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馆藏《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导读
2016-12-05王雪峰
文 王雪峰
中国美术馆藏《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导读
文 王雪峰
An Introduction to Album of Ren Bonian’s Figure Paintings Collected by
中国美术馆所藏的《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册页因其形制无法适应今天的展示形式,因而自从建馆之初入藏美术馆的库房,便难以一见,后中国美术馆将这本册页收录到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美术馆藏近现代中国画大师作品精选——任伯年》中,才得以公开发表。画集中的册页被拆成十二张独幅的作品,从册页的装帧形式中脱离出来,它以图片形式和任伯年的其他作品一样被安排在画册之中。
这是一本供人玩赏的册页,纵为22.8cm,横为13.4cm,封面和封底以木板做成,并漆成古典的暗红色,封面左侧贴签,上以楷书写“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落款:“乙亥仲春得于津门,叔仁署”,朱文印“叔仁”。
打开扉页,洒金宣底,左侧贴长条封签,上以篆书题“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以行楷落款为“村绳弟旧物,丙戌秋北溟题,掷笔慨然”。
从任伯年在画中题款可知册页作于光绪癸未年,即公历1883年,那么可以推测这个叫叔仁的收藏家于乙亥年,也就是公历1935年春天,购买于天津,其朋友叫北溟者于丙戌年秋天,当是公历1946年再见此册,睹物思人,慨然而题。新中国成立后,此册被国家收购,中国美术馆账单上标注收藏时间为1961年。
册页中画心为任伯年所绘“文人生活”系列主题,共十二幅,画心为半生白宣,尺寸纵为15.3cm,横为19cm,画心周边以白色绢压边,绢周再以金色细条纸镶边,独幅展开,画心及边纵为26.8cm,横为22.9cm。在装裱中,每幅作品背部相连,作品不可同时铺开,只能单幅欣赏,在册页合起时,画心从中内折,这种装裱法,不适合现代的美术馆陈列,这是造成这本册页鲜能展示的原因。历时百年,在岁月的侵蚀下,册页成色略显灰黄,偶见锈斑,形成肌理,褪去了材料本身的火气,显示出古朴典雅的气质。
在中国美术馆收藏标签上,根据每幅画的内容,标注了合乎主题的题目。这些题目除了其中三幅画在题跋中由作者标明之外,其余皆是中国美术馆在收藏之初,由当时的工作人员自行命题。还有一种可能,是中国美术馆在收购之时,根据藏家的标示,工作人员只是照抄。这些已经无从查考,重要的是这些题目切合画面的内容。按着先后的顺序分别为:“竹林赏砚”“秋林远眺”“目送归鸿”“雪中送炭”“江畔静坐”“焚香告天”“倚石观溪”“流水清音”“棕荫纳凉”“塘畔书声”“草堂春归”“茗茶待品”。
《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封面
《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竹林赏砚》 15.3cm×19cm 1883年
“竹林赏砚”:这幅作品在右上黄金分割处画一高冠长髯文士,凭石依坐,手持方砚作赏砚状,左下黄金分割处则着一童子溪边洗砚。两方砚及文士与小童之间身份关系构成画面的情节逻辑,小童俯蹲于石阶之上,石阶之下溪水微澜,水草杂生。山石组合在画面中形成对角线走向,构成画面的大势,石阶从山石之间破出,将山石一分为二,形成视觉的节奏。文士倚坐的山石植丛竹,有独坐幽篁之意境。画面右下角题“山阴任伯年写”,印为白文“任伯年”。画中文士与童子的塑造以健挺的细线构形,看似随意而出、漫不经心,实则落笔在理,处处玄机,两三笔落下,神情毕现。这里童子俯首脸型的线条是不符合透视规律的,但是在任伯年率意的笔法中,反而成为一种变形的趣味。山石的用笔连勾带皴、大小相间、一气呵成,竹叶和水草用笔方向表现出了风的去向,增添了画面的动感。在设色上,以水墨为主,伯年长于用色,善于黑白灰搭配。此图文士肤色施以赭色,服、帽皆淡赭墨绘就,衣领以浓墨、留白相间,使主体人物融合于画面的色调之中。
“秋林远眺”:此图同样在秋林中的文士处于画幅右边的黄金分割之处,着赭灰色长袍侧立林中,右手背后,手执马鞭,目视秋林,在萧瑟秋意中,感怀觅句。文士之后的树石,将文士与他的马分割为二,马的形态背对画面,这是极难处理的姿势,但在伯年笔下寥寥数笔,将笔墨寓于结构之中,马尾与鬃毛的枯线散淡用笔及马鞍的色块,间于饱和的墨块之中,形成虚实、浓淡、枯湿的美学效果,马头右侧看着主人,形成呼应。树石多以劲利的枯锋行笔,并以淡墨皴染,赭墨点秋叶,淡墨画远树,营造秋林意境。画幅右侧树石间穷款“伯年”二字,并钤朱文印“伯年”。
