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我,去做对的事
2016-11-30非亚
非亚,诗人,建筑师。1965年4月25日生于广西梧州,1987年湖南大学建筑系毕业,大学毕业前受朋友影响,开始诗歌写作,1991年和朋友一起创办诗歌民刊《自行车》,并主办至今,2005年在武汉获“或者”年度诗人奖,2010年和伍迁主编《1990—2010广西现代诗选》,2011年获《诗探索》年度诗人奖,2015年出版了个人诗集《倒立》。现居南宁。
2002年冬天,在父亲去世一年之后,我和母亲、妻子以及横县老家的堂弟一起,最终把父亲的骨灰,安放在了南宁烈士陵园佛子岭公墓的一块墓地。在朝南的山坡,一排排面向丘陵和水塘的墓地之间,父亲的墓碑,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我们在墓碑的两侧,种植了两株柏树,希望这两株柏树慢慢成长,从此可以陪伴父亲的每一个白天与黑夜,而那个为父亲寻找墓地的经历,后来我写在了《在佛子岭》那首诗里。
父亲去世那年,还没到七十,在经历了不算太漫长的一生和病痛折磨之后,他终于离开了人世。他离去的时候,我儿子刚半岁。在这一年里,我既体验了新生命到来的喜悦,也品尝了亲人离去的痛苦,生与死在这一年,成为我生活抹不去的主题。
少年与革命
出生于1932年的父亲算是个老革命,在我爷爷三个儿子中排行第二。在父亲的一份履历里,他写自己1946年下半年到1948年上半年曾在横县鳌山中学读书,初中未毕业即失学回家,1948年大概16岁的时候,在横县百合镇乡下和我伯父一起,秘密参加了粤桂边纵队第四支队的革命活动。他的履历里有这么一段:“在家务农,其间曾与中共地下党组织有过联系,这种联系一直持续到解放。当时我哥哥去广东打游击,我和当时横东特区支队负责人闭健才、闭耀辉(新中国成立后他们均担任科长、区长等职务)经常联系。闭健才(地下时期化名丕平)也在我们村住过一段时间,没去六万山区打游击。我在他们的教育下,也做了一些支前工作,从家里拿出粮食送给游击队,并和其他同志一起发动群众参军(参加游击队),还转送文件等。”
2013年底,在父亲去世十二年之后,我自印了一本献给父亲的诗集《祝爸爸平安》,里面附有父亲写于1980年的《我参加革命的时间》:“只记得在初中读书时,就从谢子仁七叔那里,得到一些进步书籍偷偷地看,如《广西特务内务》《社会发展史》,等等。我还记得,我在学校偷看《广西特务内务》时,曾被一位叫韦缓煌的同学发现,当时他一发现我读此书,就立即离开我,但此后他没有向反动派告密,只是不再接近我。1948年地下工作者闭健才同志初次到我村,住在我七叔谢子仁家里。有一个晚上,他们秘密通知我去开会,会上由闭健才同志给我们讲革命的道理、革命的形势和任务,记得还讲到中国‘四大家族剥削人民的详细情况……这次会议,是我第一次和外来的地下工作者取得联系,也是我进行革命活动的开始。在党的领导下,尽管当时我还年轻,初中还差一年才毕业,文化不算高,但也用自己的能力所及,为党做了一些工作。
“大约在那次会议之后不久,一个晚上,我在谢子仁家里,又见到了特区负责人之一闭耀辉同志(新中国成立后任区长、区委书记),接着又见到李化(党员,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县委农村工作队长),他们当时交给我一项任务,给我一张表,叫我做社会敌我情况的社会调查……1948—1949年间,记得那时天气还冷,党组织交给我一份入党志愿书,叫我填写(此事谢子仁知道)。由于当时我们没有很多书报阅读,此表的一些栏目,如党的最低纲领和最高纲领,我都不懂得填写,记得我在表上只写了‘打倒国民党,解放全中国等语。