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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

2016-11-29孙荔

新青年 2016年11期
关键词:小黎阿霞奶妈

孙荔

上海姑妈

上海姑妈是一位微胖头发卷曲贵气的女人,她喜欢在夜幕笼下来时,聚在麻将桌上开始她的夜间人生,那洗牌的哗啦啦声,像碎银子碰撞发出的声音。

这时的姑妈白日的萎靡一扫而光,整个人像充了气的轮胎,开始在原野上驰骋。二杠,五杠,奴十三点哦,胡了胡了……这些声音不时传到隔壁我的耳间。间或姑妈扬起声喊,小黎,阿拉要吃茶,口渴的要命。我便为她轻轻地续满茶,然后轻轻走人,他们的世界我不懂,那时我才十七岁。

姑妈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她笑着眯起眼睛,一份订单便签下了。她常在生意场上显示出不一般的智慧,让那些男人自叹不如。姑妈轻巧地吐出几句话,句句都能抓住客户的心,似乎动作慢一点,货物会断货,就像河水会断流。那些人的心被摄住了,会匆然签下订单,接着姑妈一声发货,工人们便忙碌起来。

姑妈一个人天南海北地奔走,陪伴她的只有两位司机,姑妈很少回上海的家,有时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姑妈的丈夫,可以说是一位按部就班的男管家,在一家兵工厂上班,他勤勤恳恳操持一家的生活,抒写着一个上海男人爱家的情怀。姑妈有一个漂亮的女儿芸,漂亮得像电影《上海滩》里的冯程程,那般美丽温婉,一派大小姐风范。

芸喊爸爸时,声音拖得长长的,含着大小姐的娇气。芸说,爸,今天我要吃红烧鱼,第二天芸会说,爸,我要吃鸡翅。爸爸便一大早便直奔菜市,仿佛那份使命让他感觉很荣幸。但芸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姑妈是带着女儿结婚的。

姑妈青春芳华时,喜欢上一个眼睛很有神韵的男子,听说那男人是标准的美男。姑姑追随他到他所在的城市,但是仍没有追到他的心,最后怀着身孕回到了上海,一个人生下了孩子。我不知姑妈对那男子怀有怎样的深情,像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主人那般一往情深,怀了你的骨血,便留住了你的影子,你的生命从此和我的生命连在了一起

日子斜斜地飞过去,姑妈辗转在生意场上和麻将桌间,她没有时间应付自己的感情了。女儿喊她一声妈,她是那样满眼地欢喜,芸喜欢什么姑妈总是想尽方法满足,那时榴莲还希罕,芸要吃,姑妈便托朋友风尘赴赴捎来。有着江南古典女子之美的芸,总让我想起民国时的大小姐,鞋子多的一麻袋也放不下,全是纤细的跟足,走在上海马路上款款有致的芸,身影是那般曼妙。

那一年,我们暂居在琅琊山脚下,姑妈喜欢温柔地抱着一只猫,窗外下着一场细雨,细雨把远山打湿了,让那欧阳修曾经蛰居的小城更有诗意。那时我喜欢去山坡的草丛间捉一种带灯笼的小虫子,听说那就是萤火虫,在草叶间明明灭灭。姑妈说,小黎啊,你不要老是去草丛,有没有蛇,要小心。姑妈还说,小黎你留在我身边吧,我摇了摇头;姑妈还说,我会给你找一个军官,我又摇了摇头,然后羞涩地低下了头。我在想萤火虫是一种多么奇妙的虫子。

岁月晃了晃,几年之后我工作了,听说姑妈在一个小城做生意,这个小城离我不太远,我去看望过她。那时和姑妈合伙的老板是位大眼睛如窗的中年男人,高大的身影像一棵老杨树,有点沧桑感。后来听说那人卷走了姑妈几十万资金,消失了,在八十年代末,那钱也不是个小数。后来还听说,那人极像姑妈的最初恋人。伤心的姑妈又回到了上海,那时初冬的风吹来一阵又一阵,多么地凉。

后来的后来,听说那男人的孩子,因得一种很难治的病,姑妈也没有去追究他。

夜幕降下来时,我似乎又看到姑妈嘴角的一抹微笑,又开始筑她的“长城”,麻将哗啦啦上阵,变幻着无穷的乐子,阿拉的上海话如同一阵鸟语。姑妈很风雅地抽起一支烟,细细飘起的烟雾里,有着过往的红尘。

霞飞路上飞来的一封封信

电视剧《上海滩》里的阿力说,我的梦想就是住在霞飞路,与冯敬尧握手。

这让我想起往日从上海霞飞路飞来的一封封信,那是师父寄来的,字体清秀俊逸。我喜欢称这位血缘关系像河流拐了几道弯的亲戚为师父,因为我的好多东西是师父教的。

我一直把师父当作父亲,我承认我是缺少父爱的一类人,自我记事起,年轻的父亲总是脾气暴躁,他虽从不吸烟酗酒,但若有一丁点儿不如意,立时晴转阴,暴雨携带冰雹呼啸而来,令人措手不及。看我小时的照片,未谙世事,眼里却藏着浓浓的雾霭。

所以我一直对师父有一种更深沉的情感。

记得我刚参加工作,师父见到我说,你看你的手都冻成一对生气似的蛤蟆。为什么不早早戴上手套,涂些防冻膏呢。我一脸洒然,说反正成根了,肿就肿吧。师父无奈地摇摇头说,什么思维。第二天就给我买了暖暖的粉红色手套。

