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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内存知己

2016-12-02王炎

读书 2016年11期
关键词:阿尔巴尼亚

王炎

参加欧语系博士开题,论文以上世纪七十年代阿尔巴尼亚译制片为题。小时候,阿电影可是大事,片段的台词、支离的画面、散碎的桥段,仍偶尔闪现记忆,却说不清曲直原委,有人专门研究当然可喜。这几年,一碰到老译制片,便买碟回来看看,终不免俗,也怀旧了。观后却兴味索然,怅然若失。以今天的标准,阿尔巴尼亚电影质量不高,手法幼稚粗糙,滥调说教,实难消受。但心里仍想寻找点什么,儿时记忆的碎片?旧梦的残影?

七十年代大院里放过一部阿片,名字忘了,未译制,可能属“内参”,才特别期待。好像在露天放映,“内参”气氛总神秘兮兮的,像淘孩子瞒家长干了出格的事。开演前隆重推出特邀“同传”,开头是几个全副武装的人敲开一家房门:某人在你家吗?女主人似乎说不在,眼睛却示意人在里面。这都是猜的,周围大人青筋暴起,屏气凝神等翻译,翻译吭哧吭哧没句整话。不速客又说了句什么,主人大妈说:“屋里喏。”一口南方腔立刻翻译出来:请进。接下来又语焉不详了。总在二十分钟或半小时之间,翻译蹦出一两个不相干的词,观众如坠雾里。可“屋里喏”一出现,他定言之凿凿:请进。孩子们发现规律,一听“屋里喏”,便大喊:请进!翻译索性不吭声了。演完谁也没看懂,却一致评价是惊悚佳片,要求重放,换翻译。

果然大礼堂不久重放,翻译仍是这位仁兄,哪容易找阿语人才?显然,他做了功课,先讲故事梗概,我年龄小不记得了,开演后却依然含糊其辞,比上次强不了多少。不过男孩“玩打仗”却添了噱头,追杀坏人对暗号总“屋里喏”,所以至今不忘。对阿片就这点破碎的印象,偶然耳际萦绕一段莫名的旋律,细想可能是某片插曲。“文革”期间,中国人八个样板戏颠来倒去看了十年,辘辘饥肠,阿片算得上是天厨仙供了,可比美国大片。答辩时,有两位阿语老专家回忆,阿电影填补了“文革”初的电影荒,缓解了中国人的审美饥饿—这部分解释了阿电影轰动中国的原因。西方电影史家也说,霍查时代的电影都是政治宣传,无艺术价值。难道阿尔巴尼亚只给我们增加了片源?宣传弦外就没遗音吗?

持平论来,中国观众迷恋阿片,不完全是没电影看。六十、七十年代之交,除样板戏外,还有“三战一队”—《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和《平原游击队》,然后是三个社会主义国家进口片。朝鲜的《卖花姑娘》《鲜花盛开的村庄》,哭哭啼啼,男孩喜欢“打仗的”,不看苦戏。越南电影倒是飞机大炮,可连故事都讲不圆,不如再看倒背如流的“三战一队”。阿影片水平也有限,但仍比这些片子高一些。阿语专业的陈逢华博士开题,梳理六十、七十年代中国进口的阿片:《宁死不屈》 (一九六七年)、《海岸风雷》(一九六八年)、《地下游击队》(一九六九年)、《战斗的早晨》(一九七二年)、《第八个是铜像》(一九七三年)、《广阔的地平线》(一九六八年)、《脚印》(一九七一年)、《勇敢的人们》(一九七一年)、《在平凡的岗位上》(一九七四年)等。我脑子里勾出个谱系,回家下载,发现无论叙事、影像、政治基调、题材还是表演,阿片彼此呼应,自成一派。

