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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儿女(四)

2016-12-05杨世运

传记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专号鹤鸣铁山

文 杨世运

“孤岛”儿女(四)

文杨世运

谨以此作品

献给为拯救国难而献出青春和热血的中华优秀儿女们!

【长篇纪实文学】

第六章 青春的对话

苹如为郁伯伯和父亲担忧,而想起自己的处境,心里也像压着一块石头。她多想掀开这块石头啊,她有太多的心里话需要向人倾诉,可是这个能听她吐露心曲的人是谁呢?

她不可以向父母诉苦,因为中统局的纪律不允许,况且父母心中的苦水也已经太多了,她不能叫他们天天为女儿操心。她也不能够和她的单线联络人齐纪忠谈心,因为他只是一个联络人,而不是可以交心的朋友。父亲曾对苹如说过一句话,特别有哲理。父亲说,朋友是每个人的私有财富,因为朋友是可以由自己选择的。中统局的上海秘密组织安排齐纪忠担任郑苹如的单线联络人兼行动指挥人,她无法选择,但是她有权不选择齐纪忠成为她的朋友。她尊重齐先生,服从齐先生的命令,但是她在私人感情上始终与齐先生远远保持着距离。齐先生虽然才30多岁,但已是经历非常丰富的老情报人员了。他聪明过人,口齿伶俐,说起话来慷慨激昂,引经据典,能给人带来鼓励和信心。他知识广博,思维敏捷,陈而立先生曾夸奖他是个难得的人才,苹如也同意陈先生的评价。但是,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她总不愿太接近齐先生。她觉得齐先生身上有一种她不喜欢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她说不上来。当然,这并不影响她在工作上对齐先生的服从,她知道,感情是不该支配理智的。

每想到齐先生,苹如就不免会联想到周鹤鸣。拿鹤鸣同齐先生相比,优劣顿觉分明。鹤鸣有太多的地方与苹如的哥哥海澄相像。见到鹤鸣,苹如就如见到亲兄长,没有生疏感。多盼望能再和鹤鸣促膝谈心啊,可是他如今远在美国,一去就没了消息……

苹如便又想起另一个年轻人——鹤鸣的表弟郑铁山。铁山虽然只到过郑家两次,并且两次来停留的时间都很短,但给全家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父母亲常提到他。父亲说,铁山自己说他没读过书,但看得出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母亲夸铁山做事勤劳,看他的两只手,都积了老茧。苹如则喜欢他认真倾听别人说话时的神情,像一个对老师十分尊敬的小学生。

不知不觉间,苹如脚下一直沿着浙江路往南行驶的自行车在十字路口往西一拐,来到了福州路上。郑铁山第二次到苹如家时,曾对苹如说过,如果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出力的,一定要通知他。他把自己的联络地点告诉了郑苹如。他说,在福州路与云南路的交接处,有一家很显眼的百货店,店牌上写的是“九九百货”四个金晃晃的大字。在这家百货店隔壁,有一爿不起眼的低矮的门面,是一家卖开水的“老虎灶”灶堂。灶堂的门两侧悬挂有两块长木牌,木牌上写有上海的老虎灶共用的对联,已被烟灰熏得字迹模糊,写的是“灶形原类虎,水势宛喷龙”。灶堂的老板是一位年过60岁的老太太,姓胡。见到胡奶奶,她能帮忙叫来郑铁山。

“胡奶奶会托人去叫我,但是你必须先给她说两句话。”郑铁山当时交代说。

“我说两句什么话?”

“你对她说,七奶奶,我是郑二娃的亲戚,家里有事找他。就这两句,别的莫说。”

“为什么说了这两句她就去找你?”

“因为除了我的至亲亲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我的乳名叫郑二娃,只知我叫郑铁山。还有,也只有我才把胡奶奶喊作七奶奶。”

“哦,我明白了,我道出了‘七奶奶’和‘郑二娃’这两个特别的称呼,她就相信我是你的至亲,对我特别照顾了?”

“对,是这样。”

远远地望去,果然在两路交接处有一家“九九百货”店,门面朝着云南路。百货店隔壁,也正是一家老虎灶堂,60余岁的胡奶奶正在灶前忙碌。

胡奶奶先开口了:“这位妹妹,你找谁?”

