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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爷的照片

2016-11-29苏美娟

都市 2016年3期
关键词:大爷母亲

苏美娟

四大爷的照片

苏美娟

1983年的时候,我7岁。在一个7岁孩童的眼里,世界正浸在阳光明媚的春天里。

如果你不是生长在农村,你就不会知道农村的春天是怎样的一种美好,你也更无法体会一个赤裸着双脚奔跑在蓝天青山绿树碧水之间的孩童,有着怎样的恣意与欢畅。而我,那时正幸福地奔跑在春天和煦的阳光里,以柔嫩的双脚感受着山路的坚实与辽远。它是那样的粗粝,我每踩下去一次,它就热烈地回吻一次,像父亲满是胡碴的下巴。唯一不同的是,我可以用双拳娇憨地推开父亲的下巴却不能推开它一意孤行的热吻。一只色彩明快的黄蜂很执拗地追随着我,因为我的手里正握着一束盛大开放的蒲公英花。蒲公英的花是黄色的,是那种很热烈的黄,明亮且执着。它每一个层层叠叠的花朵上,都储蓄着一个微型的太阳,当我手里握着一大簇太阳的时候,黄蜂就无限仰慕地追随而至了。黄蜂的大肚子上,也有黄色的环,是那种华丽的黄,镀了金子一般闪着光。这两种黄交相映衬着,极大的满足着我柔嫩质朴的感知与认识。

“咕咕——啾”,一只鸟雀从我脑顶迅疾飞过,我跳起来想要抓住它。我知道我抓不住,但每有鸟儿飞过,我都要重复这样的动作。每一个飞翔着的鸟,都承载着一个理想与憧憬吧,不然它怎么会飞得那样高?不远处,在山的半腰间,一株红艳艳的山桃花如同眼睛一样开放着,沉默厚重的大山因为有了它就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妩媚,因此我始终相信大山其实是有着鲜为人知的、孩童一般的调皮与隐秘,它的内心远没有它外表看起来的那样强大与庄重。那株山桃花站在半山腰间,风姿绰约地招展着,召唤着我全部的想象与欲望。我向它攀登而去。我还不知道,我的小碎花的衣服与我头上翘起的羊角辫,一并连我弱小但却跃动的身躯,在老远处看去,正是大山睁开的、更大的、忽闪着的眼睛。我那么随意地成就了大山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而我却浑然不觉。当我与山桃花一同站在半山腰间极目远眺的时候,整个春天都挂在我的胸襟之上。

傍晚的时候,袅袅的炊烟薄雾一样环绕在村庄间,又纱带一样围向村外的小树林里。我依稀听见了母亲的呼唤声,悠长并温暖,纱带一样缠绕着、牵引着我回家。

回家首先看看我的小羊羔,它没比我早晨出去玩的时候长大多少,还是那样耷拉着粉嫩透明的耳朵;再看看我用铁筛扣着的小鸡,它还是那样站着打盹,它的觉还没有睡够呢;还有大黄狗身体里圈着的那一窝小狗,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再向花圃看去,那些木棉的、月季的、洋牡丹的苗,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张着两瓣的嫩叶。时间在缓慢煎熬着我急迫的心,那些瑰丽的想象与急切的盼望在这种缓慢里正受着煎熬哩。我快乐地叹息着,从口袋里掏出我一天的收获:一枚光滑的石子、几粒形状奇特的草籽、一朵揉碎的山桃花、一对有着狰狞花纹的蝴蝶翅膀,甚至一颗完美的羊粪蛋。这些东西被我一个个摆放在窗台上的时候,看上去很有些琐碎与凌乱,但这正是我所能装在口袋里和放在眼前的春天,它们是我急切的热望与交织的美梦,正陪伴我一同煎熬着时间的缓慢。

在春天里,晚饭后的时间从容得有些不合情理了,明明已经吃过饭很久了,天色却还没有黑透。在这样的不合情理中,我和小伙伴们结群游窜着,挨家挨户地进出着村里的每一个家门。村里人家,都在墙上挂着相框,那些规律摆放在相框里的照片,尽管都是些朴素的黑白照片,但对于我来说,它的每一片都是通向外界的窗口与门户,它的意义与内容已经远远超越了相片本身。通过这些照片,我知道了还有叫北京与上海的地方,还有叫工人或医生的身份,也居然还有一种叫婚纱的奇怪衣服。也就是那个春天的晚上,我第一次感知到了世界的博大,它不在我的心灵之内,也不在我的想象之外,它完全存在于另一个未知的领域,博大到我无从仰视。

在那时,我与我的小伙伴们挨挨挤挤站在齐眉高的大红洋柜前,抬头仰视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时,是那样的真挚与纯粹。而当二丫指着一张照片对我说,这就是你四大爷时,我并未意识到,一个足以影响我一生的人,就以这样的方式薄刃一样切入到我的生命里。我顺着二丫的手指,看到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笔挺地站在两寸见方的黑白照片里。他身穿军装,头戴顶有五星的军帽,手里拿着一本“毛选”,睁着比月亮还要明亮的眼睛正冲着我灿然微笑。“铮”的一声,我明确感到我的心弦被拨动了一下。是的,是心弦,那是我的人生心弦第一次被拨动,真真实实。铮嗡嗡的声音很有质感地在我心间来回荡漾,以至于我的耳鼓膜都有了嗡嗡的回响。我的生命因着这嗡嗡的声响,从此变得饱满而繁杂。

什么叫四大爷?我问。二丫鄙夷地看看我,说连四大爷都不知道,你四大爷就是你爸爸的二哥。

是吗,爸爸还有二哥?我疑惑地问母亲。有,母亲很郑重地点头,他还抱过你,就这样抱。母亲把我举起来,悬空转了一圈。我确信,我是有四大爷的,因为母亲从来不这样抱着我转圈的。知道这一点后,我兴奋无比,我简直无法相信,我是被如此英俊的四大爷抱过的,并且还那样幸福地被高高举起。那一夜,我绮丽多彩的梦里多了一个场景,我被黑白色的四大爷举着,不停地在空中旋转着,我咯咯笑着,四大爷无声地笑着,他的眼睛比月亮还要明亮,他军帽上的五星发出灼人眼目的光,不停地闪烁着……