后来我在办公室经常收到来自霞飞路的信,师父问我工作怎样?能应付的了吗?要多锻炼自己,总之像个老太太似地会叮嘱一遍。那时青春芳华的我,整天裙裾飘扬,整天和小静不是看最新影片就是逛街购物,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

有那么一年我去上海玩,师父去接我,他叮嘱我在“上海站”的“海”字下等,不要乱跑。

师母是一位喜爱穿旗袍的老上海人,披肩往肩上一搭,让整个人华贵起来。她说,小黎洗澡,车上细菌多,然后递给我一件白色绣花真丝睡衣。等我洁净地出来,师母说,你穿这样的衣服才能把你的美衬出来,这时我听到她的脆玉镯子碰击的清脆响声

师父喜欢给我讲家族的故事,他讲起话来挑动眉目,似乎永远有动人的章节在发生。他说及老祖父的时代,是民国时期无锡的名门旺族,开着纱厂,家中有一桌子佣人吃饭;祖父,英俊潇洒,讲一口流利的英语,酷爱京剧,多次与名角登台演出,生活奢华,文革时却受尽了折磨,以一瓶泰尔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母亲也是名门望族,过着有奶妈的大小姐生活,十三岁失去母亲的母亲,视奶妈为母亲,可是门第观念,奶妈叫母亲为小姐,可是小姐在奶妈去世时,却未能见上最后一面。可怜的奶妈一生也没有名字,母亲结了婚准备带奶妈去婆家,可是家境日渐衰败,婆家没能帮她留下奶妈……师父说,家族是埋在岁月里的一部小说,你若有兴趣可以写下来。

我常在江南和江北之间穿梭,老式火车在咣当咣当地响着,它穿过油菜花的春天,穿过一座座水墨画般江南的村庄。我想我是思慕江南的,前世我是那结着丁香梦的姑娘,骨子里总有一份挥不去的清愁。

一日我正在值班,在看张艺谋导演的《千里走单骑》电影,这时我收到师父的短信,问我最近过得怎样?我给师父打过去电话,师父说他准备离婚准备去和女同学去美国定居。我惊讶得有点夸张,在我印象里师父是极其隐忍的人,像高仓健般孤掷地做事做人。我知道师母脾气不好,天天像过更年期,师父也就跟着天天过更年期。师父说,我累了倦了,我应该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人的一生很短,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

我知道师父的初恋是他的女同学,他这位女同学我没有见过,只知道很有能力开了几家连锁店,整天像一只鸟在空中飞来飞去。师父说当年和这位女同学谈得一直很好,只是后来毕业后再也联系不上,再见她时已是他人妇。若问当时忧伤有多深多长,就像烟雨一川青草。嫁给所谓门当户对,如绣在精致屏风上的彩凤,表面光彩内心黯淡。那时师母也正处在失恋的空窗期,于是两个疼痛的空心人走在了一起,师父说在一起没有多少交集也无所谓,谁家过日子也不是波澜横生,他最大的愿望是不生气,平湖秋月地过日子就好。但是坏脾气是与生俱来,属于本性的东西很难抹杀掉。

我说师父你保重!师父你保重!

悲伤的爱,像一幅再也无法修复的古画,再也没法去从中找到任何一种情感。

后来的后来,我并没有听到师父离婚的消息。他说女同学的先生查出患了胰腺癌,女同学不好再提出离婚伤他的心。师父说,有些人的缘也是有一定的期限,有的,是拿来成长的;有的,是拿来一起生活的;有的,是拿来一辈子怀念的。他说这话时,我们在海边散着步,海风很大,他的声音里灌满了海风。

师父退休后,也没能过上几年好日子,就不停地和疾病作抗争,我想他可能是一生操劳过度的原因。当肝癌排除后,接着又是老年痴呆症,师父顶着一头花白的发,深深的眼窝是混浊是迷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陪伴他的日子,他有时叫我阿霞,有时叫我小黎。

我想起往日那温文尔雅绅士般的师父;我想起那运筹帷幄如行云流水,永远淡定自若的师父;我想起那才华如潺潺溪水奔流不止的师父,如今一切繁华都成了背景……我握着师父的手,眼里满是泪水。

一日,我和表妹在阳台上翻看旧照片,表妹翻到一张老照片说你看你看像不像你呀?我惊讶不已,我简直是那照片的复制品。我问她是谁,表妹说是老爸的女同学加初恋,她叫阿霞。我忽然明白那么多年,师父为什么对我那么地好了,好到每一个眼神都是疼爱。

表妹说,霞阿姨近日从国外女儿家回来了,她是回来看老爸的。霞阿姨来时师母去了徐汇区的弟弟家,那是表妹安排的,为避免尴尬。霞阿姨来到时,我忽然看到多年后我老去的模样,她拉着师父的手说,我是阿霞,千,千是师父的小名。师父眼神里是让人心痛的迷惘,他连阿霞也没能认出来,霞阿姨帮师父扶了一下衣领,又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师父,讲他们在一起的琐事,以便让师父从记忆里走出来,但师父表情仍是一副木然。一会儿,他望着霞阿姨怔怔地说,我想阿霞,阿霞走远了。

霞阿姨眼里满是泪光,她给师父一个深深地拥抱,然后有些伤感地走了,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是那么孤独,孤独里有着岁月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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