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 意见领袖

拉斯·安德森

里约热内卢圣玛尔塔贫民窟，安东尼走在尘土飞扬的街道和狭窄巷道上，当地年轻人和老人都望着这名高大的美国篮球运动员的身影。从远处望去，他就像在家里那样放松。对他来说，眼前的一切并不陌生。

在陡峭山坡上，混凝土和木制的简易屋棚像玩具积木那样高高低低地堆叠着，大约有将近8000人住在这里，一些家庭甚至没有通电，但卡梅隆·安东尼要来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8月15日，也就是在美国与阿根廷的奥运男篮四分之一决赛打响前两天，安东尼离开美国队在一艘私人游轮上的豪华房间，前往里约最贫穷的贫民窟之一圣玛尔塔。圣玛尔塔警力不足，也没有保安贴身保护他。安东尼穿过贫民窟，路边一些年轻男子公开吸食大麻，或者悄悄交易可卡因。安东尼很了解这个世界，小时候，他曾生活在巴尔的摩西海岸，一个被称作“谋杀之家”的公共住房区。

在圣玛尔塔贫民窟，安东尼来到了一处篮球场。他在那里开始投篮，并很快吸引了一群孩子和成年人。没过几分钟，一群当地人走出他们摇摇欲坠的房子，迎接和拥抱安东尼。他们在他身上发现了自己。

安东尼说：“我在巴尔的摩的贫民窟长大。我知道贫民窟的生活条件有多么艰苦。我想让人们知道，这里真的很穷，我也想让这里的人知道，他们并不孤独。”

安东尼是美国男篮唯一以这种方式感受巴西穷人生活的球员。这是安东尼的一次即兴行为，但也表明了这个娃娃脸的巴尔的摩男孩直面斗争的态度。过去三个月，这个年轻人曾经在球场看上去心不在焉，接受采访时会写短信。他是体育界迅速变化的一名主角，在与横跨整个美国的种族主义做斗争，同时，安东尼还第四次代表美国参加奥运会，作为队长率队赢得了冠军。

安东尼在国家队的队友凯里·欧文说：“整个夏天，安东尼都在教我们怎样利用自己的声音影响世界。他教会我们应当为了自己的信念站出来，运动员需要参与影响我们的社会活动。我认为安东尼影响了所有运动员。”

美国队经理杰瑞·科朗吉洛说：“世界充满了问题，安东尼说：‘我得做些什么了。他让其他运动员知道，站出来表达自己的意见是件好事。这表明他已经成熟了。”

安东尼在今年夏天终于成熟。他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表达对社会和政治话题的看法。今后他是否继续直言不讳？他的公关团队会不会提醒他保持沉默，否则将有可能失去赞助合同？又或者在未来几个月，安东尼会成为跨越世代的领袖，弥合这个国家的种族分裂？

7月8日中午，安东尼在位于曼哈顿西24街的住所醒来。此前一夜发生的达拉斯枪击事件令他彻夜难眠。在那次事件中，黑人退伍军人米卡·约翰逊枪杀5名警察。更早些时候，数千人因为警察枪杀黑人埃尔顿·斯特林和卡斯提尔游行抗议。

安东尼认为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了。2015年4月，安东尼参加了针对25岁黑人青年弗雷迪·格雷被警察抓捕后离奇死亡事件的抗议游行，但这一次他希望做更多。他在电视新闻频道看了过去72小时发生的恐怖事件的回放，当时钟接近凌晨3点时，他开始想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安东尼曾经在涉及社会问题的重大事件上犯错。2004年，安东尼出现在一段“停止合作”的视频中——那段视频对协助警察解决犯罪问题的人提出暴力威胁。当时安东尼不信任警察，称自己曾在巴尔的摩街区看到警察恐吓小孩。后来，他承认参加那段视频的拍摄是个错误。

但这次在半夜，当安东尼独自一人回忆起在巴尔的摩的童年经历，他决定在社交平台Instagram上说点什么。安东尼用几分钟时间写了一篇307个单词的博文，将它推送给自己的400万粉丝。博文中使用了一张吉姆·布朗、卡里姆·贾巴尔、穆罕默德·阿里、比尔·拉塞尔和其他几个黑人运动员合影的照片，他们聚在一起，对阿里拒绝参加越南战争表示支持。安东尼通过照片明确表达意图：当代运动员应以前辈们为榜样，就社会问题表达立场。

