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的回归
——解读阿城小说《峡谷》
2016-12-05江西利晓玲
●江西 利晓玲
汉语的回归
——解读阿城小说《峡谷》
●江西 利晓玲
阿城的小说似乎刻意地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手法写一些奇异的人物,让读者捉摸不透更欲深究其里。初读《峡谷》,只模糊地看到一个藏地汉子走进峡谷里的一家酒栈喝酒吃肉,并不知道作者要明确地表现什么,但小说创造的那种神秘独特的氛围却又让人忍不住地想回过头去再看几遍。
山被直着劈开,于是当中有七八里谷地。大约是那刀有些弯,结果谷地中央高出如许,愈近峡口,便愈低。
森森冷气漫出峡口,收掉一身粘汗,近着峡口,倒一株大树,连根拔起,似谷里出了什么不测之事,把大树唬得跑,一跤仰翻在那里。峡顶一线蓝天,深得令人不敢久看。一只鹰在空中移来移去。
峭壁上草木不甚生长,石头生铁般锈着。一块巨石和百十块斗大石头,昏死在峡壁根,一动不动。巨石上伏两只四脚蛇,眼睛眨也不眨,只偶尔吐一下舌芯子,与石头们赛呆。
因有人在峡中走,壁上时时落下些许小石,声音左右荡着升上去。那鹰却忽地不见去向。
顺路上去,有三五人家在高处。临路立一幢石屋,门开着,却像睡觉的人。门口一幅布旗静静垂着。愈近人家,便有稀松的石板垫路。
中午的阳光慢慢挤进峡谷,阴气浮开,地气熏上来,石板有些颤。似乎有了噪音,细听却什么也不响。忍不住干咳一两声,总是自讨没趣。一世界都静着,不要谁来多舌。
走近了,方才辨出布旗上有个藏文字,布色已经晒退,字色也相去不远,随旗沉甸甸地垂着。
小说开头作者一点也不拐弯抹角,紧紧围绕峡谷创设了一个神秘的环境。被直着 “劈”开的山形成一个峡谷,森森冷气漫出峡谷。这“劈”字出手便是精彩,最初只是让人感到警策,可等你看到 “大约是那刀有些弯”,才让人发现实际上是一个比喻,修辞之妙如盐入水,不着痕迹。接下来,视线极其自然地逐渐上移,从峡口写到那棵倒在峡口的大树,峡谷中的一线蓝天、在空中移来移去的鹰……这阴森冷峻的峡谷带给人一种恐怖和紧张的情绪。那树本是死物,作者却说它似被谷里发生的不测之事唬得跑跌在那里,再加上空中的那只鹰,死静的峡谷,忽然有了动态,越发显现出峡谷的幽深、神秘、不可预测。
这个神秘的环境最突出的特点便是“静”,而“静”又强化了“神秘”,就像深不见底的平静的湖,谁也预料不到它下头是怎样的暗潮涌动。“静”本是一种感觉,似乎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而作者却把它写得非常直观可感:“石头生铁般锈着”,一块巨石和百十块大石头“昏死”在峡壁根,石头不是金属自然不会生锈,但这个看似不合常理的比喻却把峡谷杳无人迹的特点表现了出来;“巨石上伏两只四脚蛇,眼睛眨也不眨,只偶尔吐一下舌芯子,与石头们赛呆”,石头是静的,可作者配上两只吐着舌芯子的四脚蛇,以及人走过峡谷时落下的小石子,画面再次动了起来。我们还可以听见声响,是“左右荡着升上去的”;还有临路立着的石屋,“门开着,却像睡觉的人”,将“门”比作“睡觉的人”,这峡谷更让人感觉死气沉沉。拟人之妙,妙在意境的融合,“人”的比拟不但没有破坏峡谷的“静”,反而更强化了这峡谷的寂寞;“中午的阳光慢慢挤进峡谷,阴气浮开,地气熏上来,石板有些颤”,“忍不住干咳一两声,总是自讨没趣,一世界都静着,不要谁来多舌”,连石头也是“呆”的,“一世界都静着,不要谁来多舌”,这些以动衬静的手法,更让人感到峡谷的幽深沉寂。这“静”看似虚无,却是充实的、鲜活的,好似一株植物无声却执着地兀自在峡谷里蓬勃着。好的文字是可“感”的,它融入了观察者的所见、所感,这所谓的“感”不仅仅是感觉,也融入了感想。
