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化与城市化:一字之差致使房价高落差
2016-12-02李迅雷
中国的人口流与资金流反向运行,其结果是地方政府高负债,企业高负债,一、二线城市高房价和三、四线城市房地产高库存。如今,病症已经确诊,而这类导致经济结构扭曲的根源是什么,还需要深思。
为何一、二线城市的房价大涨,而三、四线城市却出现房地产库存压力巨大?为何人们只讨论抑制一、二线城市房价上涨和鼓励三、四线城市去库存的对策,但却不探究一、二线城市房价暴涨和三、四线城市房价滞胀的深层原因?为此,笔者提出一些别人未曾提及的观点,或有失偏颇,只是希望在房地产对策上能够跳出旧框框。
三、四线城市房地产高库存之原因:城镇化
当前,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要去库存,尤其是要去三、四线城市的房地产库存。因此,最近大家讨论比较多的是三、四线城市如何去库存,却很少有人去研究三、四线城市房地产库存增加的深层原因。
李迅雷,海通证券副总裁、首席经济学家
在中国区域经济发展的官方词汇中,从来都是用“城镇化”,从不说“城市化”。城市化(urbanization)是一个反映农村人口向城市转移的国际通用词汇,已经用了100多年。而城镇化没有对应的英译,从词义上看,城镇化似乎既包含“城市化”又包含“乡镇化”,含义比城市化更广,更能体现中国特色的发展模式。从最早的“进厂不进城”“离土不离乡”的乡镇企业模式,到2001年首次提出“城镇化”,再到最近“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城镇化及鼓励农民工买房的举措,实际上都是本乡本土城镇化政策的体现。
城市化不仅是农业人口转化为非农业人口,并向城市集中的聚集过程,而且是城市在空间数量上的增多、区域规模上的扩大、职能和设施上的完善,以及城市的经济关系、居民的生活方式和人类的社会文明广泛向农村渗透的过程。传统意义上的城市化没有太强烈的行政干预色彩,而是通过城市的集聚效应来吸引外来人口流入,从而在经济学角度上形成规模经济,从人口学的角度上提高城市化率。
因此,城市化不是一种行政干预的过程,确切地说是一种市场化配置资源的结果,是经济发展的结果而非目标;而城镇化则更多地体现为行政的力量,实质上是一场造城运动。于是,我们看到,在现有体制改革(特别是行政体制改革、土地流转制度改革、财税体制改革等)没有得到应有推进的情况下,各级地方政府高举城镇化的大旗,一是把城镇化作为拉动GDP的抓手;二是把将城镇化作为建设“形象工程”的手段;三是将城镇化作为发展房地产的手段,大力招商引资;四是把城镇化当作土地财政收入的来源,不断扩大城镇面积。
2012年,《人民日报》曾载文称,2000—2010年,中国城镇总面积10年扩张60%,远高于城镇人口的增长速度。那么城镇人口增长多少呢?2000年城镇化率为36.2%,2010年为49.6%,只提高了13.4%。中国大部分城镇都为三、四线城市,这些城镇的面积扩大过快,却缺乏相应的产业支持,因此,创造的就业岗位有限,这就很难吸引新增人口,故大量以城镇化名义投资的房地产项目过剩就不足为奇了。
一、二线城市房价大涨之原因:大城市化
经济发展的每一阶段是很难跨越的,纵观全球城市化的过程,无一例外地经历过大城市化。比如,几乎所有发达国家都没有刻意采取区域平衡发展战略,而是遵循人口自由流动的市场原则。其结果是区域经济发展极不平衡,但地区间的收入差距或整个社会的贫富差距却缩小了。例如,巴黎只占法国面积的2%,却产生了全法国28%的GDP;德国汉堡的人均GDP和每平方公里GDP分别超出东北部地区2倍和100倍,但两个地区的福利却没有差异。即便像美国那样土地肥沃而广阔的国家,有一半以上人口也只集中在5个州,80%的美国人居住地所占的国土面积,从1900年的25%降至如今的17%。
此外,两个东亚发达国家日本和韩国人口更为集中,东京人口占日本城市人口的41%,GDP占日本的18%,也是全球GDP总额位居第一的城市;首尔人口占韩国城市人口的25%,而GDP占24%。即便是与中国类似的人口大国,如美国,其第一大城市纽约,人口也占美国城市人口的8%,GDP占10%;印度的孟买,人口也占到其城市人口的6%。
与这些发达国家相比,中国的经济集聚度、人口集聚度都比较低,区域经济比较分散,如上海作为全国最大城市,人口占比不足3%,GDP也只占全国的4.4%。由于中国在政策上力推城镇化,但城镇化不符合经济效益最大化的基本原理,因为只有生产要素的集聚,才能达到规模经济。根据世界银行的大样本分析,经济密度增加1倍,生产率会提高6%,而与中心城市的距离增加1倍,利润就降低6%,因此,全球50%左右的GDP是集中在占全球陆地面积1.5%的土地上创造的。而世界银行认为中国有近一半的城市没有达到规模经济。
如果说在证券市场上投资者可以用脚投票来选股,那么,在城市化的进程中,移民也同样可以用脚来选择自己的目的地。比如,中国人口的总体迁徙路径是从中西部地区往东部沿海地区,即所谓的孔雀东南飞。但如今,中国人口迁徙已经到了后期,2015年流动人口出现了500多万人的负增长;同时,一、二线城市的人口却出现了集聚趋势。如安徽的人口还在净外流,但合肥的人口却在快速增长;河南的人口也在负增长,郑州的人口却是正增长。笔者在调研中发现,最近房价涨幅较大的省会城市,都是人口流入量较大的,尽管所在省份的人口有可能在减少。而且,从购房者的身份来看,外地购房者的比例多数都达到30%左右。