过去多年以来，球队官员和经纪人告诫安东尼和其他明星运动员避谈政治话题，原因是他们相信这样做会损害运动员的受欢迎程度，影响下一份职业合同。上世纪九十年代，迈克尔·乔丹对社会话题闭口不谈，似乎担心那会导致他失去赞助商支持，并且伤害他精心培育的飞人乔丹品牌。1995年，记者萨姆·史密斯在《第二次来临：迈克尔·乔丹的奇怪旅程》中提到乔丹说过的一句话：“共和党人也买球鞋。”避谈政治和社会话题，似乎是乔丹职业生涯坚持的原则之一。

但安东尼愿意赌上职业生涯，哪怕这可能导致他的经济利益受损。7月13日，他在为英国《卫报》撰写的一篇文章中重申自己的立场：“运动员是否有责任站出来？我不想让其他运动员感到有压力，我相信所有人都应当站起来，让他们的声音被听到。但我确实认为，在社交媒体流行的今天，运动员们能够影响到很多人。我们拥有一个巨大的发声平台，在那里，普通人和权力阶层都会关注我们说些什么。我们有这样的影响力，问题只是我们是否希望使用它。”

安东尼希望人们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希望社交媒体像一架在空中写字的飞机，能够让他的话传遍整个美国。

但人们在听吗？安东尼决定将想法付诸行动的动机是什么？他是否希望成为新时代的阿里，抑或只是试一试？

1984年，安东尼在纽约布鲁克林的一个街区出生。两岁那年，父亲死于肝癌。安东尼的父亲是波多黎各人，是激进组织青年洛德党的成员，这个组织曾把从医院抢走的医疗设备送到最贫穷的居民区。安东尼在童年时开始了解父亲的激进主义，为了纪念父亲，他还将波多黎各国旗纹在了右手腕上。

在父亲去世6年后，母亲玛丽带着安东尼兄弟姐妹搬到了巴尔的摩。玛丽是一个虔诚信徒，家里的墙上挂满了宗教物品，提醒她的孩子们做正确的事情。这不容易，因为贫民区总是潜伏着各种诱惑和危机。

由于毒品泛滥，安东尼一家所在的街区被称作“药房”，还是电视剧《火线》故事背景的原型。但安东尼远离了附近街区的危险，原因是他专注于自己热爱的篮球运动。安东尼人生中第一个篮筐是挂在一座废弃建筑门上的旧木箱。

安东尼在陶森天主教高中的教练迈克·丹尼尔说：“篮球拯救了他，他总是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所以根本没有时间到街头做坏事，即便那些事情就发生在他家门外。”

在8岁那年，安东尼成了圣弗朗西斯学院初级校队的一名球童，他的表哥塔瓦雷斯·格雷厄姆是校队成员。格雷厄姆和安东尼家住在一起。安东尼小时候患有儿童哮喘，在球场上来回跑动都有困难。安东尼非常羡慕格雷厄姆的篮球技艺，在校队巴士上就坐表哥旁边，他俩训练后还会一对一对抗。

圣弗朗西斯学院校队的教练埃里克·斯奇特斯也和安东尼熟识，安东尼称他“教父”。 斯奇特斯评价安东尼说：“安东尼是个好孩子。在一个艰难的社区，犯罪事件、毒品和帮派一直包围着他。我试图教导他分辨是非，他总是愿意倾听。”

安东尼的表哥格雷厄姆在高中时走上错误的道路，开始贩卖毒品，频繁逃课，接受警察的各种调查。斯奇特斯说：“安东尼看到警察殴打他的朋友，看到警察凶狠地对待格雷厄姆。在他所在的街区，警察们可不是当地人的朋友。”

安东尼童年时和“药房”的孩子们一样，只要看到警车蓝灯闪烁，就开始逃跑。他会机智地反驳警察，如果有警察要求他在晚上10点前回家，他会笑，就好像那是他听到过的最大笑话。斯奇特斯说：“安东尼和警察之间没有任何信任。”

14岁那年，安东尼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人持枪抢走20美元。15岁时，他经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时刻：格雷厄姆被人从背后枪杀。

安东尼立刻找到斯奇特斯。斯奇特斯告诉安东尼：“现在到你做出决定的时候了。你想成为怎样一个人？你想在这一生做什么？你不能像格雷厄姆那样。”

安东尼说：“我不能像他那样，我不能。”

