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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在成长

2016-11-30蒙飞

红豆 2016年11期
关键词:村人小学校读书会

蒙飞,壮族,中国作协会员,长期致力于壮汉两种文字写作,已出版壮汉文学作品九部,曾获“骏马奖”“铜鼓奖”“花山奖”,现居南宁。

诗人之死

德庆比我小两岁,在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的第三年,他也考上了长江边上的一所名校,成为村里的第二个大学生。他读中文系,毕业后回到南宁,分配在一家电台当记者兼编辑。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被誉为“天之骄子”,读完大学就是干部,有公粮吃。那是令人怀念的年代。

2008年初,南宁赶上了五十年一遇的寒冷,凤凰树死光了,香蕉树也没有一棵能活下来,中山路烧烤夜市的盛景暂时不再,“夜猫”们猫在家里不出门,就连多年来声称夜夜有生活、常常在晚上十点半才出门的诗人德庆也不再出门了。他是暂时出不了门。寒潮来临前夜,他倒下了,不是被寒潮袭倒,而是被自己的跟腱袭倒。酒后的他走路踏空,脚跟腱撕裂,倒在家门前的台阶下,被人抬到床上,下不了地。

这年头,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能被他人称为诗人,约莫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他真的还在写诗,名副其实。二是已不再写诗,却保留早年当诗人的“诗性”——率性而为,不修边幅,偶尔触犯众怒,仰天长笑出门去,留下身后的蓬蒿人面面相觑。德庆属于后者。

德庆会写诗,得益于他少年时代的赶歌圩。赶歌圩是家乡青年人的事,本来没有小孩子们的份,但是德庆长得比同龄人高出半个头,牛高马大,不看脸是看不出他还是小孩子的,同村的青年人就允许他跟帮,跟在屁股后头赶歌圩。这样,德庆就学会了唱山歌、编山歌,培养出了文学兴趣。读上中文系,德庆知道诗歌是怎么一回事,就学写诗,在报刊上发了几十首,被老师和同学称为诗人。也因为会写诗,毕业就被分配到电台文艺部当文学编辑。

对于一般的中年男人来说,跟腱撕裂这样的小伤,算不得什么大事。躺在床上,有妻儿喂饭倒尿,静养半个月就可以下床自理了。但是,对德庆而言,却是个大事,他是孤家寡人,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妻子,原来是有的,但离婚走人了,她实在忍受不了德庆的诗人做派——特立独行、孤芳自赏、假清高假深沉,离婚后,她就嫁给电台对面单位的一位处长,像是故意气他。尤令德庆伤心气恼的是,那旧人复新人的前妻仿佛成心跟他过不去,进进出出都挽着新丈夫的臂膀,秀恩爱,亲昵无限。德庆撞见两次之后就开始戴墨镜,白天戴,夜晚也戴,晴天戴,雨天也戴。有同事戏说德庆,你碰上前妻最好是雨天,这样你前妻就看不出你脸上流淌的是泪水还是雨水。说得德庆好像一点都不男子汉,很留恋前妻似的。德庆回击说,狗日的,还不许出汗了?这是汗水好不好?同事笑笑,没有接话。德庆说这话的时候正值隆冬。

瑟瑟冷缩在床上的德庆却有温暖的收获,老爹来了,来照顾料理他。老爹背微驼,给他端水倒尿,给他洗衣做饭。他看老爹在阳台上晾洗衣裳,把绞在一起的衣裳抻开,抖索平整挂在衣架上。这个动作重复十几次,他就看十几遍。他觉得脸上有些痒,抬手一抹,竟在手上留下一片水痕。头发全白的服侍头发半白的,头发半白的先流泪,头发全白的也跟着流泪。泪眼相对,无语凝噎,一切尽在不言中。头发全白的下楼买回一瓶高度酒,父子分半喝,又相对流了几滴泪。脸红的德庆摸着酒杯说,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的。老爹拿过酒瓶把两个杯都满上,慢腾腾地说,也没什么的,小时候怎么管你的,我全记得。老爹两只瘦削的手比出两拃的长度,说,那时你连话都不会讲,现在起码知道体谅我了。

