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越敏孝:战俘营中走出的日本专家
2016-12-01李蔚峰
文/李蔚峰
川越敏孝:战俘营中走出的日本专家
文/李蔚峰
川越敏孝在查找资料
改变命运的十分钟
川越敏孝先生1921年出生于日本神户。川越家族在江户时代是相当富裕且颇有权势的船运之家。1943年,川越敏孝毕业于京都帝大经济系,毕业后本想留校做学问,后以优异成绩通过了日本高等文官考试进入大藏省(当时日本中央政府财政机关)预算局工作。
1944年,川越被面临败局的日本军方强征入伍,同期入伍的大部分都去了海军,川越觉着自己不会游泳,海军军服太花哨自己不太喜欢,于是去了陆军,被送往中国的东北战场。同年川越被分派到筱山的部队,三周后被送到了朝鲜的大邱。后来听说哈尔滨关东军特务机关下属的俄语培训队招人,目的是收集分析情报,川越觉着到那里能够学俄语,于是就申请了。培训时间为一年,前三个半月为初级,剩余为高级。没等学完高级,时间就到了1945年8月15日,日本的战败日。
军队里的大官们都改名换姓回国了,其余的俄语培训队人员隐瞒履历下到各个连队。川越作为俘虏被送到哈尔滨阿城的一个兵营,本要从那里坐火车去牡丹江,但是在海林就被赶下了车,又被送到了苏联管理的俘虏收容所。七八个月后,该收容所转交给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管理,川越又被分到了朝鲜边境附近的和龙。那里有金矿,所以军人很多,还有一些日本的技术人员也在那里劳动。两周后的一天,川越听说送日本人回国的最后一趟火车将从和龙发车,于是他从中国军方拿到许可后急匆匆地赶往车站。等到了车站,却发现火车四个半小时前就发车了。于是他就沿着铁路线向下一站延吉方向追去。
三天后,当川越千辛万苦终于赶到了延吉时,火车又在10分钟前就发车了。没赶上这最后一班火车,川越回国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然而这10分钟是改变命运的10分钟,如果早10分钟的话,川越的人生将会是另外一种情形。
事业的开始
1948年秋,解放全中国的三大战役之一的辽沈战役打响了,当时留在齐齐哈尔的川越随着改编后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卫生部总部转移到阜新。
次年春天,川越的人生又迎来了一次重大变化。川越和另外一名会俄语的日本同事被调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东北军区教育处编译课本。一天,一位处长递过来一本俄语医学书,原来部队领导了解到川越懂俄语,想让他把医书从俄语译成日语。这对于川越来说太突然,因为当时他不懂医学,又没有字典,可不翻又不行,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些工作。对军区卫生部来说,他们需要补充更多新的医学知识,而当时先进的东西都是由苏联学来的。当时军区会俄语的日本人只有3个,他们要把俄语译成日语,再由懂日语的人译成中文。因不懂医学术语加之双重翻译太啰唆了,有日本同事就问,日本人当中有没有懂医的?一位日本同事说他认识一个人,她叫河野八重子,在这里从事医疗救护工作,而正是这个人后来成了川越的夫人。川越懂俄语不懂医学,而河野具有丰富的医学知识,他俩合作的译文对中国医师理解掌握医学知识帮助很大。
1949年新中国成立,川越和河野于1950年春喜结连理。通过在东北军区卫生总部的工作,川越夫妻和共产党的关系愈发密切。对共产党提出的社会、思想、实践方法产生了共鸣。
川越经历了3个国家的军队,日军对外侵略,烧杀奸淫,脱离社会,阶层分明,兵营像监狱。苏军对战败的日本人掠夺,施暴。收容所虽没有高墙壁垒,但要靠近铁丝网5米以内,无论男女老幼均格杀勿论。川越最初见到八路军时,见他们的装备、服装寒酸至极,真是大吃一惊。他很佩服他们的做法,官兵一致,军民一致。瓦解敌军、宽大俘虏的政策让人赞叹。对俘虏的管理方法中苏也不一样。比如同样是一把砂糖,苏联会平均每人分一点,但由于量少对每个人起不了多大作用,中国则会把砂糖放到粥锅里,调理伙食,大伙一同分享。
时隔多年,川越(左一)回到母校
重回中国
1951年川越夫妇的长子亮君出生。次年,川越的命运再次发生了变化。
1952年,川越被安排到北京从事新的工作。正好在这时候,中国第二次遣返日本战俘的船只即将赴日。但是,他又一次留在了中国。
一开始,川越还能与在日本的父母书信联系,后来由于工作的特殊性,不得不停止了与家人的联络。直到1954年,他的母亲因长期得不到儿子的下落,忧虑成疾,去世了。半年之后父亲也随母亲而去,他们的去世都和他这个儿子有关,为此他一直觉得很愧对父母。
1955年末,川越去了外文局,负责《人民中国》《中国画报》《北京周报》日文版的编辑工作。川越在外文局主要负责《毛泽东选集》等文本的翻译。他在工作之余同时兼任日共党报《赤旗》驻华记者、通讯员、特派员,以“谷正德”的笔名,撰写大量文章,向日本人民介绍新中国的真实情况以及我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同一时期被派往越南河内采访有关新生的越南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相关情况,受到越南政府的高度重视,当时的越南总理范文同接受了他的专访。他撰写的文章在日本引起强烈的反响,他也因此成为了一名坚定的国际主义战士。1966年他参加了《毛泽东选集》1-4卷的翻译任务,做译文的最终审定工作。翻译队伍除住友谊宾馆的日本老专家外,还有日本派来的年轻党员,然后再由中方专家逐字校对。
