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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老友刘叔新

2016-12-02李行健

读书 2016年11期
关键词:双层词典现代汉语

叔新辞世,使我深感痛心的是,他这一生真是一头老黄牛,多是在各种不顺心的境遇中生活。他比一般知识分子过的日子更多一些困难,正当壮年出成果的时候却遇上了十年动乱,耗去了他旺盛的精力和宝贵的年华。如果不是这样,他在学术上的成果是不可限量的。除了聪明、多面手、外语好之外,他的勤奋和钻研精神,在我们同辈人中是十分突出的。

我与叔新相识于一九五八年,当时我分到天津工作。在一次什么会上见了面,后来我常去南开大学芝琴楼单身宿舍看他和宋玉柱等同行,自然也会到邢公畹、马汉麟老师家去看望。后来叔新去北大在高名凯、岑麒祥老师指导下进修,有机会我们见面时,更多了一层亲近感。因高、岑二师也是我大学的老师,叔新也就成了北大校友,是我同门师兄了。

叔新从北大进修回来不久即主讲“语言学概论”课。恰好在一九六二年,因国家经济困难,机构压缩,我原工作的天津语言文学研究所要压缩,不再搞语言研究。领导动员我转搞文学,我没有答应。当时天津师大欢迎我去师大搞汉语教学,让我教“语言学概论”,给半年备课时间,正好同叔新教的课一样了。我请教叔新怎么教好这门课。他一口答应有关资料和他的讲稿都可以借给我看。我当然很高兴,但毕竟这还是纸上沟通,未得真正的实践,于是我提出去听他讲课。

叔新讲课风格是很儒雅潇洒的,语言精练,逻辑严密,所以深受学生欢迎。虽然因事我未能坚持每堂课都去,但断断续续不会少于十次。我在师大讲这门课受到学生欢迎,被系里认为是讲得好的课之一,这同叔新的帮助和指导有很大的关系。虽然说师出同门,但叔新并非照老路子讲,他讲得很活络,内容很丰富。

“文革”后期,开始复课的时节,天津人民出版社老编辑陈玉刚找到我,希望写一本学习语言方面的书,他认为当时语言使用太混乱了。我赶紧去告诉叔新,并希望由我们共同来完成。承他欣然同意,我们就研究了一个大的框架,并一致认为要针对时弊,能对语言应用有切实的提高。我当时手上正好有一个自编的词汇讲课稿,以之为基础,我们大概用了三个月时间就写完了。

书出版后,出乎意料地受到欢迎,一再改版加印,成为一本热门畅销书。当时北京最著名的一家新华书店最显眼的一块宣传板就是我们的《怎样使用词语》。“文革”结束时,我到美国访问参观国会图书馆,汉语部的主任让我用李行健拼音查一查,首先就跳出那本《怎样使用词语》,并且连不同年代的版本都完全齐备,让我赞叹不已。这本书在国内的情况,叔新曾有较细的叙述:

我的第一本书是和李行健先生合写的《怎样使用词语》(后来,修订版叫作《词语的知识和运用》)。那本当然(写得)比较浅,大众化的。出版社送给作者每人二百本,没有稿酬,印数不少。后来,第二次印刷又印了很多。香港书商跑到北京要了一万册。他们在王府井书店看到这本书,“文革”十年没任何语言类的书。他们找到书店负责人问还有多少,书店说没有多少,但是一听他们想要一万册,就主动为他们联系天津人民出版社,于是加印了两万册,(其中)一万册给了香港,为出版社赚了一笔外汇,(另)一万册内销了,大概一共印了二十多万册,第一次印了十七万册。这本书是(带有)普及性的。有些不是搞语言的,比如搞写作的也有兴趣(看这本书),当时很缺书,特别是对外汉语教学。我后来听叶蜚声先生说,他那一段时间负责北大的留学生教学,他说留学生们人手一册。

一九九二年秋,叔新和我商议,鉴于整个汉语研究的形势蓬勃发展,现代汉语语法学已成立研究组织十多年了,在吕叔湘、朱德熙二位老师的关怀指导下,开过多次学术讨论会,取得丰硕的成果。而词汇学却相对沉寂,没有组织召开过专门的学术讨论会,希望由南开大学中文系和语文出版社共同发起,召开全国性的现代汉语词汇学术讨论会。我当时任职语文出版社,对叔新的倡议,我积极支持。一九九三年五月在南开大学召开了“首届全国现代汉语词汇学术讨论会”。