末了,老爹说,回家吧,你妈在、我在,那才是家。德庆就跟老爹回家养伤去了。在老家,他天天给我发短信,把他看到的景象,土块、草丛、田埂、山丘,弄成彩信发给我。一只在草丛玩耍的小狗,被他说成是自由幸福的精灵。我问他,你不是狗,怎么知道狗的感受?他回复,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伤愈归来上班的德庆像变了一个人,跟电台大多数人没什么两样,上班干活,下班买菜,回家做饭,不再去中山路过夜生活了。他宣布,不许再叫他诗人,哪个再叫他诗人,哪个就是诗人、痴人。一个同事笑说,珍惜生命,远离诗人。

德庆第一次主动找台长,低眉顺眼跟台长检讨,说,我过去是癫的,酒喝多了说疯话,说我们电台是不卵不泡的人办不明不白的电台说不冷不热的话给不三不四的人听,不应该这么说的。台长说,我们从来没有把你当人看啊,你是诗人,你那些话是诗话,超凡脱俗,我不计较的,哈哈。

检讨完毕,德庆问台长,我能在我们台播发征婚启事吗?免费的那种。台长大笑,说,怎么又俗了呢?和尚还俗啊,又想害良家妇女?德庆低声说,和尚也是吃谷子的,吃谷子的人就是俗,我想被人家害下半生,为世界和平做点贡献。

征婚启事没有关于诗人身份的介绍。同事说德庆在自我疗伤。德庆答,英雄疗伤在无人处,我偏在有人处,在阳光下,我的伤口明艳动人。

征婚启事断断续续播出半年,征来的人不合适,合适的人没征来,德庆心冷了,经常来找我瞎聊、喝酒。见我家里有新买的诗集,他也看得下去,只是不像从前那样慷慨激昂发表评论了。看得出他有些坍塌,瘫坐在沙发上,像一堆干酸菜。延宕三年,他更加灰头土脸。我劝他振作起来,工作认真点,有空多回家看望父母,他基本照做。看望父母需要花费一些钱,他钱不多,就主动为广告部拉广告,终究成了几单合同,得了一些提成,他悉数上交父母。父母笑了,说他大学没白读。村里人夸他是大孝子,来南宁都喜欢找他,请他介绍活路做。他的家因此经常挤满村里人,偶尔还传出几声山歌。

正当我们期待并相信他有更大好转时,他却死了,死在寻找爱情的路上。

有了微信后,他加入大学同学微信群。一个深夜,他得知大学时代的暗恋对象、他的女神也离了婚,生活很不如意,自暴自弃。他流泪了,哽咽着对我说,要是当初他再多一点自信心,再多坚持一点,他们就有可能成为夫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在电话里幽暗地背诵海子的《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

我知道,他的女神在青海德令哈市。莫名地,一丝不祥之感袭上我心头。

三天后,他去了德令哈。

半夜,他走出火车站,他的女神在马路对面等着他。

他和女神的距离第一次如此靠近,迢迢河汉近成一条马路,近得他觉得人生的一切坎坷和等待都值得。

一辆黑色的车疾驰而来,把他撞飞。

德令哈的夜很冷。

《日记》里有一句: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悲喜相随

去年深秋,我与同在南宁工作的村人相邀回家参加一场婚礼,新郎是树华,村里的英雄。英雄的称号,是村人给他封的。

前些年,家乡盛行赌博,赌博团伙像电影里的鬼子扫荡队,逐村逐寨摆局设赌,来回扫荡,搜刮钱财。团伙有十几个成员,有严密的组织和分工,有专车接送赌客,有专人在派出所门口和路口把风放哨,有马仔维护赌场秩序,有后勤负责运送盒饭烟酒饮料水果。