从那天开始，安东尼向他的母亲和“教父”发誓，他将远离巴尔的摩地区的街头生活。

安东尼全身心投入篮球，他会乘坐单程耗时45分钟的火车往返于陶森天主教高中和家中。在那里，高一时他甚至没能入选校队。不过安东尼在高二前长高了13厘米，到高三那年，他开始收到来自雪城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等学校的邀请。

安东尼可以得分，可以防守，能够做出让大学球探们惊叹的球场表演，但他身上仍然缺少点什么，被认为不具备领导能力。

2003年，安东尼带领雪城大学夺得了学校历史上第一个NCAA总冠军。曾执教安东尼的一位前雪城大学教练说：“安东尼不太成熟，他对我们来说不是一个天生领袖。他总想着自己的事情。如果场外因素让他沮丧，他在比赛中的表现就会受到影响，所以他需要成长。他现在做的这些事情，真的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安东尼是否已经足够成熟，始终能够坚持自己对社会政治话题的立场？安东尼的职业生涯曾多次自毁名声，这次是否不一样？某些事情显然令他沮丧，但他只是被动地接受自己在舞台上的位置，还是希望手握麦克风？

安东尼原本计划不参加在7月13日晚上举办的ESPY颁奖典礼，但他的好朋友勒布朗·詹姆斯、克里斯·保罗和德怀恩·韦德找到他。他们四人与晚会主办方的高管进行了电话会议，希望能够在ESPY颁奖典礼开场时发表一次发自肺腑的演讲。组委会同意了他们提出的要求。

在ESPY颁奖典礼现场，安东尼身穿黑色西装、黑色衬衣，打着黑色领带，在四名球员中第一个发言：“我们不能忽视美国现状。过去一周发生的事情引起了人们对不公正、不信任和愤怒的关注，我们当中很多人都受到这些问题的困扰。社会体系被破坏了。它们都不是新问题。暴力和种族分裂不是新问题，但现在我们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需要改变。”

巴尔的摩大学校队的助理教练斯奇特斯在电视上观看了安东尼的演说。他记得自己曾告诉年幼的安东尼：“只要你安分守己，你一定会成功。”斯奇特斯相信自己的话已经实现了，站在洛杉矶微软中心舞台上的安东尼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斯奇特斯心情激动地向玛丽·安东尼发送了一条短信：“我永远爱你的儿子，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几分钟后，玛丽·安东尼回复了他的短信：“言语无法描述我多么自豪。他长大了，我每天都感谢上帝，祝福这样一个伟大的年轻人。”

安东尼希望以白人为主的警察能够与黑人坦诚对话，希望当人们谈论犯罪或种族等社会问题时不再觉得不舒服。他的呼吁已经有所成效，迈克尔·乔丹为社会正义组织捐赠了200万美元，很多运动员也开始讨论社会话题。

安东尼在雪城大学的主教练吉姆·博尔赫姆说：“安东尼年轻时，总是努力做正确的事情。他是一个馈赠者。运动员在社区总是能够发出最响亮的声音，因为与政治家相比，孩子们更愿意听他们说些什么。安东尼理解这一点。很多富裕的人不会参与进来，但这对安东尼来说很重要，因为他在童年时经历了很多事情。他知道他能够改变人们的生活，并且正在这样做。”

安东尼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在纽约尼克斯，德里克·罗斯、乔金·诺阿和康特尼·李将成为他的新队友，这会让球队竞争力得到提升，新赛季有望超越2012-13赛季54胜28负的成绩。但他会不会像橄榄球运动员科林·卡埃珀尼克那样，在球场上表达自己对种族或社会问题的抗议？

9月21日，安东尼在社交平台上引用了阿里的一句名言：“当你为自己的信仰而战时，你不会输。”

安东尼躺在里约训练场馆的一条长椅上。几天后，美国队在奥运男篮决赛中以96比66战胜塞尔维亚，这位9次入选全明星的球员赢得了个人第三枚奥运金牌，成为美国男篮队史上获得金牌数量最多的球员。当被问到为什么很多NBA巨星待在家中，而他却选择第四次代表美国队参加奥运会时，安东尼笑了。他说：“我想看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了解不同的人们。例如去贫民窟，看看那里的人们怎样生活。这时，你会真正明白，无论在世界的哪个地方，我们都有同样的需求，都想要和平的生活。”

安东尼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抓住篮球，在距离篮筐7米的地方将球投出。当安东尼的夏季结束，他手中的球只会命中篮网。

（原载于美国媒体《Bleacher Repo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