郑苹如忙答:“七奶奶您好!我找郑二娃,我是他的亲戚。”

特别的称呼果然有特别的效果,七奶奶的脸上立即有了笑意:“哦,你是二娃亲戚呀,快坐,先坐下喝茶。”然后转身,对一位年龄与郑铁山不相上下的小伙子吩咐道:“阿贵,你快把这两瓶开水给梁老板家送去,顺便把郑二娃叫来,就说七奶奶这里有亲戚来了。”

两盏茶的功夫过去,郑铁山果然来了。一见是苹如来访,他喜出望外,对胡奶奶说道:“七奶奶,她是我表哥的亲戚,我想带她出去走走。”

七奶奶回答:“去吧,顺便到五马路明井坊杜夫人家走一趟,把她托我买的这包常州白茶带给她。”

郑苹如并不知道,七奶奶经营的老虎灶,还有明井坊杜夫人家,都是共产党情报机关的秘密联络点。共产党情报工作的最大特点也是最大优势便是充分依靠群众,因此,情报人员走到哪里都能得到帮助,如鱼得水。

五马路离福州路并不远。明井坊是一条又窄又长的弄堂,弄堂最深处有一口水井。苹如望了一眼井底,清澈的井水映出蓝天。难怪这里叫明井坊。

杜夫人的家独门独院。院子不大,但是生意盎然,左边有一棵石榴树,右边有一棵桂花树,当间,在一张石桌、两张石凳的上方,是一棚铺满了青枝绿叶的葡萄架。

杜夫人年纪40岁左右,穿一件月白色旗袍,面容和蔼。她接过茶叶,再三感谢胡阿婆,也感谢郑铁山。

郑铁山向杜夫人介绍郑苹如:“这是我亲戚。”

杜夫人说:“你们二位来得正好,帮我看一会儿家。我女儿正在住院,我要去看看她。可是这些日子我们弄堂里经常有小偷翻墙,我就是锁了房门也不安全。”

“你放心去吧,杜阿姨,”郑铁山应道,“我和我亲戚就在院子里葡萄架下说说话,等你回来。”

“那好那好,我若回来得迟,客厅茶几上有饼干,你俩充充饥。”

杜夫人走了,随手关严小院的铁门。

二人在葡萄架下落座,铁山说:“我的生日比你还早一个月,但我还是称你为郑姐吧。其实,我心里也有许多话,想有机会对你说说。”

苹如莞尔一笑:“为什么要用‘其实’ 和‘也有’这两个词?”

“因为我想,你一定也有话要对我说。”

“你心里的话,也希望有倾诉对象?”

“是的,说给值得信赖的人听。”

“我是你可信赖的人?”

“是的。”

“为什么?”

“鹤鸣大哥告诉过我,我应当信任你,就像信任他。”

“他现在还好吗?为什么一去无音讯?”

“隔着千山万水,鸿雁传书太难了。但是,他一定也像我们挂念他一样挂念着我们……”

“铁山,我今天见到的你,和前两次在我家见到的你,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

“前两次到我家的郑铁山,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大孩子。现在坐在我面前的郑铁山,谈吐不像没进过学堂。”

“是的,我读过书,读到了初中三年级。”

“你是中学生?什么原因辍学?”

“偌大一个中国,现在哪里还能安放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俩同病相怜,只不过我比你晚几年失学。日本兵占领上海之前,我是上海法政大学的学生。”

“可是现在,多少校园成了日本的兵营!”

“你能读书读到中学,谁供应你?”

“我父亲。”

“你父亲?一个农民父亲供儿子读书,多么不易。”

“郑姐,我实言告诉你,我父亲是大学老师。”

“大学老师?”

“我的家在四川省的永川县城,那儿离重庆不远。我们家是有名的中医世家,特别是我的爷爷,医术超群,心地善良,被人们赞为华陀再世。”

“老人家还健在吗?”

“去世了,同我父亲在同一年……”

“你父亲?”

“我爷爷有三个儿子,我父亲是老三。我爷爷教我大伯和二伯学中医,父子三人行医开药店,全力以赴供我父亲读书。我父亲不负重望,从小学到中学,一路成绩优秀。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北京大学,这一年我父亲将满20周岁,像我现在一样大。我们家双喜临门。”

“还有一桩什么喜事?”

