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伦理与城市日常生活的焦虑
2016-12-02徐刚
徐刚
一、“解放政治”与“生活政治”的“症候”
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意味着无产阶级政治与文化重心开始从农村向城市转移。在此过程中,意识形态的烛照固然使得昔日城市的资本主义繁华无处遁逃,但作为传统藏污纳垢的所在,解放的城市在社会主义改造之后,并没有一劳永逸地成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圣地。相反,在革命宏大话语的裂隙中,城市“消费主义”的残余依然猖獗,它充满诱惑的面孔“幽灵般”地呈现,给“革命之后”的城市日常生活带来了莫大的焦虑。
在《现代性的后果》中,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谈到了现代社会的政治转型,即从“解放政治”转移到“生活政治”。借此理论研讨中国革命向“革命之后”的转轨似乎有所启悟。在吉登斯那里,“解放的政治”指的是某种“从不平等和奴役状态下解放出来的过程”,业已牢固建立起来的公正与平等是其理念的基本特征。这无疑应和了“无产阶级革命”所提供的“解放”叙事脉络。然而由于紧接而来的革命成功,因此在秉持“民主社会主义”和“第三条道路”的吉登斯看来,“历史并不服从于奴隶主——奴隶的辩证法,或者说,能够发现只在某些领域和某些情景下才是如此,那么我们就可以承认,解放的政治不可能是事情的唯一的一面。”在他的论述中,以自由和民主为主要特征的“解放政治”是“一个值得反思的对象”,以“乌托邦现实主义”为旨归,他一方面分析了解放政治所必然导致的“现代性危机”,另一方面又试图在综合考虑现代性后果的基础上,探索出一种全新的方式以实现解放政治的目的。这种全新的方式就是“生活政治”。“生活的政治”,或称为“自我实现的政治”,指的是“进一步寻求完备和令人满意的生活可能性的过程”,“个人的伦理”是生活政治的基本特征。在《超越左与右》中,吉登斯对“生活的政治”有一定程度的论述。他认为,“生活政治”不是(或不仅仅是)个人生活的政治;它涉及的要素遍及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包括的领域非常宽泛,它是认同政治、选择政治。“生活政治以及与之有关的争论和斗争,是关于我们如何在一个一切都曾经是自然的(或传统的)而现在在某种意义上要被选择或决定的世界上生活的问题。”或者换句话说,“生活政治”是“生活方式的政治”,它牵涉到我们既作为个人又作为集体应如何生活于这样一个世界中的问题:在这一世界中“过去通过自然或传统来加以确定的事情现在则取决于人们将如何作决定”。
在此,借用吉登斯从“解放政治”到“生活政治”的转轨,大体描述出从现代中国从“革命”到“革命之后”的政治生活变迁的轮廓。尽管这种“中间偏右”的政治路线,让人遥远地想起列宁、卢卡奇所激烈批判的“第二国际”的面貌,但也终究反映了全球资本主义时代“激进政治”的困境所在。坦率而言,“生活的政治”的勃兴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市民社会”或“消费城市”价值观的重新崛起,同时也意味着对革命政治伦理的忘却和否定,它所指向的“乌托邦现实主义”的远景本无可厚非,但对于当代中国而言,这种“生活政治”的意念却极为危险地意味着某种“僭越”与“反动”。其间包含的焦虑和紧张,有关革命伦理所展开的背叛与忠诚的故事,无不指引着惊心动魄的阶级斗争动向。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消费城市”的衍生物,1960年代的话剧作品《年青的一代》《千万不要忘记》所刻画的城市日常生活与市民社会的消费记忆,及其对彼时革命意识形态的干扰,值得人们认真分析和讨论。
在一篇分析话剧《千万不要忘记》的文章中,唐小兵曾尖锐指出:“和《年青的一代》一样,《千万不要忘记》的‘新,正在于剧本隐约地透露出一种深刻的焦虑,关于后革命阶段的日常生活的焦虑。”借用吉登斯的理论,这种“后革命阶段的日常生活的焦虑”,在某种程度上便可以视作革命成功之际,由“解放政治”到“生活政治”的转型所带来的意识形态焦虑。作为一部城市题材的话剧作品,《千万不要忘记》(又名《祝你健康》)延续了城市作为“可疑的,与庸俗、腐败相联系的生存处所”的传统。在这个作品中,电机厂青年工人(无产阶级)丁少纯,新婚后受到曾是鲜果店老板的岳母及妻子(资产阶级)的影响,开始讲究吃穿,借钱买毛料衣服,并热衷于下班后打野鸭子卖钱,以致劳动时注意力不集中,险些酿成事故。这部“体现了时代的精神,传达了时代的脉搏”的剧作,极为明显地突显出“革命之后”“日常生活”的严峻意义。