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灾星
2016-12-05梁蕾
文/梁蕾
纽约灾星
文/梁蕾
第一次接受采访时的罗伯特·德尔斯特
纪录片导演安德鲁·杰瑞克奇
2015年2月,美国HBO电视网开始播出六集纪录片《纽约灾星》(The Jinx),影片的主角是时年72岁的纽约亿万富翁罗伯特·德尔斯特。美国人民对于罗伯特·德尔斯特这个名字可以说是耳熟能详,他是纽约著名地产大亨西摩·德尔斯特的长子。一百年来,德尔斯特家族在纽约颇具影响力,拥有及管理着许多著名的地标性建筑,包括世贸中心、美国银行大厦以及位于时代广场的康泰纳仕集团总部。据悉,德尔斯特家族至少拥有44亿美元(约合人民币273亿元)资产,被《福布斯》列为最富有的美国家庭之一。然而,这并不是令罗伯特·德尔斯特出名的真正原因。在过去的30多年里,他一直被质疑与至少三起谜团难解的案件有关。历经多次调查甚至一次公开的庭审,罗伯特·德尔斯特三度涉嫌谋杀,占据了新闻头条,但三次都离奇脱罪。纽约豪门公子的这些传奇经历自然吸引了各路媒体的争相报道,可以想象会引发怎样的舆论风暴,罗伯特·德尔斯特的奇特人生也开始走入公众视野。
他的故事甚至给艺术家们提供了创作之源。2010年,美国网络院线上映了一部名为《所有美好的东西》的电影,导演安德鲁·杰瑞克奇以真实的素材加上合理的想象,近乎还原了罗伯特·德尔斯特的前半生。
相对人们对真实案件的热烈关注,这部改编的电影作品并未引起太大反响。然而,现实的戏剧性却没有到此为止,罗伯特·德尔斯特的故事似乎才仅仅是个序曲,之后匪夷所思的发展及其引发的世界性关注和讨论已非笔墨可以形容,在篇幅有限的本文中,我们首先以时间顺序尽量客观地叙述一下事件的始末。
第一桩悬案:失踪的妻子
纪录片《纽约灾星》海报
罗伯特·德尔斯特于1943年4月12日出生于纽约,是家中的老大。弟弟道格拉斯比他小两岁,他还有一个小四岁的妹妹以及一个小七岁的弟弟。他的家庭是纽约最富有的地产家族之一。回忆起童年时期,他对于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用了“幸福、幸福、幸福”来形容。但这种幸福在他七岁时戛然而止。
那个晚上,父亲把他领出房间,说带他去看妈妈,他们从大厅的窗户向屋顶看去,妈妈正站在那里。他向母亲挥手,但不知道母亲是否看见了他。就在这时,他听到仆人大叫:“她跳下去了!”母亲从屋顶坠落的场景如同慢镜头一样深深地烙在了罗伯特的记忆里。
七岁的罗伯特参加了母亲的葬礼,他无法接受母亲被装在那个木头盒子里被埋入地下的事实。从此,他开始逃学、离家出走,青春期时与父亲对抗,但父亲并没有弥补母亲以那种方式的离开在罗伯特心中造成的缺失。
1971年,孤僻的罗伯特遇到了来自平民家庭的美丽开朗的凯瑟琳,二人很快坠入爱河,并在第二年结婚,经营着自己的小生意。那时,德尔斯特家族拥有纽约最强大的企业,在父亲的要求下,自认为对家族生意不感兴趣的罗伯特还是回到了家族企业。然而,他与凯瑟琳的家人相处得并不怎么和谐,来自不同背景的夫妻开始产生裂痕。
在他们的关系中,罗伯特总是处于主导,凯瑟琳起初非常服从,但后来她开始想要独立自主,导致这种关系彻底变化的事件是1976年2月凯瑟琳的意外怀孕,而罗伯特在婚前曾与她有过不生孩子的协议,于是迫使她堕胎了。后来,凯瑟琳开始在纽约读医科大学,她的日记里也开始了罗伯特对她使用暴力的记录。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每况愈下,从来没有好转。1982年初,凯瑟琳曾委托律师提出协议离婚,遭到罗伯特的拒绝。
1月31日周日,凯瑟琳从一个朋友家参加完聚会回到他们位于南萨勒姆镇的住处。当晚9点多,凯瑟琳要乘坐火车回他们纽约的公寓,罗伯特送她到火车站后回到家中与邻居喝了杯酒,然后出去散步。11点15分,他用公用电话给凯瑟琳打了电话。而纽约公寓的看门人称,看到凯瑟琳于11点半回到了她的公寓。周一早上,医学院的主任接到凯瑟琳的电话,说她不舒服不能来上课了,这是凯瑟琳最后一次与人联系,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凯瑟琳。
