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遗存,上海的见证
2016-12-01姜浩峰
姜浩峰
保护滨江遗存,就是保护上海历史,就是让明天生活在上海的人们更好地了解这一国际大都市的昨天。
今年的双十一,外滩源一幢大楼抢戏成功。这幢大楼把自己打扮成粉色的生日蛋糕,突兀地伫立在外滩天际线上。这个企业炒作的事件,成功地引起了社会各界的争论。
这幢大楼建造年代并不久远,更非历史保护建筑,但因其坐落在外滩源,蛋糕装饰还是遭到不少建筑界人士的批评。“‘蛋糕楼与周围的环境建筑并不协调,挑战了城市和公众的审美品位。”中科院院士、同济大学教授、城市规划专家郑时龄说。
“浪奔,浪流。”当香港电视剧《上海滩》在上世纪80年代热播的时候,上海带给人的印象就是黄浦江边的城市。外滩源,正是近代上海终成国际大都市的缘起。上海是个滩,当年的城市,整体上是构筑在黄浦江边的滩涂上。1843年上海开埠,外滩逐渐形成了万国建筑群景观。谁若敢在外滩源附近“造次”,所冒风险无疑是很大的。去年,中晋公司对外滩三菱洋行老大楼装修的过程中,对外墙立面进行现代工艺的“刷脸”式喷涂,如此粗暴的做法亦遭到众声非议,由此形成一个规律——但凡外滩附近老建筑有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必成网红,必遭老建筑保护者侧目。
保护上海滨江遗存,当然并非外滩源或者黄浦滩一地。在开埠170多年后,从吴淞口直至徐汇滨江,甚至再往西直至青浦朱家角,浦江两岸有许多遗存需要保护。保护滨江遗存,就是保护上海历史,就是让明天生活在上海的人们更好地了解这一国际大都市的昨天。当然,保护滨江遗存的价值远远不止这些……
现当代上海的萌芽
徐汇滨江带,依托徐汇滨江水岸线功能区,南拓北连,串接起滨江枫林、滨江龙华和滨江华泾地区,形成总长11.2公里的滨水发展带。徐汇区政府表示,“十三五”时期,通过土地收储、基础设施和重点项目建设,高品质国际滨水岸区开发将初见成效。
徐汇滨江,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上海工商业和科技、医学产业的聚集地。
未来跑道公园效果图。
“徐汇枫林地区是中国生命科学和现代医学的摇篮。如今,我们徐汇区与华东理工大学合作,未来,徐汇滨江枫林地区作为生命健康产业集群的核心板块,聚焦以生物医药、金融保险、互联网等融合发展为特色的生命健康产业,目标建设成为国内一流、亚洲有影响力的生命健康产业高地。”11月11日,徐汇区副区长陈石燕在“2016中国医药创新发展峰会”上如是说。之所以要在枫林地区建设生命健康产业集群,是由于枫林地区是中国生命科学和现代医学的摇篮。如今斜土路与肇嘉浜路之间的复旦大学医学院,当年叫上海医科大学。至今,上海医科大学校史馆仍然在这里。学院的东面是著名的中山医院和儿科医院,两院都是20世纪中前期中国人自己创办的现代医院。
从中山医院沿着枫林路一路到江边,如今的龙美术馆,使用的是龙华机场当年的飞机库。周边的船厂路、东安路一带,至今仍能找到当年江南造船厂留下的痕迹。从1867年迁移到此,到2008年整体搬迁到长兴岛,江南造船厂在如今的徐汇滨江从无到有,由小变大,足足奋斗了143年!
