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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文学历程与中唐古文中兴之交关
——以韩愈与吴汝纶《左传》论为中心

2016-12-05辛明应

关键词:左传韩愈古文

辛明应



《左传》文学历程与中唐古文中兴之交关
——以韩愈与吴汝纶《左传》论为中心

辛明应

《左传》之所以能成为一部文学的、尤其是古文的经典,有其文学化的内质不断弘阐释放的历程。在这种动态的历史景深中,韩愈“左氏浮夸”之评以其特有的敏锐醒辟而构成重大命题。作为中唐古文巨擘,韩愈此评有着对前代经典资源的省察与汲取,更有着当下创作实践的展拓,从而如桐城吴汝纶所评,能会通于“左氏之神境”,也给后世文章学留下证悟的理论空间,足以代表中唐时期《左传》文学化与古文中兴风潮的交扇。

《左传》;韩愈;“左氏浮夸”;《罗池庙碑》;《毛颖传》;吴汝纶

“左氏浮夸”之评,是韩愈在《进学解》中自述“沈浸醲郁,含英咀华”于各种经典时提出的,语简而意丰,涉及韩愈对《左传》文本特质与文学意味的凝练体认*本文述及“左氏浮夸”一语,一般不在“左氏”两字上加书名号,一是为了从古之旧,二是由于“左氏”一词实有多重含义。但是,本文在引用古书点校本或近现代学术著作与论文提及“左氏”时,增加或不增加书名号,一般皆依从所引文之标点。。这个命题的醒辟之处,在于深刻地推进了《左传》被文学地接受的进路。更耐人寻味的是,尽管后人理解多端,它却可以成为标举《左传》文学性的千年不磨的标签。作为中唐文章变革的旗手人物,韩愈还贵在师法左氏之文,展拓古文“浮夸”一体,并臻于“左氏之神境”。借助“左氏浮夸”这个“棱镜”, 既可以考量何以在中唐出现左氏学转捩,又可以折射出何以中唐古文风潮具有一股阔大气象。颇具对照意味的是,韩愈对“左氏浮夸”的揭示,在历代儒者、史家与文人眼中,始终是訾议与推挹并存,而至于清代桐城派古文家如方苞、吴汝纶等,偏能以文学的观照,抉发韩文之奥窔,而以“神境”目之,亦可窥见桐城义法与韩愈古文的心印之处。

一、从“品藻”到“浮夸”

韩愈所作古文辞,一方面有含英咀华、“无一字无来处”*(宋)黄庭坚《答洪驹父书》三首其二:“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九,四部丛刊影宋乾道刊本。的师法古人的倾向,另一方面又有陈言务去、“惟古于辞必己出”的独造文辞的理想。在二者的张力之下,其为文造语多觉生新,亦多有所本*罗联添将韩文创作分为五类:师其意不师其辞、师其辞意、师其辞不师其意、综合古人文意镕制新辞、暗用故实。见《韩文辞句来源与改创》,《书目季刊》1976年10卷第3期。。就《进学解》而言,也是如此。韩愈之论“《春秋》谨严,左氏浮夸”,考其发论之渊源,则出于西汉扬雄之“品藻”与范宁之“富艳而巫”两说。

桐城派后期的古文家吴汝纶,曾为学生应试提出过一道策问:

昔之知《左氏》者,推扬子云、韩退之,其言曰“品藻”而已,“浮夸”而已。今读其书,知所谓“品藻”者云何,所谓“浮夸”者云何?且韩于诸书,智著其美,独于《左氏》,目为浮夸,又何说也?*(清)吴汝纶:《策问二首》其一,《桐城吴先生诗文集》文集卷二,清光绪刻桐城吴先生全书本。

这里将扬雄的“品藻”之评与韩愈“浮夸”并置,不仅察觉到两者在《左传》文学评价上的拔萃乎古今,也暗示“浮夸”一词在《进学解》中特出的意趣。而东晋范宁称“《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晋)范宁注,(唐)杨士勋疏:《春秋谷梁传注疏》,《十三经注疏》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61页。,也可为韩愈之说进一解。

除了吴汝纶以外,古今学者论及《左传》文学意味,多见并举扬雄、范宁、韩愈之说。其在宋人,如黄东发称《左传》“浮夸而杂,品藻不公”*(宋)黄震:《黄氏日钞》卷三一《读〈春秋左氏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七〇七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68页。,晁公武评《国语》“信乎其富艳且浮夸”*(宋)晁公武撰:《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20页。,今人张高评总汇其说云:

《左传》之为书,义经,体史,而用文。故扬雄以为品藻,范宁称其艳富,韩愈目为浮夸,程子言其文胜质,朱子许其会做文章,归有光则谓《左传》文如金碧山水。*张高评:《左传之文学价值》,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1年,第51页。

条陈并列,可略见历代论《左氏》文用之大要,也可据之蠡测韩愈“浮夸”之说在历代评论《左传》源流中的位置。

韩愈对汉儒扬雄推尊备至,扬雄论《左氏》之言,见其《法言·重黎》:“或问‘《周官》’。曰:‘立事。’‘《左氏》’。曰:‘品藻。’‘太史迁’。曰:‘实录。’”“品藻”之本义是“多文采”*汪荣宝:《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15页。。“品”字本为众庶、品类之义,品中的“口”为指事符号,集合三个指事符号,表示“品物众多之意”*参见季旭升《说文新证》,台北:艺文印书馆,2002年,第130页。。扬雄之意,在于《左传》多藻饰之辞。

从斟酌用词的角度看,“或问”中提到的《左氏》和“太史迁”,与《进学解》中提到的“左氏”“太史”,在文字上几乎一致,可见《进学解》对扬雄《法言》的含英咀华式的仿效。另一个明显的仿效痕迹,在于《进学解》韵脚转换之处的“录”字,正是扬雄评太史迁所说的“实录”的“录”字。可以明显看出,韩愈在写《进学解》之时,为了对古代的经典著作作出准确精到的评价,心中不会没有扬雄的影子在*韩愈在行文中师法扬雄之处甚多,如其《读〈荀〉》称“孟氏醇乎醇者也”(《韩昌黎文集校注》,第41页),其句式即效仿扬雄《法言·问神》称淮南子、太史公为“杂乎杂”,“惟圣人为不杂”(《法言义疏》,第163页)。又《法言·君子》辩孟子不属于诸子云:“诸子者,以其知异于孔子也。孟子异乎?不异。”(《法言义疏》,第498页)可见,韩愈称“孟氏醇乎醇”,不论是文辞还是义理,都直承扬雄之说。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进学解》中的“上规姚姒,浑浑无涯”一语,正是从《法言·问神》的“虞、夏之书浑浑尔”(《法言义疏》,第155页)一语来,孙汝听已注出,且释曰“谓规学此虞夏之书也”。。然而对于“惟陈言之务去”的韩愈,又势必想要摆脱扬雄的影响,超轶而上之,故用“浮夸”二字评《左氏》,较之“品藻”,更为迫近所评对象的特质,从后世的实际接受情况上来看,也胜过了扬雄之说。

东晋范宁《春秋谷梁传注序》虽提到《左史》“艳而富”,但未能达到“富而不巫”,大致是指认《左传》多记载巫史之言,颇难征信。如杨士勋疏云:

“艳”者,文辞可美之称也。云“其失也巫”者,谓多叙鬼神之事,预言祸福之期,申生之托狐突,荀偃死不受含,伯有之厉,彭生之妖是也。*(晋)范宁注,(唐)杨士勋疏:《春秋谷梁传注疏》,《十三经注疏》本,第2361页。

也有的学者解释“巫”为“诬”义,也是在叙事的真实性上质疑《左传》。由于范宁之评在词、事、义的统一性上似有所扞格,容易导致较重的贬损语感,所以尽管他与扬雄、韩愈的认识不无相契,却被吴汝纶在策问时暂时搁置。

那么,韩愈“浮夸”之评,兼顾了义理与文词两个层面:在文词层面,延续了扬雄和范宁对《左传》文采美富的肯定;在义理层面,缓和了范宁“其失也巫”的批判意味。从整体上看,“浮夸”并非贬词,其意味实是偏向于褒美。而这种褒美的态度,不止于文词的层面,而是在窥探到了《左传》独具特色的历史书写的手法之后,对《左传》义理作出的审慎评判。不仅在理论中如是,韩愈在古文创作中,不避“浮夸”,以至于使“浮夸”成为一种特具标志性的古文气格。