当年最火爆的《地下游击队》,共产党员彼得罗中尉打入意大利军,但渐被法西斯怀疑。为了考验,意军头目命他处决一位女游击队员。驶向郊外法场的漫长车程里,镜头快速切换脸部特写,眼神传递内心纠结:不能亲手杀害同志,但不开枪又会暴露身份,外表仍不流露一丝不安。轿车开到山花烂漫的郊野,手枪交到彼得罗手上。镜头推进,特写枪口一寸寸瞄向游击队员。观众的心提到喉咙,中尉突然潇洒转身,枪口调转向敌人,却哑火了,没装子弹。身份暴露,大义得以保全。生死呼吸之间,游击队神兵天降,大团圆的结局。镜头节奏与音效相得益彰,妙入筋骨,好莱坞式的“最后一分钟营救”吊足胃口。电影千人一面、情节教条的年代,阿尔巴尼亚人还搞点惊悚悬疑,风格算很西化了,尽兴得出人意表。

进口三个社会主义国家影片,绝非娱乐考量,乃亲密友邦。中朝鲜血凝成的友谊,越南战争少不了中国援助,而中阿之间乃神交魂契,两国皆与美苏两霸抗衡。一九五六年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抛出“秘密报告”清算斯大林。阿领导人恩维尔·霍查谴责他是江湖骗子,说去斯大林化是以自由民主为饵绑架苏联人民,篡谋布尔什维克政权。一九五九年,中国也放弃“一边倒”外交,开始揭批苏联修正主义。一九六○年六月布加勒斯特召开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会议,中阿关系戏剧性转折。会前苏共代表散发《致中共通知书》,给中共扣上 “教条主义”“宗派主义”等大帽子。偏袒印度,说毛泽东在中印冲突上左倾冒进,赫鲁晓夫声色俱厉,形容中共“疯子”“要发动战争”“纯粹的民族主义”。东欧各国附和,朝鲜、越南沉默,一时成控诉大会,中共孤立无援。阿劳动党代表团长卡博(Hysni Kapo)站出来,要求停止恶意中伤。赫挥拳跺脚,不无讥讽地问:“卡博同志,我们没人能与中共沟通思想,能否派你去与中国人洽谈?”卡博不慌不忙地说:“恕不从命,我只接受阿劳动党的领导。” (伍修权回忆说卡博只半票支持中国)

布加勒斯特会议后,毛泽东派邓小平赴莫斯科,参加“世界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起草委员会会议”。招待宴会上,赫鲁晓夫埋怨霍查搞人身攻击,阿劳动党对不起苏共,使得社会主义国家不团结,请中共表态。邓小平回答:“阿尔巴尼亚劳动党是小党,能够坚持独立自主,你应该更好地尊重人家,不应该施加压力。”中阿再被围攻,两党靠得更近,联手反击苏沙文主义以及赫鲁晓夫与北约“和平共处、和平过渡、和平竞争”的妥协外交。苏联报复了,一九六一年与阿断交,停止援助,撤走专家。阿遂与一些兄弟党有仇隙,一九六八年退出华约,却与中共成莫逆。弹丸小国,两面出击美苏两大阵营,侠气如云,也势孤寡助。若非中国咬牙接济,恐也无以为继。但其倔强有历史渊源,古阿尔巴尼亚先后被罗马、拜占庭、塞尔维亚、威尼斯和奥斯曼所占,近代大起义方得片刻独立,“一战”又先后沦入奥匈帝国和意、法之手。战后一九二○年再次独立,“二战”再被意大利吞并。熬到墨索里尼倒台,德国又来填补空白,抵抗运动遭反复血腥镇压。所以,民族独立是社会主义时期文艺的永恒主题,不屈不挠成了风格,电影《宁死不屈》最好地诠释了阿尔巴尼亚的民族风骨。

