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亮着的最后一盏灯
2016-11-28河北省地震局王恬恬
河北省地震局 王恬恬
点亮着的最后一盏灯
The last lantern, still lighting
河北省地震局 王恬恬
后郝窑水化观测站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听着广播里晚会主持人和观众的倒计时,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站起身。
他走到墙边,抬手撕掉了挂历上仅存的一页。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鞭炮声,院子里早已熟睡的狗一下子兴奋地起身叫起来。
不知是外面刮起了风,还是上蹿下跳的狗儿惊动了什么,他模糊间听到一些异声。赶紧披上外套,走出了屋门。
走到后院巡视了一圈,小狗跟在身后,似乎也在帮着查看着什么。
“一切正常,还好还好。”这个中年男人嘴里嘟囔了两句,然后径直向屋子的另一个方向走过去。
这是一幢很小的房子,圆形的房身上盖着一个尖顶。推开门,里面空空的,唯独中间有一个通往地下的扶梯。他顺着里面的扶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空间似乎比第一层更加狭小低矮了。但就在这狭小的空间层里竟然还是一个“套间”。穿过勉强能站着走过的小门,就看见桌子台面上满满摆放着仪器盒子,还有几本老旧却工整的记事本。
掀开已经磨去本色的记事本封皮,内页上写着这样两行字:
工作日记(十九)
程德庆
怀来地震台后郝窑水化观测站位于怀来县城东南约13千米处,那里地处官厅水库库区西北,人迹罕至,荒草丛生,离那里最近的村庄后郝窑也有1.5千米。程德庆一待就是20年,一干就是7000多个日日夜夜。
门外一耸一耸的小土丘上,只剩下风吹过留下的斑驳,但在他眼里却是最美的风景。远处传来渐行渐近的车铃声,虽然短暂,却是他耳里最动听的旋律。总跟在他身后的小狗,虽然不是名贵的品种,但却是他最亲近的伙伴。
二十多年前的程德庆也拥有着和那个时代年轻人一样的梦想,梦想着去大城市,梦想着凭着自己的力量获得让父母为之骄傲的成绩。
可每当他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渐行渐远的弯驼身影,每当他听到直至深夜仍在独自忙碌的母亲唉声叹气,在他心中总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时的程德庆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每天都在做什么,他唯一记得的是从小就很少见到父亲。后来,他长大了,懂事了,才从母亲的只言片语里知道父亲是一名工作在地震预报前线的水化观测员。
岁月转瞬即逝,三十年过去了,父亲老了,干不动了,可是未来的日子该由谁来干?原本早该退休的程父因为迟迟找不到接班人选而一直无法回家养老,安度晚年。直到有一天,有人向单位提议,让程德庆来接父亲的班。此时的程德庆其实已经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在一间花圃种植管理花草,这是他从小的爱好。父亲的一个电话,从此就改变了程德庆的一生。
长这么大第一次和父亲面对面坐着,望着父亲布满沧桑纹路的面孔,程德庆只说了一句话:“这份工作,没人去干,那我就去干!”
