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灌顶领路人
——回忆恩师李福来先生
2016-12-05陈小文
文 陈小文
醍醐灌顶领路人
——回忆恩师李福来先生
文 陈小文
Recollections On My Greatly Respected Teacher Li Fulai
最后一次见到恩师李福来,是在2016年1月一个寒冷的夜晚。在病床前,他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了,后悔没有机会告诉他,是他改变了我的一生。
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是一个年轻人极度求知的年代,在鲁美读书到了三年级时,写生素描已经按捺不了年轻人动荡的心,我们远看西方,近看中央美院,课上开始出现探讨性和表现性素描。而课下,我们开始探讨“朦胧诗”“伤痕文学”和西方哲学。李老师在这个时期成了我们的偶像。他才气超人,知识渊博,精通国文,有惊众的记忆力,对新事物极其敏感。他平易近人,但我对他还是有些怕。他和学生谈话时,眼睛紧紧地盯着你,像是要把你所思所想全部掏空,我当然心里发虚。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有求知之欲,却无让知识落地之力。尽管有些怕,我们都愿意向李老师提问题,而李老师总是笑眯眯地给一半答案,一半天文地理,或者是飞碟什么的。无论问题是浅还是深,他都是笑着回答,但我总是觉得他嘴笑眼不笑,即使眼睛眯眯着,你也能感觉他在盯着你,他的眼睛在和你对话,在观察你的反应,不放过任何可以激活对方思维的机会。他可以是谈笑风生,却永不失态。
《赤壁之战》草图第三稿(局部) 李福来
有幸者一生中会有几个顿悟,不幸者睡了一世。我在艺术上的第一个顿悟来自于李老师在课外给我们上的一堂课,好像是在1981年春天的晚上,那时他白天给我们上素描人体课。有一天,他突然在晚上给我们加了一堂课。把他多年整理的手稿拿了出来,一张一张,用他手绘的教案,讲述画面的形式语言,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画面构成”。当年我们在课堂上所能接触到的只有两个体系: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俄罗斯学院派”。而这个晚上,在昏暗灰黄的白炽灯下,李老师让我们第一次知道了绘画不只是通过真实地再现客观世界来和观众交流,它还有自身的绘画语言。而正是绘画的形式语言制约了画面的情趣和强度。他用“正负空间”“运动”“轻重”“紧张感”这些当时人体素描课上从未出现过的词汇,教我们看画面的抽象因素,这对当时的写实绘画是一种颠覆。后来在国外,虽然看到了许多有关绘画形式语言的教科书,但都没有李老师的研究深度。李老师谈的不只是画面的形式问题,而是贯穿于形式语言的哲理和精神性。2012年,在大连探望他时,我曾问起过这一批手稿,希望他能出书,他说还有好多,需要整理。我告诉他那一堂课影响了我一生,他那双眼睛又盯着我,好像不太相信。
我自认为是他的好学生。因为,我愿意琢磨他的观点,也愿意在心里反问,和他辩论。逐渐地我养成了习惯,每当我纠缠于一个哲学问题,或者一个当代艺术理论问题时,我常常想:李老师会有何见解?一次我以讨教的心态问他是如何看待当代艺术和美术学院如何教当代艺术,他突如其来地来了一句:绘画要有情趣,艺术教学要解决如何培养学生艺术情趣的问题。这次,我没有琢磨,脱口而出:太到位了!确实,当代艺术发展至今,思想上经过了抽象表现主义、极简主义、大地艺术、观念艺术、后现代,形式上经历了从架上到装置、现成品挪用、行为、影像、数码媒体、社交媒体等。各流派虽然出自不同的文化和社会背景,出自不同的哲学观点,其相同的初衷都是要告别传统价值观,去尝试新的、符合当代社会的“艺术情趣”。李老师回答问题的方式与众不同,如果说德勒兹(法国近代哲学家)善于用视觉艺术语言展开深奥的哲学问题,而李福来老师则善于用词境的通感来激活僵化的艺术史论。多数教师只是传递知识,李老师是在生产知识,在一个不大的被书侵占了的斗室里,他给予我可以孵化原创的智慧。
我喜欢读李老师的画,而不仅仅是看,尤其是他晚期的小素描和全景画,画面中洋溢着浪漫主义诗情,而其背后有着计算机式的编辑和控制,使得他的作品富有一种冷峻的浪漫,机械复制般的超真实:“比真实还真实”(令我想到波得里亚著名的“拟真”与“拟像”)。他有超常的写实能力,却又不被客观所掌控。他的画与其说是手工业时代的对自然的描绘,不如说是后工业时代的对“再自然”的制作。正是这种“制作”感使他的作品废弃了传统写实画派对手工和“绘画性”的自恋:“乐高”式地画面组合,矩阵式地从一个局部到另一个局部的制作,程序化的色彩和笔触搭配。这些特有的手法,虽然不代表他所有的智慧和艺术特色,却不可忽略地使他的作品具有浓厚的后工业时代“情趣”。他的画很难说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传统的还是当代的,出于感性的还是理性的。他有诗人的情怀、哲学家的思辨、先生的大智、百姓的纯朴。他的画也是如此。
一生中我从许多良师那里学会了画画和艺术创作,而从李老师身上我学会了怎样思考。写作是思考,绘画也是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