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对立中的心灵恐惧
2016-12-02吕美嘉王红箫
吕美嘉+王红箫
引言
哥特小说以暴力、血腥、死亡等元素营造神秘和恐怖的气氛,自产生之日起就展现出了异乎寻常的顽强生命力,它的魅力源于它呼应人类心理需求的特点。人类是一个矛盾体,当意识与无意识发生冲突时,压抑会造成精神的焦虑和不满,哥特小说中的神秘和恐怖正是这种焦虑和不满的外化。它呈现正反两种并存的感情:秩序与混乱、理性与疯狂、熟悉与陌生、文明与欲望。引起恐惧的并非是故事中的怪诞意象,而是正面形象持续散发出的反面气质。哥特小说的审美趣味不是通过陌生或混乱等单一展现的,相反,它来自于二元对立的张力。两个看似矛盾的对立面需共同发展进而达到某个平衡,任何一个元素过于强大都会打破这种平衡,使小说缺乏真实性和典型性。读者在审美过程中体验熟悉与陌生、秩序与混乱的同时,也同样会产生一分为二的情感反应,释放恐怖与怜悯、着迷和反感两种情感。门罗用其女性敏感和细腻洞悉人类心灵的恐惧,并深知人们对这种恐惧的无助无奈。她的作品注重现实主义特征,善于通过塑造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探讨复杂的人性。本文通过对短篇小说《我想告诉你的事》的文本细读讨论人物、情节和叙事等呈现的二元对立,强调给个体带来恐惧和焦虑的“幽灵”并非来自非人的神秘力量,而是来自现实生活中,来自道德、心理等主观世界。
一、从对未知自然的恐惧到心灵的恐惧
“哥特”一词,最早来源于日耳曼族的一个部落名称。哥特人彪悍善战,曾经攻陷过罗马城,因此在西方文化中“哥特”作为文明的颠覆者被打上了“野蛮”和“血腥”的烙印。12世纪哥特被应用于教堂等建筑领域,与传统罗马式教堂的朴素和凝重不同,哥特式教堂以其高耸的尖顶和嵌有彩色玻璃的长窗而闻名。直到18世纪后半叶,哥特才作为一种小说体裁与文学联系到一起。英国小说家霍勒斯-沃波尔的《奥特兰托城堡》被视为哥特小说的开山鼻祖,1764年小说一经问世就成为众多作家效仿的对象,并迅速从英国扩展到欧美。加拿大曾是英国的殖民地,南邻文化强大的美国,她特有的地域特点和文化特征为文学中的哥特主义传统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其发展经历了殖民地时期对新大陆未知自然的恐惧、联邦政府成立后对国家身份的困惑和现代加拿大人的心灵恐惧。
(一)对未知自然的恐惧
加拿大联邦政府成立之前,来自英法移民离开了他们的家乡来到加拿大这片辽阔却又粗犷的土地上定居。虽然加拿大地域广阔,山川壮美,但也是一个充满着未知灾难和神秘不测的新世界。苏珊娜·穆迪在她的颇具哥特风格的自传《丛林里的艰苦生活》把加拿大广袤的土地描绘成“仅适合野兽生存的陌生恐怖地域。”1832年约翰理查森(John Richardson)的小说《瓦库斯塔》可以说是加拿大最早的哥特小说。小说中不但出现了复仇、暴力和血腥的场面,作家也致力于加拿大自然风光的描画,并极力渲染这片未知土地的神秘感。他把尼亚加拉瀑布描写成“旅途中危险的障碍”,把欧洲的文明秩序同加拿大的蛮荒无序相隔开来,宣泄早期殖民者对加拿大自然风光既热爱又恐惧的矛盾心理。
(二)国家身份困惑的恐惧
1876年加拿大联邦政府成立。她通过同宗主国协商和平取得独立自主,没有兵戎相见。作为一个后殖民国家,加拿大始终被身份危机所困扰。虽然已经获得国家独立,却始终没有摆脱宗主国对它的影响,内心仍然无法切断与文化和经济上更为发达的母国的感情,这种心理归属上无所依靠在小说中具体表现为“家”的陌生化。弗洛伊德认为当人们体验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时,恐惧就产生了。辛克莱·罗斯在《油漆过的门》对于暴风雪后主人公安的家是这样描绘的:“广阔白色大草原看上去很陌生,远处她(安)能看到的农庄也仅仅加重了陌生感。”人们在“家”与“非家”之间挣扎,因对主体性可困惑而恐惧。
(三)灵魂的恐惧