那次会议已过去二十多年,回想当年的情况,仍让人感到很温馨和留恋。从首届开始,越办越好,至今已召开了十届讨论会,不仅出了很多研究成果,更培养了一大批年轻的词汇学研究人才。我想叔新对此会感到很欣慰的。

有朋友曾问过我,叔新先生办事认真,他对学术的执着有时近于固执,你们怎么能长期合作。我的回答很简单,就是由于相互真诚和信任,所以无论什么意见,接受与否,大家都感到合作愉快。要细说起来,也是常常有不同意见和看法的矛盾。不管对方说什么,我们都相互尊重,认真考虑对方的意见。叔新确实有些个性,有时也很倔,但他是一个坦诚、讲道理的人。我们在写《词语的知识和运用》一书时,相互审改对方写的部分,难免有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争论可以面红耳赤,但最终大家都愉快服从真理。一时没有取得共识,也绝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慢慢找说服对方的论据。比如关于成语的认定问题,叔新发现成语都有意义的双层性,即字面上的本义和应用中的引申义,如“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等都是这样。正因为这样,成语在应用中才会有丰富的内涵和表现力,以致产生很强的形象性和比喻引申义。他还认为,成语的民族性在于两层意义上的联系,是受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所决定的。应该说这些是叔新对研究成语的贡献。但随着成语的流行和广泛应用,不少被人们认定的成语却不一定有这种意义的双层性。我觉得叔新讲得有道理,但我保留了不宜完全一刀切的小意见。大约二十年后,我在谈成语时,把有双层性的叫典型的、狭义性成语,把没有意义双层性的为大家认可的成语叫广义的成语。叔新看到这篇文章后写信问我,怎么对成语的看法又变了。我向他做了解释,我记得他在一篇文章中谈过这件事。我向他表示随学术的发展,人认识的深入,看法的变化是正常的事。我顺便提出一件他不高兴的事。有一位他很器重的学生,在某个问题上与他持有不一致的观点,他就很不愉快,甚至觉得学生有违师教。我就说学术要发展,某些观点也要更新。学生要发展老师的学说,这才是好学生,才会一代比一代强。你的不少学术见解不也同老师不一样嘛!他没有反驳我的看法,从后来的行动中,我感到他接受了这个意见。我们在合作中,凡是带原则性的大问题,用以理服人的态度取得共识,非原则性问题,尊重对方意见。

我到北京工作后,同叔新见面少了。但每年总会有见面的机会。我到天津总会去看他,实在安排不开,也会通个电话。我接受国家语委任务,在吕叔湘先生指导下编《现代汉语规范词典》时,他表示支持,但实言告诫我难度很大。正如他为《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出版写的评论所说:“十多年前,就听闻李行健先生打算编纂一部规范词典,将组织数十人参与工作。要启动如此艰巨而宏大的工程,当时只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如今,皇皇巨卷的《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突然呈现在人们眼前,真使人赞叹和欣喜。主编者的意志和毅力,参编者们的努力和辛劳,赢得大家的敬佩!就民族共同语共时状态编纂的语文词典,都实际上不同程度地讲求规范。但是一般没有把这种追求明确地提出来。原因,可能是编纂者主观上未形成必须符合规范的清晰观念,也可能是避免明定的规范目标给编纂工作增添难度或带来被动。《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编者一反流行的做法,把‘规范二字醒目地置于词典标题之中,是极有胆略的。”

纪念追思叔新同志,我想最重要的是完成他的未竟事业,弘扬他的学术思想。叔新的学术思想和成果,最为突出的就是勇于创新,就我跟他接触中感到的,如他对成语、固定语的观察和分析,概括出成语使用上具有的复呈性和意义上的双层性,就是发人所未发的见解。我在研究语文规范中涉及方言词时,觉得只有方言词进入共同语后才算普通话词语,那么怎么区分开进入和未进入呢?过去把它们都叫方言词,有时就会引人费解甚至产生歧义。叔新很聪明细致,他提出把进入共同语的方言词叫“方源词”,把未进入的仍叫方言词。简明清楚地把两者分开,而他创造的“方源词”也得到了大家的公认和使用。至于叔新在理论框架和更深广层次的创新,在研究词汇的角度和方法上,在建立词汇的科学体系方面的创新和建树,应有专文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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