以上是周四晚上罗伯特向警察局报案称妻子失踪时的描述,当时的警官迈克尔·斯特鲁克并未表示太多的重视,他认为夫妻间发生这样的状况是正常的,妻子受够了丈夫就离开他了。
凯瑟琳的朋友们却不这么认为,她们开始充当起侦探的角色。在凯瑟琳失踪后的一个多月里,她们跟踪罗伯特,甚至偷偷检查了他家的垃圾箱。她们发现罗伯特扔掉了凯瑟琳的东西,据此推断他似乎确定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且她们发现了罗伯特手写的一张纸条,上面列举了一些“铲子”之类的工具和“垃圾堆”这样的地点。她们找到警察,认为这是罗伯特毁尸灭迹的计划清单。但是迈克尔·斯特鲁克警官对此却有着不同的解读。他认为在霜冻的季节,铲子是不可能用来挖洞埋尸的。虽说由丈夫报警的妻子失踪案中,丈夫应当成为首要嫌疑对象,但罗伯特报警时的表现是那么合乎逻辑,最重要的是没有尸体,没有犯罪现场。
于是,1982年5月,凯瑟琳·德尔斯特案的资料被封存于纽约市警察局失踪人口案的文件箱中。
新婚的凯瑟琳和罗伯特·德尔斯特
第二桩悬案:被枪杀的密友
18年后,凯瑟琳·德尔斯特案被重启,这缘起于一起无关案件的被告揭发凯瑟琳是被她的丈夫杀害的。检察官珍宁·皮洛认为,当年就应该对这个案件进行仔细调查,现在一切都从起点开始。
警方开始搜查罗伯特和凯瑟琳当年住在南萨勒姆的房子和附近的湖底,媒体也开始大肆报道此事。尽管警方并没有找到尸体,但开始重新询问有关人员。凯瑟琳的朋友们把调查人员的目光指向了一个名叫苏珊·伯曼的女人,她是罗伯特的密友,凯瑟琳失踪时,为保护罗伯特不受媒体打扰,她曾充当了罗伯特的发言人。
苏珊·伯曼是罗伯特大学时的校友,现在是一名作家。她的父亲曾是一名有钱有势的黑手党,在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苏珊·伯曼非常崇拜父亲,在认识罗伯特·德尔斯特后,她看到了像父亲一样强势的人,而且他需要她,于是两人建立了特殊的友情。
此时,当年接办失踪案的迈克尔·斯特鲁克警官在看到媒体报道后表示,看门人见到凯瑟琳回到公寓这些信息并非来自警方,而是德尔斯特方的发言人告诉媒体的。也就是说,凯瑟琳活着回到了纽约的证据都来自苏珊·伯曼。迈克尔·斯特鲁克警官推测,给医学院打电话请假的也是苏珊·伯曼。
罗伯特所说的一切开始遭到警方的质疑。在凯瑟琳提出离婚的四周后,他们一起待在南萨勒姆偏僻的房子里,没有可靠证据证明她离开了那里。甚至连他报警时没有开车到警察局也被怀疑是否因为害怕警察搜查后备厢。警方通过调查电话记录,发现在凯瑟琳失踪后的周二,德尔斯特公司接到从新泽西州舰底市一家洗衣店打来的付费电话,而有权利打公司付费电话的只有罗伯特和他的父亲西摩,但西摩当时正在纽约。调查人员认为,在妻子失踪后,罗伯特曾在新泽西待过几天,新泽西州舰底市周围广袤的森林令警官们想起黑帮老大理想的抛尸地点,他们想到了与黑社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苏珊·伯曼。
苏珊·伯曼当时居住于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比弗利山庄本尼迪克特峡谷公寓,就在洛杉矶警方联系到她要询问凯瑟琳失踪案后不久,苏珊·伯曼被谋杀了。
2000年圣诞节前夕,苏珊·伯曼被发现死于自家的卧室中,头部中枪。但房子没有闯入的痕迹,凶手极有可能是她认识的人。
检察官珍宁·皮洛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罗伯特·德尔斯特。但由于苏珊·伯曼的父亲是黑手党,当时她正计划写一个涉及黑帮的剧本,她被枪杀的方式类似于处决,所以警方也开始调查她的死与黑帮之间的联系。
几天后,比弗利警局收到一封邮寄的信件,地址有一处拼写错误。信的内容是:“本尼迪克特峡谷街1527号,死尸。”邮戳的日期是发现受害人尸体的前一天。毫无疑问,这封信是凶手寄来的,而这封信似乎传达出不忍苏珊的尸体被弃之腐烂的信息,应该是一个关心她的人。
