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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小说中的[民族问题]

2016-12-01颜炼军

文艺争鸣 2016年8期
关键词:观念民族小说

颜炼军

清末小说家刘鹗在《老残游记》自叙里,曾有一段至今读来仍令人动容的话:“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除付诸各种行动来改变现状之外,近代知识分子不幸面临“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经受的煎熬和痛苦,大概也特别需要以写小说来宣泄。二十世纪最初十多年里,小说进入一个空前的兴盛期。当时的小说家冷血生谓小说可“振人之志气,动人之隐微”,也许后半句说得更真切,革命、英雄的“志气”背面,隐藏的自然是个体难言的“隐微”痛楚。

这时期的小说堪称所谓“苦闷的象征”,它常常包含四类故事:一是对过去的重构,比如陈墨涛《海上魂》写文天祥,陈墨峰《海上扶余》写郑成功——他们都被认为是汉民族的英雄;二是写当下残酷悲惨的现实,写不幸时代个体境遇的悲戚无奈,比如张春帆《宦海》写官场情态,杞忧子《哭学生》写留学生的际遇,符霖《禽海石》、苏曼殊《断鸿零雁记》写大时代下个体之不幸;三是写西方近世历

.史成败的故事,其借鉴之意不言自明。比如玉瑟斋主人《回天绮谈》讲英国“自由宪章”运动的故事,岭南羽衣女士《东欧女豪杰》写俄国近代知识女性的故事,署名为亡国遗民之一的《多少头颅》讲的是波兰亡国的故事;四是对中国未来的憧憬。比如碧荷馆主人《新纪元》、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陆士谔《新中国》等,都是基于对当下的失望和不满而虚构的未来中国的理想形象。

简而言之,此时期的小说,将不久前维新知识分子提出的三重焦虑—保国、保种和保教,转换成了小说的形态。然而,在国、种、教之间,并不天然地具有统一性。甚至这些概念所包含的内容也不断变化。比如,历史学家孙隆基就曾指出,一向从未受儒家历史话语重视的黄帝,在1900年前后被“发明”为汉族始祖,甚至作为黄种人符号。这些概念间的不统一性和内涵的变化,自然也体现在二十世纪最初十年大面积出现的小说中。比如,许多小说中出现的关于中国“民族”问题的故事或讨论,就显示出与此相关的纠结。被作为“群治”工具的小说,想把什么样的“民族”知识转化为梁启超期待的小说能够发挥的“熏、浸、刺、力”之效?由于这个时期的小说多出现在京津、江浙沪、福建和广东等沿海的汉文化核心地带,这些小说中显示出的相关信息,基本可以反映当时一般“内地”士大夫和知识分子群体对“民族”问题的认识和疑惑。

在展开论述之前,我们先对“民族”这一来由复杂的观念作必要的解释。近代中国历史语境里的民族观念,很大程度上是民族国家(nation,有人也译为“国族”)意义上的民族,而非人类学意义上的民族(ethnic,要到二十年代,我国才出现人类学/民族学)。nation一词源自欧洲。据英国学者雷蒙·威廉斯解释,从13世纪开始,这个词就已经在欧洲普遍使用,但最初主要指的是“族群”而非“政治组织的群体”。“Nation的明显政治用法出现在十六世纪,并在十七世纪末起变得普遍。”显然,民族国家观念是西方近代历史的产物。德国当代哲学家哈贝马斯曾归纳过西方民族国家实践的近代起源:

对上帝的信仰崩溃之后,出现了多元化的世界观,从而逐渐消除了政治统治的宗教基础。这种世俗化的国家必须为自己找到新的合法化源泉。社会一体化问题是与都市化,经济现代化,商品交换,人员交往以及信息交流的不断扩大和加速联系在一起的。现代初期的社会等级组织已经解体,民众的流动性和个体化在加强。民族国家通过把公民在政治上动员起来,来回应这两种新的发展要求。已经形成的民族意识,能够把抽象的社会一体化形式与变化了政治决策结构联结在一起。这种逐渐盛行的民族参与和公民资格,创造了一种新的法律团结基础,同时也为国家找到了世俗化的合法化源泉。

