侯国(如鲁国)公室的、由各级史官撰写、整理,并加以保管的官方历史文献或资料,也就是商周文献中说到的“典策”(如陈梦家认为《尚书·多士》所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指的就是这类文献和资料)。[3]19而此类资料在商周之间有长时间的累积和保存。至春秋时期,《左传》昭公二年所记述的“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大史氏”中的“《书》”,指的也应是这类文献资料,并且从《左传》定公四年关于周初对鲁、卫、唐(晋)分封情节的详细记述中可以知道,鲁国拥有的这些资料的重要来源之一就是鲁被分封时由周室赐与鲁国的“典策”。从《左传》的记述看,此时这些官方历史文献或资料有可能已经被称为“《书》”。*关于《左传》昭公二年所说“观《书》”的“书”的读法,向有争议。陈梦家《尚书通论》认为可读为专名,可参看。又可参李学勤《新整理清华简六种概述》。迄今为止,《尚书》学研究普遍认同,这类原始的书类资料,应该就是后来被编为《尚书》各篇文字的文献内容的原型或雏形,但是其具体的形式并不知。原始书类资料在很长时期内除作为官方文件的用途外,还以未知的形式被用于贵族教育(《左传》僖公二十七年有赵衰称晋将郄“说礼乐而敦《诗》、《书》”,便反映这一点)。但在早期这些官方历史档案资料对大多数人还是封闭的。《左》昭二的记述很清楚地表明这一点,说明当孔子少年时(11岁)能接触原始书类文献的还只有韩宣子这样的高级贵族,且十分不方便。但到孔子成年时,这种状况显然已开始改变,因为编书已经是孔子教学活动的一部分,意味着书类资料已进入为更多阶层人群利用的阶段。在当前文献学通用的概念里,所谓《尚书》的“成书”,应该是指早期书类资料摆脱官方收藏限制后,成为流行文本的过程。孔子无疑是参与这一过程的先行者。由于孔子编书活动的发生,出现了社会性流传的《尚书》文本,《尚书》成书的一个过程也由此启动。
三、语类文献内容来源的严肃基础
此次清华简《说命》文本的面世,对于通常所说的古代“语类文献”的研究,可能也具有重要的意义。这主要是因为简本《说命中》里的一大段文字被《国语·楚语上》引用过,而且两个文本在内容、用字和表达上基本一致,仅有局部的字、词和语序的不同。在《楚语上》中,与简本对应的这段话,是楚大夫白公子张向楚灵王进谏时引述的商王武丁的言论,这与简本描述的背景也完全相合。其中“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孟子·滕文公上》曾予征引,并明确为“《书》曰”。当然,正如上文曾讨论过的,《楚语上》中武丁言论的具体表述在字、词,尤其在语序上,与清华简《说命中》有不同,所以其所依据的原始资料或文本应该是不同的。但即使如此,《楚语上》还是很明显利用了《尚书》或所谓原始书类资料的内容,以之作为素材。更可一提的是,《楚语上》对于《说命中》相关文字的利用是完全融入自身行文中的,已不是痕迹明显的引用,而是成为本文的一部分。这有可能显示,《楚语》作者更直接地利用了较之成篇文本更基础的原始书类资料。总之,简本《说命》的出现,令我们可以想象,《国语》的做成同古代官方历史文献收藏应该也是有关系的。这为我们完整地理解包括《国语》在内的所谓“语类文献”的做成提供了一项很重要的依据。
很久以来,《国语》这一类古代文献的地位和价值问题,对学者一直是一个困扰。在许多人的认识中,以《国语》为代表的古代“语类文献”是更多地与各色作者个人的创作相关的一类成果。与经部文献相比较,其价值及可信度均居次位乃至须另论。就是在不完全忽视《国语》类文献价值的研究中,也不重视或不轻易确认其与先秦较严肃历史文献资料之间的关系,对这类文献特征的首位印象还是其擅于对历史做故事性的演绎。如在有的研究中,针对荀、墨以至《史记》涉及“传”、“说”、“语”等古书类型的一些言论(如《五帝本纪》说“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等),表示“这里的‘传’、‘说’、‘语’皆可视作记述历史故事或传闻的文本,或是格言汇编”;同时提出“语体类指的是先秦秦汉间流传的存故实、寓劝诫、助游谈为宗旨的材料”(杨博《简述楚系简帛典籍的史料分类》,刊简帛网)。总的来说,还是在文献的特性上将语类文献,当然包括《国语》,与书类相区别,并且暗示语类文献是对缺少书类文献严肃资料来源的状况的另类的补充。应该肯定,上述研究本身是有根据,也是有价值的。但是,现在看来,问题很可能要比上面讲到的更复杂。正如上文对清华简《说命中》文字在《楚语上》中被利用情况的分析所显示的,语类文献也有来自官方收藏,即也有可信的来源和严肃的历史文献品质;这一点,很可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因此,语类文献的地位和价值应该有超过仅为所谓“寓劝诫、助游谈”之材料的可能。
另外还有一个与此有关的情况也可提一下。在对古书分类问题的研究中,李零曾提出古代的官书旧典“是史书之源”,而贵族教本“是经书之源”。[8]这是很有深意的见解。我在这里想附议的是,在《国语·楚语上》中,有一段楚国大夫申叔时论春秋贵族教育的言论,非常有名。其中详细说到周代贵族教育中使用教材的情况,并提到《语》。其全文是:“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从这段记述看,《语》的使用与属于六艺即“经书”的《诗》、《礼》、《乐》、《春秋》是同等的。如果申叔时所说的“《语》”是与今天所说的“语类文献”(包括《国语》等)有联系的古书类型的话,那么,这也会促使我们更郑重地看待语类文献成书的基础。