“新婚之喜,我的母亲进了郑家的门。”

“的确是双喜临门。”

“我是我父母唯一的孩子,我出生时,父亲大学还没毕业。”

“你父亲大学毕业后回到四川工作?”

“不,他被分配到了东北教书。”

“东北,哪一所学校?”

“东北大学。”

“我知道这所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学,它是为了抵抗日本人的文化侵略,由东北爱国人士发起筹建,1923年春天正式开学。”

“我父亲就是‘东大’第一批教师当中的一员。在这第一批教师中,有位音乐老师是我父亲的好朋友,名叫阎绍璩。就是他,在后来的流亡途中,为光未然的诗篇《五月的鲜花》谱写了歌曲。”

“我喜欢这支催人泪下的歌曲,我参加宣传抗日的演讲会,不止一次唱过它。”

“‘九一八’事变爆发,沈阳城失陷后的第三天,日本的‘公学堂’堂长就窜到东北大学,以提供资金为诱饵,逼迫‘东大’继续上课。全校师生不愿做奴隶,踏上了流亡之路。历史会牢牢记住,东北大学是东北的第一所流亡大学……”

“中国为什么会有如此悲惨的历史?”

“东北大学当时的校长由张学良少帅亲自兼任,他关心‘东大’的生存。‘东大’先是迁到了北平,但是北平也放不下安静的课桌,不得不继续流亡,先是到西安,接着到四川省的三台县。”

“你父亲也随学校回到了四川老家?”

“我的父亲没能活着回川。日本兵连禽畜都不如,他们的飞机居然追着流亡的人群狂轰滥炸!自‘九一八’事变后,我们家一直得不到我父亲的消息,更没再收到过他寄来的钱。直到‘东大’迁入了四川,我爷爷到三台县寻子,才知道,我父亲早被日本飞机炸死了!我爷爷回到家一病不起,没过几天,他也走了!走的时候,他,他……”

“铁山,你别说了!”

郑铁山知道,此时他的两汪泪水已在眼眶内打转。他咬紧牙关,抬头望天,坚决不让泪水夺眶而出。这点点滴滴的热泪应当流回去,流向心田。

苹如本来是想找一位朋友吐吐苦水的,现在才知道,还有比她命运更苦的人。

铁山转换了话题:“郑姐,我非常敬重你!”

“敬重我?我怎么能担得起这‘敬重’二字?”

“我真的是敬重你。鹤鸣大哥曾对我说过,山河破碎,满目疮痍,你就像是一位在寒夜里划亮火柴的小姑娘。”

“谢谢鹤鸣大哥对我这样的评价,可是我手中的火柴光亮太微弱,无力驱散刺骨的寒冷……”

“不,你手中的火柴已经变成了一只火把!”

“你太夸奖我了!”

“这不是夸奖,是我和鹤鸣大哥的由衷之言。‘九一八’事变那一年你才12岁,你就随学校老师一起走上街头游行,呼吁全民抗战。后来的几年,你参加抗日宣传,发表演讲,还到医院向抗日战士献血。前年,日本兵占领了上海,大批难民逃进租界,没有任何人动员你,你参加了对难民的安置工作……”

“难民们实在太可怜了!战火一起,日本兵所到之处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光是南市区,就有几千户人家的房屋被日本人烧成灰烬。老百姓们手无寸铁,怎挡得住日本兵的飞机大炮?只几天的时间,从四面八方逃进租界的难民就有一百多万人,状况太悲惨了!”

“我也目睹了一幅幅令人心碎的难民图,多少人露宿街头,又有多少人冻饿而死……”

“租界内的中国人,尽一切努力帮助难民,医生,商人,知识分子,普通百姓,大家联合起来,迅速成立‘难民工作委员会’,千方百计在各处设立难民收容所。寺庙里也安置了难民,玉佛寺安置了四千多人,静安寺安置了五百多人。我只是做了一些简单的事情,为难民们引路,给他们送饭送水。”

“如果说这些事是简单的事,可是谁能预料,今后还会有什么艰难危险的担子,会压在你柔弱的肩膀上呢?”

“铁山,你为什么实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不是突然想到。郑姐,你听过这么一句外国谚语吗?”