那一年,程德庆家的万年历上印着“1995”。
时间总是喜欢开玩笑,当你希望它慢些走的时候,它飞逝如梭,可当你期盼它快一些的时候,它又蹉跎了你我。
在程德庆工作的后郝窑水化观测站有两口井,一个是怀3#,另一个就是怀4#。怀4#在院内,主要用来观测水氡、水汞和氢气。而怀3#距离怀4#约五六十米,负责着土壤出氡、土壤溢出氢的测量。这两口井在观测方面都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程德庆每天都要重复的一项工作就是走到怀4#下,那个圆身尖顶的房子里面的第二层采水样,同时利用工作室里的仪器观测井下水位及出水数量等日常数据。
在程德庆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两个本子,其中一本就是他的工作日记。本子的封皮已经被彻底磨花,上面印刻的鎏金字也早化为斑迹,里面的字却是密麻中显现出严谨与工整。有些时候记录的内容多些,有时记录的少些,可每天都会出现这样一段记录:
5:30准时起床,做好水氢化验准备工作;
6:40到取怀3#和怀4#水样,同时测气温、水温、水压等;
7:00鼓泡,连做4个平行观测;
8:00读数开始,连做4个平行读数,对怀3#和怀4#交叉观测;
10:00左右完成观测后,送水样。
就这样,同样的内容被记录了几千遍,但并不是简单的复制,因为里面除了要记录这些日常规律的工作内容外,还要记录工作中出现了哪些问题,如测水结果出现哪些异常和井下水的自流受到哪些突发干扰,阴雨天出现哪些危急情况等。程德庆说:没人让我记录这些,但是我必须记,只有这样我才能督促自己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不懈怠,不让自己在工作中出现差错。
1995年的一天,那是个下着大雪的深冬。刚刚干上这份工作的程德庆还没有什么经验。因为要采水样,所以早晨6点准时起床,进行所有的设备仪器检查后,6点40分开始采样。年轻的程德庆手里拿着一个直径约5厘米的圆底瓶子——被称为气体分离器的东西缓缓地凑近出水口。可是再小心谨慎,也无法将喷洒出来的热水完全地收集到瓶子里,而漏到外面的热水直接都喷到了程德庆的手上。滚烫的热水使得程德庆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手,可是紧接着他又拿稳了瓶子继续取水。他心里清楚,站上的设备有限,哪怕是这样的玻璃取水器也很少。一旦他今天手抖摔坏了,那么今天的取样工作就完全耽误了。大雪还在下,程德庆穿过院子,几片雪花落在他手上的一小片通红上,立刻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阵酸麻的刺痛感。
1998年,张北地震。这一年发生的事让程德庆一辈子都忘不了。怀来台站为地震预报测定提出了重要的数据意见。但因为是依靠一个点的观测,尽管井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无法确定震中、震源以及时间和地点范围。程德庆说,短临预报是40天,也就是只能说出在这40天范围内可能要发生的地震。按照当时(1997年)的预测,时间卡到12月31日,就已经到了40天的最后期限。而最终于次年也就是1998年的1月10日发生了张北地震。前后预测相差了10天,震级预测和实际震级相差甚小。虽然按照当时的地震预报能力,根本不可能将地震预报得准确无误,但是能预测出这样的结果,对于地震预报工作已经实属不易。
也就是这样一次工作经历,让程德庆充分体会到自己从事的这份工作对于地震监测的重要性。他第一次清楚地了解到作为一个地震人,自己肩负的使命。
到了下井的时间,他掀开井下第三层的盖板,一大股热气迅速从不到一平方米见方的洞口处蹿出,着实吓人一跳。太热了,热到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人的承受程度。程德庆笑着说:“平时我一个人在的时候,只穿着内衣就下去了。”说着说着,好像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起来。这时的怀4#已经经过了改造,程德庆记得很清楚,怀4#改造是在2007年,当时的改造工作时间紧任务重,他在完成本职观测任务的同时,还必须协助和尽可能确保各项改造工程的顺利进行。建设新井,最艰巨的任务就是井管的改造重建,因为井管里流的不是普通的地下水,而是八十几度的高温热水。施工工人下井管道开孔的时候,不小心被喷涌而出的热水烫到手臂,导致大面积皮肤损伤脱落,被赶紧送往医院。而这边热水还在不停地从孔洞里冒出,一下子出了这样的情况,其他工人都害怕了,根本不敢靠近。可是如果不继续,管道就无法正常运转,所有的重建工作都将停止。尽管有了多年的工作经验,但面对这样的突发情况,程德庆心里还是没了底。可他转念一想,所有人里除了他找不出第二个对付热水更有经验的,这个时候就是硬着头皮也得上。于是只说了句“我来,我不怕烫”,然后迅速找到一根细铁丝,用铁丝拴住毛巾,在高温和压力的作用下,吸了热水的毛巾一下子被吸进洞口。热水停止了喷射,工人们就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档,赶紧将连通双井的中间管道焊接到洞口处,改造工程顺利完成。