西方列强的持续而大规模侵略,也让近代中国陷入一个“合法性”的危机:什么样的地理、文化、人群构成了一个近代历史语境里的中国?在地理方面,清代后期官方和知识分子自发的边疆地理学研究,表明许多人已经意识到中国面临的边疆版图危机。中国与世界的相遇,并非晚清才有之事。明代西方传教士入华,带来了新的世界观,知识阶层渐渐有了一种新的国际意识。比如,明末清初张岱《夜航船》卷十五中,就专设“外国部”,下分“夷语”和“外译”两章,根据其中记录的众多国名显示的世界形象,可见明季郑和下西洋之后,中国土人对“外国”的观念已明显扩大,一些人已能把夷与西方分开,但彼时“民族国家”的认同和危机尚不成问题。随着近代中国陷入边疆领土危机、文化危机和亡国之险境,古典政治格局和世界观念大面积坍塌,于是人们才认识到:古典意义上的中国范畴渐不适用,亟须建立新的“中国”形象和话语。按美国汉学家杜赞奇的话说:“从帝国到国家的转变,一开始就伴随着国族认同(identity of the nation)的争论。”在近代中国知识分子重构“中国”形象的过程中,“民族”观念开始被引入,民族国家问题,才开始被持续讨论。由于近代中国历史语境的复杂,“民族”一词的来由亦颇难解索。据当代学者郝时远的考证和归纳,它至少经历了如下历程:

古汉语“民族”一词在近代传入日本,在日译西书(主要是德人著作)中对应了volk、nation、ethnos等名词,被赋予了现代意义。中国人主要从日译西书中接受了西方有关现代民族一国家时代的“国民”“民族”含义,在建构现代中国和中华民族的民族主义探索中,经历了从传统“宗族的种族”到近代“民族的种族”的转化。

在“中国”的古典帝国话语中,“中国”与“四夷”之间,天然地结合为一个具有张力的整体,即“天下”,四夷亦不时入侵,参与中原逐鹿,乃“天下”常事。近代西方列强入侵,边疆藩属不断被蚕食,让古典“天下”帝国关于夷夏话语系统失灵了;但完全依照西方近代形成的“民族”观念来解释中国危险的现实处境,近代中国势必要解体或被瓜分。清末民初之际,经历了一个夷夏话语转变为民族话语,然后又逐渐超越民族话语的过程,按照民族学家王明珂的话说,即“华夏边缘再造”。我们下面欲集中讨论的是,在该转换过程中,由民族话语衍生出来的关于边疆民族问题(几十年后被称为“少数民族问题”)表述的纠结,如何体现在清末民初的小说中?

关于“民族”问题,清末民初争论不断,许多重要人物都曾参与。其时主张君主立宪的杨度和主张革命的章太炎之间的论争堪称有代表性。杨度1907年在《金铁主义说》一文中认为,中国“数千年中,与东洋各民族相见,广进异种,互相混合,血脉繁杂,其国势遂以日趋盛强,至今日尚有汉、满、蒙、回、藏等族,同处一政府之下,为一国之国民,致使人口之多,数十倍于西洋各国,乌有所谓以羼杂为厉禁之陋俗者”;而主张排满兴汉的章太炎以《中华民国解》批评杨度“夸言平等,而忘利害中失之端”,章太炎甚至认为,从历史、宗教、文化、人种相似性等因素看,越南、缅甸和朝鲜较之蒙、藏、回部对当时的中国更重要。与晚清立宪派和革命派的争论相像,晚清最后十多年的小说中,对于民族问题有两种的倾向。

一是延续和发挥以来明末以来形成,清末复兴的排满思想,由此扩展为狭隘的汉族主义思维。借曾朴《孽海花》第一回题记中的话说,就是“天眼愁胡,人心思汉”。比如,1902年成书,署名为藤谷古香著的《轰天雷》中,虚构了浙江衢州华姓大族田产被罗姓大族强据三百年,后世华姓子孙开始发愤图强,恢复祖业的故事。小说显然在宣扬汉人应如何驱逐入主中原三百年的清廷。1903年出版,署名为轩辕正裔译述的《瓜分惨祸预言记》中也说:“惜我汉种,宅居华夏四千余年,只以同胞不肖,骨肉相残,以致北境犬狼乘机杂至,据有我疆土,奴役我民人,盖已二百余年于兹矣。彼又不足,竟以我皇汉土地转赠异邦。”在李伯元1903年写的《文明小史》中,有一段关于国家行政区域的描述:“原因我们中国,都是守着那几千年的风俗,除了几处通商口岸,稍能因时制宜,其余十八行省,那一处不是执迷不化、扦格不通呢?”李伯元在此所说的“十八行省”,指的是直隶、山西、山东、河南、陕西、甘肃、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广东、湖南、湖北、浙江、福建、江苏、安徽、江西。与许多人一样,作者显然对新疆、西藏、蒙古和东北大部分等“十八行省”之外的地区“另眼相看”。事实上,这时期各种文献里经常提到“十八行省”。在该国家地理观念背后,显然是晚清许多知识分子认同的种族和“中国”观念。与此形成呼应的是,在晚清小说中,由“驱除鞑虏”演绎出的情节和议论随处可见。比如,1905年版的《孽海花》第一回中,把蒙元入主中原,与“世界魔王英、俄、法、德”对“中国”的眼红并列;第四回中,把黄帝战胜蚩尤,驱除苗族与郑成功抗清保存汉人实力的功绩并列。