“目送归鸿”:语出晋稽康《赠兄秀才入军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东晋顾恺之延伸至绘画,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意思是画出手挥五弦琴是容易的,但表现目光送别归鸿的神情是难的。在这幅画中,伯年是如何表现这个典故的呢?这里文士处于画面的左下的画眼位置,端坐于河畔的石头上,仰望归鸿远去,鸟群渐远,文士的目光也随着远去,这不仅仅是表象的目送归鸿,而是文士的心境如同飞鸿一样,遨游天空,志在千里。童子也倚于文士身边,扭头作势,视线投向归鸿,俩人的视线将观者引向了远去的归鸿。湖畔石块与人物沿着对角线铺开,和飞鸿的路线形成一致。在从左至右展开的对角线上,人物与石块高低起伏,形成画面的节奏感。画面色调以文士服饰的赭灰为主,形成暖灰调,童子服饰的花青灰冷色与文士服饰色块形成对比,在画面中起到点缀作用。画面左上方空白处,伯年以劲利的行楷题“目送归鸿任颐伯年并记”, 并钤朱文印“任伯年”。
“雪中送炭”:此句出于宋代范成大诗《大雪送炭与芥隐》,“不是雪中须送炭,聊装风景要诗来”的典故,成为这幅作品的典故。画中的文士着冬装,立于柴门之前,手执拐杖,做作揖状,在迎接不远处雪中送炭的朋友。负炭雪中前行的人物与立于门扉前的文士各处画面两个焦点,互相呼应,但在处理上,主角文士以正面出现,在身躯处理上比送炭人高大,身旁还配一扭头仰望主人的家犬,着装以朱色为主,和送炭人的灰色调形成对比。伯年在雪景的处理上以留白为主,木栅栏以枯涩相间的墨笔而成,几层由远至近的栅栏构成画面的景深。左上角空白处落款:“雪中送炭山阴伯年任颐并记”,并钤朱文印“伯年”。
“江畔静坐”:在这幅作品中,对于整个册页的创作时间有了明确的了解。伯年在右上角的落款写道:“光绪癸未年三月上浣山阴任颐伯年写于海上寓斋”,并钤朱文“伯年”印。可知该册页作于公元1883年的农历三月的上旬,任伯年时年44岁。按任伯年56岁去世,此时正是任伯年绘画创作的盛年。此幅作品中文士携童子来到了江畔,面对平远浩淼的江面,文士在草铺上盘腿打坐,冥思默想,静悟以对,童子持杖侧立,童子与文士在服饰上的冷暖对比在这里再次得到了运用。江畔的石块以湿墨勾皴进行虚化,远处江畔以淡墨表现平远之境。
《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秋林远眺》 15.3cm×19cm 1883年
《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目送归鸿》 15.3cm×19cm 1883年
《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倚石观溪》 15.3cm×19cm 1883年
《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流水清音》 15.3cm×19cm 1883年
“倚石观溪”:在这里,文士带着他的书童俯身于石畔之旁,凭石观溪,石下流水潺潺,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文士从流水之中到底看到了什么呢?从文士一副悠然自若的神态就可以看出他的内心的喜悦和满足。伯年依然将文士和他的书童安排在绘画的画眼重心之处,人物的形象以精细的线条率意勾出,施以赭灰、朱灰暖色,周围的山石形成半环状,透过垂下的藤蔓,隐约可见远山与丛树的身影。画幅左边落款:“山阴任颐伯年写于海上寓斋”,并钤白文印“任伯年”。
“流水清音”:战国时代郑国人列御寇《列子·汤问》中记载:“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巍巍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图中文士临水抚琴,高山流水,清音相和,文士志于流水,当是洋洋兮若江河,借以琴声抒发情志。伯年在构图上将文士置于画幅右下的黄金分割之处,并以一老松在前,从文士的红衫边破之,其后又置三五株松姿,画幅上端,松枝幔垂,穿插其间,以浓墨画出松针。左下落款:“伯年颐摹古”,并钤朱文印“伯年”。
“棕荫纳凉”:画面左面迎面而来的玲珑巨石,在伯年熟练的水墨技术经营下枯涩浓淡相宜,假山背后露出半截竹制的床榻,文士着暖灰色服饰倚书端坐,向远方望去,他的旁边便是四株棕榈树。棕榈树这个南方常见的植物在以往的画家手里鲜有表现,这里伯年笔下的棕榈显然来自于生活写生,棕榈叶俯、仰、正、背来龙去脉皆被他交代得符合常理,并且可见棕榈叶的色调变化,由此可见伯年绘画接受了西画的影响。纳凉的话题牵扯到文士身上,便多了一份风雅与闲适。伯年在画幅右上题穷款“山阴任颐”,并钤朱文印“伯年”。