在热闹的婚宴上,几个村人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地讲述树华的英雄事迹。

前年冬季的一天,“鬼子”悄悄进村,在后山用塑料布搭起大棚子,摆好桌子,赌“三公”。虽然村人知道十赌九输,但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围观了。现在可不比以前。以前日子穷,农闲时节,女人们在大榕树下缝缝补补,纳鞋底,男人们则在旁边闲聊逗笑。现在日子好过了,衣服鞋子都买现成的,不再补衣纳鞋。不过,这样一来,榕树下就少了许多话头。没有话头哪来乐趣?于是,缺少乐趣的村人,自然抵挡不住赌场的诱惑。开始的几局,不知是庄家有意输钱,还是村民的手气好,几个村民或多或少都赢了一些,博得了围观者们的阵阵喝彩。赢了钱就高兴,预感时运到了,赌注也越下越大,叫喊声也越来越高。围观的村人像是受了感染,很快地,赌台满座了。

鏖战半天,有些村人输得就只剩下底裤了。赌博团伙告诉村人说,可以给大家提供扳本机会,没钱可以拿米拿谷子来换钱,也可以赶猪牵牛来抵押。真有村人立下字据,汉成家三兄弟就押米押猪,梗挺脖子青着脸,喊着叫着,赌最后一把。树华进赌场时,一个叫德昌的村人正一手牵着一头牛,一手在签字画押,他老婆在边上撕扯号啕,杀千刀的杀万刀地大骂不止。

树华进赌场前,先把赌博团伙的车辆给放了气。

树华走进赌场,不声不响转了两圈,认准了赌头。他走过去,拍拍赌头的肩膀,说,收摊,收摊,要不就晚了。赌头扭头看他,说,晚什么晚?大家还在兴头上呢。树华再用力拍拍赌头肩膀,说,我说晚了就晚了。赌头看树华只身一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只一招手,几个马仔就从赌场四周朝树华包抄过来。树华不动声色,一掌向赌头拍去,赌头跌坐在地。树华双手摁住赌头双肩,暗暗使劲。赌头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再出声。树华转过身去,几个马仔不见了踪影。他以为他们去抄家伙,便顺手抄起一张条凳,倚墙而立,环视四周,目光沉着而冷静。团伙的另外几个人见势不妙忙慌慌张张把钱拢进桌底的大口袋,准备逃走,其中一人蹑手蹑脚蹭到树华身边想拽回赌头,树华斜他一眼,也不说话,放下条凳,一脚踏在条凳上,一只手按在赌头肩头上,五个指头倒钩般嵌入了赌头的肩头,拎小鸡似的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赌头杀猪般的号叫起来,哭丧着脸说,退钱,退钱。村人这才从惊愕中醒来,自觉地在树华面前排起了长队,领取退款,一个个面色潮红,半是羞赧半是喜悦,比领取农业补贴还要兴奋,离开前无不充满感激地望了树华一眼。

村人说,树华这一招“擒贼先擒王”使得又准又狠,赌博团伙再也不敢出现在村里了,村里安静多了,很多家庭又重归和睦了。树华在部队立过功,复员回到村里一样立功,是真英雄。

英雄的婚礼自然热闹,全村人都来道喜。婚宴后,我没有马上回南宁,打算在家逗留几天,陪陪父母,翻盖祖屋的瓦顶。

依照村里惯例,婚宴后的第二天中午,新郎新娘要请帮厨的人和村中老人吃一餐饭,表示感谢。我也在邀请之列。开饭前清点人数,发现少了汉阳老人。有人说,好像昨晚的婚宴也没见着他。

