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散画家浅议
2016-12-02李新昌
李新昌
海外华裔流散画家的艺术创作,由于其独特的民族和文化身份,使他们得以在全球性多元文化的社会中发出独特之声,很多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并逐步跻身海外主流艺术圈。流散画家的艺术创造是全球化时代的一种文化和艺术现象,目前仍然处于不断地发展、演化之中。虽然一些艺术家在海外受到关注并取得认可,但是其作品的意义仍然处在不断的争议和认识过程中,从理论的角度对之进行分析并将其纳入全球性艺术发展的大环境下加以考察、探讨是可能和有益的。
朱德群和赵无极两位都是当代著名法籍华人艺术家,自20世纪中期在法国崭露头角后就在国际画坛引起广泛的关注,得到中西方学界的赞誉和认同。他们独特的文化身份内涵和创造出来瑰丽的作品丰富了艺术世界。其作品尽显东方文化思想与审美趣味,这种独特艺术风格的形成与其时代背景和自身的素养有着密切的关系,对他们二人文化身份和艺术风格成因的研究可促进中西方艺术的对话和交流,也可获得有价值的创作经验和观察视角从而得以萌发新的艺术表现构思,这对东西方艺术都是大有裨益的。
不同的透视视角会有不同理解,从流散角度来分析前两位旅居海外艺术家的作品,有助于理解和评价为数众多的海外艺术家其作品风格、价值与身份认同等一系列艺术问题。
一、流散画家
“‘流散的英文为diaspora,又翻译成离散、飞散、流亡等词语。这个词最初词义指植物借花粉的飞散和种子的传播繁衍生长。作为一个明确的术语,最早出现在公元前3世纪时译自希伯来圣经的希腊文《旧约》中《申命记》,特指犹太人的流散处境”。在当代文化研究领域中,diaspora常被用来指“后殖民时代”里逾越单一民族文化范畴,形成的跨文化现象,并涉及由此引发的美学和文化上的变化。流散的这些特性可以给文化艺术研究提供一个新的思考方式,开阔人们看待海外艺术创作的视野,更好的理解其艺术语言产生的历史和文化因素。
朱德群(1920-2014)和赵无极(1921-2013)两人是同乡均为江苏人,1935年同年进入国立杭州艺专学习,受老师林风眠、吴大羽、潘天寿等老师教诲。赵无极1948年赴法,朱德群1955年赴法。朱赵二人可说是同龄、同乡、同校、同师、同寿,同在法国长期生活,同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相同的生活、生长、教育环境使二人具有了极为相似的文化储备和故国文化背景。法国的文化又给他们造成了相似的文化冲突、文化失语、身份焦虑。反思、翻译这两种文化之间的张力成了促成二者艺术风格形成的一种原动力。在几乎同样长的艺术生涯中二者采用了同样的艺术手法——抽象绘画,来消解负载于内心的两种文化张力。他们的作品在法国得到了艺术界的高度认可和赞许,双双成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他们的人生经历和作品可以看作流散画家群中具有代表性的。
二、流散画家的身份认同
研究华裔流散画家就要面临如何看待他们身份的问题,画家的身份问题不是一个实际意义的身份。在后殖民状态语境下,“族裔散居者的身份是一种混合身份,他的本质特征是一种异体合成、混合,以及在漫长岁月中逐渐形成的不纯文化形式。”在此所探讨的流散画家的身份重点就是“不纯”的文化身份,“文化身份”是能够建构的,它既是一种既定的客观存在又处在不断地变化之中,一种开放的、立体的“文化身份”。
