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触碰(二)
2016-12-02张承志
张承志
“宗教无强迫”
西方的舆论最不敢提及的,便是在伊斯兰的东风占据了压倒强势的古代,虽然人群的角力正处于土地与人民的争夺征服之中,但穆斯林的君王领袖大都执行了如下的一条宗教铁则。
这条意义极其重大的经句,还是在《黄牛》里。第二百五十六节:
(Lā ikrāha fī al-dīn /宗教不许强迫)
应该说,它乃是伊斯兰在安达卢斯、在西亚与中亚、在天主教唯一论派别遭到迫害被判异端的地区覆盖席卷、势如破竹的一个基本原因,更是奥斯曼土耳其不仅强大更魅力无限的一个重要原因。
“万教归一”的狂妄胡扯,其实是法西斯言论。对他人宗教的接受与宽容,源于对人的信仰的尊重。为什么教门之上不能强迫?因为别人的教门一样贵重。人家一样有经典有圣人,不过是换了个帽子敬天颂主。“宗教不许强迫”,因为他人的信仰同样神圣。这样看来,无论乌珠穆沁的敖包、松潘的藏庙、阿尔梅里亚的教堂、岛根的安乐寺—都是心灵的归宿之地,并无任何一处有遭受歧视的理由。
去年(二○一五)岁末,人们在网上讨论穆斯林能否去参观耶稣(尔萨)的圣诞节。其实《古兰经》明确要求穆斯林纪念基督教圣母玛利亚(马尔彦姆):
(你应当念着经上的马尔彦姆)[19:16]
人的狭隘,人因封闭养成的愚蠢,使他们不知超越门派的必须和紧要—耶稣与穆圣两位先知的诞辰,难道还不值得你献上小小的祝福么?须知:耶稣绝不是那些无休止地发动血腥战争、一次次制造金融危机的魔鬼的私有财产!彻底的穆斯林更懂得赞美伟大的耶稣—并由此体验信仰之美。
一切的思路,都源于对他者的尊重,都源于那一句中呼喊的精神:
Lā ikrāha fī al-dīn!
“穷”与“施散”
开始悟到这个问题,是在西海固。后来发现这个问题在大城市更深刻。农民因一个穷字不顾良心人性,追随恶势力械斗伤人;阿訇为一个富字闭嘴缩头,任一座庄严的寺日日衰败。这是个永恒的主题,世代与它纠缠。在逝去的古代它主导天下,如今它貌似隐去,其实才刚露峥嵘。没错,就是那个字:“穷”。
大到革命与政党,小如你和我,都为了它费尽了心思。为它苦恼、为它疲惫、 分析它、解决它、半辈子围着它,但是没有找到好办法。
最后转到了这里。
《古兰经》采取的角度,是揭示“穷”与“恶”的因果关系。 把它读进去而且读出滋味,需要人与贫穷奋斗了半生之后。确实,这一表述太过于奇特:
(魔鬼以穷恐吓你们,并逼你们作恶) [2:268]
如我的一代人,思想意识的深处,阶级立场的印记很深。我们一直厌恶上层和压迫的阶级存在,把感情寄托于底层人民。因此,当脚上沾满了底层的泥泞时,也长久地为底层的不洁而苦恼。这时能够读进去了:《古兰经》警告我们对底层和穷人的简单化想象,它警告说:“穷”(/al-faqr)的本质,常是魔鬼的手段。
过去太穷了,人穷怕了。可是人没有注意:一旦你的骨头也被“穷”泡酥了蚀透了,你就落入了恶魔(撒旦、)的掌心,再也脱离不了。是的,这一经句对社会的分析深刻无比。人对贫穷的恐惧心理背后,埋伏着魔鬼的阴谋。由于不敢清贫,由于恐惧受苦,由于致富心切,人就在不知不觉中恶魔附身,悍然不顾廉耻不认天理,干出丑陋或残忍的事来。
穷,就这么被魔驱使,转化成为恶。
古老的共同体如大树一般,根蔓枝杈连理纠结。它固定了大地使之不至沉陷, 但是权力和私欲如毒药一般,侵蚀了共同体的道德纽带,也玷污了民众的念想。愚昧的民众不知惜身,反而为欺负压榨自己的阶级充当野蛮的打手。于是阶级制度在底层阶级的暴力支持下愈发巩固。它像逃离了天诛的魔鬼,在度过了革命的劫波后, 还喘着气就忘乎所以,放肆嘲笑神圣。
它的秘诀,就是用“利”诱骗“穷”得心焦的百姓。胁迫他们、唆使他们、命令他们,把这些穷光蛋赶上阵去,尤其常常盗用宗教的名义,让他们持械行凶,让他们两手沾血。一旦犯下罪行,人身的控制便告成功——这就是许多恶行的起源。恶行,常是被魔鬼驱使的、被一个“穷”腐蚀了骨头的、穷人的孽业!