答辩会又来了阿尔巴尼亚学者沙班·西纳尼(Shaban Sinani),散后去咖啡厅一叙。话题回到中阿蜜月,老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旋律仍在耳边,还有《北京—地拉那》之类。西纳尼教授说,他们也有赞美毛主席的歌,唱出“谁胆敢动他老人家一根毫毛,阿尔巴尼亚人民不答应!”出乎意料。但后来读到一篇一九六九年的影评《共产主义战士的颂歌—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广阔的地平线〉观后》,结尾有:“如果美帝、苏修及其走狗胆敢动阿尔巴尼亚一根毫毛,只能遭到彻底的、可耻的、无可挽回的失败!” 其实这口号也非原创,出自最高指示。阿退出华约时,苏军舰游弋地中海示威,毛泽东致电阿领导人,给苏联一个警告。影评作者是北京第一机床厂工人张云峰和新华印刷厂的戴龙林,工人搞创作在“文革”期间蔚然成风,生产建设之余,他们在车间、地头搭“上层建筑”。翻阅七十年代杂志,工人评法批儒、文艺评论、小说散文等汗牛充栋。一篇铸造车间工人集体研究秦史的论文,从唯物史观考察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如何导致秦朝灭亡。

工人走上历史戏剧的前台,当属十月革命,阿伦特却在法国大革命里寻找根源。她的《论革命》提到一个细节: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夜,拉罗什福科公爵报告路易十六:巴士底陷落了。法王问:暴动了?公爵答:不,革命了。公爵看到什么才坚称革命?无数生命线上挣扎的底层市民,涌上巴黎的大街小巷,多少世纪隐忍于耻辱与沉默的人,走上给优雅精英准备的政治舞台。革命虽昙花一现,精神却在一八三○、一八三二、一八四八、一八五一、一八七一年一系列革命里薪火相传。纵观世界史,从奴隶到将军,后称孤道寡、出将入相者不乏先例。但劳动阶级——不加官晋爵仍操旧业——能独领风骚,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俄国革命是新纪元,它宣称人民主权,却由少数几人执政,政府既非民选,也非代议。它不认同洛克的代议制,资产阶级议会只代表“利益”,不表达人民“意愿”,政治未真开放,大众仍隐身于沉默的晦暗中。但革命政权的合法性何来?人民如何表达公意?列宁的方案,无产阶级政权不源自“一致性的公意”,大多数的意愿相加,未必体现阶级的整体意志。无产阶级意志从马克思主义学说召唤出来,因而超越多数决定原则,自上而下改造个人意见为阶级意志,并凌驾于其他阶级之上。

在阿领导人霍查的眼中,苏联和东欧各国政党取得政权后,都渐渐蜕化、变修,背离马列主义;如何防止政权背叛无产阶级,才是社会主义革命的首要任务。但他不以权力制衡或制度性安排去解决,而寄希望于纯洁党性和革命者操守,以净化党员灵魂来体现无产阶级意志。必须在思想和意识形态领域发动一场持续的革命,与修正主义做不懈的斗争。从一九六六到一九六九年,霍查发起阿尔巴尼亚“文革”,名为“文化与意识形态大革命”。军队取消军衔、政治指导员挂帅,生产与文化领域批判“白专道路”,干部、知识分子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揭批资产阶级文艺路线,撤销部委机关,拉平干部与群众的工资差距,砸烂公检法,取缔宗教信仰,解放妇女等。中阿两国是知音,只对剥削制度是否消灭看法不一,但一致相信思想文化战线的大革命势在必行。霍查亲审每部故事片,电影为文化革命的急先锋,《广阔的地平线》体现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念。影片以海港浮吊司机乌拉恩为主角,一位根红苗正,保卫国家财产的工人,无私奉献给工业建设。与恶劣天气、官僚主义不断斗争。工人是正能量,情节的推动力,官僚干部则是反动力。双方相持不下时,乌拉恩坐下来研读马列。镜头特写著作扉页,射灯聚光重点字句。权力在和平时期腐化,只待马列思想武装的工人先锋队,涤荡资产阶级的污泥浊水,确保政权的纯洁。

