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当代文学史料研究:老问题与新情况

2016-12-01黄发有

文艺争鸣 2016年8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文学史网络文学

黄发有

史料研究对于人文学科而言,是一个老问题,也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好比盖房子,房子能够盖得多高,取决于地基是否牢靠。当代文学史料研究,正是当代文学这门学科的地基。老问题的另一重意思,就是这个问题无法一蹴而就,而是始终存在,并且不断延续。但是,老问题绝非一成不变。尤其对于与当代社会共同行进的当代文学而言,当代文学史料研究不断地遭遇新情况。网络媒体的迅速崛起,就对当代文学史料研究带来新的挑战。

随着新媒介的迅速崛起,文学的传播形式日益多元化,当代文学史料的介质形态也变得日益复杂。进入新世纪以后,网络文学快速发展,根据网络文学作品改编的影视作品数量越来越多,影响越来越大,网络文学研究也开始引起学术界的重视。总体而言,网络文学的生产和传播都呈现出速生速灭的趋势,从事网络文学评论和网络文学研究的学人要翻查三五年前的网络数据,往往会无从下手。一方面,网络作者经常会对自己的作品进行改写;另一方面,网站编辑和网友在转载时也会进行改写。如果一篇网络文学评论的引文中标注了一个网址,可没过多久,读者输入网址后,要么什么信息也没有,要么已经被新的信息所覆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研究大陆网络文学最早产生影响的代表性作品,譬如今何在的《悟空传》和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研究者依据的只能是这些作品的纸质版本。事实上,很多网络文学作品被印刷成书时,都经过了大幅度的删改,甚至已经是面目全非。在史料研究中,非常重视初版本,值得注意的是,相当一部分网络文学作品的初版本都已无法查考。因此,网络文学的本来面目,就像是沙滩上的城堡,转眼间就被上涨的潮水所冲垮;另一方面,网络文学的样子,往往被纸质传媒所改写。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在博客和微博刚开始流行时,相关网站曾经邀请一批著名作家开设博客和微博,并将这些文字结集出版。不应忽略的是,在这些作家博客和微博当中,有一部分并非由作家本人主持,而是由网站指派专人进行维护和推广。因此,如果以这些博客和微博的文字为根据,去判定作家本人的观念和立场,难免会产生误差。

在当前的文学研究中,网络数据库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据我所知,相当一批本科生和硕士生在写学位论文时,除了阅读文学作品之外,只看从CNKI(中国知网)下载的论文电子版,几乎从来不看纸质的期刊、图书等学术文献。网络数据库有强大的检索功能,确实给研究者带来极大便利,但另一方面,学术研究必须拥有开阔的学术视野,仅仅以几个关键词搜索和论题直接相关的论文,必然会导致视野的窄化。而且,当电子检索可以直接搜索出核心语词时,读者的阅读就变得急功近利,往往直奔主题,忽略了论文的学术背景和逻辑关系,不求甚解也就成为一种必然的倾向。目前被录入中国知网、维普网、万方数据库等大型数据库的学术资源,往往没有录入期刊的目录和其他附属信息,这就使得读者容易陷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境地,对学术期刊的全貌缺乏了解。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论文电子版在扫描、录入和下载的过程中,经常会因为技术问题出现字词的错讹乃至乱码。我在批改学生的课程论文时,不时会看到像天书一样的引文,后来我去查找纸质的原刊,不止一次发现电子版的字词错得离谱。虽然前面说的似乎都只是细节的问题,但任凭细节失真的话,整体的学术建构也必然会摇摇欲坠。