“什么谚语?”

“战争,让女人走开。我把这句话改作‘战争,让母亲和姐妹们走开’!我心里每念着这句话,就想到一本画报。”

“哪一本画报?”

“你最熟悉的一本画报。”

“你是说《良友画报》?”

“是的,《良友画报》,我保存了前年的三期抗日专号,是鹤鸣大哥送给我的。第一期专号,封面上登的是你的大幅照片。郑姐,你想没想过,为什么画报社的编辑要选用你的照片作抗日专号第一期的封面?”

“那只是一次偶然的巧合。前年端阳节,是我18周岁生日,母亲对我说,十八岁,你成人了,应当照一张相作纪念。我母亲亲手为我缝制了新衣,又带我到理发厅做了头发。还替我化了个淡妆,带我到耀华照相馆,照了那张相片。”

“郑姐,我想知道你的这张照片是怎样成了《良友画报》的封面,为什么你说是偶然的巧合?”

“你听说过郑振铎这个名字吗?”

“郑振铎?他是令人尊敬的爱国人士,担任过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现在又创办了《救亡日报》。《良友画报》的封面和他有关?”

“是的。他老家在福建,但是出生在浙江省永嘉县,和我父亲也算得上是老乡,又都姓郑。他虽然比我父亲年轻十岁左右,但两个人是忘年交。前年的7月9日,芦沟桥事变发生的第三天傍晚,郑叔叔来到我们家,无意之间发现了我的生日照片,击掌说,好好好,就这一张最合适!”

“他在为谁寻找照片?”

“为良友画报社。画报社的一位编辑名叫马国良,是郑振铎叔叔的朋友。七七事变的消息刚刚传到良友画报社,全体编辑心情悲愤,立即组织稿件,要办一期抗日专号。编委们决定,专号的封面用一幅中国年轻姑娘的照片。编辑室预选了几张,都不十分满意,马国良编辑就请郑叔叔帮他们寻找照片。”

“我明白了,《良友画报》的封面照,是郑振铎先生提供的。”

“是的。”

“郑姐你想没想过,第一期抗日专号的封面,编委们为什么决定选用一张女青年的照片?”

“为什么?”

“这一期画报,几乎每一页的图文我都熟记于心。翻开封面,扉页是一张全版的大照片。”

“是的,画面是芦沟桥,桥头挺立着一位守桥的中国士兵。”

“画报的内文,报道了我国军队奋起反抗的事迹,一幅幅将士的雄姿出现在画报上,有守卫苑平城的第29军军长宋哲元,有旅长吉星文,有参谋徐庭玑和先锋连连长高长森……”

“还有浑身血迹的营长金振中,身负重伤仍不下火线。”

“这些被炮火熏黑了军装的铁血男儿,有一个共同的志愿,要保卫我们的国土,保卫我们的母亲和姐妹!多么激励人心的抗日专号啊,良友画报社的全体人员,包括印刷厂的工人,日夜加班工作,7月15日这天,抗日专号发行到读者手中,供不应求,又加印了两次。日本人恨透了这本刊物,他们派特务闯进报馆,又打人又砸印刷机。画报社的员工们转移报馆地址,又在香港设立分社,再接再厉,又连续出了两期抗日专号。如果拿这后两期的抗日专号封面和第一期的封面作比较,画报社编辑们的用意,就更加寓意深刻!”

“是吗?”

“第一期抗日专号的封面,是你,一位中国青春少女。而第二期、第三期专号的封面人物,则是两位一身戎装的男子汉。他们是谁?”

“第二期封面人物是蒋中正委员长,他正在抗日前线视察,腰佩手枪,胸前挂着望远镜。”

“第三期封面人物,也是一位抗日将军。”

“他是冯玉祥将军,目视前方,我们仿佛能听到他胸中的怒号:还我河山!”

“铁山,你对《良友画报》这三期封面的理解,我现在似乎也悟出一些道理了……”

“《良友画报》的编辑们,他们在号召全中国的铁血男儿们,快快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保卫我们的神圣领土不被践踏,保卫我们的母亲不被残害,保卫我们的像春天一样美丽的姐妹们不被凌辱!”