当年的江南制造总局,诞生了中国第一台车床,自行建造了中国第一艘蒸汽推进的军舰“惠吉”号和第一艘铁甲军舰“金瓯”号,研制了中国第一支步枪、第一门钢炮、第一磅无烟火药,炼出了中国第一炉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江南造船厂建造了中国第一艘潜艇、第一艘护卫舰、第一台万吨水压机、第一艘自行研制的国产万吨轮“东风”号……
不仅在如今的徐汇滨江有江南造船厂,当年浦江两岸船厂林立。比如陆家嘴二期,当年是英商英联船厂与招商局机器造船厂,新中国成立后成为上海船厂的一部分。从2002年起,占地43.77万平方米的上海船厂陆续迁出了黄浦江畔的黄金地段。如今的虹口北外滩,当年也是船厂林立。
从英国人通过坚船利炮开进长江口,开进黄浦江开始,浦江两岸就注定会与轮船修造行业打交道。
今年早些时候,中远中海正式重组,成立中国远洋海运集团。在新Logo发布仪式现场,《新民周刊》记者注意到,位于北外滩东大名路678号颇具魔幻色彩的中远总部附近,还有着中国各个时代远洋海运企业建造的楼宇,似乎在诉说各个时代中国远洋运输的故事——从20世纪中前期建造的老码头,到20世纪90年代建造的当年颇为时尚的高层建筑,形成了远洋运输业楼宇的时代地标,然而似乎还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东大名路以东,则是上海几乎人人皆知的提篮桥、杨树浦路。
提篮桥之著名,源于提篮桥监狱。始建于1901年的提篮桥监狱,是中国最早的近代化监狱。从1903年启用,至1935年形成最终之规模,当时堪称“远东第一监狱”。在上海,当年就有一句拐弯抹角骂人的话——“送侬到提篮桥去!”尽管如今大多数服刑人员并不会被送进提篮桥服刑,但这句“送侬到提篮桥去”,大多数上海人仍能听懂。新中国成立以后,从1954年10月起,提篮桥监狱向外国来宾开放参观,是新中国首批对外开放的监狱之一。提篮桥监狱先后接待了全世界80多个国家的代表团600多批6000多人次。在新中国的监狱系统,甚至有“南桥北秦”之称——南边有上海的提篮桥监狱,北边有北京的秦城监狱。两座监狱都是以囚禁前高官与名人而著称于世。以提篮桥监狱为例,1949年7月,大汉奸汪精卫的妻子陈璧君从苏州监狱移押至此,直至1959年6月17日病亡狱中。汪伪政府的政要高官汪曼云、罗君强、陈春圃、吴颂皋等都在曾在此服刑。2013年,提篮桥监狱早期建筑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杨树浦路之著名,则是因为有着一段一百多年的“自来自去的流水时光”。那就是始建于1881年的如同英国古堡一般造型的杨树浦水厂。上海档案馆馆员张姚俊介绍:“上海开埠前,上海人的生活用水多取自江河水、井水,因咸潮入侵,水多有咸秽之味,口感、质量都不好。县城内情况更糟。水由挑夫从黄浦江、苏州河取出,沿途叫卖,“因人口密集、排污设施简陋,河浜污染严重,居民买回去后不得不用明矾澄清,却仍旧腥臭难闻,难以入口。开埠后,侨民大量涌入,开始谋划应对之策,如在外滩开凿深井、开设沙滤水行等。” 1875年,英国立德洋行在黄浦江边办了一家自来水厂,为上海首创。具体地址已难考证,但就在今杨树浦路上。这座水厂并不能令人满意,于是租界当局收购老厂,营建新厂。1883年6月29日,杨树浦水厂正式竣工,时任北洋通商务大臣的李鸿章出席典礼,并亲手拧开阀门,开闸放水。
如今,这座水厂如同活化石一般仍在运行着。只不过,其取水口已经从附近的黄浦江,几番改动,变作了青草沙。但无论如何,杨树浦水厂仍在为市民贡献着自来水。而自来水,无疑是现代城市最基本的配置。
有多少遗存还在运营
画家张安朴先生回忆,前几年上海美协组织画家到自来水厂写生,后来办了一个“生命源·水”的画展。张安朴感慨:“这个水厂,建得这么漂亮。看看当年的老照片,简直有震撼的感觉,那厂房的样貌,几乎没有大的改变。一百多年来,它也一直都在为上海服务。”张安朴还对自来水厂的严格管控印象颇深。他说:“在杨树浦水厂附近的城市水资源开发利用南方国家工程研究中心,每天都能收到上海各大自来水厂送来的当日样本,我在中心里看到许多高科技的东西,来保证全上海市民用水安全。”
一百多年前的自来水,早不知流散往何处,而如今,杨树浦水厂生产的自来水,和如同流水的时光一样,依旧日复一日。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上海工业遗存都能像杨树浦水厂一般运营。
“一缕斜阳照进画面,镜头里的上海手表厂,太沧桑的感觉。”张安朴最近坐地铁去采风,从杨树浦站出来,他感到的仍然是当代都市的气息,可走到惠民路附近,上海手表厂厂区,张安朴感慨万千。
从20世纪中后期一路走来的国人,有谁没有过关于上海牌手表的梦呢?当年结婚,三转一响——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和收音机,那块手表,如果是上海牌的,那“台型”绝对扎足了!