相对战争片,阿尔巴尼亚的工业题材为数不多,却高度类型化,在社会主义阵营内形成互文性。“文革”初中国故事片一度停产,到一九七三年恢复,集中上映一批工业片。如一九七四年上影《火红的年代》和《战船台》、长影《创业》和《钢铁巨人》等,望眼欲穿的中国观众,如久旱逢甘雨。罗马尼亚也有《沸腾的生活》(一九七五年),这些片子无论是情节、叙事、场面调度或人物塑造,显然彼此借鉴、相互影响,形成社会主义工业类型。而阿电影不那么呆板,人物有七情六欲,婚恋、爱好、性情也合情入理。情节冲突比较具体,不上纲上线,解决方式显示技术性的复杂,不大而化之。而罗马尼亚的《沸腾的生活》(一九七五年)就带点艺术范儿了。虽然题材、情节、人物也大同小异,但价值取向不一样,主人公是业务厂长,政工干部却是反角,好坏颠倒,很“修正主义”。在阵营里算得“豪华”工业片,突出个人英雄主义,还有个“小资产阶级的含情脉脉”的尾巴。这种片子得等到粉碎“四人帮”,一九七七年末才能与中国观众见面,成为改革开放的先声。

阿尔巴尼亚的知识分子也是改造对象,但电影对“白专”角色的刻画可圈可点。《脚印》(一九七○年)的主角是阿尔丹大夫,医术高超,得志益骄,渐脱离群众,自私自利起来。他良知未泯,迷途知返,最后主动上山接受伐木工人的再教育。这个“斗私批修”的滥套,要想吸引观众、让人信服,得别具匠心。编剧P.达道设计个间谍类型片的外套,开头边境线上发现阿尔丹的尸首,与特务偷渡案有关。警察立案,从阿尔丹身边人排查,寻访同事、领导、导师、学生、家人、病人和行政人员,结果众说纷纭。老师、学生评价他才华出众、人才难得。同事觉得他工作负责,但为人孤傲,自沽其名。领导批评他工于趋避、深于算计。病人赞扬他医术高明、救死扶伤。行政人员时有打点,所以揭发他腐化变质。家乡父老都相信他苦出身,有劳动人民本色。一个丰满、立体的人物呼之欲出。从多视角、多层次透视一位中年知识分子的人生经历,勾勒出成长的心路历程:从卑微到荣华,由自满而骄纵,终扪心自省,洗心悔过。

通片冗长的对话、絮叨争论,在今天看来实属“闷片”。利用观众爱惊悚的心理,把人诓入影院,让他们看“思想研讨会”。导演达莫(Kristaq Dhamo)明知大段对白非电影之道,便频繁变换镜头、机位和景别,尽量让画面丰富些。不断闪回、跳切,让叙事复杂些。场面调度也煞费苦心,后景拍些随机活动,以活跃中景的沉闷。虽然片子充斥说教的空气,但沉下心看进去,偶尔会被刺痛。后革命时代,有本事走遍天下,一技之长尽享荣华,持身之道趋利避害,已经不言自明。但人之特殊,恰在不止于满足一己之欲。久违的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为工农兵服务之类,意外触碰隐幽的情怀,也体会到渴望被他人需要的欲求。知识分子上山下乡,先进入角色体察民情疾苦,后让他人之艰辛变成自己的一次经验,这是改造。以同情之心体认他人不幸,以苦难历练牺牲忘我的革命品格,后投身解放被压迫人民的事业。阿尔丹上山之路,似宗教式的“天路历程”。

然而“私”字一闪念,“公”字也倏忽难辨,动机一直隐身于心灵的晦暗之中。诛心之论,无异水月镜花,即使扪心自省,也未必了然寸心。电影看到结尾,观众并不确知阿尔丹的真实动机,若非警察揭开谜底—为阻止特务,他英勇搏斗而献出生命,谁能担保不是与特务一起叛逃?以品德论革命,须开诚布公,然内心之幽微无以告白,斗私批修反逼人虚与委蛇,以过激、偏执的言行,掩饰内心暧昧;以己之虚伪,推知他人表里不一,人心隔肚皮,居心两不知。因猜忌而生疑,因相激而矫枉,结果人人身边潜伏着赫鲁晓夫,猎巫运动无限扩大,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人际败坏,思想斗争演化成政治迫害,吞噬一切,包括自己的孩子。