1949年春,为了收集活动经费,我因不掌握家庭经济开支,曾采取偷的方式,偷了家里的谷子,然后于晚上送到谢子仁处……1949年中元节期间,我和李化、梁发言、潘贤章四人,在横县百合圩‘东和号下一间铺子的阁楼上开碰头会,曾被国民党特务杜克明(别名杜亚德,百合圩席行街人,现还活着,当时他任百合乡长)发现。由于我们转移很快,没有被捕……1949年武装斗争高潮的时候,我曾串连了蒙永林、蒙承业、谢世通、谢世光、谢世巧、谢奕创、谢美爱等人去参加游击队,结果前四人去了,后三人没有去。当晚是在一个叫长鼓岭的地方集中的,谢子仁也是这次才参加武装游击的。类似的事件还不少,如转送北平解放的消息,转送程潜、陈明仁的起义通电和毛主席给他们的要电等消息,有些电报内容我还约略记得,如毛主席给程潜的电报,里面就有‘请公率领三湘健儿……和南望湘云等语……”
从父亲的回忆,我大概知道了他年少时参加革命的经历。我乡下的堂叔谢世烈在他的回忆录里,也曾写到我父亲和我伯父参加革命的事情:“听叔父说过新中国成立前有个名叫闭荣秀的外乡人,是九哥世学的学长,常到我们村里来。有人猜疑此人是来搞共产做什么地下工作的,还在我们家投宿过好几回呢。十哥露出一种惊慌的神色,叮嘱我和堂弟十四,千万不要向外边人透露,说消息若走漏到县长莫蛟的耳朵,就有抄家灭族的危险!大人们聚到一块,就少不了细声细气的议论‘共产‘莫蛟。在孩子们的心中,这两个词儿就带点神秘色彩,而且忌讳随便乱说。但越是神秘越是忌讳,就越惹孩子们萌生好奇心,我们家对门,有个与我年龄相仿乳名叫‘五更鸡的孩子,每当在大人面前撒野的时候,就大声呼喊‘共产莫蛟,真拿他没办法。”“有一回风传莫蛟要派兵来村里抓‘共党,叔父心急如焚,有消息说,在县城上高中的世学九哥已跟‘共党走,不明了去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家与‘共党‘有染,已是公开的秘密,‘剿共首当其冲,应该就是我家叔父。天刚入黑,十哥就拽着老父,摸黑到村后大竹园深处躲藏。那阵子,我感觉天空特别地黑、特别地沉,大概就是黎明前的那种黑暗吧。”
在堂叔的回忆录里,也曾写道:1949年农历某月某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某部在本村养牛岭一带,跟国民党溃军激战。第二天一早,数不清的缴械投降的国军,席地坐满了偌大的一个大塘坪。到了第三天早上,当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红薯,一边吃一边谈论国共两军在养牛岭一带激战的情形时,父亲才风风火火回来。我爷爷问他昨晚上哪里去了,父亲说被解放军的哨兵抓去司令部,黑胡子长官问他是什么人时,他说自己是“养牛岭大学”二年级学生谢世增,后来哨兵从他身上,竟搜出了一本延安版本的《为人民服务》。堂叔后来写道,第二年的春节某天,县财政局首任局长闭荣秀,带领一男一女到家里来做客,谈吐之间,家人才从闭老的口中,了解到父亲那段被解放军哨兵抓去的历史。原来那天晚上,父亲到处去找地下组织驻本村的负责人,商量第二天发动村民慰劳大军的事宜,不料负责人没找到,自己却被解放军哨兵抓了。一番周折之后,黑胡子长官才知道这位“养牛岭大学”学生的庐山真面目。而父亲之所以称自己读“养牛岭大学”,原因在于他14岁那年,我爷爷卧病半年不起,家庭陷入了困境,正上初二的父亲被迫休学回家,做起了放牛娃。