以后的日子里,我发现了很多的挂在墙上的四大爷。根柱大爷家有四大爷的照片,我俩是同学嘛,根柱大爷摸着我头说。拴娃哥哥家也有,他和我爸爸是一起耍尿泥长大的嘛,拴娃哥哥拖着大鼻涕告诉我。我如此英俊的四大爷怎么会是耍尿泥长大的?我愤恨地说,你爸爸才耍尿泥呢!拴娃哥哥说吸着鼻涕问我,咦,你咋知道的?二丫妈说,有啥好奇怪的,你四大爷和我二丫的爸爸是战友嘛。我用手指着挂在墙上的相框对二丫说,在你家所有的照片里,数我四大爷长得最俊。你胡说,二丫立刻反驳,明明是数我爸爸最俊。不,是我四大爷!我受到侮辱一样涨红了脸,大声说。二丫从来不让人,她踮起脚压着我的头,以更大的声音说,就数我爸爸俊!二丫的爸爸在照片里也是穿着军装的,同样也顶着五星的军帽,但二丫的爸爸没有灿烂的笑容更没有月亮一样明亮的眼眸。仔细确认后,我很认真、很认真地告诉二丫,真的是数我四大爷最俊。二丫当时就哭了,圆嘟嘟的手指张开直接就抓在我的脸上了。我和二丫扭打起来。这一架我打得格外认真持久些。

不得不承认二丫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一个。我们在不同人家的相框里,都发现四大爷与二丫爸爸并存在里面。二丫的爸爸,永远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永远保持着一个姿势面无表情地站立着,如果不是背景的调换或照片的大小的不同,你简直就以为那本来就是同一张照片。而我四大爷就不同,他的每一张照片都是不同的,有时,他是倚着一棵树站立的,双臂交叉环在胸前;有时他是双手叉在腰间站在山峰上极目远眺的;有时他是英姿飒爽地骑在马上的,手里拿着长长的套马杆;有时他是坐在一架飞机里的;还有一张最生动的,他在一条船上,四面都是淼淼的湖水,我四大爷笑着,嘴像四月初的月牙。经过反复对比我终于发现,不是二丫爸爸的照片与四大爷的照片不同,而是四大爷的照片与所有人的照片都不同。别人的照片都在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呆若木鸡,唯独四大爷的照片,每一张都与背景恰到好处地融和着,每一张照片里四大爷的眼睛都分外明亮些。我无法想象,四大爷过的是怎样一种绚烂多姿的生活,他所到之处都是有彩云包裹着的吧,他是举动间都行风带雨的吧,他是顾盼处都虹霁铺天的吧,他就是传说中神仙的化身吧。我已经完全痴迷,可二丫还在顽强地坚持说数她爸爸俊,我只好无数次很认真地告诉她,真的是数我四大爷最俊!

时间虽然缓慢,但它还是流淌着的。小羊羔长大了许多,它咩咩地叫着,蓝色的眼睛明澈通透。那窝欢蹦乱跳的小狗,母亲只给我留下一只,其余都送人了。我带着剩下的这只,奔跑在山里。小狗脖子上的铃铛铃铃地响着,在群山之间来回地荡。而在梦里,我总是被黑白色的四大爷高高举起,在半空旋转着,旋转着,我欢笑着,那笑声也像铃铛一样铃铃地响着,在我的心间来回地荡。

母亲坐在院里剥玉米,那些笸箩里的玉米就成了我的玩具。我把手埋在金灿灿的玉米里面,要母亲猜我的手在哪里。母亲总是猜不对,她说是在山顶上小鸟的窝里吧,是在山桃花的花蕊里吧,是在泉眼的石头下吧,或者,是在发了芽的树梢上吧。我都告诉她不对。母亲猜不出来了,那你说是在哪里呀?我说,是在四大爷的照片里吧。我和母亲都笑了,蹲一旁的小狗也笑了,尾巴摇得很欢实,就连那一排排挂在屋檐下的玉米,和着那天上的太阳,也都笑了,笑得同样金黄。

然后有一天,母亲告诉我说:四大爷要回来了。

四大爷要回来了!!!我却还没做好准备。那些储存在窗台上的东西,远远不够表达我对四大爷的热切期盼,它们伶仃地待在窗台上,不及我内心丰富的十分之一。我下决心要把那个窗台储存得满满当当,这样,当我最俊的四大爷回来时,我就能把整个的春天捧在他的眼前。

我开始忙碌起来,留心收集起我所能触及到的一切东西。我捡到一根羽毛,我想四大爷一定没有见过这种羽毛,那就让我来告诉他,这是黄莺的羽毛,有着最清晰明了的脉络和最高远的志向;我得到一张糖纸,假如四大爷把这张纸放在眼睛上,那他看到的天将会是彤红的,能激发最富张力的想象;我用十个铁圈圈换下了拴娃哥哥网住的一只松鼠,我把它关在铁丝笼里,我觉得四大爷肯定是没见过松鼠的,当四大爷与它乌黑溜圆的眼睛对视,他也会像我一样洞悉动物世界里所有的纯真。我还告诉二丫,叫她小心一些,我最俊的四大爷马上就要回来了,她要乖一些,最好把那个我倾慕已久的香粉盒子给我。至于那些圆润的石头晶莹的玻璃球染着色彩的羊拐闪着光亮的玻璃片,以及那些破损了的发卡掉落下来的纽扣和白色的塑料片或八角的小螺帽,它们也都纷纷来到我的窗台前,以最为充足的理由和纷杂的想象为基础一一陈列着。虽然有些拥挤,或许还杂乱,但有我急迫的好心情,它们就都不失可爱。这些还不够,我最大的理想是把山顶上那簇开得最骄傲的风铃花采回来。

风铃花不那么好采,它非常聪明地开在我正好探不着的地方。我沮丧地站在它面前,无能为力。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从远处的路上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大家都说是天亮回来了。我和小伙伴们一样,跟在大人们后面,也跑到村口,去迎接这个叫天亮的青年。我们跟在他身后闹腾着欢叫着,浩浩荡荡进了村里,激起尘土无数。