身份问题是每个流散画家在一段时期甚至长时期的困扰,是画家无法回避的一个现实问题。在以西方为文化艺术中心和西方文化霸权主义的强大压力下,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对于自我文化身份建构的流散者,造成强烈的思想震荡和巨大的精神磨砺。这其中存在焦虑与欣悦、迷失与慰藉等多种复杂的心理感受,困扰着日益增多的流散画家。他们虽然不是一个强有力的文化群体,但是通过个人作品在海外艺术沙龙、展览中的不断展出,来传达自己的文化价值和艺术观念,并构建自我的文化身份。这种文化身份的认知也不是一个单一的、不变的,而是多样性、混杂性的。由于文化身份的特殊性使他们的作品呈现独特的风格和艺术视角,使其在以追求艺术风格多样化、差异化的欧洲艺术中心绽放出绚烂的色彩,并得到关注和认可。
以朱、赵二人为例,他们远离了自己的文化家园,生活和创作于异国他乡,在“中国之外”去审视“中国”,从而重新发现和认识中国。这种“之外”的状况,同时也是一种“居间”的状况,在于脱离传统的、固定的类别如阶级、种族等来重新寻找自我主体位置,把对身份的诉求放在各种差异里,这些差异里面充满了各种不可能被解决的矛盾,只有不断地进行协商。因此,艺术家的文化身份可以看作是对一个时期特定条件进行认同的结果,是异源多样性的集合体,它并不是人们与生俱来的东西,而是在历史、文化、环境等众多因素中被建构出来的。
三、流散画家艺术语言和风格的多样性
“巴巴成功地将‘混杂性这一术语引入了文化研究领域,并使之流行起来,成为后殖民批评术语词典里不可或缺的重要概念,甚至导致建立起了一个复杂的思想体系。”绘画艺术语言本身就具有的含混性和不确定性,因此在表达某种想法和理念时总会出现多种的解释和审美感受,尤其当这种不确定的表现方式与多文化混杂结合在一起时,必然会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造成艺术语言的杂糅性、多指向性的特点。混杂化的艺术作品在表达不同的观念、意识时,作品中表现出的那种混杂性、多样化的情景会产生新的一种“意义”,呈现不同的审美感受,体现边缘性的协商和交流关系。混杂性使这类艺术作品处在一种潜在的转换状态,使得诸多元素无论是精神层面还是形式层面都保持开放式的理解,为新意义的产生提供了空间。
艺术风格的形成,离不开它所置身的客观物质环境、时代特点及文化源流,朱、赵二人有着深厚的中国文化素养又汲取西方艺术,从而在特定的时代背景、双重艺术源流的影响下,锻造出个人独特的艺术风格。
如朱德群重视画笔在作画中的运动轨迹和过程中产生的痕迹,将中国书法、国画的基本艺术手段,顿挫、皴擦的笔墨韵味,应用于抽象绘画中,使意境变得抒情而深远。例如其作品《心想事成》,作者张弛有度,劲健洒脱的用笔,清新隽雅的敷色,都显示出深厚的中国传统艺术造诣。
而在西方艺术文化和表现形式的冲击下,他又深入研习西方艺术文化。俄裔画家斯塔尔的作品启示了他,使他认为抽象绘画“远在其他派别之上”。他也曾多次提到塞尚、伦勃朗等西方大师作品内涵与形式风格的影响,这些文化源流融汇于他的绘画艺术之中,增加了他的画面空间感、构成感,使作品更显深刻与雄厚。如作品《诗情》中浓郁绚烂的色彩、点面之间的构成、变换的空间,显示了西方艺术对作者的影响。“把朱德群的作品与巴黎、纽约抽象画家的作品加以比较,可以看出他的作品确实是中国文化趣味与欧洲绘画形式结合的产物。画面上流淌的神秘的欢欣和优雅的狂放,显然是东西两种异质文化交流激荡的结果。朱德群对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贡献,在于加入既优雅舒杨又迅捷洒脱的笔致,这是一种看似漫不经意,实际上是经由反复磨炼获取的自由。”
同样在赵无极的艺术历程中可以发现,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尊崇,其名字就深深烙有中国文化的印记。中国的青铜器、书法、绘画等艺术给他造成深刻的影响,他把这种优秀的传统融汇于自己的艺术语言中,在他早期抽象风格的作品中时常采用类似甲骨文或钟鼎文一类的抽象符号,用平面化的虚幻空间和丰富的色彩表达东方神韵。早期作品《绿色花瓶》中,可以看出如同甲骨文、钟鼎文般刚劲、钝锉的线条和古雅的用色。