“是的,但是现在我们的国家实在是太贫弱了,国势也实在太危险了!光靠男儿们的流血战斗已经不足以拯救奄奄一息的中华大地,妇女们,甚至儿童们,不得不也走上前线。”

“这,太悲哀了!”

“只要我们的国家能浴火重生,姐妹们就是做出多大的牺性,也是值得的。”

“话虽这么说,但是我们这些理当身肩责任的男儿们,为什么不尽力保护我们的母亲姐妹们不受伤害?为什么要让她们走在前面为我们挡子弹?”

“铁山,你怎么想到了‘挡子弹’?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我只是为你的安全担忧,害怕出现不测。”

“你放心,我不会出事的。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会处处小心。”

“但愿一切平安,我祈求上帝保佑你!”

“你也信上帝?”

“穷国穷民,人在无助的时候最渴望一切公正万能的神灵都是真实存在的,愿上帝,愿真主,愿佛祖,还有观音菩萨、三皇五帝都睁开眼,佑我中华善良民族!”

这一次交谈,使郑苹如发现了另外一个郑铁山,同时也让她觉得身上似乎增添了力量。分手时,铁山再次叮嘱郑姐,有什么难事一定要及时告知,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

回家的路上,郑苹如反复回味郑铁山的叮嘱,眼前便出现七奶奶、阿贵、杜夫人的身影。仿佛,他们不只是三个人,而是很多很多,此刻正走在自己的身边。

第七章 金宝花园

佘爱珍的舌头太长了,也没给鲁婉英打声招呼,就跑到干爹冀老爷子家,把鲁婉英院子里如何来了个表弟,鲁婉英又如何喜欢表弟照顾表弟,不仅添油加醋并且添红加绿地全告诉了干爹干妈。干爹、干妈都来了兴趣,一次次捎话给鲁婉英:“老七,把我们的七女婿带来,让我们过过眼!”

鲁婉英从心里恨死了长舌妇佘爱珍,但她又怎敢得罪冀墨清这个老爷子?

在上海滩青帮中,冀墨清是赫赫有名的“野佬”。只因他发财的路子野,不走白道走黑道。他经营的生意是赌场、烟馆、舞厅,还有妓院。他手下的马仔也野,心狠手辣。他不要他的马仔会识字,只要他们敢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比如佘爱珍的男人吴四宝,就是冀老爷子最赏识的马仔之一。吴四宝给冀老爷子的赌场抱过桩脚,也当过冀老爷子的司机兼保镖。如今吴四宝飞黄腾达当上了大官,也全仗了冀老爷子的举荐。吴四宝被人们称为“杀人魔王”,手段凶狠,还在他尚未混出头的时候,就是他家那一片居民区的一霸,如果谁家孩子哭闹,只要大人说一声“吴四宝来了”,那孩子便立即心惊禁声。

冀老爷子要见干女婿周鹤鸣,鲁婉英不敢说声“不”字。但是周鹤鸣却不愿去,每回鲁婉英动员他,他总是回答:“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不去也罢。”

鲁婉英也理解鹤鸣的心情。她知道,鹤鸣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又读过洋学堂,岂肯随便趋炎附势?其实她从内心也喜欢鹤鸣的这种禀性,因此也更看重他。但是,权衡利害关系,冀老爷子可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这可该咋办?鲁婉英不得不求助郑铁山,让铁山帮她劝说鹤鸣。

佘爱珍又来了,一进院子两只眼睛就嘀溜溜四处乱转,酸溜溜地问鲁婉英:“七妹,你的白马王子呢?咋又没在家?是不是见我一来,你就赶忙把他藏起来了?”

鲁婉英回答:“谁敢在你四姐面前玩藏猫猫?鹤鸣他不在家,小茶壶陪他到城隍庙逛庙会去了。”

“七妹,你对你鹤鸣这么好,巴心巴肝,就不怕他被人抢跑了?”

“谁敢抢他?谁动他一指头,我就跟谁玩命!”

“那我要是想动动他呢?”

“你?你敢吗?”

“我怎么不敢?”

“就算你有天大的胆,我量你也不敢伸指头!”

“为啥?”

“为啥,你想想为啥?你若敢在我的男人身上动心思,那就别怪七妹我不客气了,我就只把你和胡大文人的事稍稍给你家四宝透露一点点,看看四宝这个活阎王咋样收拾你们!”