母亲她抱起我,对我说:快叫四大爷。

什么?这就是四大爷吗!我睁着羊羔一样明澈通透的眼睛看向这个风尘仆仆的青年,而他也正看向我。他说,什么,这就是小朵吗?长得我都不认识了。母亲说,可不是,上次你走的时候她才三岁。接着,我就被这个青年有力的大手举了起来,他把我悬在半空,认真看了看我,然后,就像在梦中一样,他把我旋转开来。

“铮——”我的心弦再一次被拨响,世界在这一刻寂静到只有这一声铮嗡嗡的声响。四周的人都在张着嘴说话,可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被四大爷高举着旋转的时候,我就成了天空中飞翔着的鸟儿,携带着理想直插云霄。在旋转中,我看到四大爷剑一样漆黑飞扬的眉毛,他冲我笑着,眼里闪着只有月亮才有的光辉。我咯咯的笑声,铃铛一样铃铃响着。

四大爷放下我来时,世界又恢复了它的声音。在嘈杂的声音中,我看到二丫,她怯怯地站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由衷地自豪起来,所有那些和二丫打过的架,现在看来都是值得的。

四大爷给每一个乡亲发烟,他站在乡亲们中间是那样的不同。他挺拔得像村边的那株白杨,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嘴雪亮的牙齿,他一身工作服展括而精致,这一切使他看上去都是那么的不同。因为四大爷回来,村里的男人女人都集中在我家院里,他们围着四大爷,谈论着四大爷转业后的工作和他工作的单位。我看到,人人眼里都流泻着羡慕的光。

小孩子们到处跑动着、欢笑着。独我安安静静坐在四大爷的身边,听着大人们说话。阳光亲切地洒在我们身上,惬意而且舒适。那些长在屋后的参天大树超越屋顶很优越地向院子里张望着,一群群灰麻雀音符一样蹲在它的肩头,正奏着一阙杂乱的乐章,直到一只黑背白肚的喜鹊很嚣张地飞来,它们才一哄而散。太阳是耀眼的金子色,而天空是纯净的瓦蓝色,没有一朵云。那些云一定是掉下来了,所以当一群羊从我家院子前经过,我就真切地看见朵朵行走在地上的白云,悠闲而自在。回头再看,我的四大爷,他真切地从照片里走了下来,他说笑着,脸上的表情生动丰富,他有着漆一样黑的头发和剑一样的眉毛,他有着云一样洁白的皮肤,他的眼里藏着月亮而他的笑容里蕴含着太阳。我的四大爷,他才是真正的春天吧,他的美妙与神奇凌驾在我所有对世界的感觉与认知之上,他是我的传奇与神话。

四大爷没住几天就匆匆走了,母亲说,他要去新单位报到。我问母亲,四大爷的新单位,在哪里呀?母亲说,是在省城的钢铁公司,那是一个很大的钢铁公司,能在那里面上班的人,都是有本事有学问的人。我问母亲,我能去那里上班吗?母亲说,能啊,你要快快长大,你要好好学习。

就是从我把脚规规矩矩放在鞋子里的时候开始,我就再没有赤裸着双脚奔跑在山里的时间了。我总是急匆匆奔走在上学与放学的路上,母亲给我缝的花书包也总是急切地拍打着我的屁股,就像马鞭抽打在马屁股上一样。我虽然不去山里了,但山没有变,照样在腰间睁一只艳艳的眼睛,那眼睛不是山桃花就一定是山丹丹花,明明灭灭地开放着,昭示着春的永恒。我顾不上照看小鸡了,小鸡悄然长成一只红冠的大公鸡,反剪着双翅孤独地站在晨曦里鸣叫。至于那只蓝眼睛的羊羔,它早已经融入到羊群里令我再也分辨不出。但时间还是很缓慢,而且比以前更加难熬,只因为我的心里从此有了一个沉甸甸的思念。

四大爷走的时候给我们留下很多相片。母亲说四大爷是公家的人,他回来回不来,自己说了不算。

四大爷留给我们的照片,被爸爸一一装进了相框。我举头就能看见他在相框里一如既往地冲我笑着。所不同的是,这些照片都换成了彩色的。四大爷在这些照片里,总是穿着钢铁工人的衣服,有时站在一栋大楼前,有时蹲在一座大楼前。我总是在做完作业后,不厌其烦地看四大爷的照片,和母亲一起分析那些照片里的背景,想象着四大爷在这些背景里的生活。

那生活,是我梦寐中想象的生活,比山里的春天还美好,比我陈列在窗台上所有宝物的总和还美好。那是怎样一个光明的去处啊!它也如同开在山腰间的山丹丹那样,是一只活着的眼吧。于是,一个叫钢铁公司的梦想深深扎进了我的心底,成为我最热切的向往与期盼。

但是有一次,母亲看着四大爷的照片幽幽地说,你四大爷活得好自在啊,就是苦了你四大娘。

我四大娘是一个异常温和的人,我从来没见过她发火,也从没见过她大声说话。她总是沉默着,也总是佝偻着腰身低垂着头颅,像用旧了的棉花一样晦涩与软塌。四大爷不在家,家里地里全是她一个人。虽然地里有我父亲和大爷帮衬着,家里有我母亲和大娘帮衬着,但她的疲惫总是那么显而易见驱之不散。五姐姐比我大一岁,但因为四大娘的过分溺爱,她至今还在尿床。十弟也很瘦弱,四大娘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十足像抱着一只小猴。

但我爱我的四大娘。与母亲相比,她身上散发着的那种亲和到懦弱的气息,有着过分沉溺与潮腐的味道,这种味道激发着一个孩子犯错的欲望,也引诱着一个孩子蠢蠢欲动的邪恶。不在这种味道里随心所欲地放肆胡闹,就如同捉迷藏的孩子不躲在草垛里、雨后的林子里不长出蘑菇来一样违背自然。在四大娘那里我可以驴子一样打滚可以耗子一样乱窜甚至强盗一样拆房子,干什么都可以,从来不用担心她会责骂我。不独对我这样,对其他人也一样,在四大娘的字典里从来就只有对而没有不对这两个字。她以潮腐与静默的方式存在着,就像屋里立在门后的一根门叉——她确实存在着,可你要是不专门儿看她,她就可以不存在。