韩愈与柳宗元有惩于六朝骈俪之弊,张大古文之战阵,成“一家新语”,并转移一代风气,世称“韩文”*(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六〇《韩愈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204页。,其中一因素正在于他的文章,冲破了骈俪体式的拘束,而在多种题材、风格上都有展拓。韩愈之变体为古文,为摹情状物创造了自由。这种自由,得之于秦汉古籍的滋养和造育,也为“古文”这一概念,在经韩愈提倡之初,便有风格极其包容、题材体式极其杂博的特质。其题材体式之广,前人论之颇详*如钱穆认为不止在于“站于纯文学之立场,而使短篇散文亦得侵入纯文学之阃域,而确占一席地”,更在于“短篇散文中再创新体,如赠序,如杂记,如杂说,此等文体,乃绝不为题材所限,有题等如无题,可以纯随作者称心所欲,恣意为之” 。见钱穆《杂论唐代古文运动》,《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卷四,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2页。,其风格之多,也一如《进学解》中所说,或浑浑无涯,或佶屈聱牙,或奇而法,或正而葩,或谨严如《春秋》片言折狱之文,或浮夸如左氏巫鬼神明之辞。而这样的为文自由,往往有不可以常法控纵之处,当此之时,便易招致非难,有如《旧唐书·韩愈传》之讥评:

时有恃才肆意,亦有盭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为罗池神,而愈为撰碑以实之;李贺父名晋,不应进士,而愈为贺作《讳辩》,令举进士;又为《毛颖传》,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缪者。*《旧唐书》卷一六〇《韩愈传》,第4204页。

但韩愈既然以“左氏浮夸”列于《进学解》,即在“作为文章”之中包容了作为一种古文风格的“左氏浮夸”,这一取向,与司马迁对《左传》在编纂方法上的取材和历史撰写上的师法是同质的,故刘熙载称“马迁之史,与左氏一揆”*(清)刘熙载撰,王气中笺注:《艺概笺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2页。,又说“左氏与史迁同一多爱,故于六经之旨均不无出入”*《艺概笺注》,第7页。。从这个层面看,刘昫的“纰缪”之评不无反面照鉴之意。在韩愈的古文创作中,“浮夸”的意蕴究竟为何?*关于韩愈对《左传》的接受,高雨有专文讨论(《论〈左传〉与韩、柳的古文笔法》,《语文学刊》2011年第9期,第1~3页),然未就“浮夸”一面展开论述。此外,陆丽明的博士论文《〈左传〉与唐代散文》(中央民族大学博士论文,2012年)中,第二节《韩愈对〈左传〉的批评与接受》中论及韩愈对《左传》文词、义法、思想的接受。其中谈及《左传》真实与浮夸共存的艺术魅力深深吸引韩愈学习,然于此并未展开论证。

关于“浮夸”之所指,历来解之者褒贬不一。认为贬义者,大多指向《左传》多记鬼神之事,为“虚浮夸大”*(清)吴楚材、 (清)吴调侯编:《古文观止》,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36页。、近于虚构。如明代学者何良俊称《左传》:“虽其言诸侯之威仪言语,其征应有若卜筮然,故韩子以浮夸病之。”*(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9页。但转换情感色彩而将“浮夸”一词诠释为褒义的,历来多有,清人沈德潜堪为代表,他在《唐宋八家文读本》中选入《进学解》且评曰:“浮夸二字见左氏之浩博,非贬词也。看上下文无贬义。”*(清)沈德潜选评,[日]赖山阳增评,闵泽平点校:《增评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一,武汉:崇文书局,2010年,第22页。相较而言,刘熙载的评论则注重辩证性,他在讨论《离骚》与《诗经》风格比较时,旁及《春秋》与《左传》云:“《骚》辞较肆于《诗》,此如《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浮夸中自有谨严意在。”*《艺概笺注》,第257页。将谨严与浮夸视为一对相反相成的风格概念,浮夸与奇肆都不必受贬。将“浮夸”限定于《左传》的文学意味,尽管越来越成为近代以降学者的共识,但对于韩愈此说本身的思想来源以及历史影响并未透辟地阐发。

如果说《春秋》与《左传》在叙事维度上颇有异趣的话,《春秋》的叙事被认为有孔子的笔法,是寄寓了意义的文本,而《左传》的叙事较《春秋》为详尽,更是以事件的因果、叙述模式的选用以及宗教鬼神之说寄寓意义,或称之为“道德叙事”,并非实录,这种历史叙事中强烈的意义附着的倾向,遂构成了《左传》的哲学、或曰经学的面向。《左传》不时使用艺术的夸张乃至想象,为后世的古文、小说、戏曲开无数法门,折射出《左传》的文学面向。从叙事、寓意到语言,三者的认知往往是综合的,或者说是混同的,韩愈之称“左氏浮夸”便是如此。