20世纪随着西方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现代化进程使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的观念、新的思想和新的生活方式为人们打开了看待世界的一扇窗,但同时又往往给人们造成了新的困境。人对于社会种种荒诞的现象感到迷惑不解。处在一个充满危机的社会中,个人倍感压抑、沉闷,变得冷漠疏离,彼此防范。门罗的小说虽然没有曲折的情节,崇高的人物,但她却以细腻的笔触把这生活中的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身矛盾困惑勾勒得津津有味。“与西方世界的变化、混乱、矛盾和危机相适应的各种思潮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也浸润到文学领域”。(赵慧珍:75)。门罗故事里的哥特风格重在刻画人物内心,强调恐惧来自内心的主观世界。1973年门罗在接受哈里·博耶采访时坦言:“我的小说来源于现实。”对于她来说小镇的一切都是“鲜活的、神秘的”,是一个极具哥特风格的地方。小镇的居民、环境、文化和历史都是门罗作品的创作来源。门罗不仅要让读者了解发生了什么,更要让他们弄清楚是怎么发生的。她笔下的小镇如哥特古堡一般既阳光明媚,又阴暗肮脏。女主角也同样具有哥特式的双重性格。她们在公众视野中行为端庄、性格温顺,但内心却隐藏着无法言说的欲望,甚至连她们最亲近的人也无从得知。门罗的创作回应了20世纪初的人与身份,文明与欲望、焦虑和恐惧等问题。
二、门罗小说呈现的二元对立
——以《我想告诉你的事》为例
《我想告诉你的事》讲述的是妹妹埃特和姐姐雪儿的故事。两姐妹虽然一母所生,但长相差别很大。姐姐是个冷美人,容貌姣好,高贵优雅。妹妹虽然长相平庸,但跟姐姐比起来为人随和。姐姐曾经交过一个男朋友布莱基,雪儿对这段感情全身心投入,可是布菜基抛弃雪儿,娶了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老女人。雪儿万念俱灰,一度想喝漂白剂自杀,却没能成功。从此以后雪儿对感情彻底失望,草草嫁给了当地学校的一名教师亚瑟。亚瑟对雪儿无条件地爱慕,为之倾倒,对于他来说雪儿就像女神一样神圣而又高不可攀,他永远以仰视的目光欣赏着她,在他眼里,无论雪儿什么样子都是美艳不可方物的。但夫妻两人总有一种疏离感,相敬如宾却没有任何心灵上的交流。雪儿的心里始终放不下自己的初恋情人,她总是用弹钢琴甚至暴饮暴食来发泄自己内心的痛苦。这一切埃特虽然都看在眼里,却从没对亚瑟提过一个字。三十年后,布莱基重回小镇,在小镇待了一段时间后又无故地离开。埃特趁机对雪儿撒了一个谎,说他又跟别的老女人跑了。这样的话显然刺激了内心已经饱受创伤的雪儿,她什么话也没说,安静地弹了一首钢琴曲后选择用老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姐姐死后,埃特搬过来同亚瑟一起住,照顾他的起居生活,但他们并没有重新组成一个家庭。虽然周围的人都认为如果他们结婚了,会生活得很幸福。
(一)外表的平静与内心的焦虑
小说中的姐姐雪儿是一个外表平静冰冷、内心焦虑痛苦的哥特式人物。小说开篇对雪儿的刻画是“她的头发全白了,像个幽灵一样,但是她仍然很美,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一样美。”正如她的名字一样,门罗塑造了一个冰冷的、无法触碰的人物。生活一向顺遂的雪儿被抛弃之后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打击,这种短时间内无法愈合的伤痛开启了她精神上的防御机制,自杀未遂后变得更加少言寡语,表现得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试图掩盖自己的真实感情。她无法打破自己心理上的障碍,不能走出心灵的困扰,也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再被人接受,最后选择把自己冰封在一具躯壳里。她对现实加以否定,不再相信他人,拒绝与任何人有任何交流,谁都无法走入她的思想深处,即使是她的丈夫也只能像欣赏一尊雕像一样仰望着她。“雪儿是个谜,你无法用普通人的思维来看待她。没人能懂她,只能凝视着她。”她的神秘来自她的陌生感、孤独感和无生命感,只有小说中时而响起的她黯然的钢琴声成为她仅有的生命表征。