我不太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我四大娘她苦吗?可我从来没听她说过苦。母亲还是那样幽幽的,说,你四大爷闹腾着,要和你四大娘离婚。

什么叫离婚?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两个字眼儿,我想不但是我,就连我们这个村子,也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两个字眼吧。它是那么的拗口与突兀,也是那么的怪异与离奇,它到底有着怎样的特质和构造我们谁都不懂。

可母亲说,懂,我们都懂。不知为什么,我很叛逆但同时也是十分自豪地想,这个拗口又突兀、怪异又离奇的字眼,只有我四大爷才配得起!其余普通到如二丫爸爸那样的人,根本不配!我四大娘,她是沾了我四大爷的光,才和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的。母亲摇摇头,叹口气,不再说话。我又目不转睛地盯向四大爷的照片,眼里充满敬仰与热盼。

时间就是这样,你要是很认真地盯着它时,它就缓慢地熬着你,你要是顾不上理睬它时,它就悄无声息地从你背后滑过。期间,这个狡猾的家伙和山野里的风合谋着,把我从一个真挚纯粹的孩童变成一个满腹心思的少女。没人知道,那曾经是沉甸甸的思念如今已经质变成我的忧郁。怀揣着这份忧郁,我不再去山间赤着脚奔跑了;怀揣着这份忧郁,我再没发现过有着清澈通透眼睛的羊羔;怀揣着这份忧郁,我惊讶地发现,我的身体也在发生着质的变化,它们虽然很隐秘,但却行进得十分迅猛,以至我虽然千方百计但终于还是到了掩盖不住它们的地步。于是,这份隐秘就变得昭彰与显然,足以使我羞赧到无法正视。而这一切,仅仅起源于四大爷那一张张与众不同的照片。我无法向你述说,其实我的梦也在起着质变,那些铃铃的笑声早已停止。当四大爷举起我旋转的时候,我居然很可耻地穿着婚纱,我像所有照片里的新娘一样,含蓄但却明媚地笑着,不发出任何声音,与四大爷的笑如出一辙。在这样的梦里醒来,我总是心潮激荡泪眼婆娑,这也是我无法向你述说的。我被我自己编织的一个网笼罩着,无法挣脱,它是我忧郁的根源所在,也是我成为一个少女的理由所在。

“你四大爷要回来了。”

人生里总是充满惊喜!时隔六年,我那有着月亮也似的明亮眼眸,有着剑一般飞扬的眉毛,有着阳光一样温暖笑意的四大爷,他要再一次降临人间!

我该怎样表达我的内心呢?那些老早以前摆放在窗台前的东西显然不够,远远不够。我飞一样奔向山间,那簇年复一年开放着的风铃花,还忠实地固守在原地,它与生俱来的使命,就是完成我的心愿——把它献给我最俊的四大爷。我想,这也是它穷尽一生的心愿吧。当我把那簇风铃捧在手里兴冲冲往回奔跑时,蓦然间,我停下来。这就是那簇我曾经探不着的聪明的风铃吗?当它真实地捧在我手里时,远没有我探不着它时满怀沮丧那样来得震撼!

“你是小朵。”四大爷一眼就认出了我。像时光回流一样,他用同样的动作把我举起,他的大手还是那么有力。你体会过一种幸福吗,就是你梦寐以求的人突然出现在你眼前,用他明亮的眼睛看着你,用他阳光般的笑容对着你,用他有力的大手举着你,你体会过吗?

这的确是幸福,有着无比的眩晕与惊悸,有着无比的欢喜与甜蜜。在这种幸福里,你能明确感受到歌声在星斗间缥缈,鲜花在尘土里怒放,微风在耳后边翕张。一切事物都是以喧嚣的姿态呈现的,而世界却是静寂的,只有一颗心在隆隆鼓动。我幸福到悲伤,眼泪很没出息地溢出。四大爷把我放下,他弯下腰专注地看我。他的呼吸就在我鼻息之间。他伸手帮我弹去泪珠。他抚摸我的头发。没有酝酿与预谋,我的脸以迅雷的速度飞红,隆隆的重鼓几欲擂破我的胸膛。我多希望四大爷把我举起时,我能像梦里一样对着他含蓄地笑啊。可我却飞红了脸飞出了泪。我鄙视我自己!我爆发般粗暴地打开四大爷的手,掩面飞奔出去。我的泪水在飞溅,如同我此时片片飞离的心。啊!让我去死吧!

四大爷的手上有一种味道,我无法向你述说,那种奇特的味道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就更加无法对你述说了。它是我第一次真切地嗅到了男人的味道,它厚重而且绵长,和我的梦境异常一致,分不出彼此。从我红着脸飞奔出去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从前。

四大爷这次回来,是专程离婚的。这样的消息像原子弹爆炸后的蘑菇云,堆积绽放着,经久不散。大爷沉下了脸,他说我没你这样见利忘义的兄弟。我父亲也说话了,二哥,你不能这样。四大爷坐在炕沿边上,抱着双肩,他说,我再也不能这样活下去了。大爷跺着脚骂道,什么地方把你委屈了你就不能这样活下去了?闺女这么大了,你抱过她吗?儿子也能遍山跑了,你又见过他几次?这么多年了,你给这个家里做过点啥?你下过几次地?你收过几回秋?大爷是真的发火了,他的手指几乎是戳在四大爷的眼窝里的。四大爷说,哥,你不懂。大爷睁圆了眼,我不懂,我有什么不懂?你有工作你就想离婚,你上了大学了你就喜新厌旧,这就是你懂的吗?四大爷说,我就是没工作,不上大学,我也想离婚。放屁!大爷骂道,爹娘死得早,要是不死,能亲自把你给唾死。四大爷踢踢我父亲的脚,恳切地看我父亲。我父亲却挪开脚说,二哥,离婚这两字你就不要再说了,咱丢不起那人。四大爷提高声音了,训斥我父亲,我只是想离婚,怎么就丢人了?我父亲忍耐不住也提高了声音,二哥!什么离不离,你看看二嫂,她都成什么样了,你太亏待她了,你怎么忍心!四大爷瞪眼看我父亲。我母亲也少见地说话了,她说二哥,你多少年不回家,回家就闹离婚,你还让二嫂活不活。大爷说,你这样忘恩负义是要遭雷劈的。大娘也嗫嚅着说,人要活良心的。四大爷说,我离的是我的婚,你们都无权插嘴,雷要劈,也是劈我,与你们无干。放屁放屁放屁,大爷擂了四大爷几拳,眼里迸着泪地说,你要离,除非踩着我尸首过去离!四大爷大声说,你是要我死!