要之,《左传》多载鬼神祸福之事,所以范宁谓之“巫”*范宁说:“《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见(晋)范宁注,(唐)杨士勋疏:《春秋谷梁传注疏》,《十三经注疏》本,第2361页。,韩愈称以“浮夸”,二者的不同正体现在态度上,前者偏向于负面,后者偏向于正面。在韩愈集中,堪为浮夸之代表者,为《罗池庙碑》,刘昫最欲诋诃不容者亦为此文,以为不合孔孟之旨。其不合之处,为柳州人认为柳宗元为罗池之神,本为民间虚妄之谈,而韩愈作文坐实此事,或许与《论语》所载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之旨相违背吧。

二、《罗池庙碑》与“左氏之神境”

《罗池庙碑》是韩愈为柳州的罗池庙所写的碑文,作于唐穆宗长庆三年(823),柳宗元死后四年*(宋)吕大防等撰,徐敏霞校辑《韩愈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02页。户崎哲彦《韩愈〈柳州罗池庙碑〉撰文及立碑年代考辨》(《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6期)认为此碑当立于长庆元年(821)正月,在韩愈碑文写成前二年。。柳宗元于元和十年(815)三月被贬为柳州刺史,是年六月到柳州,至元和十四年(819)十月,宪宗大赦,召其回京,然十月五日卒于柳州。据说,柳宗元死后,柳州人追思柳宗元,传言柳宗元死后为神,降于州堂,有人侮慢神明,竟因而死去,柳州人因此在罗池建造了罗池庙。韩愈借此传说作碑文,此文开头先点名题旨:“罗池庙者,故刺史柳侯庙也。柳侯为州,不鄙夷其民,动以礼法。三年,民各自矜奋。”*(唐)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七,第549~552页。下引此文不具注。交待题中所云罗池庙是柳宗元的祠庙,且以礼法治柳州。然后叙述柳州人民感于柳宗元的教化,都相戒不许违背柳宗元的命令。因而造成了“民业有经,公无负租,流逋四归,乐生兴事”的大治局面,“柳民既皆悦喜”。其后接以一段颇为神奇的故事:

尝与其部将魏忠、谢宁、欧阳翼饮酒驿亭,谓曰:“吾弃于时,而寄于此,与若等好也。明年吾将死,死而为神,后三年为庙祀我。”及期而死。三年孟秋辛卯,侯降于州之后堂,欧阳翼等见而拜之。其夕,梦翼而告之曰:“馆我于罗池。”其日景辰,庙成大祭,过客李仪醉酒慢侮堂上,得疾,扶出庙门即死。明年春,魏忠、欧阳翼使谢宁来京师,请书其事于石。余谓柳侯生能泽其民,死能惊动祸福之以食其土,可谓灵也已。

柳宗元降神的故事,是由其部将作为目击者带来京师的,并请勒石彰明此事。不仅柳宗元生时能预测到自己死而为神,而且他死后如期降神于州堂,并托梦部将为他在罗池立庙。庙成大祭之日,路过此地的李仪因醉酒侮神而暴死,所有叙事都显得灵异荒诞,无怪于刘昫称此为“纰缪”。宋代董逌说出了对韩愈如此执笔的困惑:

这是从“守儒道”的角度不满《罗池庙碑》的义理。然而对于文辞,董逌又推崇备至:“罗池之文,至矣,来者不能加也。其以子厚正直为神,误矣……余读此碑,至‘牛系轭下,引帆上樯’,益知简炼差择,其精至此,信天下之奇作。”*《广川书跋》卷九“罗池庙碑”条,第108页。徘徊于文辞之洵美与义理之不醇之矛盾中。

后世愿为韩文知音者,也更试图弥合义理与文辞的矛盾。洪迈说“旧史谓愈为‘纰缪’,固不足责”*(宋)洪迈:《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79页。,言外有不认同刘昫论断之意。朱翌也说:

韩退之文章,上继班马,盖不待言,然当时亦有异论……《罗池庙碑》,卓绝古今,《旧史》乃曰“南人好巫,退之遂实其传,此文之纰缪者”,然后世何尝以此等之言为信,青蝇之矢,变乱白黑,何益哉。*(宋)朱翌:《猗觉寮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0页。

然而二人皆点到为止,不曾立论以为韩愈声辩,或许是当时公论,不待辨之。然而后世“以此等之言为信”者竟不如其愿,数不胜数。能辨之者,推北宋朱廷玉之说:

予读韩文《柳州庙碑》,释然有得于用意至微之处。“《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公于此文,独言柳人祭神而不及子厚之出处,言柳民咏歌仁政,敬如父母,尊为神,雍容纡徐,而刺讥诋诃之文不形于一辞,而言外之意推之而不可穷,非深得于《春秋》,曷至是?*(宋)魏仲举编:《五百家注音辩昌黎先生文集》卷三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7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63页。