“文化大革命”期间川越处境越来越尴尬,于是产生了回国的念头。不幸的是,这时他的家庭最大的悲剧发生了:1970年1月3日,17岁上高中的儿子亮君在一家工厂劳动时,因裤腿卷进机器里被碾轧致死,当他得知噩耗赶到医院时,儿子已撒手人寰。儿子的死延缓了他回国的日期。
1970年年底,川越带着儿子的骨灰踏上了归国之路,在东京低收入者居住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住下。当时他的好多大学同学在官场、政界、经济界都身居要职,可以给他介绍相当好的工作,经济上也可以给予援助,都被他婉言谢绝。最后,他去了《毛泽东思想研究》杂志社做编辑,后来又参与了日汉词典编译。虽然收入很低,但他仍利用工作之便,向日本人介绍《人民中国》《中国建设》《北京周报》等刊物。
小学、初中都在北京上学的女儿回国后进了区立中学,学习很吃力。然而她经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高中,靠自己打工赚学费。当女儿想上大学征求父亲意见时,清贫的川越只能说上学可以,但只能靠自己打工挣学费。最后,女儿也很争气,考上了政法大学。
1975年中央编译局再次邀请川越先生来北京,那时女儿已经上了大学,川越也放下心来,于是回到了中国。1978年,川越被正式调到中央马恩列斯著编译局,先后参加了《周恩来选集》、《刘少奇选集》、《朱德选集》、《陈云选集》、《邓小平文选》、《毛泽东诗词选》、《毛泽东著作选读》、《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中国共产党七十年》等书以及历次中国共产党代表大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重要文献的编译审定工作。
在编译校对过程中,川越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为了更好地理解毛泽东思想的精髓,了解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他造访了毛泽东的故居韶山、毛泽东读书求知的地方长沙、革命根据地井冈山、八一南昌起义旧址、遵义会议旧址、西柏坡等遍及全国各地的红色教育基地和景点。通过参观和访问,他对毛泽东思想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他学识渊博,治学严谨,在语言方面造诣极深。他的译文基于对中日两国语言的精通和对政治经济理论的深刻了解,因此他对译文的修改意见具有公认的权威性。尽管如此,他在工作中依然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不耻下问,力求译文的精益求精。他的文章雅俗共赏,文采横溢,得到了中央编译局领导和同事的一致好评。同时他还为中国培养了大量的翻译人才。
在中央编译局为他举办的60岁生日宴会上,他对当时的同事们说:“我今年已经60岁了,本应按照中国的古语说的那样,到了‘耳顺’之年,就应当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我川越却做不到‘耳顺’!”他继续着自己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国共产党历史、日本共产党历史的研究,就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经验和教训进行了大量的反思和理论上的总结。对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和政策,邓小平“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等课题,他进行了大量的调研工作,多次深入农村和企业,足迹遍布中国各地。
平凡而伟大
1986年,川越敏孝获得中国政府的批准,成为具有中国永久居留权的外国老专家,并多次受到党和政府领导人的接见。
退休后的川越,时常会思考他以及他的同代人的经历。说在中国的土地上,流淌过中国青年的血,也流淌过日本青年的血,但前者是为保卫自己的祖国而牺牲,他们进行的战争是正义的战争;后者则是战争的炮灰,是军国主义为实现其侵略野心而献出的祭品。尽管身体欠佳,但他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研究,孜孜不倦地学习,并继续为文献翻译工作贡献力量,直至2004年因病辞世。
川越敏孝的夫人河野八重子也为中国贡献了自己大半辈子。1943年,她作为日本红十字会救护员被派到中国黑龙江,抗战结束后,她先后任职于中国人民解放军阜新后方第12医院和位于沈阳的东北人民政府总卫生部。1952年调入北京,随丈夫定居中国,曾在外文出版社等多家单位工作。1980年年初开始,她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任教,直至退休,为中国培养了很多人才。
一开始,川越敏孝先生和河野八重子女士是在命运的安排下来到中国,而后来,他们自己选择了将一生都献给了新中国的建设事业。这对平凡而又伟大的日本夫妻,值得我们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