我是躲在屋檐的角落里听到这些的。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捂着嘴泪流满面地跑开了。如果说我仰慕着四大爷,那我更愿意袒护我的四大娘。她常年佝偻的腰身以及始终低垂的头颅,她用旧了的棉花一样的软塌里,有着天然的求助信号,她与生俱来的孱弱与无助,就是专门用来激发别人保护弱小的豪情的。我的四大娘,她不但有最温和的性格,也有最坚韧的耐力。一个农村家庭的琐碎事务和劳动强度不需要我去多赘述什么,更何况是一个男人常年不在家的农村家庭。她的付出与良善是有目共睹的,而我四大爷,他居然要和我这样的四大娘离婚?怎么会这样?我那神一般完美无缺的四大爷,他是在和我开一个最离经叛道的玩笑吗?这颠覆了我有限的认知,令我混乱。

大爷拒绝和四大爷说话,我们全家也跟着都不理四大爷。但这挡不住我对四大爷的窥视,无论他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有我一双关注着的眼。如大爷所说的那样,四大爷果真不抱五姐姐,也不抱十弟。不但如此,四大爷还不和我四大娘说话,他把家的温度降到冰点,因此我的四大娘和五姐姐以及十弟在他面前也就如履薄冰。那么,他是一个多么冷酷的丈夫与父亲啊,那么,我那神一样完美无缺的四大爷,他其实是有缺点的?

但他抱村里的任何小孩,并且,都是同一个动作——举起,旋转。

原来这样!

如同面对冰面上凌厉划开的一道裂痕,我的心无可挽救地掉进了冰窟窿。原来这样的旋转不是我一个人独享的,那它的意义何在呢?你能想象无数个穿着婚纱的新娘都如同我一样含蓄而明艳地对着四大爷笑吗?我悲伤欲绝。我分明听到我心中的堡垒在分崩离析,而我对这种轰然坍塌却无能为力。

可是,我的窥视又是不由自主的,是违背我薄弱意志的,我确确实实阻挡不了四大爷那种玉树临风的俊美和那种凌驾一切的不凡,我愈想把他拒之千里他就愈是如影随形,这使我陷在冰与火的两重天里,挣扎无益,备受煎熬。

四大爷用自行车驮着四大娘,去县城民政局办离婚,但是在半道上被我大爷和父亲给截住了。四大爷和大爷激烈地吵,我父亲苦劝着,我四大娘在一旁无声无息地站着。风穿过道路两旁浓密高大的杨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四大娘举头望着杨树上方被挤成一线的天空,把自己放置到事情之外。

回来后,我的四大娘做了一个近乎疯狂的举动。她蒸了一大锅黄米面的软糕,这是她平时舍不得吃的。当她端起热气腾腾的蒸笼走出来时,我们都没看出她有什么不同。她端着蒸笼,到了后园子,用筷子夹起黄米面的软糕,抛给了猪圈里的猪。那头惯吃糠皮的猪立刻就逮住抛下来的软糕,可那软糕实在太烫了,它吱吱哇哇叫了起来,但却不肯放弃到嘴的美食,叼着软糕绕猪圈的跑。如此滑稽的场面让我四大娘禁不住笑了,呵呵有声。再抛一块下去,猪用嘴探过去,屁股立刻一紧,但还是叼起来了,这一叼,它就又吱吱哇哇绕猪圈疾跑,我四大娘就呵呵笑。

老实说,我四大娘的笑声并不猖狂,也不刻意,她的笑声秉承她一贯的作风,压抑并且憋屈。但是后园子是紧靠崖头的,它把猪的吱哇和四大娘的笑给挤逼回来并用回波把它无限放大了。这是一个初夏的晌午,日头白得有些毒辣,一切事物的影子都缩回到自己的脚下以逃避太阳的炙烤。四大娘呵呵的笑声却带着重重回声,在曝日下无拘无束地在院子里乱窜。领着小鸡啄食的母鸡愣住了,伸长脖子四下里打望,它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一种危险。老得钝了牙齿的黄狗也从自己的大腿上抬起嘴巴,用它饱经沧桑的眼睛疲劳地搜寻着四周。驴在槽里停止了咀嚼,不安地甩动起尾巴,支棱着的耳朵痉挛一般一下一下悸动着。树叶停止了沙沙,沉静下来感受异常。一片纱布条一样的白云停滞在高空,悬悬地挂着。只有屋顶上的袅袅青烟,它还在动着,把它背后映衬着的大山抽动成汹涌的波浪。没有一个人从屋里出来看个究竟,大家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于是在这个酷热的晌午里,就有了非同一般的、如同置身坟茔般的死寂。在这种死寂里,四大娘呵呵的笑声带出了凄厉,有着掠过天际边孤雁的悲愤,有着翱翔苍穹中鹰隼的戾气。它给无人的院子里刮起一阵阵悲凉,我回头看时,母亲已是泪雨滂沱。

后来想想,这大概是我能见到的,最深层次的反抗了。它本身是无言的,但它的重量却足够把一切压垮。

四大爷没离成婚,他又要走了。这回没人出来送他,而我在远处偷偷跟着。天只是刚刚放亮,四大爷走在寂静的乡村小道上,手里拿着一个空空的行囊。晨光穿过树梢,投射在他身上,使他的背影饱蘸着落寞与孤愤。一个蛇仔从他脚下闪电一般逃窜出去,更增添了乡间小道的寂寞。这样的景象,在我少女的眼里有着诗一般的意境,令我莫名感动。我无法体会四大爷的心境,我只是被我自己的心绪深深浸泡着,感动着。我流下了眼泪,没有任何的理由和原因。那些眼泪是伤感的,动人的,也是纯粹的,它没有根源却源远流长,没有目的却义无反顾,它如同涨了的春水,肆虐崩溃只是为了释放满心的激荡与柔情。