在《<千万不要忘记)主题的形成》一文中,作者丛深曾满怀深情地谈到了自己的创作缘由,一直以来,他都有一种颇为“天真的”想法,即“以为建国以后的孩子,将在红色的环境里长大”,“再不会有什么个人主义、自由主义、个人英雄主义等等的旧思想了”,“他们可以成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了”。可是正如他所说的,“这些年来生活里有些现象证明我当初的想法太简单了”。因为,他已然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了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症候”,即无产阶级工人们,那些“年青的一代”,在“公共领域”中接受着社会主义教育,却在“私人领域”却承受着资产阶级的“思想侵袭”。这也便是“日常生活八小时”的特殊意义所在,它赋予了“没有枪声,没有炮声”的生存环境以严重的阶级斗争性质。
二、城市空间与日常生活的危机
关于“日常生活”的暧昧含义,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曾这样说道:“无论它的其他方面是什么样子的,日常都有这样一个本质的特征:它不容许任何约束力的存在。它四处逃逸。”在其看来,似乎“逃逸”的姿态就是“日常生活”之于政治意识形态的面貌。同样,迈克·费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在其著作《消解文化》中也探讨了“日常生活”这个词。他指出:“日常生活又似乎只是一个多余的范畴,所有不符合正统思想、令人反感的鸡零狗碎都可以扔到里面去。”在他看来,“冒险进入到这个领域,那就是要去发掘以明显缺乏条理性、特别排斥理性概念化为根本特征的生活的某一个层次。”这就说明,“理性主义思想不可能适当地为日常提供空间,日常恰恰就是在理性主义千方百计地试图穷尽世界的意义之后残留下来的那些东西。”这也就是特里-伊格尔顿在《审美意识形态》中所描述的“理性殖民化”所无法抵达的“感性”空间。正是面对着无法抵达的“感性”空间,“革命之后”的社会主义中国陷入了深深的“日常生活的焦虑”。
在某种意义上,1950至1970年代的中国,或许可以被称为列斐伏尔意义上的“消费受到调控的官僚统治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主义的时代,“消费主义”市民主体,及其所连接的城市“日常生活”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意识形态的紧张烙印。就《千万不要忘记》而言,诸如“皮夹克”“塑料卡子”,以及“三鲜馅锅烙”等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场景之所以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威胁,根本原因在于,意识形态的凌空高蹈并不能提供物质欲望及其快感的满足形式。在“生产的城市”里,“消费”所许可的范围被限定在基本的物质需要之内。社会主义中国物质极度匮乏的局面,使得消费的极大满足不得不被延宕到遥远的未来。正如丁海宽所说的:“毛料子是好东西,从前的劳动人民连想都不敢想它,现在你们不但敢想它,还有很多人能够穿上它,这是革命和建设带来的成果,是好事情!我们总有一天,能让全中国和全世界的劳动人民,都穿上最好的衣裳!可是现在,孩子!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连最坏的衣裳都穿不上!要是你们光想着自己的料子服,光惦着多打几只野鸭子,光追求个人的物质享受,那你们就会忘记开电门,忘记上班,忘记我们正在奋发图强的国家,忘记世界革命!”因此,社会主义并不是清教徒式的绝对禁欲主义,而是秉承着“艰苦创业”的生产经济学,在此之中,任何对物质享受的迷恋都是极度危险的。因为,对消费和日常生活的“迷恋”,将会消磨人们的革命意志,不利于整个社会生产的发展,也无力改变中国落后的社会面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剧本借人物邵永斌之口指出:“如果一个人在吃喝穿戴上用的心思过多,就容易影响革命的事业心,容易变得眼光短浅。”其根本原因恰在于彼时意识形态对“感性”消解作用的恐惧。