有位老人说,前几晚在大榕树下聊天时,他坐在汉阳老人旁边,见他两手老捂着肚子,到后来推说不舒服就回家去了。这么一说,大家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嚷嚷着去汉阳老人家里探个究竟。我跟随大伙儿从树华家拥出,直往汉阳家冲去。不一会儿便到了汉阳家,热心的乡亲们里三层外三层把汉阳家门口围个水泄不通,可他家却门扉紧扣。树华冲在头一个,拳头把门砸得梆梆响,可是院内却静悄悄。过了一会儿,突然从里面掠出一只黑猫,喵的一声,疾速蹿上墙头,跃上屋顶,不走了,定定地看着我们,眼光幽深。汉成家的老二抓住院墙,翻身上去,跳进院子,把大门门闩拉开,大家一拥而进。

在一楼老人的卧室里,大家看到老人趴在地上,脖子上的青筋绷得紧紧的,整个人像晒干的蛤蚧,俯趴在地上,干干扁扁,双手努力向外伸张,五个指头弯曲成爪子的形状,像要抓住什么,看起来既狰狞又可怖。几只绿头苍蝇在他身边嗡嗡地飞。看样子,已死去多日。往旁边看去,半边蚊帐竿掉落在床上,半张席子垂挂在床边,被子和枕头都掉到地上了。床头桌子上的电话机,也跌落在老人身边,机身和话筒已经分离。

从现场情形看,老人死前应该有过挣扎,而且相当痛苦惨烈。估计是想打电话求救,但终究没打成。

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味道。就连那些看惯了生生死死的老人,见了这副惨状,也忍不住唉声叹气。最后,有人把趴着的老人慢慢翻转过来。这一翻,所有的人都啊地惊叫了起来。只见老人面色乌黑,眼睛微张,瞳孔暗淡而浑浊,长牙暴突,眼窝鼻孔嘴巴都流出了黑红色的液体,似脓似血,恶臭弥漫。

树华拿出电话,给汉阳老人的独子可心拨了电话,用婉转而沉着的语调和可心简单说明情况。可心不在村里住,两公婆带着两个孩子在遥远的甘肃兰州搞装修,帮人铺设地毯,因为路途遥远,做的又是不赚几个钱的小本生意,加上心疼路费,一家人一年才能见上次把。汉阳老人一个人在家过生活,孤苦伶仃。平时老人吃完了饭就没什么事可做了,或走这家或跑那家,看人家下棋缝衣逗孩童,越看越觉得亲切。可到了人家吃饭的时候呢,他又一个人回到了那间独居的小屋,搬个凳子坐在门口看天上的云,越看越想他那不能相见的孩子和想逗逗不着的孙儿,这样的生活就像军队里严格制定的时间表那样一直过到了他咽气的那天。大家商量,老人家这个样子,拖不得,只能火化了。我叫树华再次拨通可心的电话,我跟可心详细说明了眼前的情形和大伙的意见。可心沉吟一会儿,用听不出语调的声音说,就这样吧。有人说,悲喜相随,这是村里第一个火化的人。

接下来,村人忙开了。村里的习惯是,凡是红白大事,全村人都要动员起来,人人参与。一般哪家死了人,用不着去请人,只要报丧的三响爆竹一炸,村人就会主动上门吊唁守灵和帮忙。有人联系殡仪馆;有人到镇上租车,准备接送送丧的亲戚和村人;年轻人负责分头开摩托车去老人亲戚家报丧;有人去请道公来做道场;有人设灵堂,找来一张新席子,铺在厅堂中央,又找来一张矮方桌,在席子前面摆起灵台;有人烧热水为老人净身、换衣服;有人从村头小商店买回三个大爆竹,放响,算是给全村人报了丧;有人找来一根长竹竿,竿头挂着一条长长的白布,立在村口醒目的地方,宣告村中有白事。

午后,殡仪馆的车子到了,从镇上租的车子也到了,很多人都想去殡仪馆,大家说,老人走得太寂寞,这回他上路,该热热闹闹地送送他。送行的队伍有六七十人,假如再来几部车子,估计也会坐满。