因为参加革命的经历,解放后,父亲和伯父一起离开了家乡,到了外地工作。我在父亲的简历里,读到他从1949年10月到1951年3月,先是参加横县政治工作队,下乡入山,进行征粮剿匪活动,然后去宾阳专署财经班学习,之后又到了永淳县(今横县峦城镇)粮食局工作。1951年4—8月,父亲进入广西西江学院省财经干部班学习,之后在鹿寨县、龙胜县供销合作工作委员会工作,并在当时的广西省人民政府合作局计划科任办事员、科员等职。也就是在省合作局那段日子,父亲从省城南宁出差梧州,认识了梧州财经学校毕业后分配到苍梧倒水镇供销社工作的母亲。而从1955年开始,随着国家工业大上马,尤其是核工业的启动,父亲因早年的革命经历,在考核和政审过关之后,抽调到了中央地质部三○九队、中南三○九队大队和第一、第七队工作,从事当时处于秘密状态的核工业原料的勘探工作。
右派 下放 与“文革”
1957年我父母结婚之后,因为工作关系一直分居两地,1965年我出生之后,一直跟随母亲生活在苍梧县龙圩镇。年轻的时候,父亲是一个身体很好的青年,我见过他以前的相片,大眼睛,长方脸,发型时尚,人看上去很精神。1957年“反右运动”中,父亲因被认为有右倾言论而被下放劳动。父亲的这些经历,在我堂叔谢世烈的回忆里曾提起过:“一九五七年我正在县城读高二,一天接到在省城做事的九哥的来信,说十哥出事了,十哥被划成‘右派分子,定性为削尖脑袋钻进革命队伍的假党员,被发配到农场劳动改造去了。我说啥也不愿相信,这么优秀的十哥怎会是个假党员!十哥分明是被小人陷害了。”
而我在父亲写于1980年初的《干部考核自我总结》一文里,也看到了这一段历史:“1957年的事件,对我是一次重大的挫折和打击,并使我的身心受到巨大的损伤。我向来认为自己和党是一条心的,对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是忠心耿耿的。工作一向是勤勤恳恳,积极钻研,埋头苦干的。在‘反右斗争中,我也和别的同志一样,积极投入了运动,但是眼看斗争已告结束,胜利在望的时候,在一夜之间,自己却被当作敌人一样来批判。这次批判,虽然事后没有给戴帽子和处分,但对这个突然的打击,180度的大转弯,使我陷入非常巨大的痛苦。我常常反复自问:难道我申请困难补助,并向单位领导老老实实谈了家里生活发生的困难,就是攻击党的粮食统筹统销政策吗?难道我给党报写反击‘右派的诗稿(和诗稿一起发出的还有一封抗议‘右派的信件),反而成了攻击党的毒草吗?难道我在团的生活会议上,谈了自己对赫鲁晓夫大反斯大林,我思想想不通的想法,就是反苏反共吗?”
父亲的这一段经历,我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怎么跟我讲过,我问母亲,母亲也只是说因为父亲质疑粮食亩产的一句话被打成右派,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这一切并不奇怪。从母亲的嘴里,我后来略知一二的,大概就是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之后,从长沙下放去了湖南零陵钢铁厂劳动。在钢铁厂劳动期间,据说父亲每次都要挑上百斤的矿石。也就是在下放期间,父亲不幸被和他同居一室的人传染上了肺结核。身体的劳累、精神的苦闷,外加疾病搞坏了他的身体,最终他离开了那里,先是去了桂林治病,后来又去了衡山疗养,直到70年代后期,身体基本康复后才开始恢复工作。
在父亲那份总结里,他写到了后来的一切:“尽管这二十多年我备受委屈,但是我都念念不忘为党工作,并且千方百计地把工作做好。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我虽处在病魔缠身之中,但也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参加了运动。在运动中,我也是从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围护祖国不变颜色这一愿望出发的。但是人非木石,这一次我吸取了一九五七年的教训,说话办事处处小心,总之不利于革命的话不说,不利于革命的事不干。但是运动的发展使我十分失望,我是个重病号,当时行走都有困难,很需要一个和平的安全的环境,但是社会上却枪声四起,武斗成风,医院不能正常医疗,工厂不能正常生产,那时节,真是祖国有难,我也忧心如焚。