四大爷又给我们留下许多照片。这些照片所展示的,是四大爷大学时的生活。四大爷是带着工资上大学的,他是钢铁公司重点培养的对象,前途十分光明。这也是我大爷和我父亲的骄傲,他俩在村里与别人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总是一脸的骄傲。

照片里四大爷已经不穿着矿工衣服了,他在照片里为我们展示了更为千姿百态的生活场景。有时他穿着一身运动衣在臂弯里卡着一颗篮球站在篮球场边,有时他穿着雪白的衬衫在宽敞的食堂吃饭,有时他穿着一件夹克正在拉开吉普车的车门,有时他带着安全帽站在一台巨大的拉矿车前,背景是巨大的工业厂房。四大爷的人虽然在照片里被定格,但我依然能感受到他传递给我的生命热浪,他火一样热辣的青春与激情穿透了照片鲜活地拥抱了我。四大爷的照片给我的人生凿开一个洞口,它让我知道世界不是一种或两种颜色,它多姿多彩异彩纷呈到亿兆之数。如同万花筒一般,这些经由洞口穿透而来的色彩让我的瞳孔蓦地放大,我能做的就是把想象力旋转起来,得以看到更多更深。

在这些气息浓郁令人神往的照片里,多出了一个女人的照片。母亲说,这是你四大爷上大学时的同学。母亲没说,但我知道,这个女人,她绝不仅仅只是以照片的方式存在于四大爷的生活中。我有些莫名的烦躁,问母亲,既然我四大爷不喜欢我四大娘,那他干什么要娶她?母亲说,你四大娘是你大爷用五百块钱换来的,这在当时是个美谈,被称颂一时,都在夸你大爷是个仁义的哥。母亲还说,他们弟兄爹娘死得早,全凭你大爷操心。

在母亲的叙述中,我看到时光的深处,一个淳朴而羞怯的姑娘抱着她的包袱,走向我穷困潦倒的四大爷,我四大爷用青涩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不是在握妻子的手,而是一个穷苦的农村青年握住了对未来的希冀与憧憬。母亲说,第二年,你十八岁的四大爷光荣地参军了。于是,我在时光的深处里,又看到我四大爷行走在出村的道路上,他如初放蓓蕾的青春身躯,以及他满腔里的壮志豪情,虽然被脚下激起的尘土围拢着,但难掩其灼灼的光焰。天与地为他开通的,是一条灿烂的金光大道,宽广得足以任他无限自由地驰骋与翱翔。

其实你大爷根本凑不够五百块,是你四大娘偷跑出来,独自一个人夹着包袱来我们家的,所以,你四大爷要是和你四大娘离婚了,你四大娘就无处可去了。母亲说。

我们不把四大爷给的这个女人照片摆在相框里挂起,我们只把她掖在炕席之下。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把那个女人的照片偷偷摸出来,仔细端详。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她何其幸运,得到我四大爷的眷恋,就因为她也是上大学的吗?

我也可以!

怀揣着如此宏远的梦想,那些曾经占据心灵的思念与忧郁就有了牢靠的根据和理由。当一个目标确立在那里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学习、再努力学习,因为那是靠近目的的唯一途径,是我的幸福所在,永不泯灭。

四大爷很快就又回来了。这次是因为我四大娘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她的右侧乳房不断溢出脓水,疼得她彻夜难眠。大爷和四大爷套着骡车把我四大娘带到县医院。我四大娘得的是乳腺肿瘤,有癌变的危险,同时四大娘还有严重的精神衰弱,是劳累过度所致。在县医院住了十几天后,四大爷决定带四大娘走,去省城的大医院去救治。短促的乱哄哄后,四大爷和四大娘去了,五姐姐和十弟被分别留在我家和我大爷家,从此我和五姐姐睡在一个被窝里,亲密无间。

有五姐姐在的夜晚,我不能再翻出那个女人的照片去深入揣摩,她被深深地掖在炕席之下,也被深深地掖在我的心灵深处。当月亮行走中天,当房影树影花影铺满院子的时候,那女人就从夜的深远处走来。她姿态优雅气味馥郁,脸上挂着含蓄而明艳的笑,她向篮球场上龙腾虎跃的四大爷走去。我站在她和四大爷之间,眼睁睁看着那女人面朝着四大爷,如同面朝着春暖花开。她穿过了我的身体,走向四大爷。她姿态优雅气味馥郁,而四大爷,他剑眉星目,朝着她笑得那样心旌摇荡。

时光不再缓慢,我被催逼着,长大再长大,夏末的时候,我进了县城的高中。繁重的功课迫使我放弃一切美梦,那些个神驰天外的臆想已经杳无踪迹,我只在书与试卷的海洋里孤舟搏击。日月的交替轮换,注定要携带来一些新的认知与感受,它把之前的那些认知映衬得幼稚浅薄。我不再是个满腹忧郁的少女,那些曾经让我欣喜的、悸动的、悲泣的、感伤的东西,都已失去沉甸甸的质地,只剩下轻巧的甚至可以一笑了之的记忆。成长是个锋利而又无情的削皮刀,它削去一切瑰丽的外壳,只留下事物苍白的本质,就像四大爷的照片被剥去梦想的外衣,只剩下发黄的图片本身一样。四大爷不再是我的梦想了,也不再是我的梦境了,他只是我的四大爷这一个本身。现在我目标明确信念坚定,那就是考上大学,去省城的钢铁公司上班。这是我给未来生活确立的目标,与四大爷无关,只与四大爷给我凿开的那个洞有关。期间一个有着青苹果味道的男孩喜欢上了我,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总是追问我拒绝的理由,我说不出有什么理由,只能含蓄地对他笑笑。

四大爷和四大娘回来了,在走了整整两年之后。村里人都去村口迎接了,我也去了。当四大爷不再是梦,他就只能回归到四大爷这个本质上,在这个本质上没有心酸与难耐,更遑论含蓄与明艳,那些曾经的忧郁以及泪眼婆娑,在这个本质面前幼稚浅薄到无以复加的可笑地步。