雪儿丧失主体觉悟的另一个表现是暴饮暴食。被抛弃的命运使雪儿感到自卑,内心空虚焦虑,缺少安全感,只能通过食物来填补,一直吃到吐,然后病倒在床上,一连几天看都不看食物一眼。她无法处理和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大吃大吐就成为她获得安慰,控制感情的一种方式。她把痛苦的经验转移到另一个代替物上,食物就成了她减轻精神负担和心理焦虑的最佳选择。雪儿不仅对外界表现得无知无觉,对妹妹埃特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和侵害也逆来顺受,毫无反应。创伤性的经验在雪儿的精神上留下了难以消除的“记忆痕”,尽管雪儿竭力地压抑不堪回首的过去,但埃特有意无意地提起布菜基,使她的内心就像一道没有愈合的伤口,一次又一次地被撕裂。虽然她选择平静地承受着痛苦,但是那段记忆却保留了产生有效行为的能力,在某个外部事件的影响下终于发挥了作用。最后埃特的谎言终于彻底地摧毁了雪儿生存的欲望,她安静地回房,在演奏了一首钢琴曲之后,结束了自己孤独、痛苦的生命。
(二)被认同的欲望和道德的规约
埃特从小生活在姐姐美丽的容貌和高贵的举止的光环之下,成年后即使是心如死灰的雪儿也轻而易举地俘获了自己的意中人,在姐姐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弱小的,这种痛苦的情绪体验使埃特产生了对外部世界潜在危险的恐惧,提醒她要始终保持警惕,积极主动地采取行动防止自己受到伤害。外来裁缝的成衣店吸引小镇居民蜂拥而至,威胁着埃特的生意。当埃特意识到这一危险信号,毫不犹豫地采取了反击行动。她先是隐忍不发,因为她看到了这个外来裁缝的一个致命伤:她的衣服虽然很时髦,却不合身。果然,很快其他的人也发现了“设计师”的缺陷,去那儿的人也越来越少。最后,她只好关门大吉,灰溜溜地离开了小镇。问题看似已经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埃特也重新赢回了自己的顾客,但是对于埃特来说,她的回击才刚刚开始。她在对付敌手时也是颇有手段,先是以“设计师”的朋友自居,适时地把话题引向“设计师”做的衣服上,然后再非常隐晦地提醒顾客衣服不仅从前面看不合身,要是从后面看就更糟糕。“设计师”已经离开小镇,可是埃特仍然不肯放过她,她落井下石,在对方最凄惨的时候再给她致命一击,丝毫没有仁慈可言。
即便是对自己的家人,埃特也是用尽手段避免自己受到伤害。雪儿同亚瑟结婚后,埃特并没有把她和布莱基的事以及雪儿被抛弃后企图自杀向亚瑟透漏一个字,并不是因为她希望雪儿过得幸福,而是她深知雪儿在亚瑟心中的地位,即便亚瑟知道了这些也不会丝毫降低他对雪儿情感。相反的,他还会认为有过这样经历的雪儿更加的华丽动人,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女主角一样具有吸引力”。每当雪儿暴饮暴食,卧床不起时,埃特就会到姐姐家来,为亚瑟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两人坐在饭桌旁享受美食。当亚瑟表现出对姐姐的担心时,埃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姐姐是为了减肥,任由姐姐在一旁绝望痛苦,而她自己跟心爱的人吃得开心,雪儿的痛不欲生使她极大程度上获得了心理上的满足。
雪儿自杀后埃特一直处在善恶的挣扎之中:为什么她要对姐姐说谎?是她无心间接造成了姐姐的死亡还是本就是故意想要置姐姐于死地?她也一直纠结苦恼要不要把姐姐自杀的真相告诉亚瑟。埃特很矛盾,她一方面因血肉亲情而同情姐姐,一方面却又因姐姐处处强过自己而嫉恨她;她一方面因为自己的谎言导致姐姐的死而内疚,一方面又因处处胜过自己的姐姐的死而心里悄悄滑过一丝窃喜。她的良心受到谴责,内心极度焦虑不安,超我把道德标准施加给自我,她的内疚就源于自我和超我之间的紧张状态,“灵魂中的暗影随时等待突破文明与主流话语的枷锁,分身而出。”(陈榕:102)良心的威胁和内心的冲突使她感到恐惧,无法靠逃避来消除罪恶感,这也许就是她最终没有与亚瑟结婚的原因。终身不嫁,默默地照顾亚瑟,任由自己饱受心灵的煎熬是她为自己赎罪的方式。门罗并没有把女性置于传统的父权制社会文化中反抗男性的占有和父权中心话语,她更醉心于剖析女性内心挣扎,将她们置于“女性一恶魔”这一对立关系中。“文明不仅压制了人的社会生存,还压制了人的生物生存,不仅压制了人的一般方面,还压制了人的本能结构,但这样的压制恰恰是进步的前提。”(赫伯特·马尔库塞:3)