与这个环境相融合的是人物。小说只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路过峡谷的藏地汉子,一个是趴在客栈柜台边瞌睡的老板。这两个人物在小说中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故事,甚至都没有说一句话,却让人感到他们就是这个峡谷独特的存在。
忽然峡谷中有一点异响,却不辨来源。往身后寻去,只见来路的峡口有一匹马负一条汉,直腿走来。那马腿移得极密,蹄子踏在土路上,闷闷响成一团。骑手侧着身,并不上下颠。
愈来愈近,一到上坡,马慢下来。骑手轻轻一夹,马上了石板,蹄铁连珠般脆响。马一耸一耸向上走,骑手就一坐一坐随它。蹄声在峡谷中回转,又响又高。那只鹰又出现了,慢慢移来移去。
骑手走过眼前,结结实实一脸黑肉,直鼻紧嘴,细眼高颧,眉睫似漆。皮袍裹在身上,胸微敞,露出油灰布衣。手隐在袖中,并不拽缰。藏靴上一层细土,脚尖直翘着。眼睛遇着了,脸一短,肉横着默默一笑,随即复原,似乎咔嚓一响。马直走上去,屁股锦缎一样闪着。
到了布旗下,骑手俯身移下马,将缰绳缚在门前木桩上。马平了脖子立着,甩一甩尾巴,曲一曲前蹄,倒换一下后腿。骑手望望门,那门不算大,骑手似乎比门宽着许多,可拐着腿,左右一晃,竟进去了。
屋里极暗,不辨大小。慢慢就看出有两张粗木桌子,三四把长凳,墙里一条木柜。木柜后面一个肥脸汉子,两眼陷进肉里,渗不出光,双肘支在柜上,似在瞌睡。骑手走近柜台,也不说话,只伸手从胸口掏进去,捉出几张纸币,撒在柜上。肥汉也不瞧那钱,转身进了里屋。少顷拿出一大木碗干肉,一副筷,放在骑手面前的木桌上,又回去舀来一碗酒,顺手把钱划到柜里。
骑手喝一口酒,用袖擦一下嘴。又摸出刀割肉,将肉丢进嘴里,脸上凸起,腮紧紧一缩,又紧紧一缩,就咽了。把帽摘了,放在桌上,一头鬈发沉甸甸慢慢松开。手掌在桌上划一划,就有嚓嚓的声音。手指扇一样散着,一般长短,并不拢,肥汉又端出一碗汤来,放在桌上冒气。
一刻工夫,一碗肉已不见。骑手将嘴啃进酒碗里,一仰头,喉结猛一缩,又缓缓移下来,并不出长气,就喝汤。一时满屋都是喉咙响。
不多时,骑手立起身,把帽捏在手里,脸上蒸出一团热气,向肥汉微微一咧嘴,晃出门外,肥汉梦一样呆着。
阳光已移出峡谷,风又窜来窜去。布旗上下扭着动。马鬃飘起来,马打了一串响鼻。
骑手戴上帽子,正一正,解下缰绳,马就踏起四蹄。骑手翻上去,紧一紧皮袍,用腿一夹,峡谷里响起一片脆响,不多时又闷闷响成一团,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耳朵一直支着,不信蹄声竟没有了,许久才辨出风声和布旗的响动。
观察者的感觉极其敏锐,马“直腿走来”,让人猛然仰视骑手出场;从“闷闷”的土路到“脆响”的石阶,声响的变化是一种紧张,也是一种欣赏。藏地汉子是一个技艺娴熟的骑手,这一点从他的出场就可以看出。马蹄踏在土路上,闷闷响成一团,那“骑手侧着身,并不上下颠”,“马一耸一耸向上走,骑手就一坐一坐随它”,骑手与马似乎已经融合为一个整体,离开时骑手“解下缰绳,马就踏起四蹄”,一切都自然到默契的状态。
