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色本无声万籁尽笙竽
2016-11-30曾蘅
曾蘅
刚从徽州回来,满脑子晃来晃去的仍是齐云山水润秀、恬淡、清幽的画卷,嗅觉里一直保持着徽州五月的气息,黟县程门家乡的风情余韵不绝,恍惚身在现实的昨天。
近日被一片浅绛瓷画折磨着,分秒忐忑,这日子过得局促。牵记揪心于旁人不觉察、或根本就不值他人在意的独自内心不可释然!是的,有形有影且占据有一定空间可以量化的实体,在人们身上完全可能是一个精神的存在或不存在。世间事,什么是大、什么是小,轻重缓急皆因人而异。玩浅绛的人小气——往往被憋在那山高水长,行笔敷彩之点滴里,哪一笔一抹不如意,都叫你遗憾、阴郁、苦涩、失意,难道此乃与我等贪图瓷画美艺者的等值交换?是耶非耶?总之上天不会掉馅饼给本该磨筋骨、劳心神度日的凡夫吧!
到底是因为放不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拥有。
置家中一角,一有机会就走进它所在的房间,看看,还要正经地用双手转半圈,再看看另一面。不知看了多少遍,画面早已镌刻在记忆深处,可依然这么闹腾。还要看什么呢?不知道!就是看着欣喜、舒心,每投过一目光,都微微心悸,似不期的波音在宁静里震荡起莫名的愉悦,疏阔的画境运行着延时的回韵在天际徘徊。那一眼,都在滋养和陶冶好瓷人的情性,大约因此,便不自觉反复来到它身边,来到一幅叫你言辞难尽的山水画前,我只能解读这其实是对惬意的贪图与迷恋,也是程门对恣意妄为、痴醉于瓷画者的怜悯与回馈?
浅绛瓷画千万,而千万好瓷人爱程门,众爱之地必有缘由。笠道人的画,遵循成法,心源古意。首先是认认真真,老老实实绘景,所以其画作无一潦草、无一失度夸张、无一经营残缺、无一不了了之的粗率。而是尊重客观、中庸平实、景在理中(哪怕在意料之外),可以说他重画理、通情理、究心理三统一,程门的纸、绢、瓷,皆有此特性:
首先重画理。突出表现为他坚持描绘的万千气象,有存在的客观“相貌”这个事实,也因此来构成绘画的基本对象。由于物理性的存在,避免了无依据的、臆想的“创作”,于是有了描摹的范本。程门没有玩弄险绝、奇幻,不食人间烟火那些神秘的把戏,敢于在寻常、平正中寻找趣味,发现和表现美。
其次他的画总在情理之中。这不仅联系着对自然的遵从,更饱含对时空、对时代、对风情、对视觉一般性感知的确认和提炼时,把直觉与现实的情理结合起来,做到古而不绝,凡而不俗,看似平淡,却有普遍的认可度、感染力,在大众的情愫里徜徉。用今天的话讲,有群众基础,走群众路线。
再其次是景物在他心理上的反映能成为自己的归结,看程门画作,同一景色,有共同性,又有不同的视觉构成和取向,这体现了程门的独异。且在技法上不拘泥于古人、他人。譬如用色,我们没有见过程门色躁墨烦现象,可见程门善于运用相对单纯的色调,在简淡中求丰富的道理,这与老子“五色令人目盲”观点相吻合。我们总在程门的画中见到的是安详疏阔的画面,其中就有用色的讲究。
案头这只温锅底我喜爱,我力图寻找为什么百看不厌,且与人带来愉悦的原因。我想,主要不是画面或题材,类似题材比比皆是,为什么我更喜欢程门或余下不多几位先贤?不是景物关系引起的观者共鸣,而是表达物象的手法,也可言画法在其中起决定性作用。
