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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烂王

2016-12-01于洪涛

满族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收破烂

于洪涛

破烂王姓王,叫什么名字没人问。一张黑脸,蓄着黑胡须,露俩黑鼻洞;一条浅黑色的驴,架一辆黑黢黢的破车;外加破锣嗓子的吆喝声,收—破烂,收——破烂……算是破烂王留给乡间和小巷的印象。

忽然有那么几天,也许是十天半个月,也许是一个月,听不到破锣嗓子的吆喝,看不到动在乡道和街巷子里的一团黑,便有人会想起破烂王,哎!那个破烂王哪去了?

想想而已。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乡间土路变成柏油路,蜿蜒到国道上,连接到了县城里。忽然有一天,人们发现,破烂王竞开上红色电动三轮车,配上红色电喇叭,不用他张嘴,吆喝从喇叭里跑了出来,收破烂,收破烂,废钢铁、废书报、旧电视、旧冰柜、旧麻将……

破烂王鸟枪换炮了。

好事的人可能就会发现,他居住的地方比较偏僻,为县城的犄角旮旯。进一步还会发现,这个破烂王挺怪。黑就不说了,越来越呆,竟然喜欢看书,收来的破书,觉得值得收藏的,就放在破货架子上,分门别类标上书签,四十好几,还是光棍一人。这可能与收破烂有关,脏,邋邋遢遢,不讲究穿戴,轻轻一抖,浑身掉渣渣。更也许,生理有毛病?只是推测。给外人看,破烂收得也不那么地道,常常躺在破烂堆上看书。

一个收破烂的,怪不怪,也没人去关心。

废品收购站的两间平房,在县城西街,院子堆放着废铁和破烂,屋里也堆满了废品,找个闲地都挺难,棚顶悬挂着各种形状的蜘蛛网,墙面附着黑灰。这里既是破烂王的居住地,也兼作门市和仓库。

西街全是老旧的平房,和县城越升越高的楼房比,就好像是被遗弃的边脚料。修车的,配锁的,收废品的,小烟店,小杂货店,小火烧铺,洗脚的,算命看风水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街头和街后,是臭水沟,杂草丛生,蝇虫乱飞,街面上黄土裸露,垃圾遍地,气味难闻。尽管环境不好,人却越来越多,多是一些进城打工的,租住在这里。房价便宜。

废品收购站的房东姓陈,七八间平房常年出租。破烂王只是租了其中的两间。租的时间最长。其余的房子,走马灯似的,一年也能换上几个主。破烂王的隔壁,最后是个烫发的,干了不到三个月,连牌子都没摘,卷铺盖走人了。房东老陈说,都是你的破烂给闹的。破烂王也不说什么,心里却在说,她来时没长眼呀!又想,不行我把隔壁两间也租下。

破烂王办事拖沓,犹豫,当然也藏了心眼,再有一个月老陈租不出去,价格上就可压一压。意外的是,让人捷足先登。那天,老陈领来一位小媳妇,告诉破烂王,隔壁的房子这个女人租了。破烂王傻眼了。

这个女人见到破烂王,不但没嫌弃的意思,还很客气说,咱是邻居了,以后多关照。破烂王的心里,难得暖和了。这一生,从来没人和他说过这种客气的话。就狠狠地点一下头。

女人又冲破烂王嫣然一笑。就有一百个毛毛虫在破烂王的心里乱爬,痒得他赶紧回避了女人的目光,缩回到自己的垃圾堆里。

女人找来两个雇工,粉饰了内墙,前后忙活了两天。破烂王想问问女人,准备做什么生意,也想搭把手,套套近乎,但考虑到自己身上太脏,也就罢了。

房子收拾好了,破烂王才看出,女人不是开门市,可能是自己住,或等家人来一起住。心说,这人不是讲究人,怎么会选个破烂邻居。想和她聊聊,却发现女人开始收拾自己了,脸抹得挺白,眉毛修得挺黑,穿戴也干净利落了,是一个很上眼的小媳妇。心就动了一下。

一天,破烂王开车去外面收废品,途中车出了一点毛病,回来得很晚。正在门口卸车,一个小老头,猫着腰从女人屋里出来。想,可能是女人的家人来了。

自从女人家里来了男人,破烂王隐隐约约感觉到,女人再很少给他眼神儿了。自己过自己,那点刚刚动出的欲望,也就无条件地灭了。

隔天晚上,破烂王睡了一觉醒来,听到隔壁有动静,哼哼唧唧,呼呼哧哧。这是男人和女人的那种声音,这个声音,给了破烂王无限的遐想,欲望也被熊熊燃烧了,睡不着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隔壁的门响了,他不由自主把窗帘拉开一道缝隙,见到一个男人,慌慌张张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不像是她自己的男人。自己的男人不会这样慌张,也不会在深更半夜往外跑的。