法治追究行为,人治拷问灵魂。动机之诡谲,使人人忧谗畏讥,一旦恐惧攫住灵魂,创作只希图自保。阿片政审一样苛严,却有份真诚,追问政权蜕变、工人的角色以及权力与腐败循环等困境。或许霍查有点理论追求,他不相信消灭剥削制度,即一劳永逸地解放人民;苏维埃的成就不是被官僚主义、庸人政治和空洞口号腐蚀了吗?他认为,党性的沦丧、社会主义阵营的匮乏,并非马列、斯大林主义有问题,而是野心家、阴谋家肆意的歪曲和破坏;党打着民主集中的幌子,居高临下、永远正确,脱离现实,失去了革命活力;修正主义的根源在党内,党员追求安逸、特权和私利,趋炎附势之风从内部腐蚀党的斗争和牺牲精神。所以无产阶级专政下要继续革命,加强一元化领导,以文化革命消除剥削意识和组织涣散,拯救革命的希望在于“灵魂救赎”。

号召革命时,固然可将贫困归咎于剥削,发动群众。但消灭剥削制度后,虽拉平了财富不均,却难缓解物质匮乏,经济繁荣还得靠生产和积累。霍查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围剿一切剥削形式,以期消灭贫困,只讲革命不讲生产,国民经济凋敝日甚,生活完全依赖外援。中国人也很拮据,却勒紧裤带伸出援手,大批粮食、贷款、外汇、成套项目、技术专家、培训和军事装备,源源不断输入山鹰之国。这出自志同道合,与朝鲜和越南的地缘利益不同。正如中阿联合声明所言:“两党和两国政府在所有问题上,在思想上和行动上都是完全一致的。”霍查对中国“大跃进”和“文革”推崇备至,还嫌不够激进,东方阵营无出其右者。但他并不吃人家嘴短,动辄以不情之论责人。中国提出三个世界的划分,霍查即指责搞新修正主义,不以压迫与被压迫阶级划分世界,以发展水平混淆阶级矛盾,是主张阶级和解,为中美缓和铺路。他还批评中国将世界主要矛盾简化成一个:联合第三、第二世界和第一世界的一半—美帝—共同对付苏修,这是掩盖阶级矛盾,低估美国的侵略性;纠集北约、伊朗、西班牙甚至智利法西斯来围堵苏联,属出卖革命,背叛马列的修正主义特征就是实用哲学。他虽痛恨苏联,原则仍是原则,反衬中国比较务实和变通。随中美、中日关系正常化,中阿矛盾公开化,两国关系终从胶漆变冰炭。

“雕刻时光”的咖啡机喧闹躁动,香气撩人。西纳尼教授感慨中国人至今不忘阿电影,不到三百万人的小国,竟撬动八亿之众的巨人。其实翻翻“文革”时的报刊、文件和各类出版物,阿尔巴尼亚乃“客厅里的大象”,曝光频率之高,有喧宾夺主之势,不过现在不提罢了。一位阿语前辈说中国电影也曾轰动阿尔巴尼亚,《冰山上的来客》一度成地拉那的坊间谈资。他说不记得六七十年代看过中国电影,倒记得有中国援建的纪录片。电影曾是阿文化生活的全部,弹丸小国有四百五十家影院,每年两千万人次光顾,平均每人一年看十部电影。那时只有一个片厂“新阿尔巴尼亚电影制片厂”,开足马力,年产十几部长故事片。从一九五八年第一部故事片《塔娜》(导演K.达莫)到一九九五年转制,该厂生产了二百七十部长故事片、七百部纪录片、一百五十部动画片,中国进口其中三十部左右。