从“用意至微”上将《罗池庙碑》比附《春秋》笔法,最能在义理上为韩文占优。《左传》成公十四年引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870页。南宋楼昉也从《春秋》笔法而来的这种言外之意的存在,来认定此文思想上的纯正:“叙事有伦,句法矫徤,中含讥讽之意。”*(宋)楼昉:《崇古文诀》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3页。经晚清桐城派评点大家吴汝纶之评定,读者更可以彻底释然于义理与辞章的统一了,吴氏评“其夕梦翼而告”一段云:

此因柳人神之,遂著其死后精魄凛凛,以见生时之屈抑,所谓深痛惜之,意恉最为沉郁,史官乃妄讥之,不知此乃左氏之神境也。*《古文辞类纂评注》,卷四〇页十。

吴汝纶作为桐城嫡传,当然谙于义理、考据、辞章三者统一的桐城家法,但不可否认的是,出于桐城派在辞章上的杰才敏识,他实际上是善于透过辞章的力量而带动义理建树,而不是单纯在立义上依傍“经诰之旨”,即能从韩文“著其死后精魄凛凛”的笔调,映衬柳氏“生时之屈抑”,这种言辞内外的照应既是一种辞章技术,也借以证明了作者对柳氏一生为人“深痛惜之”的沉郁之意。辞章之光与义理之光交织,形成文辞义含的丰沛张力,才有所谓“左氏之神境”。

三、韩愈传状与“左、马史法”

在韩愈所作古文中,师法“左氏浮夸”而为文者,不止《罗池庙碑》,还有采取史传体写成的《毛颖传》。《毛颖传》大指,是为兔毛笔作传记,其用意类于诸子之寓言,其体式近于《史记》之列传,其风神则得于《左传》之叙事。正因为这种文风在当时的少见,自韩愈作此文之后,就引起了时人的讥评。柳宗元在《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一文中,说韩愈作《毛颖传》,时人皆“大笑以为怪”*(唐)柳宗元撰,尹占华、韩文奇校注:《柳宗元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435~1436页。下引此文不具出处。,张籍云“戏谑之言”,裴度云“以文为戏”,所指当即此类文章。虽则如此,柳宗元独能力排众议,爱赏其文辞,言从整体上说《诗》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之句,故俳谐“非圣人所弃”,又《史记》也有《滑稽列传》,此类文章,也是“有益于世”的,不失为古文之正体。这样的说辞,恐怕不止是为友人回护出脱而已,而是能探得韩愈作古文的命意所在。

历来评者,多能指出此文与《史记》的关系。如李肇云:“韩愈撰《毛颖传》,其文尤高,不下史迁。”*(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5页。茅坤云:“设虚景摹写,工极古今,其连翩跌宕,刻画司马子长。”*《唐宋八大家文钞评文》,《历代文话》第二册,第1807页。是赞美此文文势,有如《史记》;林云铭云:“以文滑稽,叙事处皆得史迁神髓。”*(清)林云铭:《韩文起》卷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41页。则盛称此文风格之滑稽近乎司马迁。诸家皆欲以此文与司马迁相比京,这是从文体上自然而然的推源之结果。洪兴祖于《史记》之外,还看出《庄子》的影响来,他认为:“退之《毛颖传》,其流出于庄周寓言。”*洪说据《唐宋文举要》引。高步瀛选注:《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61页。从此文写作的方法上看,这种托言毛颖以寄寓微旨的写法,与《庄子》的寓言固然有近似之处,然其体式仍是以司马迁所创列传为依托的。除开《史记》和《庄子》以外,《毛颖传》还有得力于《左传》之处,既可见于文词的直接因袭,还体现在“浮夸”的叙事手法上。

《毛颖传》对《左传》文词的因袭,已有前修指出。《毛颖传》开头一段云:

毛颖者,中山人也。其先明视,佐禹治东方土,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死为十二神。尝曰:“吾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已而果然。*《韩昌黎文集校注》卷八,第631页。