在村里,办丧事就像帮工,今天你帮我一天工,明天我还你一天活,大家彼此心里有数。死人的事在村里叫“当大事”,唯此为大。邻里之间,就算平日有些磕磕碰碰,但如果有人过世,所有的矛盾龃龉,都暂且放过一边。那些只有独子或没有男孩的家庭,更是丝毫不敢怠慢。谁家有了事,他们几乎是第一时间全家出动,主动到主家帮忙。倒不是有人在后面催着,而是自己忙着积攒人情,等到自家赶上大事,才不会感到势单力薄。

可心一家进门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傍晚。他们顾不得许多,坐飞机飞回南宁,刚下飞机又马不停蹄地从南宁打出租车赶了回来。可心从村口一路号哭而来。村里很多人都经历过丧父之痛,但也不曾见过这般悲恸号哭的,大伙儿的眼泪再一次被勾引出来,无声地洒满或凉或热的手心和灵台前的方寸土地。骨灰盒摆在灵台上,可心在灵前长跪不起。他整宿都在父亲灵前,头深深地低垂着,直愣愣盯着骨灰盒,不说一句话。豆大的泪珠就这么从这个七尺男儿的眼眶滚落下来,吧嗒吧嗒打在他自己的衣衫、双手、膝盖和灵台上,脸上的泪痕湿复干干又湿,那滴落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响。半夜里,他突然抬手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光,像一只陷入绝境的狼,又一次哀号起来,直嚎得院子里阴风阵阵,灵幡哗哗响动,呜呜的风声和幡动声和着他的哀号像鬼哭夜响,令人毛骨悚然。

下半夜,养老和送终成了灵前聊天的主题。有人说,老人的生存和养老已经成了整个社会的大问题了,很多青壮年为养家和孩子的学费,都外出务工挣钱了,把孩子扔给年迈的父母看管,田地往往也一起丢给父母打理。看看我们身边的老人,哪一位能够享清闲?养儿防老这句话看来过时了,现在单靠子女养老最终还是靠不住啊。有几个老人感叹,汉阳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大家认为,能够在儿孙的目光中寿终正寝是偶然的,而像汉阳老人这样悄然逝去没人发现是必然的。说着说着,竟悲不自胜,四周又归复一片寂静。

于我看来,这是一种致命的集体伤害。不管如何死法,无论好死歹死,每一个村人的死去,都会让全村人受到伤害。每个人都是村子的一部分,集合起来才是整个村子;无论谁死了,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世事变迁如此迅速,谁也无法预知明天,谁也不敢断定,自己会比汉阳老人更为幸运。

有一位老人苦笑着说,汉阳死对了时候,回来参加婚礼的人还没有走,难得有这么多村人送终,不用担心没人抬上山,也算好死了。言比石实,话比水凉,说得大家笑比哭难看。悲伤的气氛笼罩整个村子,村口的白幡在寒风中窸窸窣窣,响个不停。

道公念了两天的经文祭文之后,第三天下午申时出殡。此次的出殡与往时有些不同。老人火化后,只拿回了骨灰盒里的那把灰,自然就不用装棺材。因此,就少了抬棺仪式和抬棺人。出殡时,一个道公在前面鸣锣敲鼓,另一个道公手持利剑紧跟其后开路,再跟着的,是可心的堂叔。他一路点着鞭炮,撒着纸钱。可心披麻戴孝,双手捧着父亲的骨灰盒,跟在堂叔的后面。他儿子擎着哭丧棒,和他并肩。父子俩的身后是长长的送葬队伍。

墓地里的野草丛有一人来高,汲取黄土下的血肉和人们的悲痛肆意疯长,根本就没有路。村人都是就地取土培坟,不管如何走路。在纸钱和爆竹的浓烟中,田野一片昏黄,我内心一阵苍茫。看起来,村里与外界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本质上却是没有任何改变,一切都是旧章法,甚至有点今不如昔,一切都平静如水,像死水般的麻木。我想起老一辈对尚未经世的蹒跚稚子讲人的由来,他们说人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现在看来也不全是骗小孩的信口胡诌。借来的终归要还,不管老的少的,穷的富的,经年之后总要将这副血肉之躯还给大地,尘归尘土归土。看似生生不息的乡村,其实早已昏昏睡去,长眠不醒。