与《千万不要忘记》相似,几乎同一时期的另一部重要话剧《年青的一代》(载《剧本》1963年8月号),也以城市青年的堕落故事为线索,表现“革命之后”无产阶级的价值选择的问题。这部话剧表现的是“中学毕业生上高中、大学,大学毕业生即将走向生活的时候”,正如作者所论述的,“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烦恼、激情和不安的时候”,这种“希望”与“不安”正体现在“年青的一代”的价值选择之上。而剧本在表现这种人生抉择的时候,其间彰显的价值分歧与意识形态冲突,也必定包含着意味深长的含义。毫无疑问,剧本中的林育生是一个被城市物质主义“俘获”的“堕落”青年,他的出场携带着一系列“消费城市”的印记:罐头、点心、连衣裙,以及奢侈的生日晚会,这些都构成了关于其身份想象的有力标志。与秉承“坚决服从祖国需要,争取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的“社会主义新人”萧继业相比,林育生的人生理想便是“白天我们一起去上班,晚上回来就听听音乐,看看小说,读读诗,看看电影,星期天上公园,或者找几个朋友聊聊天……”,这种“庸俗”价值观的显现,也惊心动魄地呈现了“革命之后”社会主义城市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紧张关系。从某种程度上看,“庸俗”指代的正是资产阶级的文化趣味,对于政治意识形态来说,“庸俗”的危险性在于,它期盼着在一种“个人主义”的物质欲望中弃绝革命和政治,因此,它势必对无产阶级理想造成侵蚀,而对“庸俗”的抵制也顺理成章地折射出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警惕。这就恰如唐小兵所言的,对“庸俗”的日常生活的憎恶和拒绝,正是“后革命阶段缺乏文化规范性的突出症状之一”。
这里的“庸俗”,其实与《千万不要忘记》中丁海宽所警惕的“空虚”极为相似。当这位“革命的父一辈”发现“子一代”丁少纯结婚以前的情书中写道:“每当和你分手以后,我心里总是感到无限的空虚和怅惘”时,既感到费解又觉得愤怒,因为这种“无聊”的情感恰好违背了父辈所秉承的社会主义美学与经济原则。对此,正面人物的“崇高感”才是疗救这些资产阶级趣味的“良药”,即作品中一再闪现的,“真正的幸福,现在回想起来,我只不过是想用庸俗琐碎的生活来填补自己心灵上的空虚罢了。”“我们的困难的确很多,但我们却永远是快乐和幸福的,因为我们没有辜负党和人民对我们的期望;在建设社会主义的战斗里,我们没有吝啬过自己的力量。昆仑山上的风雪知道我们是懦夫还是好汉,戈壁滩上的烈日了解我们是土还是金。对生活中的那些懒汉和逃兵,我们可以豪迈地说:当我们将来在向后代们讲述,我们怎么样冒着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为了寻找矿藏而走遍昆仑山的时候,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好讲的呢?”
三、“革命之后”与文化领导权的焦虑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千万不要忘记》还是《年青的一代》,故事的主角——城市青年丁少纯和林育生——都并非资产阶级出身,而是地地道道的工人和干部子弟,于是他们的“堕落故事”便更加显得惊心动魄。就像作品所清楚指出的:“少纯是在红色环境里长大的,解放的时候他才七岁,吃的是新社会的饭,念的是新社会的书,看的是新社会的电影,听的是新社会的广播……我以为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对旧东西是绝缘的,就像这云母带隔电一样。……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哪!在孩子们的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时候,就有人总想偷偷摸摸地给他们系上一条‘黑领巾!我们对他们讲劳动模范怎样光荣,可是也有人对他们说:‘模范也不顶饭吃!我们教育他们不要计较劳动报酬,可是有人一见了他们的面不出三句话就问:‘你挣多少钱?”因此,故事本身的重大意义恰在于:“旧思想就像一些破抹布,三下两下就能被你擦得模模糊糊……真是不能小瞧那些破抹布哇,它还有势力!”同样,在《千万不要忘记》中,当萧继业指责林育生的“堕落”时,后者的辩解依然铿锵有力:“我可不是出生在资产阶级的家庭里,请记住,我的家庭是个革命的家庭。”这些“堕落者”不再是走“白专”路线的资产阶级后代,而是革命的“子一辈”,即从“血统论”的角度来看理应更加“革命”的人群。然而,问题却正是出在他们身上,这不得不引人思考。就像评论者所指出的,在这两部反映当代生活为主题的戏剧中,故事本身“提出了一系列最敏感、同时也是最具范式意义的问题,并且给予了一组富于想象的回答”,因为剧本“引发了一个新的话题,把一种社会文化的焦虑提到了话语层面”。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即怎样把年轻人的教育看成是正在进行的国内和国际的阶级斗争的关键部分。因而就像人所评论的:“由于当前国际国内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形势,争夺青年一代的斗争,相当激烈地进行着,并鲜明地表现出其作为阶级斗争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教育青年的严重意义,不仅在于这是一个长远的战略任务,而且也是当前一个迫切的战斗任务。”《年青的一代》的作者在处理这个题材时,不仅泛泛地提出了如上所述的青年教育问题,而且还通过革命家庭的两代人,尖锐地表明了:“要是自己不长进,再好的家庭出身也不能保险你不走错路。命运得由自己来安排!”这就使得作品的主题更加深邃。