难道这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几日后,破烂王便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看见,有那么几个男人,走到这里,眼神往女人家飘,女人好像也在和他们眉来眼去的。这天午饭后,破烂王正在打盹,恍恍惚惚见一个男人溜进女人屋里。

破烂王恍然大悟,蹑手蹑脚,悄然躲到墙根底下,偷听那屋里的声响。

破烂王对女人初始时的印象,彻底改变了。甚至生出恨意。近在咫尺,这不是闹他吗?闹得他寝食不安,没精打彩。见面也不和女人打招呼了。

一个月后,也是半夜,破烂王已经睡了,却听到隔壁的门敲了几下。他小声骂了一句,不要脸的东西。翻身继续睡。他已经不想听那屋里的动静了。

几分钟后,破烂王听到饭碗叩墙的声音,断断续续,细细听来,隐隐听到女人的呻吟,低弱得像没了气息,游丝般。再一想,今晚自己之所以能睡得早,也是因为隔壁好像没有男人。

出事了?

破烂王突然有了某种预感,下了炕,出了屋,来到女人的门前。左右瞅了瞅,就像一个鬼鬼祟祟的嫖客。他终于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就在门很近的地方。他用手电朝里照了一下,发现离门两三米的地方,躺着一个人。他拉一下门,没拉开。就急了,使劲拉,哗啦,门开了,玻璃也碎了。迈进屋,他闻到了煤烟气味。

她被烟熏了。

破烂王的书没白看,他懂,弯下腰,把女人拖了出来,又发动自己的电动三轮车,直接把女人送进了医院。

四天后,女人自己回来了。破烂王正在门前忙,问,怎么出院了?女人说,好了,医院让多住几天,我不想住。

破烂王问,钱算了?女人说,算了,没剩。谢谢大哥。

破烂王没话了。住院押金是他交的。他想,女人回来了,应该还给他钱的。

女人进屋后,再没出来,也没提还钱的事。天黑了,也不见女人的影子。破烂王急了。女人是不是不想还?

吃过晚饭,破烂王在两家门口来回走了几趟。忽然,发现一只手搭在女人家的窗玻璃上。他犹豫片刻,问,有事?女人示意他进屋。

破烂王就走进了女人的家。

女人的脸色煞白。有气无力地说,坐。

破烂王没坐。女人说,给你添麻烦了。

破烂王咧咧嘴,还没吃饭?家里没来人照顾你?女人凄然一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摇摇头,流出两行眼泪。

破烂王才发觉,自己是见不得眼泪的,心一下就软了。还没吃饭吧?

女人不语,他就东瞅一下,西瞅一下,确定她没吃饭。我给你买个面包吧。

女人没反对。

破烂王回来时,女人又躺在了炕上。说,谢谢你。

破烂王的心又热乎了。

女人躺着吃了几口面包,似乎有了点力气,突然问,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破烂王一时语塞。

女人就说了。我丈夫死了,得病,癌症。拉了一屁股眼饥荒。我出来打工,一年只能攒个万八的,十年也还不上。孩子跟奶奶,我也找不到挣大钱的地方。我什么也不会。我就,我就……大哥,你的钱,别急,我会还的。

破烂王说,不急,不急。

破烂王说不急是假,四千多块钱呀!

几天过后,破烂王再来女人家就像走平道似的。心想,这几天怎么没见有男人来?他就买来一只烧鸡,和女人一起吃。话就多了,把自己的情况,也如实地叨咕了一遍。为什么掏心窝子说,他自己也说不清。

女人说,你是好人。

破烂王这才似乎明白,照直说那些,是有目的的。这个目的,仿佛是为了男人和女人那点事。似乎又不是,他又不想和这个女人搞到一起。因为这个女人太乱。假如她主动的话,又担心女人欠他的钱不还。反正很矛盾。等回到自己屋里,又恍然大悟,这个女人没主动,是不是嫌弃他是个收破烂的?

又一日,破烂王忽然听到隔壁传来打骂声,是个男人的声音。再细听,也有女人的哭泣。女人又重操旧业了?

说不清为什么,破烂王的火气腾地蹿上来,顺手操起一根铁棍,冲了出去。一边敲门一边嚷,开门,开门,快开门!屋里突然没动静了。破烂王吓唬说,再不开门我报警了。

一会儿,门突然开了。屋里酒味熏鼻,一个矮胖的男人,摇摇晃晃。身后的女人胸口裸露无遗,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你让他走,不关你事。

男人借机蹿了出去。

破烂王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无话可说。

女人转身回了里屋,背对破烂王说,我的事以后你别管。

你还哭,别人欺负你,我能不放声?破烂王委屈地跟了进去。接着又退了出来,他怕女人对他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他好像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更怕女人不还他的钱。

女人突然说,是看我挣钱,你气不忿吧?我不挣钱,我拿什么还你?