第二天,我在路边等车回南宁,很多村人也与我一样等车,有说有笑,生活很快就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可心出来,跟大家一一握手,感谢大家,礼节周到。有人问他,还出去吗?他说出啊,不出的话,孩子的学费都难找。

我抬眼看,可心家的三层楼房在村中显得有些突兀。过完“七七”,他家又全部出去,那栋楼就是真正的空心楼了。

重生

2013年中元节我回老家过节,当问起村里的文人旧事,妈妈说,你去看看小学校吧。

近百年来,小学校一直是村里的文化中心。起初,那里是一座土地庙,供奉着社神,后来又供奉万世师表孔圣人。村人朴实地坚信,社神能帮助他们消灾解难趋吉避凶,能保佑五谷丰登家宅平安,每到年头岁末初一十五,就提着祭品来祭拜。有孩子读书的人家,也常常带着孩子来拜孔圣人,希望孩子考取功名光耀门庭。20世纪20年代,土地庙改建成国民小学,新中国成立后改为小学校。

村里延续了几十年的春节读书会,年年都在小学校举行。村人重教崇学,形成了不比财、不比权、只比学的村风。过年可以没有鸡鸭鱼肉吃,却不能不参加读书会。读书会是村中最丰盛的文化大餐,如果错过,就觉得这一年过得寡淡了。

读书会其实就是一种游园活动,吟诗作对、诗词朗诵、书法绘画、猜谜填词、成语接龙、古诗背诵、讲故事等一应俱全。“文化大革命”后恢复高考,村里读书人又多了起来,考出去后在外工作的人也多,每年的读书会,不管在读的,还是已经工作的,不管老的少的,也不管远的近的,都会回来参加读书会。读书人在读书会上各显神通,常常是一家人同台竞技,互不相让。那些得奖最多的家庭,在往后的一年中,人前人后风风光光。不少穷困的家庭砸锅卖铁都要送孩子读书,多少孩子忍饥受饿也不放弃寒窗苦读。读书会的精神养分养育了村里好几代的读书人,影响和改变了部分村人的前途和命运。在那些艰难的读不起书的岁月里,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人,要说还认得几个字,还知道一些外面的事情,也都是在小学校这里捡拾的。

在考上大中专就是国家干部的年代里,村人比的不是谁谁阔气,谁谁家起了新房,只比谁家孩子上了大学,谁家吃公家粮的人多。没有养出大学生的家庭,人前人后说话没几分底气。可是近些年风水转回来,又开始比钱了,比谁家的楼房盖得高盖得好了。几年之间,村里的楼房一栋比一栋高,一栋比一栋气派。读书人头上的光环开始黯然失色,很多村人不再奢望依靠读书改变命运,越来越多的孩子也都放弃考大学,纷纷跟大人打工赚钱去了,村里重教崇学之风也悄然而退,读书会似乎也正慢慢走向末路,读书会办得潦潦草草,在外工作的村人懒得回来参加了。读书会已然变成了老人孩子的游戏,没孩子参加的人家,干脆请人到新建的楼房里喝酒划拳。百无聊赖的年轻人,宁愿开着摩托车四处兜风,也不愿参加读书会。