“随着林彪的暴毙,‘四人帮的倒台,安定团结的局面正初步形成,国家建设逐步走向正常,面对这个形势我无限高兴。1978年12月22日,十一届三中全会发表了公报,12月24晚作了广播。我听到广播,激动非常,我内心不由自主地喊出:‘中国是有希望的!正是在这种万分激动的情况下,当晚我向党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在国庆三十周年之际,叶剑英代表党中央发表了重要的讲话,我看了讲话心里也是久久不能平静。我曾对一些同志说过,公报和讲话是自‘文化大革命以来最重要最好的两个文件,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公报和讲话,用最简练的语言、最明确的意思,总结了三十年来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来的历史经验,非常明确地规定从一九七九年起,把工作重点转移到‘四个现代化建设上来,同时申述了党的政治路线、思想路线和组织路线,申述了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以及为实现‘四化而提出了一系列的有力措施。现在,乌云已经驱散,航向已经拨正,任务已经明确,在这大好形势下,我觉得一身充满活力,真想快马加鞭,把我们祖国的‘四化早日建设起来。当前,我虽生病在身,对许多事情总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我一定要加强体质的锻炼,努力学好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以公报和讲话为动力,将自己的毕生力量贡献给伟大的祖国!”
从父亲的这些文字中,我读到了父亲当年身体和精神所遭受的痛苦和创伤,也读到了“文革”结束后,尤其是1978年国家拨乱反正、迈向新生的喜悦。作为儿子,虽然我不是非常了解父亲的过去,对一些事物的看法,我和父亲也不完全一致,但我仍然感受到作为一个老革命的父亲,血液里所流动的理想,那种为国担忧、为国家前途思索的情怀。在退休前两年,也就是1985年10月,父亲获得了国家核工业部颁发的证书,证书上这么写:“谢世增同志长期从事核工业建设,做出了贡献,特颁发荣誉证书。”而他本人,在退休之前也重新入党,并在1986年由上级组织确认了他参加革命的时间,了却了他为革命奉献一生的心愿。
与母亲的相识 父与子
我曾经问过母亲,她和父亲是怎么认识的,因为母亲当时在梧州,而父亲远在南宁,两地相距四百多公里,在那个没有网络、交通不便、联系不畅的年代,他们的相识,对我来讲总是一种奇迹。听母亲讲,当时在省合作局工作的父亲,下乡到了梧州,和在苍梧县倒水镇供销社工作的母亲得以相识。有关父母那一段经历,我在编印《祝爸爸平安》时见过他们的一些照片,有一张母亲送给父亲的照片,背后是这么写的:“送给你——增/留念。你的妹,榕,1955,10,13。”而另一张结婚照的背面,则是母亲写的几行字:“婚后第三天影于梧州,1957.2.5。”以及“让我们永远幸福愉快,1957.3.10。”这些有母亲签字的照片,让我觉得异常珍贵,它们见证了我父母在那个年代的感情与爱情。