四大爷和四大娘出现在村口了。我以一个高中生的目光看去,四大爷的确是个成熟的男人,他有着一切成熟男人的特质。他的面部祥和宁静,他的姿态沉稳收敛。我想这也是我拒绝那个青苹果味道男孩的理由吧。而我的四大娘,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软塌,佝偻着腰低垂着头。和我四大爷站在一起的时候,她显得那样苍老与颓败,她不像四大爷的妻子,她更像是四大爷的妈。我听到母亲的一声不易觉察的叹息,在这声叹息之后,我隐约还听到另外的几声叹息,是一起来迎接四大爷的人发出的。其实,在我的心里,又何尝没有这一声叹息呢。

四大娘给我和母亲撩起衣襟看,她的右侧乳房已被切除,留下一个异常丑陋深邃的黑洞。我无法向你诉说四大娘身体上的触目惊心,它震撼人眼目的强烈程度使一切与之有关的形容词都浅白无力,它在四大娘身体上,被刺瞎了的眼睛一样黑着。我和母亲都没有勇气也不忍细看。我四大娘很平静,她呵呵笑着放下衣襟。她说,人来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遭罪。

这次四大爷要带走全家,四大娘和五姐姐十弟,已经办理了农转非,他们可以住到四大爷所在的钢铁公司了。我们全都为此高兴不已。大爷张罗着四大爷要搬走的东西,忙得红光满面,父亲到处找人办相关手续,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我母亲和大娘帮衬着四大娘拆洗被褥,五姐姐和十弟忙着与同学辞别,村里人也来送些礼物表示庆贺。大家全都忙碌着,快乐着,如同秋天里收回地里的庄稼,虽然抱怨着劳累但却难掩内心的满足与自豪。

可我在四大爷的眼里却明显觉察到了黯然,它是一种绝望过后的平静,像遭受暴虐荼毒后的战场,空荡荡却千疮百孔。我不知道谁还能觉察到这点,在我四下里观察后发现,除了我,竟然没有人与四大爷的眼睛对视。这令我陷入混乱,深切的思考让我头痛欲裂。

就在四大爷他们要走的头一天晚上,我四大爷把他关在屋里,谁叫都不给开门。当我大爷拼尽全力撞开栓死的门时,浓烈的血腥味差点没把他冲一个跟斗。我四大爷用菜刀划开了他的手腕,想要放尽身体里的血液。

那时我不在场,我在县里的中学上课。等我知道消息,急匆匆赶回到村里,我四大爷的手腕处已经包扎了一道白纱布。大家都还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仿佛一切都没发生,除了四大爷手腕处那道怵目的白。

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理解,四大爷在划开他的手腕时,怀着怎样的一种决绝。那冰冷的刀锋与温热的血肉之躯,碰撞出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天塌地陷与万念俱灰。

时光飞逝而过,它带走我的一些不切实际,但也为我补充进大量新的内容。我考上大学了,就是我四大爷曾经上过的大学,然后,我又如愿以偿进入梦寐已久的钢铁公司。我无法对你诉说理想变为现实的喜悦,也无法说清钢铁公司所包含着的人生明媚,当我亲身站在四大爷照片上的场景中时,我只感觉到异乎寻常的风生水起。

从来没想过钢铁公司是这样的大,大到我想去四大爷家吃饭,还得专门抽出时间。

四大爷的家,有着不可避免的陈旧。五姐姐比以前沉默多了,已经显示出了不可避免的软塌,她的眉目嘴脸很忠实地传承了四大娘的样子,有着模型一般的惊人相似。我终于知道小时候四大爷不抱她的原因了。四大娘倒是较以前丰腴了不少,皮肤里已经退却了农村特有的太阳红。

其实我不愿意来四大爷家,这个家里到处都飘散着四大娘的那种过分潮湿与腐败的味道,更为可悲的是,我的四大爷,他似乎已经接受并习惯了这种味道,正不可避免地向它一步步靠拢。在这种靠拢中,四大爷原来挺拔的腰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弯曲与臃肿。在这种靠拢中,四大爷原来月亮般明亮的眼眸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浑浊与迟疑。他曾经所有的深沉与睿智,矫捷与高渺一并连同他那令人不可抗拒的魅惑,也都在这种味道里消散殆尽。他好像是有些不情愿的,但却事与愿违地靠拢过去,犹如燃烧是木炭的职责,而灰烬是唯一的结局一样。

我不能控制我随时都可能哭出来的危险,我只能尽量不去面对。

如果不是以前的那些照片真实存在着,我简直不能相信他与现在的四大爷是同一个人。那个在篮球场上气势如虹在食堂深沉一笑在办公桌前雄心勃勃的四大爷,就是眼前这个弯曲了腰身花白了头发坐在小椅子上就着大蒜吃馒头的老头吗?那个有着火一般热辣的青春与生活的人,就是眼前这个身心正在逐步衰退的老人吗?我还发现,五姐姐和十弟,包括我四大娘,他们都很少与四大爷交谈。更多的时候,是他们娘仨在那里有说有笑地嘀咕着什么,而我四大爷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

我至今依然能清楚听到多年前四大爷与大爷争吵时,他声嘶力竭说过的一句话:你是要我死。

我想,如果多年前,我四大爷如愿以偿地放尽身体里的热血,那是不是一种上天对他的眷顾?在无望里死去,要比在无望里活着更容易。可是我们偏偏不让他死,那他就只能这么在岁月里熬磨着消耗着,直到连死亡都变得遥远陌生高贵起来。

有一段时间四大爷经常来我的宿舍坐坐,他不想回家,家里我五姐姐正与十弟媳妇开战,打得难分胜负。我知道,那又是一个雨后林里长出的蘑菇。

四大爷不想说话,我也就不说,我们都捧着一本书,静静看,任时间在地上把窗棂切割成不同的几何图形。一张照片从四大爷看着的书里飘落。是一张老照片。是那个女人的照片。我一直都带在身边。四大爷拿起它,认真看着,说没想到你还保存着这张照片。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我轻声问,你们,你和她,还有联系吗?四大爷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他说,早没了,就是你四大娘得了病那年,在省城做完手术后,我把你四大娘带到宿舍来休养,她来了,你四大娘就很热情地招待她。你四大娘撩起自己的衣服给她看。你四大娘那人——你也是知道的。于是她就不能再来了。我去找她,她也不肯见我。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四大爷说得很简洁,但我完全知道这简洁里包裹着怎样激烈的心酸与跌宕,我相信,虽然时隔多年,这种激烈在四大爷的心里仍未平复,它是一块跌落在四大爷心里的石砾,反复搓磨着他血肉做成的心灵,生命不息,搓磨不止。