二是基于当时之国情,淡化境内民族之间的区别,试图建立关于中国民族的新话语。比起理论式的表述,小说中“淡化”的情节更显暖昧。比如在梁启超的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中,黄克强与李去病之间的讨论曾经涉及当时中国面临的民族问题:

讲到现在朝廷,虽然三百年前和我们不同国,到了今日,也差不多变成了双生的桃儿,分擘不开了。至于他那待汉人的方法,比之胡元时代,总算公允了许多,就是比诸从前奥地利人待匈牙利、西班牙人待菲立宾,也没有他们束缚得紧,所有国中权利义务,汉人满人亦差不多了。至说道专制,这是中国数千年来积痼,却不能把这些怨毒尽归在一姓一人。(黄克强)

你想天下那里有四万万的主人被五百万的客族管治的道理吗?但凡人类的天性,总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别人的利益为后,所以主权若是在少数人,一定是少数的有利,多数的有害;主权若是在客族,一定是客族有利,主族有害,这利害两桩事断不能相兼的。但我们今日就不管到他是多数还是少数,是客族还是主族,总之政治上这责任两个字是不能不讲的。……只要居着这地位,不尽这责任的人,莫说是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就使按着族谱,算他是老祖黄帝轩辕氏正传嫡派的冢孙,我李去病还是要和他过不去。(李去病)

近代力图革新中国局面的各家各派,都得面对种族革命和政治革命之间的矛盾。无论是改良或革命,都得提出处理边疆和民族问题的方案。梁氏借小说人物之口表达了这一矛盾:一边是宋元以来日益变得敏感的华夷问题,在当时即汉一满一日本和西方列强之间的三重关系;一边是超越民族观念的国家意识,将“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和“老祖黄帝轩辕氏正传嫡派的冢孙”等同起来,作为救亡“责任”的承担者。在梁启超的未来“新中国”中,虽有“万国来朝”的美好想象,却未及写出关于“新中国”民族关系的重构之法。但小说中提到了中国境各族皆有“责任”,显示了他直觉地意识到了“民族”与“国家”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差异。由于列强的入侵,中国的知识精英们一开始就面临一个不太容易处理好的内在矛盾:如何在危局之际,建构一套关于多民族的话语系统,而不是像西语nation那样,把民族与国家等同。因为,如果将列强等同于“蛮夷”,或者把汉以外的民族排除在“中国”之外,都会意味着古典帝国版图的分裂和缩小。虽然小说家们常习惯于沿用古典意识形态话语系统中关于外族入侵的元素,来描绘近代家国处境一比如陈墨涛在《海上魂》中,就以蒙元灭宋隐射晚清中国的险境,而陈天华在《狮子吼》中则历数先秦至清代的“大中华沉沦异种”的历史;但又必须考虑如何将古典中国地理和政治范畴内各民族纳入到“新中国”里。

在现实政治和领土危机的触动下,梁启超对此有持续的思考。就在写《新中国未来记》同年,他写了谈论“中国地理大势”的文章,文中提出了一种超越传统华夷观念以及种族分歧的国家地理思想:

中国现今地理,可概分为两部。一日本部,十八行省是也;二曰属部,满洲蒙古回部西藏是也。亚洲者,全地球之宗主也。中国者,亚洲之宗主也。本部者,又中国之宗主也。

梁启超在此提出了中国之“本部”“属部”说,表明他试图超越民族或种族,建立一种新的国家观念。有意思的是,梁启超只完成了关于“本部”的文章,而没写关于“属部”的部分。其中原因不明,但至少在当时的知识观念条件下,想要对“属部”进行周全地描述,困难不小,可这并不妨碍他关注当时的边疆问题。比如,他于1904年连续在《新民丛报》发表两篇关于西藏的文章,表明了他对西藏边疆危机的忧虑:一是《英国之西藏》,有感于当时英国对西藏地区的势力渗入和军事入侵:“前此中国之待属国,皆不干涉其政权,惟西藏则驻大臣以握之。西藏为中国完全属国,天下所同认也。故前此一切外交事件,皆驻藏大臣主持,实对于保护国应享受之权利也,今订约全以英藏两政府直接交涉,并前此中国经手订定之约,其修改权亦不许我过问。中国与西藏,从此义断恩绝也。西藏者,第二之朝鲜也。”一是《哀西藏》,讲述了西藏问题近代以来的来龙去脉。晚清日渐严重的边疆危机,肯定触动了梁启超对一时流行的攘夷排满思想的反思。