实际上,人口往大城市集聚不仅仅是为了实现企业经营上规模经济,或者为了获得就业机会,同时也是为了能够更便利地获得公共服务,因为公共服务资源总是稀缺和不足的,随着人口老龄化和居民收入水平的提高,人们对医疗保健、养老、休闲娱乐和教育等的需求会不断增加,但一般的三、四线城市在公共服务方面的供给水平,要远低于一、二线城市,因为三、四线城市大部分政府的财力薄弱,债务负担过重,无力提供令人满意的公共服务,如同样都是省级城市,贵阳的房价大约只有上海房价的1/10。故人口肯定还会继续向一、二线城市集聚。2008年国家统计局公布的百万人口城市数量为122个,如今,据称已经超过180个。说明中国的大城市化正方兴未艾,这是推动一、二线城市房价上涨的主要动力。
从中国各地的人口平均预期寿命看,基本上也是与城市的发达程度呈高度正相关,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公共服务的重要性。如上海、北京的人均寿命都在国内排第一、第二,经济发达的省份如浙江的人均寿命高于江苏(尽管浙江的经济体量不如江苏,但股票交易总额、网络消费总额也都超过江苏),但中西部地区很多省份的人均寿命要低于上海10岁以上。因此,人口老龄化、人均GDP达到中高收入阶段(8000美元)与大城市化之间也确有很强的相关性。这也是推动一、二线城市房价上涨的动因所在。
高房价与高库存并存:该如何应对
从以上分析中不难看出,城镇化与城市化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前者带有很明显的行政色彩,尽管初衷非常好,是为了追求均衡发展,缩小地区差距、城乡差距和贫富差距,但结果却离城镇化的预期目标相差甚远。城市化是市场配置资源下的自然过程,故城市化本身不是目标,而是为了寻求规模经济下的效率最大化,其结果则是城市化率的大幅提升。在中国,政府在推进城镇化,地方政府为追求政绩,更是过度开发城市,导致房地产高速发展;老百姓则服从市场规律,以收入和福利最大化为追求目标,向大中城市迁徙。
为了防止一、二线城市人口流入过多,政府的做法不仅是采取房地产限购举措,而且还严格限制超大城市的人口流入,如上海的目标是,到2040年常住人口控制在2500万,这意味着今后24年上海人口基本为零增长。窃以为,采取这种堵的方式,效果并不好,且导致资源配置的进一步扭曲。比如,在三、四线城市为增加公共服务所需投入的财政支出,可能是一、二线城市的好多倍。
实际上,房地产调控始于2004年年初,当时为抑制房地产投资过快增长,中央政府采取了“管严土地、看紧信贷”的宏观调控政策。一方面,加大了对房地产用地的治理整顿力度,清理整顿建设用地,严格审批管理,从紧土地供应,逐步推行经营性用地的“招、拍、挂”,从源头控制了土地供给;另一方面,央行两次提高存款准备金率,将房地产开发项目(不含经济适用房项目)资本金比例提高到35%及以上,上调金融机构存贷款基准利率,严禁房地产流动资金贷款等,收紧银根,减少房地产开发的资金支持。但问题调控了12年,效果如何,有目共睹。
因此,与其堵,不如疏。如推进土地流转制度改革,可采取重庆模式,搞土地交易所;中国目前大量僵死企业需要处置,大量过剩产能需要压缩,完全可以把很大一部分工业用地转化为住宅用地。此外,所谓上海等城市没有地了,这都是行政区划管制下的思维模式,因为行政区划是人为划定的,上海周边不少地方还都存在房地产库存过高问题,上海市区内的不少工业和商业企业也可以外迁,反正有些工商企业在产能过剩和网络消费占比越来越高的今天,都已经到了亏损或亏损的边缘。
至于三、四线城市的高库存问题,基本没有解决办法,因为随着人口老龄化和中国制造业的衰落,“废都”的数量一定会增加。如美国的底特律,原本也是中部极其繁华的汽车城,如今则基本成为废都,因为汽车业衰退了。中国的不少三、四线城市,原本就没有很好的产业基础,若为了招商引资而拼命扩建,其命运或许更惨——这本身就是一个教训,即一个城市的产业发展和人口布局,不是拍脑袋就可以规划和设计出来的。
总之,顺应人口流向的大趋势来重新规划城市的行政区划,遵循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大原则,让人口流向与公共服务投入及社会资源的配置相一致,这也符合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大方向。过去,中国的人口流与资金流相反运行,其结果是地方政府高负债,企业高负债,一、二线城市高房价和三、四线城市房地产高库存。如今,病症已经确诊,而这类导致经济结构扭曲的根源是什么,还需要深思。城镇化与城市化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有一句成语,叫“差以毫厘,失之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