当代文学史料研究的迫切任务是史料的抢救与发掘。在传播形式日益多元化的环境中,史料形态变得越来越多样化。在史料研究领域,历来有贵远贱近的传统,当代史料往往被视为最没有价值。问题在于,很多史料一旦消失就无法再复原。也就是说,当代史料的保存与甄别,犹如一场没有终点的接力长跑,第一棒必须由同时代人完成使命。梁启超认为:“时代愈远,则史料遗失愈多,则可征信者愈少,此常识所同认也。虽然,不能谓近代便多史料,不能谓近代之史料即愈近真。”在一个信息急剧膨胀的环境里,我们所熟知的图书馆、档案馆都在不断地更新剔旧。最近十余年,我看到过不少大学图书馆因为场馆容量的问题,大批地淘汰“十七年”“文革”和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文学书刊,其中有大量的内部出版物和内部期刊。这些资料之所以被当作垃圾甩卖,重要的原因就是借阅率太低。这也间接地表明当代文学的一种研究状况,那就是一些研究者接触的往往是二手史料,而不是费心耗力地去核查原始史料。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产生过较大影响的当代文学作品版本太多,图书馆为了节省空间,往往只保留几种(乃至一种)比较有代表性的版本,常规的做法是保留新版本淘汰旧版本。对于史料研究来说,版本研究注重追本溯源,特别重视初版本。像“十七年”文学的一些代表性作品,譬如《创业史》《青春之歌》《红岩》等作品的版本问题都比较复杂,但不少研究者在引述时并不注明来源的版本。在当代文学的现有史料中,公开出版物的保存与搜集都较为容易。存世较少的是大量的内部书刊、档案资料和内部材料,这些史料保存了大量极为鲜活的第一手信息,譬如会议记录、作家的个人信息、审读意见等等。在“文革”以后的诗歌发展历程中,大学生诗歌是一支不应忽视的力量。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大学校园中,有数量不少的油印校园诗歌刊物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所谓的新生代诗人,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从这里走向更为广阔的诗歌空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内部材料的信息中有一些和文学史通常的判断形成冲突,为文学史提供了更为丰富的细节,甚至可以颠覆一些文学史的结论。因为长期留意,我搜集了大量内部期刊和内部出版物,还有上千张不同时期的稿费单据和出版合同,这些材料为我敞开了一个有别于同行的文学史教材的文学史空间。像第四次文代会期间的会议简报,就为我在撰写关于第四次文代会的论文时,提供了鲜活的细节和丰富的材料。关于人民文学出版社,我在访问何启治老师时,他提起秦兆阳在审读《九月寓言》时留下了十条书面意见,并向我提供了一份复印件;我也在无意中搜集到韦君宜在“文革”后期组织编辑座谈会时的几份会议记录,这和研究者从公开材料中得到的认识,往往有微妙的差别。

对于当代文学研究而言,那些具有唯一性的手稿材料极为稀见,而且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像作品手稿、日记、书信等材料,提供了从公开出版材料中无法获取的、更为私密的信息,赋予文学史研究以个体化的生命内涵。这些年有不少作家全集出版,书中也会收入手稿、日记、书信。值得注意的是,因为受到种种限制,“全集不全”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而且不少收入全集的文本都不是初版本,甚至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版本,这也为当代文学史料研究提供了一个有限的学术空间。“手抄本”也是当代文学史料的一种独特形式,“十七年”期间的古体诗歌和“文革”后期的一些流行小说都以“手抄本”形式流通,透过这种传播形式,我们能够从古体诗的创作中发现旧文人趣味的延续,还能够从“文革”“手抄本”中发现被压抑的民众心态。

在当代文学史料研究领域,“口述历史”是一种重要的研究方法,口述史料与目前已经披露的书面文献形成了有趣的参照,弥补了现有文献的不足。关于当代文学的叙述,有一些史料是存在问题的,尤其是牵涉到文坛恩怨的相关资料,站在不同立场的当事人往往各执一词。口述史料的价值,就在于提供了观察问题的不同角度。还有当事人在世时,文坛的一些争讼还有澄清的可能,至少也能留下一些不同意见。在这方面,李辉、丁东、陈徒手、王尧、徐庆全、谢泳、陈为人等人这些年走访了大量当事人与知情人,深入了解内情,并且发掘了不少手稿、档案和内部材料,提供了观察文学史的新角度。当然,口述人因为记忆失误或者主观偏见,其表述也可能带有杂质,因此,对口述史料的采信必须以其他史料作为旁证。如果片面地引述单方面的自述,放纵个人好恶,就会如鲁迅所言:“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

猜你喜欢

当代文学文学史网络文学
广东当代文学评论家
FOUND IN TRANSLATION
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对待网络文学要去掉“偏见与傲慢”
网络文学竟然可以这样“玩”
揭秘网络文学
从史料“再出发”的当代文学研究
网络文学的诞生
当代文学授课经验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