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敬频:窑变的艺术人生
2016-12-03沈嘉禄
沈嘉禄
罗敬频:窑变的艺术人生
沈嘉禄
申窑的单色釉瓷器
申窑,一度成为上海文化人和陶瓷爱好者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在一番喧腾过后似乎陷入了沉寂。甚至有朋友问罗敬频:在上海产业转型、创新发展的历史大变革中,有没有必要再搞一个可能对环境造成污染的陶瓷产业?
罗敬频理直气壮地回答:这其实不是一个单纯的产业问题,而是创新的问题。上海确实没有必要搞大规模的陶瓷产业,这个地方本来就缺少陶瓷材料,但作为艺术创新,当代陶艺不能缺席。
似乎注定要与陶瓷发生亲密关系,罗敬频出生的地方就在青浦赵巷,那里有个崧泽村,六千年前生活着上海最早的一批先民。数十年来,考古人员从遗址中挖掘出大量的印纹硬陶和原始瓷器,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彩绘陶豆、釜形红陶鼎、黑陶刻纹盖罐、灰陶人头瓶等,都极其浪漫地书写着中国陶瓷史的华丽序篇。作为崧泽人的后代,罗敬频似乎对线条和色彩特别敏感,从小就爱涂鸦,爱捏泥巴。在建筑工地上用砖头堆出怪里怪气的房子,他后来师从吴颐人等书画篆刻家,
练就了相当扎实的童子功。少时家庭条件困难,为了购买一本陈巨来的印谱,他要向三个同学借钱。从师范学校毕业后,他先在青浦教书,放学后回到办公室就拿起刻刀,凑在灯下刻啊刻啊,刻得满手血泡,却也乐此不疲。1988年,罗敬频调入青浦画院,成了一名专业画师。但不久他又毅然下海,在房地产业掘到了第一桶金,后来又涉足景观工程,自小积累起来的艺术素提升了他的竞争力。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与俞晓夫、黄阿忠等画家一起到景德镇画瓷烧窑,看着瓷器出窑后,上面清晰地留下一道道笔触,他激动得手舞足蹈,由是萌发“玩一把”当代陶艺的念头。
《莲动下渔舟》马小娟/作
2001年,罗敬频在嘉定江桥工业园区内租下一个1000平方米的旧车间,建起了一个陶瓷作坊,名为申窑,这在陶瓷产业一片空白的上海引起了一番轰动。他与俞晓夫、黄阿忠、马小娟、石禅等数位画家签约,再从景德镇请来富有经验的老师傅制坯、烧窑。每个器型都是罗敬频、画家、师傅一起共同研究设计的,从传统样式中脱颖而出,加载了当代造型艺术的语言,而画家落下的线条与色块则别有一番韵味,有文人画的气息,更有当代绘画的审美追求,与景德
镇的瓷器迥异。这里的瓶或碗,无论多么庞大,都由手工拉坯而成,从而保证画家可获得很踏实的手工感。釉面处理也以釉中彩、釉下彩居多,极少釉上彩。
玩过陶艺的人都知道,烧窑的“临门一脚”,靠的是“上帝之手”。在高达1300度的窑室气氛中,器型的完整、釉料的流淌与还原,这一切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就是这个未知数,构成了陶艺的无限魅力,对艺术家形成难以抵挡的诱惑,也对申窑形成一次次挑战。
烈火熊熊之中,申窑获得了成功。
这个成功包括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在艺术创新上,签约画家创作出一大批具有现代审美理想的陶艺作品,使油画、国画的表现技法在陶瓷上获得了全新效果。第二层面在文化影响力上,申窑的作品一面世即令中国陶艺界耳目一新,震动不小,连景德镇的陶艺家也不得不信服,也从中获得诸多启发。之后,申窑连续多年将新作品送展上海艺博会,成为人们围观的亮点。
《彩荷游鱼图》(右图)石禅/作
上海有许多陶瓷爱好者,申窑在上海的外环线以外,交通不便,但没能阻挡他们追逐瓷土与窑火的脚步,每当节假日,就会有许多人寻到申窑,一玩就是两三天,待自己画的瓶子、盘子出窑时,欣喜若狂地捧在怀里,惊呼连连。特别是长年被困在教室里青少年,在这里实实在在地认识了从一团泥土最终变为一个瓶子的奇妙过程,体会到了中国作为陶瓷母国的荣耀。
《硕果图》陈家泠/作
2005年,罗敬频策划主办了面向青少年的中法两国陶艺交流活动,为中法文化年增添了一个全新的、体验式的、也是非常接地气的项目,为此法国政府授予他“法兰西共和国荣誉勋章/中法文化交流年特别奖”,并邀请他赴法国举办申窑作品展,将上海的当代陶艺推向世界。在上海,此前有两位文化界人士获得此项殊荣,一位是巴金,另一位是王安忆。
这一切都呈现出良好的走势,罗敬频春风得意马蹄疾,顺势将申窑的影响力推向北京,在雍和宫西侧的书院胡同18号一个四合院里建立“申窑北京”,将当代陶艺与传统的沉香、书画、竹雕及紫砂等组合呈现给中外文化人士与游客,使这个不算太大的地方成了介绍中国文化的窗口。
然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申窑与签约艺术家的合作突然陷入了停顿,这是为什么?