(三)熟悉的小镇与陌生的世界
门罗的小说里熟悉的世界与陌生的世界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小镇里的“恶魔”如影随形,却又隐藏得极为巧妙。德里达曾指出“延异”一旦被揭露出来,它的精华也就不复存在。门罗笔下的神秘小镇又何尝不是如此。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一天,布莱基带着他的女性游者参观他的旅店,周围的环境却令人毛骨悚然:几座印第安人的坟头上长着杂草,由灰白色的,奇形怪状的阴郁石灰岩组成的图案,一座闹鬼的畸形房子,还有一个妇人毒死丈夫的凶杀故事。这是典型的现实生活中的哥特古堡形象,到处弥漫着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
小说中对于埃特的裁缝店的设定也是具有哥特意味的。埃特选择拉紧窗帘,把整个屋子遮挡得密不透风,任何人都休想从外面撇进一眼,看不到一丝一毫,即使是离她最近的邻居也根本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店里,有钱有权的贵妇们脱去了华美的服饰露出的是被禁锢在塑身衣中粗壮的大腿、下垂的胸部和满是赘肉的肚皮,埃特看到的是褪去了华丽光鲜外表下的丑陋。威尔特认为“哥特环境是指一个神秘地方,这个地方开始改变,或者看上去开始改变,因此表现了物质世界的极度不稳定性。”恐惧并不源于可怖的事物本身,而是由于变化而带来恐怖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它直指人物内心的恐惧和压抑。家是女性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主题,本应是熟悉的、温馨的、安全的,但在门罗笔下家在压抑之后刹那间变得陌生而神秘。
(四)当下的挣扎与过去的记忆
门罗曾经这样评价过小说:“小说不像一条路,它更像一座房子。你走进里面,待一小会儿,这边走走,那边转转,观察房间和走廊的关联,然后再望向窗外,看看从这个角度,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周怡:181)。门罗的艺术思想体现在小说的碎片化叙事特征。为了避免叙事一览无余,她使用现在与过去交替出现的叙事手法将故事情节打碎后重新拼贴。从小说中不断的闪回使读者了解了人物的过去,埃特十岁时就开始因姐姐的美貌而嫉妒;因为她的疏忽导致弟弟溺水身亡她却毫不在乎;雪儿和布莱基的感情纠葛。过去和现在时空交错,使非情节因素得到强化,读者看到的是一个立体的丰满的现实:每个人都被过去所困扰,无法挣脱。小说的情节跳跃于现在和过去之间,留下了空白给予读者充分地想象空间,原本隐藏在灵魂深处的幽灵呼之欲出,在体会了直面内心的恐惧之后豁然顿悟。小说结尾门罗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结局,埃特最后是否说出了她的秘密?她和亚瑟生活如何?为什么他们没有结婚?它可以指向任何一种可能性,在模棱两可中继续保持神秘色彩。
结语
门罗是一位把生活融入写作的伟大作家,她说:“我经常把我生长的地方作为写作的素材,但是我没想在作品中表现那些仅在某些地方才发生的事。这些事情发生在某些地方只是偶然。”门罗借助自己的生活经验,深刻描绘了加拿大安大略小镇的风土人情,尤其是人类灵魂深处对社会、家庭、婚姻和自身的矛盾困惑。虽然门罗的故事带有明显的安大略特征,但是她的作品探讨的问题却超越了地域的限制,回应了20世纪困扰人心的对立矛盾:平静与焦虑,文明与欲望,熟悉与陌生,现在和过去。正如作品的题目一样,人人都有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事,门罗言所不能言之事,平静之下充满了对人性深刻的洞察和智慧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