苏珊·伯曼的死让人们的视线又一次转移到罗伯特身上。他的车辆记录证明当时他就在苏珊居住的州内。在苏珊的资金记录中,有一大笔钱来自罗伯特。苏珊死后,罗伯特还与她的继子过往甚密,甚至出钱资助他的学业。
尽管有来自各方的无数怀疑,苏珊·伯曼是被罗伯特灭口的,但仍然没有切实的证据。2001年,不堪公众视线所扰的罗伯特·德尔斯特乔装改扮隐居起来。
第三桩并非悬案:被肢解的邻居
2001年9月,在德克萨斯州的加尔维斯顿湾,警方发现了一具被肢解的男尸,尸体各部分漂浮在水面上,只有头部没有找到。
尸体的身份很快被查明是租住于某公寓1号的莫里斯·布莱克,2号公寓内租住的是一位名叫多萝西·吉内尔的老妇,是一个哑巴。从2号公寓的地板上,警方发现了匆匆掩盖的受害人的血迹,这就是他被肢解的现场。
警方很快发现,所谓的哑巴老妇是个乔装的男人。在公寓内发现的收据中,表明此人刚刚从附近的五金店买了一把水果刀和一把工具。当警察根据另一张眼镜店的收据将前来取眼镜的男人逮了个正着时,在他的车里发现了这把工具。
令警方惊讶的是,这个人只是打了一个电话,便轻松搞来了25万美元保释金,第二天便离开了监狱。罗伯特·德尔斯特的身份也浮出了水面,他又一次登上了报纸的头条。
更出人意料的是,罗伯特没有出现在第二天要进行的庭审中,他潜逃了。从州立信息中心到国际刑警都在搜寻他的踪迹,他们发现了他的许多化名,却没找到他的人。
然而不久,罗伯特在一个小镇的杂货店里因为偷了一个价值6美元的三明治被捕了,而在他的车上和钱包里,一共有3.8万美元的现金。显然,他是故意被抓的。这次,58岁的罗伯特被关进了监狱,直到庭审。
在准备当时这场著名的庭审时,罗伯特与当时的妻子同时雇用了两位著名律师为他进行无罪辩护,佣金高达180万美元。
纽约警方的手中有凯瑟琳的案子,但没有尸体;洛杉矶警方有苏珊·伯曼的案子,但缺乏证据。两起案件罗伯特都是头号嫌疑人。在加尔维斯顿的案件中,证据确凿,罗伯特不仅杀死了受害人,还肢解了他,各地的检察官和警探都相信,在这场诉讼中,公诉人一定会赢。
身负三案的古怪房地产大亨继承人要接受庭审,吸引了众多媒体争相报道这个大新闻。失踪前妻凯瑟琳的挚友来到法庭,罗伯特对她露出了熟人般的微笑,不由在她心里引起了同情。
庭审开始,罗伯特被控谋杀,而被告方要进行无罪辩护。在这场看似辩方毫无胜算的较量中,德尔斯特家雇用的两位律师打出了一套异常精彩的“组合拳”。首先强调罗伯特是仁爱之人并且对前妻怀有极深的感情,即使在潜逃中也时刻把他们的结婚照带在身边;第二,将他的逃跑归咎于检察官珍宁·皮洛为了个人野心而选择一个富豪穷追猛打以赚取政治资本,这一点非常容易赢得大众的同情;接下来,渲染罗伯特装扮成女人的弱势心理,与受害人莫里斯成为好朋友,而后者由于精神不稳定时常到他的公寓持枪威胁,于是在一次受害者首先开枪的威胁中,罗伯特出于自卫夺枪走火而导致受害者死亡;分尸之举则被解释为受惊吓后的精神短暂失常行为,罗伯特甚至平静地面对着大众说出:“我没有杀我的朋友,我只是肢解了他的尸体。”
辩护律师最关键的陈词是这段话:“这件案子的重点不在莫里斯·布莱克死后他的尸体发生了什么,不在于罗伯特·德尔斯特对他的尸体做了什么,各位应当关注的重点在于莫里斯·布莱克是怎样死去的。”而莫里斯的死因,辩方坚持是由于自卫,而本着“合理怀疑”的原则,否决自卫应当由控方提出证据,而控方恰恰没有证据来否认自卫的可能性。
结果,陪审团判定谋杀罪名不成立,罗伯特被当庭释放。
人生反转剧:自投罗网的灾星
罗伯特一生中最罪证确凿的屠杀,凭借司法制度的优越性,以强大的律师团逃过制裁,舆论一片哗然。各种报纸在头版头条对他冷嘲热讽;各种脱口秀、模仿秀一拥而上,极尽挖苦之能事。导演安德鲁·杰瑞克奇拍了一部充满黑色质感的电影《所有美好的东西》,于2010年上映。
当社会在大张旗鼓地议论和揣测着这个传奇人物的时候,罗伯特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却主动要求电影制片人为自己做一个访谈。作为长期关注此事并因此拍出一部电影的人,导演安德鲁·杰瑞克奇立刻带领团队开始了工作。