宋代朱翌说:“退之《毛颖传》‘吾子孙神明之后’四字,子产献陈捷于晋语也。退之为文,用古人语如己所出,所以为奇。”*(宋)朱翌:《猗觉寮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9页。此处“神明之后”四字,是截取自《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录子产之语:“我先王赖其利器用也,与其神明之后也。”*《春秋左传注》,第1105页。这一借用,将《左传》中的词句移植到《毛颖传》中,而令人丝毫不觉其用典,有如盐入水之妙。与语词之有来处相应的,韩愈叙事的手法也有来处,从文中对“左氏浮夸”手法的使用可见一斑。《毛颖传》中载筮占一事,颇具浮夸之味: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次中山,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庶长与军尉,以《连山》筮之,得天与人文之兆。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须,八窍而趺居,独取其髦,简牍是资。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毫,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聚其族而加束缚焉。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韩昌黎文集校注》卷八,第632~633页。

这一段故事虚构筮者之辞,其叙事之法从《左传》的“浮夸”之法来。通过筮占预测吉凶,并在此后发生的事件中应验,这是《左传》创立的史学传统之一端,也被后人指认为后世附会之词,而饱受夸诞不实之讥。《史记》在文词和叙事方法上,都承袭了《左传》的这一史学传统,若说《毛颖传》取法《史记》,则不能不推源至于《左传》的“浮夸”笔法*王先霈指出:“有枝有叶,细致生动,所谓‘浮夸’,乃是叙事艺术趋向成熟的标志,没有《左传》就很难有《史记》和《汉书》,《左传》是良好的新开端,不是囿于经学的‘文弊之始’。”《从“谨严”到“浮夸”——古代叙事艺术的跃进》,《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

《左传》叙事之浮夸处,前贤多指为预言、筮占、梦占之类。如《左传》闵公元年传云:

初,毕万筮仕于晋,遇《屯》之《比》。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蕃昌。《震》为《土》,车从马,足居之,兄长之,母覆之,众归之,六体不易,合而能固,安而能杀,公侯之卦也。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春秋左传注》,第259~260页。

史官辛廖为晋国毕万占,称其族今后必定蕃昌,后来果如其言。又如僖公十五年,有晋献公要把伯姬嫁到秦国,而史苏为之占筮之事:

初,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之《睽》。史苏占之,曰:不吉。其繇曰:‘士刲羊,亦无衁也;女承筐,亦无贶也。西邻责言,不可偿也。《归妹》之《睽》,犹无相也。’《震》之《离》,亦《离》之《震》。‘为雷为火,为嬴败姬。车说其輹,火焚其旗。不利行师,败于宗丘。《归妹》《睽》孤,寇张之弧。侄其从姑,六年其逋,逃归其国,而弃其家,明年其死于高梁之虚。’”*《春秋左传注》,第363~365页。

《左传》叙述晋国史官史苏之占,也是运用押韵的繇辞和史官的阐释预测祸福,其韵字为羊、衁、筐、贶、偿、相,皆在上古音阳部*此处“言”字,在上古音元部,与阳部主要元音相同,可视为合韵。,又姬、旗、丘,上古音在之部,孤、弧、姑、逋、家、虚,在上古音鱼部。值得注意的是,此段占筮所用之书,主要是参考《周易》爻辞而作的预言,所谓“女承筐”“士刲羊”皆为《易》归妹卦上六爻辞。故杜预云:“凡用筮者,用《周易》,则其象可推。非此而往,则临时占者,或取于象,或取于气,或取于时日王相,以成其占,若尽附会爻象,则构虚而不经,故略言之归趣。”*(晋)杜预注:《春秋经传集解》卷五僖公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98页。又哀公十七年传:

卫侯梦于北宫,见人登昆吾之观,被发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虚,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公亲筮之,胥弥赦占之,曰:“不害。”与之邑,置之而逃,奔宋。卫侯贞卜,其繇曰:“如鱼尾,衡流而方羊。裔焉大国,灭之,将亡。阖门塞窦,乃自后逾。”*《春秋左传注》,第1709~1710页。