日常生活的意义之所以如此令人紧张,恰恰在于“日常生活”本身对无产阶级革命构成了严重威胁。这里便涉及争夺“文化领导权”(hegemony,或“文化霸权”)的问题。在一篇评论《年青的一代》的文章中,姚文元认为林育生对“合法的个人主义”观点的辩护,是受到资产阶级思想侵蚀的典型表现,“不能不看到,林育生用一位‘个人幸福观辩护的种种理由,都是当前思想战线上的尖锐问题,是青年人中受到资产阶级思想侵蚀的典型表现。……这里剧本的出色构思,是不仅解开了林育生所追求的那种‘幸福生活的庸俗性,而且也解开了林育生为‘个人幸福辩护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理由的庸俗性”。为此,他特别提到了列宁的两篇著名文章《青年团的任务》和《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认为“列宁对日常生活继续进行的共产主义革命的关注,对在1962年秋召开的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中全会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据此,许多批评者都依据列宁的理论对《千万不要忘记》和《年青的一代》展开评论。正如侯金镜所说的:“《千万不要忘记》的作者所思索和处理的主题,正是党的八届十中全会所指出的后一种斗争,作品展开和处理的矛盾冲突,也正是列宁向取得了政权的工人阶级提出的一项斗争任务。”娅子在《谈评剧(年青的一代)》一文中也援引列宁《青年团的任务》中的一段话:“赶走沙皇井不困难,这总共用了几天的工夫。赶走地主也不困难,这在几个月内就做到了,赶走资本家同样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是,要消灭阶级就无比困难了……”“阶级斗争还在继续,只是改变了形式。这是无产阶级为了使旧的剥削者不再复辟,使散漫落后的农民群众联合起来而进行的阶级斗争。……我们的任务,就是要使一切利益都服从这个斗争。”至此,列宁有关革命教育的理论与“革命之后”的中国的相关性可见一斑。
其实,列宁的问题恰恰在于苏联“革命之后”无产阶级文化领导权的焦虑,这直接启发了葛兰西对“文化领导权”问题的关注。在葛兰西看来,权力有“正式的”和“非正式的”之分,这也就是毛泽东所谓权力有“软硬两手”的策略方式。因此在现代条件下,一个政权能否存在下去,并不简单取决于其武力和经济能力,而是取决于这样的权力是否“合法”,其“软权力”是否深入人心。因而就像韩毓海所指出的,“文化霸权”的后果在于:一方面,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无产阶级可以臣服于作为“社会共识”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从而“帮助资产阶级统治自己”;另一方面,在经济基础发生了社会主义转变的制度下,其上层建筑依然可以是资产阶级的,这一点,也绝不会因为“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改造完成而自动完成”。即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同样也可以帮助丧失了经济地位和基础的资产阶级“在文化上”统治自己,甚至听任他们从文化上摧毁社会主义制度的文化合法性。