罗敬频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几年中国艺术市场行情的持续看涨,画家的身价也在水涨船高,而一件陶艺的价格与绘画作品的走势不能同步,这里面有一个‘剪刀差’,你明白吗?画家在画布上、宣纸上画画早就熟门熟路,买家也更能接受。而在瓷器上画画有种种不确定因素,协议双方都不能百分百地把握,风险要共同承担。我认为这是公平的。但画家这块的成本提高后,陶艺作品的定价就遇到了难题,最终与签约画家的合作陷入了两难之境。当然,我们还是朋友,他们最好的作品还是留在申窑,有人愿意出高价收购,我一件也不卖,这是历史的记录。”
前不久,罗敬频还从藏友手里回购了一件画家的陶瓷作品,代价高于数年前售价的一倍多。
与艺术家的合作暂告中止,申窑如何薪尽火传?归绚烂于平淡,
罗敬频想到了单色釉。
单色釉也称一色釉、纯色釉或一道釉。由于瓷釉内含不同化学成分,瓷器烧成后就呈现出不同的单一色泽,有青釉、红釉、黄釉、黑釉、绿釉、蓝釉和白釉等。中国瓷器的釉彩始于单色釉,而单色釉又与我国古代道家所推崇的“道法自然”的思想有关。
在我国宋代,单色釉瓷器进入了蓬勃发展时期。特别是到了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单色釉瓷器的发展达到了鼎盛。单色釉瓷器胎体优雅、流畅,釉色纯正、明快,有些单色釉瓷器经过高温窑变,釉水自然流淌或变色,呈现类似抽象画的效果,在光照下更是精美无比。
申窑能呈现这样的效果吗?
罗敬频开窑试烧就吃足了苦头。不同颜色釉料的呈色剂是不一样的,对温度与时间的要求也不一样,上下相差几十度,或者窑室还原时气氛不对,都可能导致窑变不到位,颜色呈现不尽如人意。尤其是一件看似完整无缺的瓷器,留下一个缩釉点,白璧微瑕,前功尽弃。
经过一番痛苦的磨难,申窑烧出多批单色釉瓷器,有青釉、红釉、黄釉、黑釉、绿釉、蓝釉和白釉等。在器型上也有突破,吸收了一些当代雕塑的元素和日本的陶瓷语言,但整体上保持了中国的风格与精神。
罗敬频对我说:“单色釉瓷器可不简单啊,因为没有彩绘的掩饰,纯粹依靠釉色来引人注目,为人宝爱,所以对瓷器整体美感提出了更高要求。比如烧制时就需要特别留意釉面质量和光泽质感。烧制工艺水平对美感表现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这么说,烧制单色釉的工艺难易度比彩釉高得多。清三代的瓷器算是一个高峰吧,但多半是以彩釉取胜,单色釉要到了雍正一朝,在前朝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才算真正成熟。”
罗敬频还认为,从中国陶瓷发展历程看,单色釉是对彩瓷的趣味修正,更是品位提高,单色釉瓷器不浮、不嚣、不靡、不媚,与彩釉瓷器相比,浑然天成,素雅淡净,是公认的陶瓷制品中的“大家闺秀”。罗敬频说:“清朝皇帝入主中原之初,游牧民族的习性未减,崇尚大红大绿,于是五彩、粉彩、青花釉里红等大行其道。玩到一定阶段,接触到中国士大夫阶层了,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土豪,开始从宋代、明代瓷器中寻找样本,于是积极地烧造单色釉。这其实就是审美要求的提升。”
最近一次大动作,让罗敬频尝到了更大的苦头,那就是试烧郎窑红。
据雍正十三年《陶成纪事》记载,景德
镇窑场共有57种花式釉,其中40多种为单色釉,著名的釉色如郎红,是当时的督造官郎廷极在模仿明宣德“祭红”的基础上所创烧的,经窑烧后釉色鲜紫,酷似牛血,所以法国藏家称之为牛血红。