这种穷病,还能治吗?
确实,人们渴望经过勤劳汗水最终致富,而没有想到通过向更贫苦的人捐献散出而达到精神的富有。他们习惯了把纠缠自己的穷困视为命途多舛,而从没有意识到这是“魔鬼的恐吓”。
伊斯兰的药方,是以“天课”与“施散”为药,疗穷除恶。
天课(/al-zakāt)与施散(/al-.adaqat)—把平均财富和减少差别, 定为宗教规定和守身原则。这是伊斯兰虽然被置于全球围剿的处境之下,却依然赢得世界尊重的另一个重大原因。《黄牛》章把这种扶贫救苦均平财富的方法,描述得细而又细:秘密地施散,比公开的施散更好[2:271];不许训斥接受施散者,若伤害了穷人尊严则施散无效 [2:264];不仅仅富人和富裕时要施散助人,哪怕穷人或穷窘时——扶贫仍是每个人的义务 [3:134]等等。
动人的文明就这样造成。
施散者要谦卑,受施者受尊重。右手的施散,不能让左手知道。特别是:不仅施于富裕,还要散于贫窘—是一条穷人使自己人格升华的途径。诫条规训,融入日常,积累成真实的历史。人们代代接续,彼此告诫,或慷慨地或不情愿地实践着,千年时光,酿成了令人惊叹的惯习。比如“禁止呵斥乞丐”的惯习,在新疆甚至造成了穷人和乞丐围寺居住的文化。
令人深思的是,在呼吁施散的经句前后,它的两极一端指出“穷”是魔鬼煽动恶行的手段;另一端则刺向利息与高利贷,严厉宣布了“安拉允许买卖,禁止利息”—伊斯兰禁止高利盘剥的,历史、阶级、道德的大原则。
《黄牛》章自二百六十二节起直到二百六十七节,呼吁人人有施舍财物扶贫的义务;紧接着第二百六十八节提出“魔鬼以穷困恐吓人,并驱赶人去作恶”的分析;之后的二百七十至二百七十五节更细致地讲解和强调施散。最后,从第二百七十六节矛头一转,开始了对“那些吃利息的人”()的尖锐揭露。
不止于此。在这里,《古兰经》坚决地要求高利贷者“放弃利息”[2:278],而且宣布,如果高利贷者拒绝放弃的话,“安拉与使者将向你们宣战”[2:279]。
今天,在一浪一浪的金融恐慌中,整个世界的进步人类都已不能容忍金融资本肆意的投机与掠夺。人们已不堪重负。不是从别的地方,恰恰从国际金融资本的中心华尔街爆发了绝望的吼声,要求制止高利贷“依法”盘剥,要求向高利贷开战。
人们开始留意和倾听《古兰经》对高利贷的警告了。
对经中的(al-rribā)一语,众多的译本和经注没有区分是“利息”抑或“高利贷”,著名的井筒俊彦日译本也一样。我想这多少意味着人们对高利贷的险恶和紧迫缺乏认识。而西班牙语译本清晰地译它为 usura,即“高利贷”。
在词典里的含义,是“重利、高利贷”。通读这一部分,《古兰经》对“那些吃利息人”()的厌恶跃然纸上。无疑,随着金融资本对世界愈来愈烈的压榨,《古兰经》的这一思想将成为人们关注的一个主题。
对人类经济活动中高利贷甚至利息的拒绝与严禁,是伊斯兰的革命性的最重要证明。经句一气呵成,解释着伊斯兰对待财富与贫富差别的思想。无疑,随着金融资本对人类的日益凶恶的吞噬,人们最终会认识到:施散助贫、自警疗穷、 禁止高利—这一组理论,虽然它并非世界痼疾的解决方案,但它无疑是人类文明宝库中的璀璨珍宝。
啊,信仰的人们,你们要施散!……如今读出了滋味。