“塘畔书声”:这幅作品的落款为“山阴任颐伯年仿新罗山人本”,钤白文印“山阴任颐”。任伯年从扬州画派华处汲取了营养,在多幅作品的落款中提到了“仿新罗山人”,清代晚期,中国艺术史的重心从扬州转移到上海,这是经济中心转移而带来的结果,同样以卖画为生的华和任伯年,他们在艺术创作和趣味上有着相近的一面,这就造成任伯年借鉴华图式的原因,但任伯年往往是以自己笔法和意趣表现同样的主题,他在1888年创作的《金谷园图》中,这样题道:“师新罗山人而稍变其法”。从这幅作品中人物形象塑造来看,已经完全是伯年的作风,然而这幅作品可能直接沿袭了华的构图,人物和盘卧的水牛处于画幅的中心,塘畔的岸际线呈对角线式,这样的构图处理显得平庸,并未显示任伯年的过人才气。也许对于任伯年而言,一下子画十二张不同的作品,太费心思,干脆直接照搬华的做法。因而这幅画无论在内容还是构图上,似乎有些脱节。从内容来看,连续的文士形象消失了,变成了依偎在水牛旁读书的牧童。这个牧童看似前图出现的文士身边的书童,这幅作品的主题传达着传统社会对于读书的重视。在画法上,从左下角落笔,以双钩白描画岸边丰茂的水草,塘畔的卧牛一半身体掩隐在水草之中,卧牛以水墨为之,和白描水草相映衬。牧童一手捧书卷,一手执竹枝,背倚卧牛向右转头,视线和画面的走势一致,塘面远去以淡墨作白描水草。这幅作品的环境营造颇得野趣。
“草堂春归”:唐代诗人钱起在诗《暮春归故山草堂》中写道:“谷口春残黄鸟稀,辛夷花尽杏花飞。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这首诗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暮春时节的草堂意象,伯年将这个意象用画的形式表现了出来,这里文士和他的童子又回到了画面之中,只是他们所处的位置在画面左侧,占据了极小的空间。这两个人物似乎成为整个环境中的点缀,伯年用简略、概括的线条表现了急于归家的两人,文士手执行杖,身体前倾,童子随后,行色匆匆向草堂走去。他们所走归路的延伸就是草堂的去处,然而伯年并未将到草堂跟前的路展现出来,他以一组巨石挡住了众人的视线,隐藏了归路,巨石之后,是文士的草堂,草堂中间空着的坐席与路途中的文士之间形成了呼应,它在等着主人的归来。然而,草堂与巨石的物象即使是在画面中也并非一览无余,伯年巧妙地用一株大树的枝叶一上一下遮掩了巨石和草堂局部,遒劲树干延伸至画外,繁茂的枝叶又从画外进入画面。伯年使画面的物象相互呼应、虚实相生,让人延伸出无尽的想象,充分展示了他的绘画天分。左上角空出落款:“山阴任颐伯年写于春申浦上”,并钤白文印“任伯年”。
《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棕荫纳凉》 15.3cm×19cm 1883年
《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塘畔书声》 15.3cm×19cm 1883年
“茗茶待品”:在这幅画里,伯年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形态可掬的文士形象,文士坐在一块平整的巨石之上,翘起了二郎腿,这种姿态在古代绘画中并不多见,可见作者的造型能力足以创造出多样的姿态,文士眼望远方,神态自若,等待品茗前的惬意之情跃然纸上。文士的位置处于右下的黄金分割点上,是全幅的画眼,巨石尽头遮掩着童子的半身,童子下蹲持扇给炉子扇风,文士背后则以两株树作为配景,枝干由右至左而下,并以朱砂撇叶,与人物呼应。右下仅落款:“伯年”,并钤朱文印“伯年”。
在这个信息极度发达的年代,我们相对于古人而言,眼界和观念都得到了无尽的拓展。许多秘藏于宫廷、私人手中的书画作品经过画册、网络展现在世人面前,我们在信息时代尽可能地占有了存世书画的资源,这是古人无法想象也是无法企及的。然而,当我们沉浸于信息发达所带来的丰富艺术资源中时,往往并没有意识到我们与书画之间的距离,因为我们大多研究者的研究所依靠的正是画册、网络中的图片。图片是被转译的图像,它其实只是中介,而这种中介恰恰丢失了原作中许多信息。我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和思考源自于中国美术馆藏《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册页,在中国美术馆国画库房中,当我展开这个仅比我手掌略大的册页时,一股穿越百年的古雅之气扑面而来,无论是册页的形制、沉着的纸质,还是绘画的内容,都让我心旷神怡、不忍释手,真正实现了我与百年前伯年先生的心灵对话与灵魂撞击,我突然理解到古代文人展卷阅读的乐趣。我们不妨做一个穿越,试想几百年前,作为一个闲适的文人,宅第田园,青山隐隐,溪水潺潺,窗明几净,文人沐手焚香,神闲气定,临窗展卷,会意其中,神飞扬、思浩荡,身与物化,这是一个何等的景象?
(王雪峰/中国美术馆研究馆员)
组稿/苗 菁 责编/苗 菁
《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草堂春归》 15.3cm×19cm 1883年
《山阴任伯年人物画册·茗茶待品》 15.3cm×19cm 18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