小学校是我怀念的地方。20世纪七八十年代,马车每个月拉着放映机和放映员来一次。每当那架马车吱吱呀呀穿过田垌停在小学门口,教室里的小脑袋就不安分了,人坐在课桌前,眼角老往窗外瞟,任凭老师敲几次讲台都不管用,就算因为开小差被用尺子打手心也不打紧,毕竟这小小胸膛里的心子儿啊早已随着那马车的吱呀声飞到放电影的幕布前欢呼雀跃啦。田垌里的人也开始心不在焉,面上看不出来,暗自都在心里琢磨着今天会映个什么,男人们想看鬼子吃枪子儿,女人们愿意瞅郎才女貌花前月下,孩子们爱看武松打虎的戏码,而老人们呢,听几嗓京戏就足够乐呵一晚的啦。中午回家,各家各户就吩咐孩子,放晚学后先扛凳子去占位置。下午的课,讲的听的都分了心;田地里干活的,也巴望着日头快点落山,催着队长快点喊收工,恨不得跳到山那头把太阳摁下去。太阳的余晖刚从西山上隐退,孩子们就扛着条凳方凳来了,都抢着放映机前的位置。占好位置,就远远地看着队长和放映员在树下吃饭,想象着他们吃肉吃鱼时的快感,两眼放光口水直流。

幕布就挂在篮球架和旗杆之间,在前面没有占到好位子的村人,干脆把凳子搬到银幕后面,跟别人反着方向看,一样津津有味。幕前幕后都一样的拥挤,一样的热闹。那些放电影的晚上,很多人都是从田地里直奔小学校,腿上身上还沾着泥巴,胳膊和肩上还扛着农具。大家都觉得看电影比吃饭重要,都不想错过哪怕一个镜头,空着的肚子,往往在电影散场后才感到饿。人们就在谈论电影情节的兴奋中,度过了一个个艰苦难捱的日子。在谈论中,他们的精神愉悦而满足。等他们谈腻了,期待的下一次放映日又该到了。有了期待的日子,犹如等待归期的恋人,日子虽然难捱,却多了几分甜蜜的憧憬。

那个年代,因为电影,村人都有了浓厚的英雄情结。没有谁不知道堵炮口的黄继光、炸碉堡的董存瑞、紧握爆破筒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王成、纵身跳下悬崖的狼牙山五壮士,人人都能给你讲刘胡兰江姐潘冬子的故事,人人都知道雷锋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可以说,那个年代,人的精神世界崇高洁净。银幕上的英雄,向人们彰显了一种精神、一种气节,教人怎样做人做事,向人们普及一种乐于奉献的价值观,传递着正能量。所以,那样的日子令人无比怀念。

往事依稀。我去看时,小学校却已经荒废多年了。大门是铁将军把守,一只蜘蛛正悠闲地在上面来回织网。大门两侧的镀铜楹联,有些字已缺半边,本来是“一等人为家为国,两件事种田读书”,现在是“一等人为豕为口,两牛事种田卖书”。人气消失的地面,杂草肆意疯长,无人打扫的校园,堆满了落叶。满园的荒凉颓败,看着心痛。

撤点并校后,小学校就被撤销了,孩子们要到三公里外的镇上读小学,天天“两头黑”,一大早出门,下午很晚才回到家。冬天天黑得早,放学时候经常看到孩子们三三两两地在路上走着。饥饿让天气变得更冷了,他们一边不住地往冻得通红的手上呵气,还要顾着打手电筒,比做农活的大人还辛苦。村人多次到镇上反映,镇上说,撤点并校是大势所趋,把老师学生集中起来办大学校,能让教学资源配置更加优化,形成规模效应,既节约成本,又提高办学质量。

村人们听不懂这些个专业名词,但是都听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撤点并校已是板上钉钉、泼出的水了。即使是定局,村人还是有牢骚。一个三四百人的村子,周边还有那么多村屯,哪能没一所小学校?新中国成立前村里只有两三百人都能办得起学堂,请得起教师来授课,外村人也送孩子来读书,规模都相当于现在的中心学校了。在学堂之前,村里还有不止一家私塾呢,现在改革开放了,提倡知识改变命运,提倡科技兴国强国,可这小学校怎么说废就废了呢?本来崇学之风已是江河日下,大家对读不读书已经无所谓。撤点并校,让几岁孩子跑这么远的路上学,安全问题成了心头大患,有些父母可能宁可让孩子成为新文盲,也不让孩子再上学。