其实,谁拒绝实践,谁的信仰(/al-īmān)就已经破损。虽然多数人还在暗算囊中佯装沉默,但“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说到底,与魔鬼的和平共处不能维持长久。而四顾世界,被金融圈套洗劫的人们正在屏息静听那声对高利贷的断喝。战胜贫穷的思想,救助他者的魅力,引起了人们的惊奇和敬佩。注视着这里的人,愈来愈多了。
种族与歧视
人们热情地唱起欢快的迎宾曲,骆驼引导着穆斯林走进了麦地那。土坯砌起了围墙,椰枣枝搭成了凉棚,一座后日成为全球清真寺蓝本的简陋小寺建成了。人们欢聚一堂,怎样进行这第一次感恩的礼拜呢?据圣训:“先知说:比拉勒,你去召唤人们礼拜吧!”(马贤译《圣训珠玑》,82—83页)
以奴隶之身生于麦加的埃塞俄比亚黑人比拉勒攀上了围墙边的椰枣树。当他向着炎热的沙漠和绿洲,举起双手,竭力地喊出第一声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代表伊斯兰宣布:一切种族都是平等的,黑人也是骄傲的人,所有的人都是尊贵的!
比拉勒仅晚于海迪彻和艾布·伯克尔,是世上第三名、男性中的第二名穆斯林。他的荣誉称号是“先知的唤礼人”。不仅在麦地那规定由他召集大众,后来伊斯兰覆盖了麦加,他更登上天房之顶,成千上万的人倾听了这昔日黑人奴隶振聋发聩的第一次麦加唤礼。他与波斯人萨鲁曼(Salmān al-Fārisī)一起,成为伊斯兰的国际主义与超越种族的象征。
黑人,被种族主义者视为人中丑类和孽种、天生低等下贱的贱民、生而不洁的“罪人”和“被诅咒的人”!……
人类出于原始的恶意,一直不能摆脱歧视。在社会的经济、阶级、历史的运行之中,对异己和底层的歧视一日未曾稍歇。这些孽种与贱民,在《国际歌》里被重彩刻画。在陈独秀的《新青年》第一期首次刊出的《国际歌》里,它被译为 “起来,受侮辱咒骂的”或“天下孤寡饥寒的”,后来又多次斟酌,把它译成“罪人”又改成“受苦的人”。(其他译本也都尽力表达,日语是“饥饿的人-饥えたる者”,西班牙语是“世上的贱民/ parias de la tierra”。)
而黑人,就是这些遭受歧视的人群的象征。迎对着歧视与恶意,产生了人为求自身解放的奋斗。由于比拉勒例证的雄辩,他们自古至今地、成群结队地涌入了伊斯兰的怀抱。
比如,当美国的黑人民权解放运动与伊斯兰相遇时,黑人们毫不犹豫地立即加入。他们的理由简单至极:伊斯兰毫无种族歧视,伊斯兰的礼拜由一个黑人比拉勒召集——就是无可置疑的证明。只因此一点,他们要追随比拉勒,加入伊斯兰。他们甚至自称“比拉勒派”(the Bilalian)。 一九七五年,美国黑穆斯林团体“Nation of Islam”(伊斯兰民族组织)的机关报《穆罕默德说》 改名为Bilalian News(《比拉勒派报》)。
在四百年种族歧视的压迫下呻吟煎熬的美国黑人等待的,只是这个。
马尔克姆· X在他的自传里生动地描写了当他目击了麦加—不仅没有种族歧视,甚至没有人种意识的伊斯兰世界时,他的震动和他的改变。因为在白人种族主义者的固执歧视下,美国黑人自然厌恶白人。
这种反对一切白人的思想,曾是美国黑穆斯林的信条。白人皆魔鬼,黑人最高贵—这一被马尔克姆·X反省“哪怕它是对种族主义的反抗,但依然属于种族主义”的思想,在不分肤色万众如一的麦加轰然崩垮了!