而在父亲退休后发表在《梧州日报》的短文《梧州缘》里,他这么写道:“说来梧州与我很有缘,记得接受国民党政权不久,我就从省里出差来过一次梧州,住在九坊路一间临时招待所里。一天早上我上街吃早餐,走到牛屎码头附近的一个摊档,要了一碗瘦肉粥,吃了还觉得不过瘾,便又要了一碗杂烩粥。吃完了摸摸口袋,糟了,昨晚洗澡把钱放在招待所了。老板见我摸了半天也拿不出钱,正在尴尬之余,他说:同志忘了带钱了吧?不用付了,就算我请你吃吧!经他这么一说,我全身感到热乎乎的,从此,我对梧州人便有了一种美好的印象,觉得梧州人热情大方,不拘小节,很能体贴人。
“1954年,为修订第一个‘五年计划,我又一次来到梧州和苍梧等地。也就是这一次,一个梧州姑娘悄悄跳进了我的心。几年之后,我们便结成连理。如今当满头乌丝熬成萧疏白发之时,我又‘嫁到梧州,你说有缘不有缘?”而父亲所说的“嫁”,其实是指他和母亲退休后,选择回母亲家乡梧州定居的事情。
对于父母婚恋中更多的细节,我一直很少询问,他们也很少跟我谈起,也许我总认为他们在一起成为我的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前几年,我父母在北湖安居小区的房子准备出租给别人,有一天我过去清理房间,租住的人问我,书柜里那本开本很小的红皮《毛主席语录》,可不可以送给他。我翻开封面,看到扉页上有我父亲写给我母亲的一行字,我以这个是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礼物而拒绝了他的要求。
1957年2月父母结婚后,母亲仍然在苍梧倒水镇工作,一直到1962年,她才由乡下调到县城。前几年,梧州到桂林的高速公路开通之后,我开车带母亲重返倒水镇。在镇上的老街,在几次问询之后,母亲居然找到了一位当年和她一起在供销社工作的女同事。我站在旁边,看着两个老人手拉着手,悲喜交加,感叹几十年无情的光阴,转眼就在她们的身边流走。
从我有记忆开始,父亲就一直不在我们身边。准确地讲,很长时间以来,父亲和母亲一直分居两地,直到1982年我参加高考前一年,母亲才终于得以调动到父亲的单位——位于贵县(今贵港市)覃塘镇郊外的核工业部中南地勘局三〇七地质队。在两地分居二十多年之后,他们才终于得以生活在一起。到了1987年我大学毕业那年,父母又一起退休,从贵县迁到梧州,1998年为了方便照顾,他们又从梧州迁上了南宁。
很小的时候,我唯一还有印象的,大概就是父亲从外地回来,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让我骑到他肩膀上的情景。父亲说,每次我都会缠着他,要他“举高高”,那大概算是父子之间一种最亲密的交流和互动吧。每年春节,我们全家都期待着父亲回来。那些年,父亲从湖南衡阳回来,先是坐火车到广州,然后再从广州坐船到梧州,下船后,再从另一个码头转船到苍梧。虽然历经千辛万苦,但父亲总会给我们带回两个纸箱的鸡蛋,纸箱里的鸡蛋间,填满了防止碰撞的谷壳。父亲回来,那大概是我们一年中最为快乐的时光。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被父亲千里迢迢从湖南带回来的鸡蛋,寄托着父亲对我们的爱和期望。
从小到大,父亲对我一直严格要求,我曾被他打过两次,一次是小学时我和邻居的孩子一起,偷偷去附近的水塘游泳,被父亲发现后,拉回家狠狠地打了一顿。另一次是初中,我在家里做作业,看到父亲放在桌上的香烟,就偷偷拿了一根,然后跑到房子后面,想看看抽烟是否具有提神醒脑的作用,结果被散步回来的父亲撞见。那次父亲二话不说,拎着我拖到院子,让我掉转身面对墙壁,然后拿起木棍,狠狠地暴打我的屁股。那次父亲真的把我打痛了,而被父亲痛打的一幕,后来我写在《香烟》这首诗里。还有一次是我大三暑假,有一天父亲突然收到学校寄来的信件,拆开一看,原来是我建筑物理考试不及格的通知,那也是我大学期间唯一不及格的科目。回到家里,父亲把我训斥一番,然后让我马上去车站,买第二天的火车票,提前返回学校复习。