此段故事使用了梦占的叙事模式。梦中之人所说的也是韵文,其中虚、瓜、夫、辜等字用上古音鱼部韵,与史苏之占末段一样,与《毛颖传》所用韵相合。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左传》所据的繇辞,不尽出于《周易》,如秦国的卜徒父为秦伯伐晋筮占,得繇辞“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春秋左传注》,第353页。,后来秦军果然“三败及韩”,最终“获晋侯以归”,都是采用了预言的叙事模式。然而此段爻辞不见于《周易》,故杜预云:“今此所言,盖卜筮书杂辞,以狐蛊为君。其义欲以喻晋惠公,其象未闻。”*(晋)杜预注:《春秋经传集解》,第293页。顾炎武认为这段繇辞“并是夏、商之占,如《连山》《归藏》之类,故不言《易》”*(清)顾炎武:《左传杜解补正》卷一页十二,咸丰十一年补刊《皇清经解》本。。或者,这三句只是《左传》编撰者据当时的传言之辞而书,可以归于杜预所说“构虚而不经”一类。以此比照《毛颖传》中的“以《连山》筮之,得天与人文之兆”与以下一段“繇辞”,其构虚的笔法,正是出于《左传》“浮夸”的叙事风格。《左传》中的此类叙事,大抵都被《史记》因袭,分散入诸国本纪、世家之中,所以穷原竟委,当归趋于《左传》。正因为如此,王文濡评《毛颖传》云:“繇辞极似左氏。”*《古文辞类纂评注》,卷三八页十三。方崧卿也说:“筮辞用韵,法左氏也。”*方崧卿《韩集举正》语,见(唐)韩愈著,刘真伦、岳珍校注:《韩愈文集汇校笺注》卷二六,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728页。洵为探本得实之论。

除《毛颖传》外,在韩愈所作传状类古文中,《赠太傅董公行状》也是“于左氏取其文”*萧颖士《赠韦司业书》云:“于《左氏》取其文,《榖梁》师其简,《公羊》得其核。”《萧茂挺文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7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42~343页。的典范之作。此传是韩愈所作传记类古文中最长的一篇,然而此篇繁简剪裁得当,使人不觉其长,其体近乎《史记》列传,而其文实用《左传》笔法,多经论文者指出。如张裕钊说:“退之诸碑志,叙事皆简严奇奥,此文则一以左、马史法行之,金石之文与史传体裁自别也。”*《韩昌黎文集校注》引,第643页。传中首段记传主董晋作为判官,随从兵部侍郎李涵出使回纥一事,叙述回纥有劫掠中原之意,而李涵“惧不敢对,视公,公与之言”一段辞令,凛然生色,最有《左传》辞令的风神,故曾国藩称此段“微有摹左氏痕迹”*《古文辞类纂评注》,卷三七页一。。这种辞令文词之美,也是文学意义上的“浮夸”所应涵括的意义。刘知幾说:“左氏载诸大夫词令、行人应答,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唐)刘知幾撰,(清)浦起龙通释,王煦华整理:《史通通释》卷十六《申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91页。正可为证。

文中叙述李怀光反叛一段,方苞评曰:“文贵峻洁,而亦有故为复沓者,所以肖急遽中口语也。《左传》宋之盟,赵孟、叔向相语,《史记》张良难高祖皆然。公此文、子厚《段太尉逸事》乃遵用其法。”*《韩昌黎文集校注》引,第646页。这是此文师法《左氏》记言语,能设身处地模拟当事人语气的例子。在叙事方法上,《左传》创用了以“初”字开端的追叙手法*“初”字引起追叙的叙事手法,创于《左传》而被《史记》沿用,后世史书莫不遵循。讨论这一笔法最详尽者为陈致宏:《〈左传〉的叙事与历史解释》第五章《〈左传〉“初”字叙事法与历史解释》,国立成功大学博士论文,2006年。然而,这种叙事手法或许起初只是体现了《左传》文献编纂上的体例,可以视为《左传》编纂者安插文献的标志,而这种编纂文献的方式也被《史记》所继承了。,此文“初,玄佐遇军士厚”一段,正是参用了这种叙事手法。故张裕钊说:“后半多用追叙法,本《左氏》”*《韩昌黎文集校注》,第648页。,当是指此而言。

如果说叙事手法上的追叙只是对《左传》行文的模仿,而不涉及“浮夸”风味的话,那么,此传中叙述“政事修,人俗化,嘉禾生,白雀集,苍鸟来巢,嘉瓜同蒂联实,四方至者归以告京师,小大威怀”*《韩昌黎文集校注》,第649页。一段,以显示董晋为僚佐的政绩,虽是历代史书中惯常的祥瑞叙事模式,但归其本源,仍出于《春秋》及《左氏》。即以文词论之,“苍鸟来巢”一语,源出《春秋》书“有鹆来巢”*昭公二十五年事,见《春秋左传注》,第1454页。之笔,“小大威怀”一语,就是自《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北宫文子引《周书》“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春秋左传注》,第1194页。一语而来。至于传末一段:

公之薨也,汴州人歌曰:“浊流洋洋,有辟其郛;阗道歡呼,公来之初;今公之归,公在丧车。”又歌曰:“公既来止,东人以完;今公殁矣,人谁与安!”*《韩昌黎文集校注》,第649~650页。