这种文化领导权意识的突显,意在强调“继续革命”的意义,完成社会主义的“漫长革命”的旅程。这就像《千万不要忘记》的作者丛深所直言的,他的创作过程是通过勤奋学习列宁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和中共1962年10月发布的八届十中全会公报来进行的,在那里他找到了“阶级和阶级斗争的显微镜来分析工厂的日常生活”的方法,进而使自己变得“豁然开朗”。他认为正是列宁的话,“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是最可怕的势力。”“战胜强大而集中的资产阶级,要比‘战胜千百万小业主容易千百倍。而这些小业主用他们日常的、破碎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腐化活动制造着为资产阶级所需要的,使资产阶级得以复辟的恶果”等言论启发了他“认识了在生活里触摸到的一些问题”。在此,“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不仅仅是指蕴藏在故事中姚母身上的小商业生产者的自私享乐对“新社会”的破坏,更体现在她所表征的阶级趣味对“无产阶级新人”的巨大吸引,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化争夺的紧张关系。这不由得让人想到话剧《年青的一代》里那个“不露面的小吴”,这个“资产阶级腐朽势力的残余”,只是“不服从统一分配,靠着他家里有钱,在家摆阔,吃闲饭、寄生虫!”但是,他的影响却不容忽视,“他像一条毒蛇一样,紧紧地缠着林育生,不断地向林育生输送资产阶级思想的毒液,而且通过林育生去毒害夏倩如”。正是在此背景之中,城市文化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泥坑”,才变成无产阶级理性需要抵制的对象,否则便会有文化领导权旁落,资产阶级复辟的危险。于是,“青年的培养”和“革命接班人”的哺育变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问题。“只有把青年的学习、组织和训练的事业加以根本改造,我们才能做到:这一代青年努力的结果是建立一个与旧社会完全不同的社会,即共产主义的社会。因此,我们需要详细论述的问题,就是我们应当教给青年什么;真正想无愧于共产主义青年称号的青年应当怎样学习;以及应当如何培养青年,使我们能够彻底完成我们已经开始的事业。”
四、革命传承与意识形态的“超我”结构
如前所述,无产阶级文化挥之不去的焦虑在于被资产阶级文化所征服,因此它竭力警惕着来自后者的潜移默化的侵蚀。比如《年青的一代》中对李荣生等“社会青年”的恐惧,就“暴露出列宁主义式的对‘社会的抵制”。在官方以及流行语中,“社会”所指涉的常常是相对于新的秩序的不纯洁、复杂、威胁性的势力和影响。而在阐释戏剧《千万不要忘记》的意义时,侯金镜强调:“差不多每个劳动者、每个工作干部都有做家务劳动的家属或保姆,他们中间有许多人从旧社会带着旧意识参加了新的家庭,成为一个成员;同时每个劳动者、每个工作干部也免不了要和各种社会关系(亲戚、朋友、乡亲)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各个社会阶层也就在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里,形成了犬牙交错的关系。”这种“社会关系”和“日常生活”所形成的巨大文化干扰,显然已经具备了冲决意识形态堤坝的能力。这一点,通过《年青的一代》中两段关于“幸福”的对话便可看出。其中一段是李荣生与林坚讨论“生长在社会主义”的“幸福”问题:
林坚为什么不幸福?去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用自己的两只手创造美好的生活,这还不幸福?
李荣生一天到晚跟泥巴打交道,搞了一身臭汗,这算什么幸福呢!
林坚……有人觉得:不劳动,光吃喝玩乐,这是幸福;也有人觉得:有名气、有地位是幸福……这些看法,都是错误的,不是无产阶级的幸福观。我们说,对于一个革命者,幸福和斗争是分不开的。……一个青年,能够参加今天的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为党为人民的事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这才是莫大的幸福!(有所指的)那种不肯付出艰巨劳动的人是得不到幸福的。
另一段则是萧继业与林育生之间关于“幸福”的对话:
萧继业想想看,一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呀?成天钻在个人的小天地里,满足于平庸琐碎的生活,贪恋眼前一点小小的安逸。
林育生既然你对我的生活这么关心,那我就坦白跟你讲吧。我们是想把生活安排得更好,更舒服,使日子过得更丰富,更多彩些。大家辛辛苦苦地劳动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使生活变得更好,更幸福吗?
萧继业使谁的生活变得更幸福?是仅仅使你个人的生活变得更幸福,还是使千百万人因为你和大家的劳动而变得更幸福?你要使日子过得更丰富多彩。对的,我们今天的生活是有史以来最丰富,最多彩的了,但绝不是在你的小房间里,而是在广大人民群众的火热斗争里!