在第一次采访罗伯特的镜头中,他一头银丝,安静而瘦弱,甚至有一丝优雅和无辜。安德鲁就三十年来的一切——从幼年时代的生活变故、到三次案件的过程,许多环节甚至细微的心理状态都逐一向罗伯特求证。镜头前的罗伯特说话慢条斯理,却十分详尽,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他只是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但在采访的间隙,罗伯特流露出一个怪癖,他略显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我不是故意说谎,我只是犯了个错误。”连律师的制止他都满不在乎。或许正是这个习惯,使《纽约灾星》成为迄今为止最诡异也最吸引人的纪录片,也改变了他本人的命运。
除了与罗伯特本人进行细致的对话外,导演和团队还走访了与案件相关的所有人——警察、检察官、被害者的家人、朋友、德尔斯特家族的人……导演原本是想用镜头记录当下与相关当事人的访谈,然后结合新闻素材、剪报和故事重现的方法,让观众去思考背后的真相。但实际上,在拍摄过程中,导演和团队已经很难保持完全客观的心态,而是不自觉地担起了探寻真相的使命。
最具突破性的证据来自苏珊·伯曼的继子。他提供了一封罗伯特写给苏珊的信,信封上的笔迹与苏珊被杀前一天警方收到的那封信的笔迹一模一样,连拼写错误都一样。
安德鲁获得了洛杉矶警方一直想要的东西,他决定在将这件证据呈交警方之前,再约罗伯特进行一次采访,将这封信摆在他的面前,拍下他的反应。
这次采访很艰难。罗伯特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多次拒绝。但因为弟弟的控告,需要片方帮忙,所以罗伯特接下了这个死亡采访,而且没有带律师。当安德鲁拿出他写给苏珊与警察局的信这个重磅炸弹时,他用双手捂住了脸颊。但罗伯特没有从自己的角度去谈论,而是用极为客观理性的语气表示,这东西交给警察的话他们就会用来对付他,但他坚定而平静地承认给苏珊的信是他写的,但给警察的信不是。
导演安德鲁在将信拿给罗伯特的时候,手一直在颤抖,但他并没有得到期待的结果,罗伯特起身去了卫生间,采访结束了。
接下来,制作团队开始整理海量素材,以对罗伯特的采访为主线,糅合之前刑侦过程中各种照片、录音、口述、影像记录,剪辑成六集纪录片,工作耗时近两年。当制作团队的一位新人在熟悉素材时,发现了卫生间里忘关话筒的罗伯特的惊人之语。
纪录片播出的时候,影片和现实的时间轴交汇到一起。2015年3月14日,最后一集播出的前一天,罗伯特在路易斯安那州被捕,而影片最后一集的最后一分钟,罗伯特带着话筒走进卫生间,采访现场的灯一盏盏熄灭,话筒里传来罗伯特的喃喃自语:
就这样
你被抓住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到底干了什么
当然是把他们都杀了
悬疑仍未结束:等待后续新闻
影片的最后两集提出新证据和最后一分钟罗伯特令人毛骨悚然的自语,令之前他在采访中的那种平静显得异常诡异。
尽管笔迹相同的两封信是否足以作为起诉罗伯特谋杀苏珊·伯曼的证据还不得而知,罗伯特最后的自语也完全可以有其他的解释。制作团队在剪辑过程中已不可避免地代入了主观因素。为了最佳观赏效果,纪录片的剪辑整体导向罗伯特七岁那个夜晚的悲剧导致他成为一个自大冷血、为所欲为的杀人狂魔,主动拍这部纪录片似乎是他想靠着自己的聪明智慧再次逃脱干系,顺便嘲讽一下全世界,但不料被逮个正着。十足的戏剧效果。
纪录片的拍摄无疑对案件起着巨大的推波助澜作用,也达到了引起广泛关注的效果。影片丰富的内容、涉及的各色人物值得引发无穷无尽的讨论和推测。
但是,罗伯特·德尔斯特在路易斯安那州被捕的原因是携带枪支和大麻。据说他当时身上持有一堆假证件被怀疑准备逃往古巴。法庭以“潜逃风险”为由拒绝他被保释,虽然更多可能和他有关的陈年旧案被翻了出来,但是谁也不知道警方调查到了什么程度。而这部纪录片的团队也还在继续拍摄,这个堪称传奇性的事件也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