“七妹,我只不过给你说句笑话,你就当真了?还不快请我上楼喝茶,我今天来见你有正事!”

佘爱珍确实不是来闲玩耍,她是来代冀老爷子家送大红请帖,说道:“干爹这回过七十大寿,可是一桩大喜事,连日本的高官也要送贺礼祝寿。你可得睁大眼睛把请帖看清楚了,上面写着你和你的白马王子两个人的名字,到时候,你若不把你的周鹤鸣带去,那你就别怨我,我可要下手把他抢走了!”

“叫你别说笑你又说笑,谁说我家鹤鸣不去?鹤鸣早答应我了,抽空一起进金宝花园去拜望干爹干娘,现在又遇上干爹的大寿日,我们两口子就更要一同前去了。”

“那好,我走了,去给干爹回话。”

“急什么呀,再坐一会,茶还没喝上二道呢!”

“好,坐一会就坐一会。关紧了你闺房门,我们姊妹俩说几句知己话。”

“有啥知己话你尽管说,你放心,我这里是最保密最安全的地方。”

“七妹,你实话对我说,胡兰成这些日子是不是常来?”

“四姐,你问这干啥?”

“我是在关心他,我怕他睡了不干净的女人。”

“你放心,不干净的他不会要,他挑剔得很!”

“这么说他是常来了?”

“不不不,他也不是常来……”

“唉,你也就别瞒我了,难怪人家背地里都说他是‘大众情人’,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一点儿也不专情!”

“他不是对你也很好吗?”

“是他对我好,还是我对他好?他结过三次婚,现在又有一妻一妾,还拖儿带女,我瞒着我家四宝对他好,恨不得把心都扒给他,他怎么还要睡妓女?他就是一条狗,我也该把他的心给焐暖和了呀!”

“四姐你别生气,他最近一些日子,确实来得不多了。”

“七妹,我求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千万要答应我!”

“啥事?你尽管说。”

“我和胡兰成的事,你一定要替我守口如瓶,万万不可向我家四宝走露一丝半毫风声!”

“那当然,这还用你交代?”

“哼哼哼……”

“四姐你是怎么了?是在哭还是在笑?”

“我是在笑,笑我家的四宝是个冤大头,戴绿帽子了自己不仅不知道,还说胡兰成是他最佩服的大文人,对胡兰成总是笑脸相迎。胡兰成也真会演戏,在四宝面前彬彬有礼,之乎者也装出个正人君子架势。还给四宝取了个字叫‘云甫’。现在,就连日本人也知道四宝的官名叫‘云甫’。好听不好听?”

“好听,当然比四宝好听多了!”

冀老爷子要过大寿,特意叫佘爱珍来送请帖,如果鹤鸣还是不同意进冀家的门,那可怎么办?

终于等到鹤鸣和铁山逛完庙会回来,鲁婉英先见铁山,把请帖拿给他看,叫铁山一定要好好地耐心劝说鹤鸣。

铁山进了鹤鸣的书房,鲁婉英在闺房里焦急等待。谢天谢地,铁山带来了好消息:鹤鸣说,既然人家送来了请帖,拒之实在无礼,那就去一趟吧。

鲁婉英乐不可支,赶紧出门,去给鹤鸣买了一套新西装和一双新皮鞋。

第二天,冒着大雨,鲁婉英特意乘黄包车到教堂街的西式理发厅烫了烫头发。

第三天就是冀老爷子的大寿日。这一天是民国二十八年,公历1939年的8月29日。

其实,就在昨天,日本人和汪精卫政府的高官们,已经为冀老爷子祝贺过一次生日了。不过昨天的祝寿是掩人耳目的假戏码,今天的寿庆才是真场面。

昨天,1939年8月28日,对于汪精卫政府来说,是一个“划时代的伟大日子”。经过了长时间的筹备,汪精卫公开表明与重庆的国民党及国民政府分庭抗礼的“中国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特工总部的大礼堂召开。大会明确地宣布“亲日反共,和平建国”的方针。为了防止抗日分子冲击会场,特工总部的全体人员倾巢出动严加防范,并且在76号大门外演出了一场假戏。假戏的道具是一个祝寿的大花篮,寿带上写的是冀墨清的大名。前来参加“六大”的要员,除了汪精卫、周佛海、陈公博、丁默、林柏生等“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外,还有一大堆委员、候补委员(其中有陈璧君、李士群、胡兰成等)。他们都假装是来给冀墨清祝寿,有的抬花篮,有的拎着寿礼,装模作样迈着八字步走进76号大门,然后才加快脚步进入会场。