萧继业危险在于你已经不再想革命了!危险还在于个人主义思想会不知不觉地腐蚀你的心灵,毁灭你的理想,消磨你的斗志,使你越来越深地陷到资产阶级的泥坑里去。
尽管基于主流意识形态的考虑,剧本中“反面人物”的话语存在明显的被压制迹象,但却奇迹般地具备了某种“对话”的意味。而在巴赫金的理论中,“对话”的意义在于,即便是“反面的声音”也同样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同样,《千万不要忘记》中的姚母也阐释了自己的“幸福观”,在这位小商人阶层的人看来,“幸福”“不过就是穿一套毛料子,吃几块鸭子肉”,“幸福的生活就是吃点喝点”,这种市侩主义哲学极为形象地突显了市民阶层的价值取向。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剧本本身所承担的教育功能天然地具备着意识形态的辩论意义,它所驳斥的其实是当时社会具有危害性且影响极大的价值观念。
批评家晋川在分析《年青的一代》时,曾提到了当时颇为重要的一个观念,即“和平演变”。面对城市消费主义的“幽灵”,“和平演变”的出现,既是对国内外紧张局势的客观回应,也是对“社会领域”内无产阶级文化领导权可能丧失的“想象性焦虑”。他还谈到了美国前国务卿杜勒斯有关把“希望”寄托在社会主义国家青年身上的说法,强调革命的“第三代”对“西方文明和生活方式”腐蚀的警惕。就像话剧中林坚所说的,“警惕啊,孩子!帝国主义、反动派正梦想从你们这一代人身上找到他们反革命复辟的希望,你们要争气啊!”这种有关“阴谋”与“变质”的想象,实际上已然突显出社会主义文化没能深深植根于人们“身体”的现实。
因而可以看出,社会主义文化领导权其实是依靠一种紧张的意识形态“超我”结构得以维系的,它难以承受消费主义所裹挟的“欲望”与“身体”快感,以及“无意识”心理结构的冲击。因此,革命的传承并不能依赖一种社会主义文化领导权必定胜利的自信而实现,而只能通过“超我”的意识形态结构而达成。在作品中,这种“超我”结构的明显表征便是对革命传统以及仪式的铭记。最为明显的便是《年青的一代》中的“血书”,作为一种“从逝去的岁月传来的殷切呼吁,迫使现在的人们采取赎罪的行动”的“触媒”,“血书”提醒当事人林育生铭记“一种感恩或者说负债的逻辑”,也就是唐小兵所说的,“一种非宗教式的关于原罪的理念”,“在这种象征式交换的逻辑关系中,忘记过去构成了一种万劫不复的背叛,等同于否认自己的出身,也就是否定自身的存在。而另一方面,保持生动的历史记忆则不但表达出代代相传的历史延续性的要求和渴望,同时也是希望能通过将未来与过去联系在一起,甚至将未来看作过去的延伸,而使未来的历史变得清晰和有意义”。也就是说,社会主义的合法性需要不断地回溯到革命的历史起源,从而在一种道德崇高感中提醒人们的革命忠诚和献身隋怀。因此,除了“千万不要忘记”的道德说教,社会主义在意识形态紧张的年代里似乎别无他法。相反,如果忘记了这种革命的历史起源,市民阶级的意识形态便会汹涌而来,就像剧本所说的:“卖野鸭子,你卖来卖去就会把工人阶级的思想感情统统卖掉!”这表现的正是“市民意识形态”对无产阶级理想的腐蚀。因而就像丛深所说的:
这不是你母亲一个人的问题,这是一种旧社会的顽固势力,像你母亲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岳母,这样的大姑、二姨、三叔、四舅,这样的老亲、故友、街坊、邻居,不是到处都有吗?你们那样有毒的旧思想,就像散布在空气里的病菌一样,无孔不入,常常在你不知不觉之间损害你的思想健康。党要把你们培养成无产阶级的接班人,可是他们,有意无意地总要把你们培养成资产阶级的接班人。这是一种阶级斗争啊!这种阶级斗争,没有枪声,没有炮声,常常在说说笑笑之间就进行着。这是一种不容易看得清楚的阶级斗争,可是我们必须学会看清它!这是一种容易被人忘记的阶级斗争,可是我们千万不要忘记!
而当时群狼环伺的国际局面,险象环生的“社会”状况,都加剧了社会主义时代意识形态的紧张局势。于是,城市的革命意识形态教育不得不扩大到“家庭”和“亲属关系”的层面。这无疑又回到了阿尔都塞所指出的,“家庭”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运作的场所,及其所维系着的“社会关系的再生产”。这也正像批评家所言及的,革命与家业具有同样的继承问题,同时家庭教育属于阶级教育的一部分:“对我们今天来说,子女,不仅只是家庭的下一代,也是革命的下一代。父母子女之间,不仅只是亲人,也是革命事业持续发展中的同志。问题在于,革命的精神,并不像血统那样可以递代遗传,归根结底,这一切不能不决定于进行阶级的教育和革命的锻炼。家庭的教育实质上也仍然是阶级的教育的一种形式。”于是,革命的意识形态教育,对市民价值观的抵制,便不得不从个人私领域的家庭开始,家庭与国家同构的意识形态格局也就此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