在对西方艺术的学习中,赵无极在海外同样迎对的是西方抽象绘画大潮,他的作品从表现性的具象绘画开始,在受到保罗·克利的影响后变为符号性的意象绘画,后在美国接触到那里的抽象绘画后颇受震动,再进而转向更加直接的精神表述方式,他用大笔自由涂抹、挥洒,变化不定的色彩、复杂多变的空间结构,在气象、韵律、意境中描绘幻象。1959年后他有意以创作日期命名,就是为让观众不受任何画面以外因素的影响,而直接感受他作品的绘画意境。
朱德群和赵无极两位的艺术历程有共同点也有不同点,他们都汲取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的内涵与形式,但各自有着不同的吸取对象和理解,如朱德群崇拜北宋范宽的山水,赵无极倾心青铜器,但这都是中国文化的源流,使他们服膺于以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神与形式,推动了以西方艺术技法与中国艺术的融合。在对西方艺术态度中,虽同处于抽象绘画盛行的浪潮中,各自又能面对不同的艺术风格,融汇于他们的绘画艺术,给他们带来了不同的艺术方向。朱德群先生的作品色彩幽暗与明丽对峙、沉着蕴藉与张扬跳动并存,画面气象万千、浓郁浑厚。赵无极先生作品弥散中国传统文化气息,显露东方艺术的流动之韵味,色彩变幻不拘、笔触奔放灵动、动静相得益彰。他们的作品形式多样,艺术语汇兼具东西艺术的精华,鲜明地体现出杂糅性这一流散画家艺术语言的特征。
不同民族的艺术要为不同的受众所接受和欣赏,才能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多元化发展,既需要对不同民族艺术的认知和了解,更重要的是找到它们中的审美平衡点,让不同的受众从不同的审美角度去接受它。他们二人作品彰显出的“跨民族性”正是潜心发掘不同民族艺术间的相通点或相似点,让不同民族艺术在保留特色时也具备相互融合的前提和条件。这样才能将“跨民族性”展现出来,让不同受众从审美中能找出“共通性”,才能促进音乐文化的不断发展。朱、赵二人既有差异又有融合的作品,将差异的生产视为一种解构性的而将融合的看作是建构性的。作品风格从他们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文化、历史、观念的种种差异在不确定地翻译中被消解和理解,建构出来一个新的包容性的艺术空间。
当然,流散画家的风格是多样性的,朱、赵二人恰恰是在特定的年代、特定的艺术背景下结合了自身对艺术的感悟和理解,形成了具有明显杂糅性艺术语言特征,走向了抽象主义。在他们之前和之后仍有大批流散在法国的华裔艺术家,如常玉、潘玉良早于他们二人,并没有走向抽象主义。艺术家个人绘画风格和艺术语言的形成即使在相同的背景下也千差万别,更不用说在不同的背景和环境下表现出的艺术风格。
作为流散族裔不管采用什么样的方式作画,这些艺术家们都共同推动了东西方文化,他们从来没有也无法抛弃自己族群属性和文化背景,或许长期的离散生活会冲淡某些特质,然而在作品中,传统文化的意识总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当文化的多重性附加在具体的艺术实践和艺术家个体身上时,艺术语言本身的不确定性、多义性再加上混杂性,无论在作品中表现的明显还是含蓄,总是无法刻意模仿也无法擦去的,这形成流散画家特有的艺术张力。
四、流散画家的影响
“流亡知识分子回应的不是惯常的逻辑,而是大胆无畏;代表着改变、前进,而不是故步自封。”目前对于华裔流散画家在推动中国艺术和文化走向世界文化之林进程中的作用还缺少深入的研究,流散画家的身份特征、艺术视角与他们作品中的独特性是处在怎样的一种关系之中,他们是如何在自己的作品中处理“我”与“他者”文化之间的关系是值得人们思考和探讨的。