不过就是二十多年光景,如同烟花易老,上海手表厂就这么依然在那里,憔悴的样子。最近,《新民周刊》记者也曾去上海手表厂附近采访。那里的城市面貌,确实和20年前无甚两样。那未曾改变的建筑、黑体字1980年代气息的店招等,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而当年那么多的职工、那么多拿着手表券在厂门口门市部排队买表的顾客,似乎从繁华的胜景里抹去,早已经不在了。如果将《清明上河图》里的人物全部抹去,会是怎样的画面吗?感觉上,上海手表厂周边,如今就是这番模样。
上海手表厂的老职工叶永明先生告诉记者:“从1970年代直至1990年代初,全国各地钟表厂多采用上海的机芯,鼎盛期,上海四家手表厂的销售量占据了半壁江山。”叶永明回忆,到1995年,上海手表厂累计生产了1.2亿只上海牌,手表二厂的宝石花牌也累计生产了4600万只。如今,而叶永明在静安区操持着一个小小的店面,算是延续了上海牌手表的一脉香火。
同样是老厂房,杨树浦水厂如往昔般供水;上海手表厂显现出旧时光里的沧桑。而杨树浦更多的老工厂,早已甚至连厂址都难以寻觅了。
想当年,这里最多的是英商、日商、华商纷纷开建的纺织厂。纺织机上,来回穿梭。而这样的老厂旧事,真正是如梭远去了。而那些厂里的人,自然更是无从寻觅。
“厂妹”,一个并不含有褒义的词语,专指在城市边缘大型工厂上班的年轻女性蓝领工人,她们大多住在工厂宿舍。在夏衍写《包身工》的岁月,还没有“厂妹”一词。然而,夏衍当年笔下的包身工“厂妹”典型人物“芦柴棒”,当年就生活或者说生存于杨浦滨江这一当年的城市边缘地带。波阳路400号的原英商密丰绒线厂,后来收归国有成为上海第十七毛纺厂; 杨树浦路许昌路口的原怡和纱厂,后来收归国有成为第五毛纺织厂……至于杨树浦发电厂、杨树浦煤气厂等等,都属于当年最潮最in的城市风貌,如今也早已不再使用……
还有老码头,比如秦皇岛路32号的老仓库,已经变身为上海美协创作中心东外滩艺术空间 。张安朴先生告诉记者,不久前,这里曾经举办过一个小幅油画展,那些历史的画面,定格在一个时代。
滨江遗存的弃留之间
书画家吴超,是吴昌硕先生的四世孙。作为上海吴昌硕艺术研究协会副会长、海上书画名家后裔联谊会会长,吴超先生经常会去位于陆家嘴的吴昌硕纪念馆。
这幢老浦东宅院小楼,犹如一方田黄章一样镶嵌在陆家嘴的高楼大厦与绿地之间。这座中式带西式味道的建筑,原本是1922年海上富商陈桂春建造的“颍川小筑”。吴昌硕是颍川小筑的座上宾。“上海其实还有一些吴昌硕遗存,可都没有这陈桂春建造的颍川小筑保护得好。”吴超告诉记者。
好在随着岁月的变迁,上海工业遗存的保护得到了有关部门的重视。以浦东滨江为例,沿江一些有价值的工业遗存,在各方呼吁下被保留了下来。这一方面可以延续黄浦江沿岸的历史文化,另一方面也通过改造,对其注入符合现代都市需求的新功能。
比如,杨浦大桥浦东段桥墩下,100多年前由英国人建造的亚细亚火油站,也被保留了下来。像这样全部由木结构支撑的仓库,如今已十分少见,经过重新整修后,这里以后将成为一处亲子乐园。