而我妹妹在她回忆父亲的文字里,也曾写到父亲留给她的印象:“父亲酷爱文学,闲时爱看书,爱写文章,他的这种爱好深深地影响着哥哥和我。记得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就很‘慷慨地给我订阅了《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这在清贫的过去绝对是一种奢侈。每次邮递员送书过来,同学们都会投来羡慕的目光,那是我感觉幸福和满足的时刻,我渴望那样的时刻,因为它总能带给我思念与温暖。父亲的‘慷慨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种下了文学的种子,这些种子伴随着我的童年生根、发芽并渐渐成长,直至今天,书籍与文字已成为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书籍里有我对生活的领悟,文字里有我情感的承载。”
因为吃尽了身体不好的苦头,在平时的生活中,父亲总是要我多锻炼身体。初中的时候,我到父亲的单位过暑假,每天天色微亮,我就会被父亲从睡梦中赶起来,要我出去跑步,而我每次总是带着抵触情绪。当我在他的督促下爬起来,穿上运动鞋,跑出单位的大门,沿着公路一路跑向远处的桉树林,或者朝另一个方向,穿过甘蔗地,跑向火车站,一个人坐在铁轨旁高高的石头上,看一列喷出蒸汽的火车慢慢驶过,之前抵触的情绪,也随着阳光的照射和天空的明亮而烟消云散。这种从小对身体的锻炼和对意志力的培养,一直影响我到了今天。
虽然读书不多,但父亲一直以来都喜欢阅读与写作,他曾经写过一个长篇小说,内容是他早年参加革命的故事。那个小说的手稿,在他去世之后,转交给了老家也喜欢写小说的堂叔。父亲退休之后,经常会写一些短文,投给《梧州日报》。除了这些,他还喜欢散步、钓鱼、拉二胡、练钢笔字。而对于家乡的教育,在整理父亲的资料时,我曾看到老家百合中学募捐委员会给他颁发的纪念证,感谢他为建设百中的捐款。
父亲去世之后,我乡下那位喜欢文学的堂叔多次跟我谈到“耕读之家”的重要,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从小就受到过家族这种理念的熏陶。堂叔在回忆我父亲的文字里曾这么写道:“上小学那几年,叔父对我的监管特严,每每吃过晚饭,就催促我洗脚上床睡觉,说早点儿睡,明儿早点去书房(学校)抢头名。教师特看重上学抢得头名的孩子,称他们为‘先(孙)行者,就是大闹天宫的那位齐天大圣——孙悟空,孙悟空是孩子们的偶像呵。然而头名总也没我的份儿,每每放学的时候,还挨老师留下来罚站认字头。老师在教学中往往遇到一些学生难以接受的字和词,就只能采取此种强制性的手段,这也是老师的一种无奈之举。
“叔父是个挺细心的人,翘尾巴就知道牛要拉屎或是拉尿,见我愁眉莫展,就摸摸我的脑壳,恨铁不成钢地说:‘孩子呵,再这样下去,就得回来天天跟牛屁股。每当此时,十哥总是笑眯眯地跟我打趣,引我唱那首老掉牙的民谣:
一张白纸飞过街,
哪个读书哪个乖。
人人读书想官做,
剩下禾苗哪个栽?
“如今玩味起来,多好的一首民谣,既鼓励孩子们好学上进,又批判令人憎恶的读书做官论,禾叉打牛——一棍两路。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一本探讨家族兴衰的书,说一个家族兴旺发达持续的时间最长的,要数耕读之家,持续时间最短的,是官宦之家。奇了,那首民谣跟那本书宣扬的耕读理念不谋而合。很显然,十哥处心积虑不时引领孩子们哼那首民谣,不就是要把我们这个家,塑造成一个地地道道的耕读之家吗?这十哥可真是深谋远虑,非等闲之辈呵!”