同时期许多小说都显示出与梁启超类似的超越狭隘民族观念的过程。比如,春飘在1908年写成的小说《未来世界》中,主人公有这样的议论:“要晓得满洲人虽然是蒙古入关中原,究竟是我们中国同胞黄种,这样的一发干钧、关系安危之际,就是急急地把满汉结成团体,同力合作的去抵制外人。”在陆士谔写成于1910年的《新中国》中,有一段提到了对于“新中国”之“西藏”:“我听到‘西藏总督四个字,心里头就大大的一动。暗想宣统二年,西藏事情正闹得不可开交呢,怎么这会子有了西藏总督?照总督这两个字解说起来,那西藏必定是改了省了。但不知几时改的省,现在喇嘛僧在那边可还有权柄,藏民已否开化。”在陆氏想象的未来新中国中,梁启超所谓“本部”与“属部”之间的纠结似乎解开,但亦只是数语带过。在碧荷馆主人1908年出版的《新纪元》里,有一个更有意味的情节:小说中的未来中国已经进入立宪政体,国力强大,科技发达,其时由于匈牙利(小说特别强调其为匈奴后裔)被欧洲白人国家排斥,请求中国保护。中国以山西豪杰黄之盛为元帅派出远征军,运用各式的科技武器大败白人军队。该小说中的科技幻想和黄帝崇拜都曾被研究者注意到,但它包含的民族问题却不太被注意。匈奴作为曾长期在古代中国境内和周边活动的民族,其后裔被强大的未来中国保护,无疑隐含着一种与简单攘夷排满不同的民族认同观念,它一方面包含了恢复古典帝国的梦想,一方面也指向了一种超越狭隘民族观念的认同方式。至民国初年,经过辛亥革命的洗礼,小说里出现的民族观念,就发生了更明显的变化。听涛馆主人在1912年出版的历史小说《神州光复志演义》中,重述了明末清初到辛亥革命的主要事件,结尾写到了宣统退位时,并没有延续曾在知识分子中流行攘夷排满思想,而是直接引用宣统退位诏书,专门写到满、蒙、回、藏各族赞同共和,赞同中华民国,与汉人平等。作者之所以用小说重新讲述这段历史,也有以“中华民国”为支点,讲述新的国史故事以启蒙民众之意,按作者自己的话说:“今日者国基初定,五族帖然。回首疆场,尤殷战血,亿兆人得是编而读之,必有知缔造之艰,起而辅导之者。”

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在谈到民族主义时,曾指出近现代民族国家观念如何改变我们看待过去的方式:“犹太复国运动或任何现代民族主义,不是一种对失落过去的回归,因为他们所想象的组织——有领土的民族国家,在19世纪前并不存在。”他指出了民族与民族主义的泛滥可能引发的危险:“历史要是成为鼓动人心的意识形态,那么它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自我褒扬的神话了,这时,没有什么东西会比历史这样的眼罩更危险了,现代的民族与民族主义史可以证明这一点。”近代中国面临的重重危机,虽然导致霍布斯鲍姆意义上的“民族主义”产生的土壤,但中国“民族”问题的特殊性很快就让知识分子们意识到,接受西方近代民族国家观念可能带来更多的现实危险。从简单攘夷排满到五族共和,表达了新的社会愿景:从种族革命向政治革命的转移,从简单的朝代更迭向升级为力图更新政体;从光复“汉人江山”跃至建立“民国”——“民国”之“民”,显然超越了“民族”之“民”,而更接近公“民”之“民”。这一转变在当时一般知识分子中经历的心灵历程,零散而有意味地显示在二十世纪初十多年的小说中。这种思虑发酵、渐变的结果,便是“五族共和”成为辛亥革命后的一个基本共识——如1912年孙中山在《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言书》里所说:“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日民族之统一。”这个共识里最重要的一层含义是“人民”先于“民族”,这可以说是现代中国民族话语的一个新起点,虽然“五族共和”所蕴含的民族认知系统有各种显然的不足和内在矛盾,虽然此后与“民族”相关的知识问题和现实问题要复杂得多,但有关“民族”的各种“故事”,各种争议和困惑,都可回溯到这个重要的起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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