四大爷望向窗外。他坐在窗前的身影含着的全是孤独,我分明听到他的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或许是轻微的,不易察觉的,只因为有了他含着孤独的身影,这一声叹息就变得浩大与深远起来。四大爷说,我还是想离婚。

说真的,听他这样说我很震惊,我以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放弃离婚的念头了,没想到他却还在坚持着。四大爷说,但我做不到。我替四大爷想了想,很设身处地想了想,我想到了五姐姐,想到了十弟媳妇,他们都不是一个良好的托付,我四大娘终究还是没个去处的,所以,四大爷做不到。

后来,我已经很少能抽出时间去四大爷家。钢铁本身就是个大熔炉,我们在锻造出一段段好钢的同时,也把自己锤炼成了不锈钢材质。在这个过程里,我感觉到了声势浩大的时代脉搏,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所在。我深深理解到,当年我四大爷为什么总是隔很长时间才回家,他的华丽情怀,是只能在这样的地方才会相得益彰。

期间,我遭遇了一场注定没有结局的爱情。这不是我的错,有些事情的发生有着它自己运行的轨道,在我们的不可控处。我被这场爱情分割得支离破碎,直到有一天,我阑尾炎发作住进了医院。

手术后,四大爷来看我了,在医院花园的廊下,四大爷和我安静地坐着。无需语言,但我们已经把想要说的话都说了。这是亲人之间的契合,是血液里的相知,根本就无需语言。长廊的四周,在秋天的随意浸染里显示出了无边的静美,树与草都变了颜色,远近高低地展示着黄与绿的缤纷,油绿——浅绿——黄绿——浅黄——深黄——金黄,那夹在绿之间的黄,与过渡着黄与绿的花丛和树木,都以最沉静的方式站立着。秋天的美在于它的静谧,它摒弃了喧嚣,过滤了浮华,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就像生命需要一种必要的沉淀。秋天的美也在于它的恬淡,是繁华过尽后,大彻大悟的恬淡,就像我们曾经不愿意放弃,想要用生命捍卫的那些人一样,其实最终的结局都一样,色身化空,尽归恬淡。

四大爷说,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就为这一句,我崩溃般涕泗交流。为着这句话,四大爷就还是我的传奇与神话。每一个人都一样,我们的幸福很远,我们的孤独很长,在我们的生命里,总有一个人会让我们笑得灿烂哭得彻底也痛得深切,到最后,它们都变成殷红的血液,在我们生命的年轮里回旋、流淌。而这,才是上天对我们的最好眷顾!

就那样,在那个秋天里,在医院的走廊,四大爷陪着我,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

2010年的时候,我三十五岁,进入了人生的奔跑期。我匆忙地奔跑在各种路上:上下班的路上,接送孩子的路上,去菜市场的路上,参加各种婚丧嫁娶的路上,以及争名夺利的路上。在我的奔跑中,我周围的景致像安了轴的摄影布景一样,换一幕,换一幕,再换一幕,咔哒有声。时间以光的速度与我赛跑着,毫不留情,我深切怀念起很久以前我堆满春天的窗台来,我想那其实不是献给四大爷的春天,那是我献给自己的春天。把春天堆满窗台,每个人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

就在那年的冬天里,我接到四大爷病危的电话。当我赶到的时候,我大爷和我父亲也赶来了。人都到齐后,四大爷在病床上对我们说:我死以后,就不要把我埋葬在祖坟里了,我不想回去。你们把我火化了,把我的骨灰扬在风里,我想自由自在地飞。

我没哭,我四大娘也没哭,我们都没哭,是我四大爷他自己哭了,他哭得那么痛,那么长。我们都站在那里,看着他哭。他无声地流泪,那一道道的眼泪,流之不尽,仿佛是被堵了千年的泉眼一舜之间被疏通。

只熬磨了二十多天,我四大爷就去了,享年六十五岁。四大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很闷,我需要喘口气。

我们还是把四大爷埋葬在祖坟里了,因为我们那个地方没有火化的习惯,而落叶归根,该是每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最终的心愿吧。

葬礼是我大爷亲自主持的,六哥给他带了一把软交椅,他已经很苍老了,不能站太长时间。

那一天残阳如血,朔风阵阵,我们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为四大爷的坟墓一锹一锹填土。不远处的大山在天际边画着深邃的黛色弧线,蓄含了万年不化的哀婉与悲苦。那些山脚下的树,飘落了最后一片焦枯的树叶,用光秃秃的枝干直指苍天。坟茔里那两棵站立了百年的苍松被寒风梳理着,唱响了最为哀伤悲泣的挽歌。被扬起的黄土在坟盘里四处盘旋,活了一般疯狂掀弄着每一个人的头发与衣袂。

四大爷变成一个耸起的墓锥后,我们也走了,只留下插在他墓锥上的引魂幡,在肃杀苍莽的大地间招摇着、舞动着。

如今,四大爷的照片挂在我家的一个角落里,我为它配了一个乌木的框架,并焚着一炷清香。在照片里,四大爷一改以前在照片的样子,他没做任何动作,也没流露出任何表情,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时常与他对视着。我不知道他的一生是有幸的还是不幸的,就像我始终不清楚他的一生是爱的还是没爱的。如果非要说他的一生是悲剧的,那他的悲剧该是谁造成的?他是要和这种悲剧作斗争的,但当他举起雷霆万钧的拳头时,却根本找不到对手。这个悲剧的过程太过冗长,直到把他开始之初的悲壮与激愤逐渐消磨到平静起来,直到最终连目标都混淆起来。他保持了一辈子的战斗姿态,直到进入无实利目的的终极状态。如果他的愿望最终是失败的,那这果真是大失败,但他又是我见过的,最自由的人,虽然他没有化为灰烬,但我确信他是真实地消逝在自由的风里了,待到明年春天,他就会吹开山腰间那株艳艳的山桃花。

会的,一定会。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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