流散画家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这种流散状态不仅是跨越了国家实际地理边界,更是对历史和文化空间以及时间、族群、语言的穿越。他们作为一个特殊的族群存在于异质文化之间,各种文化关系缠绕盘桓,其中有冲突、对抗但更多的是融合、借鉴,融合与借鉴的表现方式各具形态。在艺术实践上借用异质文化的形态特征,是文化交流发展的一种必然结果。在特定的历史和文化环境下,群体或个人如何对待冲突,融合、借鉴不同对象的程度与方式上大相径庭。艺术的外在形式要素上相对容易进行,而艺术的文化核心往往是隐晦且难以表现和理解的,甚至对抗且误解甚深。
由于华裔流散画家的不确定的身份认同和世界主义特征,对他们及其创作的考察应置于广阔的世界艺术发展语境下,如此,才可能恰如其分地评价他们的艺术成就。他们作品的对象是全世界范围内的,单一的从故国或宗主国去看都不能充分全面的评价其成就和价值,因为这种评价往往是管窥之说。“在许多中国画家眼里,朱德群的绘画显然属于西方艺术体系。但在西方艺术家眼里,朱德群的绘画表现着浓厚的中国情趣和中国精神。这种不同的观感,反映了今天国内外艺术界不同的艺术观念,也表现出我们至今仍然不能摆脱由技法、习规、程式主导的艺术价值系统。确实,以“笔墨”“丘壑”等概念来衡量,他似乎完全背离了中国绘画传统。但如果脱开这些价值标准来看朱德群的画,不能不承认他为中国绘画传统所增添的活力。他是以另一种方式,阐释了华夏民族的审美境界,并为中国绘画的发展提供了又一种可能性。”因此我们将他们的创作置于世界艺术的语境下来考察,既可以恰如其分地评价他们的艺术成就,也给多边的文化交流带来新的视角,体现他们潜在的文化价值。
朱德群、赵无极将中西文化形式与内涵别具匠心地融合在一起,诠释了艺术创作如何立足于对传统文化的尊崇,又避开囿于其中,打破了中西方绘画艺术非此即彼的桎梏,创作出抽象画派独特的艺术形态,成为西方现代抒情抽象派的代表。这一艺术探索的成功经验,给我们展现了兼容并蓄多元文化所带来的艺术张力,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求索方式和高瞻的思想、开拓的勇气对中国艺术的发展大有裨益。
结语
今天世界上任何一种文化都很难说是纯粹的,文化的“化”字就意味着文化是一个不断演进的过程,重要的是“化”;文化又是混杂的、多样的,不同的文化之间彼此关联、互为依存、互为影响,单一而纯粹的文化是无法完成历史的使命的。面对如此盘根错节的文化交织,无法以任何精准的词语向外科手术一样划分文化的归属性。在全球化大的时代背景下,认同自己的文化并与其他文化协调一致,是历史的必然趋势,炫耀自己的文化成就,以一种征服者的眼光看待所谓的文化胜利是一种狭隘的民粹思想,无论中西。
作为个体,所有人都毫无例外的属于某个族裔社群,越过社群特有的思考习惯、文化积淀的边界和藩篱几乎是不可能的。流散画家有着双重视角,将新旧国度中的文化并置,创造一种调和、联系、理解彼此文化的艺术表达方式,增进了知识传播发展的自由度,丰富了艺术语言,拓宽了文化的视野。
艺术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不同阶段出现各种各样的表现形式和观念是自身发展进化的一种必然趋势,流散画家的作品既反映了艺术作品自身发展规律和文化之间的交流,更可以传递隐藏在其后人类社会发展的轨迹、思想的碰撞等,其作品无论是对艺术形式而言还是族群发展及整个人类的文明演进都有着深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