破烂王说,我不着急。你要再干,我就报警!

女人说,你现在就报!你现在就报!我进去了,你那四千多块钱也别想要了!

破烂王哑巴了。

一天,破烂王正在看书,一个人走了进来,掏出证件,说,我是派出所的。

破烂王心头一愣,自己也没犯啥事呀!

警察瞅了瞅屋里,问他,隔壁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吧?破烂王慢慢摇头。

警察说,发现什么迹象,告诉我!这是我的电话。隔壁那个女的有卖淫嫌疑。你不知道?

破烂王小声说,不知道,没看出来。

警察似乎知道他在撒谎。哼了一声,说,你看着办吧!

警察走后,破烂王犯了核计,女人是让警察盯上了。他是不是应该告诉她一声,让她多加防范?可这样做,他又感觉不舒服。从心里说,他不想让她干这种勾当。他曾多次想过,她要不干这个营生,假如她愿意的话,和他一起经营这个废品收购站,他是愿意养活她的。

然而就在破烂王纠结的时候,那天晚上,他突然听到警车的惊叫声,好像就在门前,等他提着裤子出去时,女人和一个男人已经被带上了警车。女人临上车前,还回头望了他一眼,目光异样。

第二天早晨,女人回来了。看见破烂王,问,是你举报的?

破烂王摇头。

罚了我三千。

破烂王想,完了,自己的钱无望了。

中午,又有个男人来找女人。破烂王就溜到墙根底下,偷听屋里说话。

俩人争吵了几句,声音很低,就没动静了。再听,就又有了痒人的声音。破烂王脸色很难看,吐了口痰,回到自己的屋里,闷闷不乐。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女人屋里又吵了起来。仔细听,好像男人被罚款,让女人拿。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昨天被抓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大,我没钱,要钱没门,要人,你就天天来。男的说,你想得美,想要我的命呀。不一会就有了撕扯声。

女人喊,我喊人了。

还没等女人喊,门开了,那个男人怀里抱着一台平板电视机,女人扯他的后衣襟。破烂王就冲了上去,一把薅住男人的袖子,你给我放下!

男人一愣,放下电视机,撇开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告诉你我的事不用你管!女人火了。你算干什么的?我和他们打打闹闹,是我们的事,他们该来还会来,你一掺和,就真跑了。

破烂王又哑巴了。

你要是嫉妒,你要是有想法,我不收你钱!

破烂王的脸腾一下热了,转身回自己的屋里。女人太不可理喻了,自己替她垫住院费,在警察面前替她保密,为了她不吃亏替她出头,她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再一想,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收破烂的呀!

夜里,隔壁传来女人嘤嘤的哭声。破烂王听得出,是她自己在哭,家里没男人的。哭了很长很长时间,渐渐没了动静。

一早,女人敲破烂王的门,递给他两千块钱,说,先给你这些,剩下的我会尽快还你。

然而,从这一天起,女人失踪了。偶尔,还有男人偷窥女人家的门窗缝,也有那么一两个人,问破烂王,这家人哪去了?

于是从那一天起,破烂王频频开着电动三轮车外出,眼睛像猎犬,搜索大街小巷。

一个多月后,女人突然站在破烂王面前,又给了他一千。破烂王竟然挡了一下。女人不解,瞅他。他也为这意外的动作而感到惊讶。难道自己不想要钱了吗?

你还干呀?

女人两眼一红,低下头,说,我能干什么?

别干了,破烂王说,实在不行,我帮你养家。

女人一愣,不,我不干净。破烂王说,我也很脏。

女人突然流泪了。几秒种后,甩甩头,把眼泪甩掉,苦笑,大哥,谢谢你。

女人临走,破烂王说,那些钱我不要了。

一个月后,房东老陈来了,用奇怪的眼神盯破烂王,用手指隔壁女人家,问,这个房子你租不租?

她不租了?

嗨,破烂王,你和她是怎么个关系?你把她怎么啦?她怎么不想见你?说着递过来一个信封。破烂王就嘿嘿一笑,什么也不说。回家屋里,启开信封,一数,一千五,多出五百。破烂王又生出最初那个暖。

从那以后,破烂王又开始像猎犬,无论走到哪里,不但嗅着破烂的味儿,还在嗅着那个女人。假如嗅到了,他想再和她说说自己,他想重新给她一个家。他有这能力。假如她看不好自己是个收破烂的,那也行,他可以不干,改改行。当然,他也希望她也别干那个行当了。

然而,半年过去了,破烂王也没嗅到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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