位于原龙华机场跑道所在地的跑道公园,也在建设中。其紧邻云锦路,以机场跑道为原型展现航空历史印迹,采用城市轨迹的设计概念,用多样化的线性空间将街道和公园组织成一个统一的跑道系统,并将水系和绿地穿插其中,将原龙华机场跑道转变为汽车、自行车、人与河流的跑道,满足现代社会中人们对交通、休闲和体育运动的需要。此外,为容纳不同的功能需求,项目在道路铺装、人行通道、沿岸设计、道路设计等方面精心设计,未来将给徐汇滨江地区带来现代城市公共空间的舒适与一抹挥不去的历史记忆。项目已于2015年启动建设,预计2017年竣工。
更值得关注的是陆家嘴二期工程中,浦东的上海船厂地区现已变身陆家嘴滨江金融城,它紧临浦东陆家嘴金融中心区。这片原来的工业用地,现保留一处老厂房和一处船台,并在滨江区域辟出10万平方米的沿江绿化,生态绿地与建筑保护相映成趣,与滨水空间形成亲密互动。
上海船厂地区滨水开放空间的塑造,凸显出规划部门和开发企业共同创立的“工作、生活、休闲”相结合的主题概念。规划利用老厂房和船台建设大型休闲活动中心,强化文化休憩功能,突出“以人为本”的理念;沿滨江第一层面建筑设置文化、展览、娱乐、商业等功能,体现公共性;开放、连续的公共亲水平台成为公众观光、休憩的“天堂 ”。
正由于此,当著名音乐艺术家谭盾站在滨江大道时,对旁边的老厂房一见钟情。在他看似随意的勾划下,1970年代建造的造机车间,变成了一个可容纳千名观众的前卫剧院,舞台的背景,正是眼前的黄浦江;当年的车间行车位置,成为豪华包厢;舞台与观众席的排列,也与众不同……
江风吹拂的岸边,正对着对面浦西船厂的龙门吊,谭盾和总策划及艺术顾问米丘规划出一整套方案,要让老厂房变身金融区最富有时尚张力的好去处。未来,这里将定期上演谭盾为滨江金融城量身定制的音乐秀。可以想象的是,在完成“水乐”、“纸乐”之后,面对着凝聚了雄厚工业文明的老厂房,谭盾的灵感将幻化成奇妙的乐章。
日本著名建筑师隈研吾的加盟,又将谭盾用草图勾画的“梦想”,落到实处。未来的国际音乐文化中心,将剧院、展演、餐饮、零售、休闲娱乐等融为一体,在老厂房的东南部一二层设有营销中心,在东南部三层设中信集团和中船集团展示厅。这里将是整个陆家嘴金融区最柔软的一个乐章。
工业文明时代的遗存,凝固在现代建筑之间。这是一种今古交融、中外交融,正如隈研吾所说:“在中国工作,对我来说是一项重大转变。之前,我始终有意识地反对西方的设计方式与原则。可日本太小,无法让我实践这些理念。中国却拥有数目惊人的多元状态。在这个地方,多元文化、历史以及传统并存,自然环境的多元化也同样让人惊奇,与日本的安于现状完全不同。”
从老船厂车间西行不远处,保留了当年万吨轮下水的轨道梁,在这个斜坡上,北望浦江,历史、现实、未来,又仿若汇聚成无声的音乐,凝固在金融城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