村人的担心不幸成为现实。远国的孩子,就在上学路上被车轧死。

那是一个雨天,一部农用车和孩子相向而行,乡间小路本就泥泞而曲折,车子拐弯时,司机才发现几个打着伞上学的孩子,突然,一个孩子脚底打滑,滚到路中间。司机急忙猛踩刹车,车子打横,侧翻,把路边远国的孩子轧死了。孩子的小小的坟墓,就在村子对面的山坡上,一个小小的坟包,孤零零的,在村口大榕树下就能望见。

晚上,几个村人来家里聊天,我有意提起小学校。有人说,村里有几个年轻人有意重新利用学校,重新装修,改为网吧和娱乐室。我是很赞成把小学校重新利用起来的,从爷爷开始,到爸爸,到哥哥姐姐,到我,我一家三代都在那里读完小学,那份浓浓的依恋、怀旧情感,浓得化不开、挥不去。早些年,村里号召捐款修葺旧校舍、起新教学楼,爸爸带着我们踊跃捐款,村人也都认真地捐款、投工投劳,教学楼的装修在整个镇都排在前列。

我明白小学校在村人心中的象征意义,哪怕是学校撤销了,也不该让整个村子的文脉断代,总得有一样东西让文脉依存依附,更不能让小学校代表的读书精神消失殆尽,直至让人忘记了还有“读书”二字。我表态说,需要帮忙的,请尽管说话。

今年春节回去,学校的变化让我大为高兴。它像一座重开山门的寺庙,重新接受四方香火,恢复生机,从一个最荒凉的所在变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在那里合伙开网吧和娱乐室、文化室的年轻人自豪地对我说,开网吧是跟文化还有读书联系最为紧密的事,也是能够让村子了解外面世界,与世界沟通的最直接的方式。

网吧开通后,以前在大榕树下聊天的人们,就慢慢把阵地转移到小学校里来了。村人在学校篮球场四周和树下浇砌了几张水泥桌,用毛笔蘸了墨水画一个棋盘,棋盘上“楚河”“汉界”四个行楷透着颜体的韵味,又找来十几截木桩,锯平后充作凳子,有时还会在水泥桌中央横着摆一排砖块,权当作一个简易的乒乓球台。他们将篮球场的裂缝也用水泥抹平了,重新画了线。这样,小学校又成了村子里文体活动和聊天的中心。后来,网吧的老板买回了影碟机,搬来了家里的电视机,在球场上放影碟。村里的夜晚就更加热闹起来。

镇上的文化站了解到这一情况后,送来一台七八成新的投影机,屏幕很大,放片子像在放电影,周围村子都有人来看,像当年放露天电影一样,老人们兴奋得像小孩子,小孩子则像过节般撒欢。村人有了好去处,身心轻松,夜就不再漫长无边。在家喝闷酒的、到外村赌博的,也越来越少了。

网吧的另一个好处是,让留守在家的孩子们与在外打工的父母,两地分居的夫妻,儿女外出打工不在身边的老人,都能与亲人视频聊天了。这让老人们大开眼界,他们说,现在有了电脑,不管儿女走多远都不要紧了,想听孩子声音,想见孩子,花一块钱就能办到了,随时随地,随心所欲,比电话还方便哩。于是大为感慨时代的进步,深有感触地慨叹,活了几十年,能赶上这样的好时代,值了。一双双粗糙的、握惯锄把的大手,竟然也会掌控灵巧的鼠标了。

时代在变,村子也在变。村里有了网吧后,我一有空就回到村里去,既能看望父母,又不耽误工作,简直可以在村里办南宁的公了。我儿子也愿意回去,说是能饱吃土鸡土鸭,也不妨碍与全国各地的同学“零距离”,村里的小猫小狗,都成为他“晒”的资本。

网吧的几个老板说,重整旗鼓,明年春节重新举办读书会。

责任编辑 侯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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