我以为程门最善于精细与粗略的演绎。近处物象精准、逼真;远景慨略,绝对避免絮烦、画蛇添足。程门之妙,不仅在于大处落墨,也比别人注重“小处”的精到。此精到,表现在他看到了“小处”在视觉和该视觉引起的想象、联想的重要。多少瓷上画师,不懂得或不注重“小处”笔墨,如对远景缺乏观察,缺乏耐心,不是粗枝大叶便是程式化处理。如被称之为第X大宗师的画者,虽也有妙品些许,可绝大部分山水远山概念化,程式化,千篇一律,大大减损了艺术的感染力,但他显然是不自觉的,否则不会几十年毫无变化。
程门重细节,惯设“画眼”,山水以人作画眼,又能三两笔墨抓住人物动态,勾勒出人物神韵;花鸟以鸟为画眼,却敢画只小小鸟,便能抓住观者,原来那鸟必生动,足以吸引你我的眼球。
然而,程门更胜一筹的在于他的画有诗意。无论山水、花鸟,他首先讲求视觉的美感,任何一幅画,都具有唤起你美好感受的抒情性,畅达又细腻,深沉亦平和,尽显大自然本来面目,却叫你思绪翩翩。我以为这是诗意的引渡,其实也是程门敏感地捕捉和剪裁自然中有意味画面的结局,体现了画家超凡的艺术素养。
以诗书画印齐聚为特征的瓷上浅绛,是因为具有一定的艺术高度才赢得人们的钟爱,然而纵观天下瓷品,真正具有诗情画意的作品又有几何?不足为奇,毕竟,成为一个时代任何行当的佼佼者,想必都是那个时空下的非寻常之比。
看程门此温锅画,一幅两面,手法迥异。一面皴法为主,把一幅似乎熟悉又新鲜的山林丘壑、晓岚薄雾,草庐人家呈现出来,皴点自如,无意间做到了用笔无痕,施墨有迹。鬼斧神工般移景眼前,赏读间叫人赞佩不已。
另一面我更喜欢,近处,随时序勃发的春树,向天伸展等待已久的生命积蓄,老树新枝,淡淡绿意,融倔强与谦和一体,赋予了自然之物的坚韧与仁爱。无阻的郊野、湖岸,把中景抽象也好、意象也罢,就极其概括地弄了几笔,横着拖,竖着点,沙渚岸坡,青树翠蔓,蒙络摇缀般的效果出来了,远胜你那精画细描的繁缛。有时欲求在随意,味道在简淡,不一定要把远方的物象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留点想象给观者行不?
一幅画,有了愉悦的画面还缺什么?唯有诗啊!画面题句为“柳色催诗”,句子大约出自《村晚》里“晚江夕照映云岩,柳色催诗把韵嵌”。虽“断章取义”,却恰到好处。一句题诗,把我们带入绿与景、与诗的纠葛中,眼前的景象,心中似景非景、海市蜃楼般的梦境超越现实地呈现,诗画原来如此奇伟!
还远远没有完结,你仔细点看:一只小船在水面游弋,艄公身着劳苦人的青布衣衫在船尾划桨,那正用力一刹被捕捉到,惟妙惟肖,生动细微,可见画者功夫!另一头,俩浅橘红装束者正专注于什么事情,其中一人双手捧有一物掬在胸前,俩人在交谈?切磋?看了半晌不解雅趣。对了,去看看另一题句,“万籁笙竽”,哎,有了,一人吹笙、一人持竽,在宽阔静谧的湖面笙来竽去,好一幅笙竽俱唱、湖上乐歌!这会儿你才感到远景的清淡是多么恰当,画幅有近有远,有动有静,拉开了声音回旋的空间,仿佛万籁俱静,又仿佛整个宇宙唯有笙竽交融,那种放达、逍遥,成就了天地精神自由人的境界和中国古典式浪漫的极致,多么奇妙的诗乐画艺术的辅成!此刻我满耳乐音,人景两忘,似隐居湖上,巡游仙界。也才进一层领会到佛家的“心源空寂,万德斯具”,道家之“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深意,还请切莫停留在观念形态,就放置于大自然与画境中去体悟老祖宗遗下的精神,逃离一下凡世的牵扰,我们的“本我”,将获得一次新的升腾。(责编:辛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