再看骑手的外貌:“结结实实一脸黑肉,直鼻紧嘴,细眼高颧,眉睫似漆”,简单的几句话就为我们勾勒出一个高大壮实、棱角分明的藏地汉子形象,没有半句废话,四字短句用得极有节奏感。骑手的动作也极富个性。“骑手喝一口酒,用袖擦一下嘴。又摸出刀来割肉,将肉丢进嘴里,脸上凸起,腮紧紧一缩,就咽了。”“一刻工夫,一碗肉已不见。骑手将嘴啃进酒碗里,一仰头,喉结猛一缩,又缓缓移下来,并不出长气,就喝汤。一时满屋喉咙响。”阿城似乎对写 “吃”颇为热衷(类似的描写在《棋王》里也可见到),这吃相、吃法颇有水浒好汉的风采。语言短促而有力,反比浓重的修饰更得见精神——这藏地汉子确实就是一个性格豪爽、粗犷不羁、豪放坦荡的好汉,如同传统话本小说中走出的人物!只不过他不是生长在芦苇纵横的水浒边,而是生长在大漠风沙的边地,故而又比水浒好汉多一些粗砺和风沙雕刻的线条,更具有边地原始自然生态的特色。
再来看看酒栈的老板,那个“两眼陷进肉里,渗不出光,双肘支在柜上,似在瞌睡”的肥脸汉子,对于顾客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我们平日所见一般老板的那种热情,既没有语气夸张的大声招呼,也没有点头哈腰的虚假逢迎,甚至连骑手摆在柜上的钱也不瞧一眼,只是“转身走进里屋,少顷拿出一大木碗干肉,一副筷,放在骑手面前的木桌上,又回去舀来一碗酒,顺手把钱划到柜上”。显然这是一个手艺娴熟动作敏捷的老板兼伙计,但这动作与他瞌睡的脸及梦一样呆着的表情似乎是极不相称的。两个人物自始至终都没有片言只语的交流,流畅的动作暗示了一种默契。
作者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峡谷,这样一个骑手?
以往我们读到的很多小说都比较旗帜鲜明地颂扬什么、贬斥什么或者倡导什么、反对什么,可是这篇小说却似乎并没有什么鲜明的情感立场,或者说作者有意地淡化了某种立场,它只是用尽量平静的语言表现一种存在,通过独特的峡谷环境和奇异的小说人物向我们展示一种自然的存在。
在阿城的代表作“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中,作者似乎在有意塑造一些奇异的人物,从而传达一种承认世俗生活的同时更追求并享受精神的意识。更可贵的是在追求这种精神享受之时却又不偏执,表现出一种平和与随遇而安的自然顺性,一切都顺性而为,不勉强不造作。这似乎与中国传统的“顺生”思想有关。《棋王》里,棋呆子王一生不离人间烟火又超越了人间烟火;《孩子王》中,人物的一颦一笑质朴无文,可是对知识的好奇,却又打开了另一个世界……阿城笔下的世态人生与官方主流作品完全不同,那是一个熙来攘往的庶人世俗社会。可是这“世俗”不喧嚣不张扬,不繁杂不眩目,似乎有点远离红尘但又绝不缺乏人间烟火,它不物质但也绝不纯粹精神,如同生命最原始的一种朴素简单而又自然的存在,内里有一种坚韧顽强的生命元气。
我们无法断定这种市井山野的描写是一种对正统的批判,但阿城用高超的白描技巧和感觉的精准控制,把一个世纪里附着在汉语上的那层浓厚的政治语言消解干净。这语言来自六朝志怪、明清笔记、《聊斋志异》,它沿袭传统话本小说的套路,却用最简单的语言写当代人的生活,让汉语回归它本来的样子。
那沉静而又神秘的 “峡谷”呈现了一种不同的生命存在。也许作者并不刻意地批判什么,但他实实在在地提醒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命还有另外一种存在的方式,你可以忽略,但它总是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