献给冀墨清的生日花篮像哨兵,一溜摆放在特工总部黑洞洞的大铁门外,为“六大”作掩护。不料天公不作美,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天而下,把一只只花篮都浇成了落汤鸡。

今天正式大摆寿宴,日本人和汪政府都特意给冀老爷子家送来新花篮。

祝寿自有祝寿的规矩,最先来见老寿星的,当然是日本高官和政府要员,他们都很忙,来和冀老爷子见过面,表示过祝贺,就随即离去。随后而来的则都是必须留下来喝喜酒的人,他们之中也有高官要员,但是因为与冀老爷子关系非同一般,因此不能早退,例如丁默、李士群,还有胡兰成等人。

鲁婉英领着周鹤鸣来到冀老爷子家,正巧在大门外同吴四宝、佘爱珍两口子相遇。佘爱珍扬声招呼:“哟,七妹,终于把白马王子带来了!”鲁婉英忙向鹤鸣介绍:“这是我四姐佘爱珍,这是我四姐夫云甫先生……”

“去去去,什么他妈的云甫?”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吴四宝打断了鲁婉英的话头,“云甫雨甫,这文诌诌的名字叫起来太别扭了,你还是叫我四宝好了,又不是外人!”接着用下巴指一指周鹤鸣,问道:“七妹子,这是不是我的妹夫?”

鲁婉英只顾点头。

吴四宝咧开大嘴巴哈哈大笑:“好,好!爱珍,你替我把七妹踢两脚!”

鲁婉英不解:“你叫四姐踢我干什么?我又没得罪你!”

吴四宝回答:“亏你也是江湖上的人,连这都不懂?踢你两脚,就如放了‘二踢脚’的大红鞭炮,恭喜你呀!”

“那四姐你就踢吧,轻一点儿!”

“不能轻,踢得越重财喜越重!”

“好,那你就用劲踢,多踢几脚!”

冀老爷子家的院子真大,面积盖过半座小县城,里三层,外三层。四个人说说笑笑来到正堂门外,吴四宝对鲁婉英说:“论资排队,先大后小,我和爱珍先进去拜寿,你俩在堂外等一等。”

冀老爷子正端坐在神桌前的太师椅上,远看像一尊泥塑的判官。不过这尊判官身体太瘦,只剩下皮包骨头,两只眼睛却是亮得吓人,像鬼火在一闪一闪。他的身旁坐着他的夫人金宝,身形和丈夫适成鲜明对照,一身肥肉。佘爱珍曾对鲁婉英这样形容过金宝师娘的福态相:脑袋像金元宝,肚皮像弥勒佛。

吴四宝一进屋,便“扑通”一声跪地,接着又是“咚!咚!咚!”三声,连磕三个响头,嘴里念叨着:“干爹干娘在上,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佘爱珍也单膝而跪,磕完头仍不起身。

“起来吧!”冀老爷子发话。接着金宝师娘吩咐道:“先去歇着,听戏喝茶打牌自便,叫下人们好生伺候着。”

佘爱珍诺诺点头,趋身向冀老爷子禀报道:“干爹,鲁老七来了,把她的男人也带来了。”

“叫什么名字呀?我忘了。”老爷子拖着长声,但仍透着森严。

“姓周,叫周鹤鸣。”

“听你说过,是个书生?”

“是,是个大学生。”

“哦?还是个大学生?”金宝师娘插话,“老七可真有艳福!”

冀老爷子冰冷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好,好呀,这么多年来,我脚底下的后生子们都是些不识字的白丁,你却是个女中秀才,读过初中。现在又有了个大学生,我脸上也添光彩呀!”

“干爹,七妹是沾了您老人家的光,没有您哪有她?”

“你去喊他们两口子进来,告诉他们,鹤鸣是个读书人,就不用下跪行帮中的大礼,拱手作揖就行了!”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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