一九九一年社会主义阵营坍塌,霍查时代的影片被视为政治宣传、对艺术的亵渎,再无人问津,大家急于忘却创伤的过去。“新阿”厂解体,一分为四:阿尔巴尼亚制片厂(Albafilm)、阿电影发行公司、动画电影厂和电影资料馆。影业颓败凋敝,从业人员流失、改行。一九九六年本土故事片才生产一两部,主业转向电视电影和节目制作。地拉那剩下一家电影院,美国片充斥影院和电视节目。电视台播放的美片大多没有版权,人口太少,好莱坞犯不上花钱财精力监督知识产权。记得十年前,北京街头盗版DVD很多有阿尔巴尼亚语字幕,竟以如此方式再度给中国观众输送电影。

社会主义时期的优秀影人,一般在苏联、东德和捷克培养,如今去西欧打工,以技术特长为国外拍片。偶尔回国,也是重复欧洲主流题材,如移民、同性恋等亚文化内容,阿民族电影一去不返。近年来,人们追忆似水年华,阿电视台重播经典老片,学者、艺术家意识到社会主义时期电影的价值,重访六十、七十年代电影黄金时代,修复老片引起重视。当年“新阿厂”的物质、技术条件极简陋,摄影、照明、录音、剪辑设备很落后,冲洗彩色胶片要到中国。粗劣的影像和音效几十年后修复,效果不理想。更钦佩“新阿”影人因陋就简,变幻技巧,挖掘人物,能把意识形态演绎得别具韵味。如今条件好了,民族风格却荡然无存。

阿尔巴尼亚地处欧洲,西方人对它却很陌生。奥斯曼帝国的长期统治,给它涂上一层突厥底色。与塞尔维亚、黑山、意大利无休无尽的冲突,酿出极端民族主义性格,加之山地隔绝,永远是遥远的国度,“冷战”后被遗忘。有部美国警匪片《局内人》(Inside Man,二○○六年),纽约警察包围了银行劫匪,窃听器监听到匪徒说一种没人懂的语言,只好上电视征询破译,原来是阿尔巴尼亚语。一种欧洲语言在70%以上外国移民的国际都市能当密码用,匪夷所思。相映成趣,中国外语院校竟设阿语专业,特殊年代的别样馈赠。朋友从美国打长途来,闲聊提到正看阿电影,便力荐当红作家卡达莱(Ismail Kadare),被誉为阿尔巴尼亚的昆德拉或帕斯捷尔纳克,连获耶路撒冷、布克等大奖,被授予法兰西院士,英语世界译了二十多本小说。有人说他是霍查的密友,附逆之嫌,但写阿尔巴尼亚不能不提他。我网上搜了一下,中英文材料颇丰,但都一个调调,无非抗争专制的斗士或集权的吹鼓手,前社会主义作家耳熟能详的赞誉和贬损,提不起兴趣。反觉得卡达莱自己的逸事有点意思:他旅居法国十五年,女儿结识一位新朋友,介绍自己来自阿尔巴尼亚。法国朋友“哦”了一声:是那个大独裁者卡达莱统治过的国家吗?张冠李戴至令人错乱,却也道出实情,卡达莱比霍查名气大。

相隔四十年,话语方式与过去已无法对接,看问题的角度、价值取向、概念体系都恍如隔世。卡达莱的创作跨越两个时代,作品未必能截然两分,不过读者的参照系变了,才有斗士与帮闲之辩。与其读卡达莱追寻昔年旧梦,不如承认过往经验已云烟倏散。如俯拾现成的说法,给那个年代贴上“僭主专权”或“清平世界”的标签,无非宣泄伤痕记忆,或缅怀人人平等的血色浪漫,仍没超出左、右派别的纷争辩驳,唯独忘怀深究“革命”那已沉入历史迷雾的原义。

我发邮件请教阿语陈博士,“屋里喏”到底是哪个词,她说应该是Urdhёro(有几种变格)。星移斗转,剩下个“请进”,也已词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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