所载歌词二首,其体则纯乎《左氏》行文之法,而其文系出于韩愈之虚构。方苞有识于此,评曰:“汴人能为是歌乎?以是征《左》《国》《史》《汉》所载谣谚,皆作者缘其意而代为之词。”*《韩昌黎文集校注》,第650页。考之《左传》昭公十二年,叙南蒯“将适费,饮乡人酒。乡人或歌之曰:‘我有圃,生之杞乎!从我者子乎,去我者鄙乎,倍其邻者耻乎!已乎已乎,非吾党之士乎!”*《春秋左传注》,第1338页。此必非乡人所作,而是史官事后追叙之词。这种叙事方法,也是“左、马史法”之一端。

结 语

从韩愈所作古文看,其涉及“左氏浮夸”之风格者,多为碑志、传状一类文体。《毛颖传》其体为史传*《毛颖传》在韩愈集中入“杂文”类,明吴讷《文章辨体》归之于“传、行状”类,目之为史传一体“变体之变体”;明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以其虚构,列于“传类”下之小类“假传”中(《文章辨体汇选》卷五四七),至姚鼐《古文辞类纂》则合传与行状,归之于“传状类”(《古文辞类纂》卷三一)。,而其虚拟之笔法得之左氏。推源而论,古文碑志、传状二体,皆源于史学。曾巩说:“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宋)曾巩:《寄欧阳舍人书》,《曾巩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53页。姚鼐也说:“传状类者,虽原出史氏,而义不同。”*(清)姚鼐纂辑,王文濡评注:《古文辞类纂评注》,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70年,序目页八。可知义虽有别,源流则一。真德秀论碑志,贵能探其旨趣:

叙事起于古史官,其体有二。有纪一代之始终者,《书》之《尧典》《舜典》与《春秋》之经是也。后世本纪似之。有纪一事之始终者,《禹贡》《武成》《金縢》《顾命》是也,后世志记之属似之。又有纪一人之始终者,则先秦盖未之有,而昉于汉司马氏,后之碑志事状之属似之。*(宋)真德秀:《文章正宗纲目》“叙事”条,《文章正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页。

是真德秀以碑志出于司马氏,即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史记》之传体,而《史记》虽被扬雄称为“实录”,班固又对“实录”作了解释,认为是“不虚美、不隐恶”之义,然《左传》仍多有近乎虚构的历史叙事,这种叙事的内容袭自《左传》,而其编纂方式亦昉自《左传》,形成了一条长于虚构的历史叙事的线索。

此类歌谣,“似后世谶纬之言”*吴静安引李富孙语。见吴静安撰:《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续》,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78页。,预测了之后的历史事实,当然不会是当时实有,而出于后世的假托。这样借古昔的童谣来隐括历史事件,收束全文的写法,或许在《左传》编纂之时,本无所谓义例,而后世论文家,却以此种浮夸叙事为《左传》的高妙之处。如吴闿生说:“此段最为超妙,不可方物。词亦古质绝伦,后世箴铭家莫能到。”刘培极也说:“忽借鹆以摄其全篇,奇肆极矣。”*吴、刘说皆见吴闿生:《左传微》卷九,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第927页。

这样的文字,或许从义理上看,本当被儒者视为灵怪不经,是作为义理评判的“浮夸”于现实的真实性的欠缺,而在文学意识觉醒以后,敏悟于文章艺术性的文人,便能体认出作为文学超妙之境界的“浮夸”的真味。冯李骅说:“《左氏》好奇。每每描写鬼神、妖梦、怪异之事。……须识其诞戏皆有笔法,故不堕《齐谐》恶道之中。”*(清)冯李骅、(清)陆浩评:《春秋左绣》卷一,清康熙五十九年刻本。韩愈作为古文巨擘,以文学的眼光看《左传》,既师其文词,又得其神理,把艺术夸饰的真实,融贯于现实的真实之上,遂将范宁眼中“其失也巫”的义理之失,艺术地创变为“浮夸”的古文神境。刘熙载说:“八代之衰,其文内竭而外侈。昌黎易之以‘万怪惶惑,抑遏蔽掩’,在当时真为补虚消肿良剂。”*《艺概笺注》,第61页。而韩愈自谓:“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答李秀才书》,《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三,第196页。或许,《左传》在“诞戏”中寄寓的“笔法”,而出之以“万怪惶惑”,也是他所志之“道”的题中应有之义吧。

责任编校:刘 云

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6.008

I109.3

A

1001-5019(2016)06-0055-09

辛明应,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江苏 南京 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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