包括《国语》在内的早期语类文献,在内容上有补经部古书所缺的重要价值,尤其是关于古代制度和传说时期历史的许多宝贵记述,历来为史家所看重。如果简本《说命》三篇的出现对最终确认语类文献的史料价值有帮助,对整个古史研究的发展也会有重要的推动。
[1] 李学勤.新整理清华简六种概述[J].文物,2012(8):66-71.
[3] 陈梦家.尚书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1989:11.
[4]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M].上海:中西书局,2010:173.
[5] 廖名春.清华简与《尚书》研究[J]. 文史哲,2010(6):120-125.
[6] 蒋善国.尚书综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3.
[7] 李学勤.清华简九篇综述[J].文物,2010(5):51-57.
[8] 李零.从简帛发现看古书的体例和分类[J].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1):25-34.
(责任编辑:梁临川)
On the Formation of Ancient Books and Texts: A Discussion of Three Texts ofYueMingfrom Tsing Hua Bamboo-Slip Manuscripts
XIE Wei-yang
(ResearchCenterofAncientCivilization,Shanghai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According to the Tsing Hua bamboo slips, all three texts ofYueMinghave their own titles. This indicates that the existing titles inShangShu(TheBookofHistory) may be not necessarily given by Confucius who was not supposed to give a fixed title to every text. Meanwhile, the texts edited by Confucius were not the sole version ofShangShutexts. More compilations might occur in the wake of Confucius, leading to the successive diverse versions ofShangShu. At present, it cannot be totally denied that the version from the Tsing Hua bamboo-slip manuscripts is an unknown versionofShangShuwhich has complicated relations with “ShangShuinancient Chinese script”. While studying the formation of ancient books and texts, we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the role of unknown texts which stimulate new ideas concerning such important issues as the formation ofShangShu. The occurrence of three texts ofYueMingfromTsingHuabambooslipsis of great help in accurately ascertaining the formation of the early “yu”-genre documents includingGuoyuand assessing their value as historical data.
Tsing Hua bamboo slips;YueMing;ShangShu; texts; the formation of ancient books
10.3969/j.issn 1007-6522.2016.06.003
2016-06-15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国家起源研究的理论与方法”(12&ZD133)
谢维扬(1947- ),安徽合肥人。上海大学历史系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先秦史。
K03
A
1007-6522(2016)06-002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