父亲的晚年
父亲这一生似乎没享过什么清福,1998年初从梧州搬上南宁不久,年底就病发住院了。除了病情稳定回家小住过一段时间之外,一直到2001年11月下旬他去世前,基本都是在医院度过。刚开始的两年,他的病情尚且算稳定,我经常会在周末,骑自行车或者坐公交车去医院看他,每次总会带些水果或者母亲炖好的汤给他。2001年6月以后,父亲的病情突然加重,医院也下了病危通知。那次真把我们急坏了,也做好了最坏打算,后来父亲总算抢救过来,熬了过去。自那以后,我们专门请了保姆来照顾父亲,不久父亲又病危了一次,二次……甚至有一次,因为无法排尿,全身浮肿,那真是父亲生命中最为受罪的时光,他的身体和生殖器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在他病危的日子,我有时需要整夜守在那里。
2001年11月23日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在单位上班。快五点的时候,突然接到保姆的电话说父亲病危,正在抢救,没过多久电话又来了,告诉我父亲不行了,已经走了。那天下午,父亲的突然离去,对我打击之大真是可想而知。父亲突然离去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他没来得及给我们交代任何一句话就走了,这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遗憾。
那个晚上,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我从未经历过最亲的亲人离去的一刻,惊慌、惶恐与茫然同时降临。当我赶回家匆匆吃完饭,带上之前为父亲准备的寿衣赶去医院,进入病房的一瞬,我看到的是满地凌乱的物品,和病床上盖着棉被的父亲的遗体。我轻轻地走上前去,屏住呼吸和怦怦的心跳,慢慢地掀开被子,内心则小声地喊着“爸爸,爸爸……”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面对父亲的突然离去,我还是感到难以接受,那个晚上,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慌张。一个人没有了父亲,就好像突然没有了依赖和依靠,就好像一堵墙壁突然坍塌,天空倾斜了一半。有父亲在,即使是病中的父亲,你还可以淡定,可以不慌,但一旦父亲离去,真是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
为父亲送行的那个上午,来了很多亲戚,尤其是老家横县来了很多人,我的叔叔亲自为我父亲做最后的打理。当我和妻子、妹妹一起,办完手续出来,突然看见母亲,在摆放父亲遗体的小屋前痛哭,我终于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那种哭,大概是一种最真切的悲痛,一种失去最亲的亲人的悲痛,我没有父亲了,永远没有了,我在一种没有依靠的空虚中,突然感到了一种人生的宿命……
父亲的告别仪式很简单,他的单位派了领导过来,在简朴的仪式中宣读追悼词。悼词简短地回顾了父亲参加革命的一生,仿佛是用这样的话语,为他的一生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第二天上午,我和妹妹去殡仪馆,为父亲的骨灰办理寄存手续。我捧着父亲的骨灰盒,走进骨灰存放大楼。在一排排高高的摆放骨灰盒的架子中,我的心怦怦直跳,以前活生生的父亲,竟然变成了这么小,这么没有生命、没有温暖的一些东西,那种反差,实在是过于强烈了。
在父亲去世的前后,我写了很多与他有关的诗歌,断断续续大概有几十首,时间从1999年一直延伸到现在。每次去佛子岭公墓看望父亲,我总是觉得父亲还在,还在我的生活中发挥着作用,包括对待生活、孩子,对待事业的态度,父亲都深深地影响了我。有时夜深人静,对父亲的思念,会长久地折磨我,使我不能自拔。每逢这样的时刻,我就感觉到有父亲的好处和没有父亲的缺失。有一次,我读美国女诗人梅·斯温逊写给她父亲的诗:“感觉我,去做对的事……”就特别有体会,那种父亲离去后默默的教导,会一直贯穿在我以后的生活里。
父亲在世时,有一次在医院,他和我谈话,叫我别再去写那些诗了,说写那些诗没什么用,要我别弄坏了身体。当时我没有反驳,也没有吭声。我对诗歌的热爱,大概是父亲永远不会懂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没出过一本正式的诗集,我第一次出诗集是2004年的事情,那时他已经去世三年。2013年我自印了诗集《祝爸爸平安》,主要是献给我的父亲,当然也作为我们对他的一种追忆和思念。作为一个老革命,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七十年,并不算长,和我真正在一起的时光又是那样短暂,但我不遗憾,因为每时每刻,我都会感觉到父亲带给我的力量。
我想起自己以前写的一首诗。
在梦里我遇见久违的父亲,在厨房的门口
我意外而惊奇地叫了一声爸爸
然后我,站在通往厨房的过道,等他从里面
出来,我的儿子,八岁,打开大门
意外地,从外面冲进来,我欣喜地
看着他,这是父亲离去后我们三个人第一次
在一起的时光,那么宝贵,我们紧紧地
搂在了一起
然而这一切,瞬间就结束了
天空闯进,重新出现
这一切是假的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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