它哗啦啦地倾倒塌下,残碎的余渣,立即被各种赤裸的脚—黑皮肤白皮肤黄皮肤的赤裸的脚掌踩过,毫不留情地踩过,须臾无影无踪。
这位先被杀害、再被故意边缘化的美国黑色伟人(人们早晚会知道:他远比被体制容忍和接纳的马丁·路德·金,也比穆罕默德·阿里更重要),在麦加激动地写道:
在伊斯兰世界的穆斯林之间,完全没有意识到皮肤的颜色。而且在伊斯兰世界的人之间,也完全没有肤色的意识。这两点,一天天地,以更大的影响力,纠正着我以前的思想。……
在易卜拉欣、穆罕默德以及圣书里许多先知的故乡,在这古老的圣地,我体验了迄今没有体验过的衷心欢迎,和各种肤色、所有人种的人表现出的、像喷涌一样的真的友爱。一周的时间里,由于四面八方各种颜色的人和他们显示的友情,我像中了魔法,噤口无言,呆然木立。
……我的这种感觉,开始在我的身体之内,唤起着一个深刻的变化。
[《マルカムX自.》(《马尔克姆·X自传》),201页,河出書房]
直至今天,走遍地球,在大多数黑色人种聚居的角落,都醒目地闪烁着穆斯林的符号—原因唯在于此。
就这样,伊斯兰不仅具备了“第三世界意识形态”的特性,而且赢得了进步人类的尊敬。从一开始就彻底摒除了种族主义,这是伊斯兰总是拥有活泼生命与第三世界支持的第一原因。
有趣的是:也许正因为不在意人的种族,所以《古兰经》里涉及种族的经句很少。我没有仔细检索,虽然“乌玛”(共同体,/ummat)一语使用频繁,但是直接意指“族群、民族、种族”的或许只有这一句:
(Kāna al-nās ummat wā.idat) “人原是一个民族”[2:213]但越是只有一句,越是能窥见意识的深处。六二二年的麦地那栩栩如生,那时穆斯林的心理如触如见。人群里潜伏着的意识是:人们都渴望迁到这里居住,并不分什么高低贵贱。黑皮肤的阿比西尼亚人,骑骆驼的贝都因人,大家都是兄弟,没有谁低人一等—因为,人原是一个民族。
把“乌玛”在这里译为“民族”只是权宜之计。其实在阿拉伯语中并不存在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起来的一系列民族、种族、国家等概念,就如蒙古语的 aymag (盟)、哈萨克语中的 el(部)一样。这些原初的语词,后来演变为民族、部族、 共同体……等概念,甚至使得它们亲切的原初含义浅淡了。
到了著名的穆圣《辞朝演说》,这一思想已经发展为“阿拉伯人不比非阿拉伯人高贵”—那么任何人都不能说自己比别的人高贵。在世界的这一隅,种族歧视被判禁止。
黑人比拉勒永远具备现代性和全球意味。他在六二二年登上高处,发出的一声高喊意义无限。那一刻,他响亮地否决了种族主义,并向世界播下人道的种子。今天我们又听见穆圣逝世时比拉勒的痛哭声,因为种族主义的恶魔,又在加沙、 在非洲、在世界,疯狂病痴,卷土重来。
比拉勒!因为你,恶意从最初的一瞬就被击败。比拉勒,存在的只有真实的 你。面对着你,人感动得无语,那感觉无法形容。
这感觉改造了我,就如它改造了那么多黑人。这感觉,它贵比千金而且震撼世界。一切受压迫的人,一切被歧视的人,一切不畏惧诅咒的革命者和受苦的人, 都是广义的穆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