申窑的单色釉瓷器
玩陶瓷的人都知道,郎窑红为我国名贵红釉之一,18世纪始产于清朝,由督窑官郎廷极所督烧而成,故称“郎窑红”。其实,红釉初创于明代,尤以永乐红釉最为名贵,但到了清代又有很大发展。特别是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国力强盛,带动了制瓷业的快速发展,皇帝对单色釉,特别是喜气富贵的红釉情有独钟,凡明代已有的品种都要烧造,而且下旨要有所创新。郎红釉是以铜为着色剂,在1300度高温中烧成。由于对烧成的气氛、温度要求很严,烧制一件成功的产品非常困难。因此,当时有民谚说:“若要穷,烧郎红。”
申窑的郎窑红一开始是小规模试制,成功率极低,不到百分之十,但这足够让罗敬频欣喜若狂了,请来朋友看,也啧啧称奇。不久一位客户来订烧600只郎窑红杯子,寓意“一杯子”,是作为女儿出嫁的礼品馈赠亲友的,提出的要求只有两条,一是必须在一个月内交货,二是每只杯子里里外外都不能有开片。罗敬频向自己窑里的师傅一打听,师傅们跟他说:“郎窑红的工艺特征是器物外面可以没有开片,但里面肯定会有开片,故宫里的官窑器也都这样,没有开片的郎窑红史上没有!”
罗敬频来到景德镇,一圈打听下来,没有一家作坊敢接这批单子,即使价格出到2000元一件也没人接,因为他们根本就烧不出里外都没有开片的郎窑红。而罗敬频没有回头路可走,只好回到上海。与师傅们经过十几次试验,终于获得了与预期效果相仿的第一批成品。后来申窑一家来不及烧,他又四下景德镇,终于感动了一家敢冒风险的作坊,接下一部分单子,按客户要求圆满出
货。一个月后,等这批完美无瑕的郎窑红杯子送到客户手里时,对方高兴得合不拢嘴:“小罗,这是你给我女儿送出的最有意义的彩头啊,也是给大上海献上的一份厚礼!”
作为朋友,我当然关心他的下一步如何走,罗敬频却胸有成竹地表示:“烧柴窑!郎窑红试烧成功,窑变釉的工艺密码也被我们成功破解,器型方面也有所突破,申窑的作品正在与国际当代陶艺对接,这些都大大激发了我的雄心。”
果然,罗敬频愈战愈勇,在郎窑红之后,又成功试烧了宝石红、釉里红以及多色窑变,与景德镇满街掼的那种商品瓷根本不是一回事!
现在,又有一拨拨艺术家走进申窑,与罗敬频合作。他们的釉中彩画得也相当不错,尤其是对釉里红窑变效果的尝试,绝对挑战前人。栽了梧桐树,凤凰自然来。
在当地政府的帮助、扶持下,罗敬频已经在虹桥大商务区接手了一座占地25亩的旧厂房,准备用艺术激活它的生命,在里面辟建作坊、工作室、秀场、展示厅、教学部,还要建一个排放标准符合欧盟标准的柴窑。
如今中国真正的柴窑已成了文物保护单位、文化遗产,还在烧的极少。柴窑烧出来的瓷器,历来是最高艺术品位的代名词。按罗敬频的解释:“真正的柴窑不光是以松枝为燃料,而且一定要烧火力最猛的马尾松,每件瓷器一定要配一个匣钵,否则牛皮吹得再大也只能说是‘柴烧’而非‘柴窑’。”
“申窑的柴窑就要追求完美无瑕、古雅圆润的感觉,实现中国陶瓷的伟大复兴!我是崧泽人,我的故乡是崧泽文化的发源地,在我的生命基因中也许刻录了火与土的生命信息,现在它遇到一个机会,就要尽情地释放了。”
罗敬频一脸使命感地说。
罗敬频简介:
上海中国陶瓷艺术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青浦美术家协会主席,法国国际艺术交流协会副主席。申窑艺术主持兼总设计。曾获“中法文化交流年特别奖、法兰西共和国荣誉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