等程德庆从井底钻出,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一二分钟,看似短短的十几分钟却让人倍感煎熬。等他站到二层地面上时,身上薄薄的衣衫已经被汗液浸透,滚圆的大汗珠不时地从额头滑下。
程德庆揉搓了几下右手上的疤,开始在院子里巡视排查其他的仪器设备间。“九五”改造之后几乎所有的仪器都已经数字化读数,经过“十五”改造以后,更是达到了网络化的标准。尽管大部分的仪器都不再需要人工操作,可一旦遭遇雷雨天气,就会有损坏的危险。雷击会对仪器产生致命性的损伤,尽管改造后的后郝窑水化观测站,在整个台站外部加装了防雷防护网,室内连接仪器的电源也都采用避雷装置。如此重重防护,依旧不能起到百分之百的保护作用。在怀来台的另一个子台东梁台,就因为雷击导致8台仪器瘫痪的重大损失。程德庆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后郝窑一年四季风大少雷雨,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隐患,一旦发生,第一时间能维修调整的尽他所能,实在无法修护的必须抢时间报上级台站,派人来查修。这也使得每到阴雨天气,程德庆的神经就会绷得异常紧张。
“铃铃铃……”,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程德庆迅速从院子跑回屋,电话那头是程德庆家所在村儿里的人,说是有人收到了预报地震的信息,信息里详细描述了地震的震级、震源,时间甚至精确到了几分几秒。全村老小全都跑到家门外避难。程德庆听到这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依靠掌握的知识,明确告知电话那头这是谣传,不可信。放下电话,他马上向台里汇报情况,台里同事仔细查看各项数据,均未发现任何问题。程德庆没有耽误一秒钟,把这个结果告诉了村里人,平息了一场地震谣传的风波。
而那一年的冬天,也是这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电话那头是妻子焦急的哭诉声,儿子半夜发高烧,昏迷不醒。程德庆慌了神,可是他无法离开。真的连几个小时的都离不开吗?利用睡觉的时间也不能赶回去带孩子去看病吗?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可程德庆的一句话让人哑口无言:“十几年来,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孩子身边有他妈,可台里只靠着我一个人哪。”
是啊,哪怕夜里起风,程德庆都会警醒地起床排查一遍,这些在程德庆的工作日记里都清楚记录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只能不去想这些,一门心思值好班,记好录……”满满的都是无以言表的辛酸。
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经是上午9点50分。程德庆立刻跟上了发条似的,麻利地将之前取好的水样放进一个盒子里,然后用一个布包包住,揣到怀里,小跑着出了院子。
院子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停放着一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程德庆跨上车座,院里的小狗也一个纵身跃上来,摆出一副马上出发的架势。他们要把采集好的水样送去怀来台。程德庆所在的观测站距离怀来台13千米,需要每天往返一次。来回都是颠簸的土路。一路上他一只手扶车把,另一只手紧紧地搂着装着水样瓶的布包。车子真的很旧,一路上吱吱嘎嘎,时不时车子后的小狗还会因为看到什么而兴奋地叫两声。对于它来说,这应该就算是放风了吧。
程德庆想着过去——那时还是辆自行车,有一年冬天大雪过后,路面积雪被冻成了坚实的冰,再加上原本路面就沟壑不平,根本没办法骑车子,他只能推着走,一边走脚下一边打滑。最后推着车子走了三四个小时才走到。把装着水样的容器交到台站同事手里的时候,感觉立刻松了一大口气。“我摔一下不要紧,可要是这瓶子摔了,那我罪过就大了。”后来因为站上缺水,需要程德庆去村上拉水,台上就给他换了辆三轮车,刚换的时候挺好,可时间久了,风吹日晒的,就成这样了。现在不用拉水了,正好带着它出去遛遛。说着往后面扫了一眼,示意在说车上的小狗。这个小家伙对于程德庆来说,早已不是被人遗弃的小可怜,而是他生活中最好的伙伴。
等到程德庆回到站上,已经是快中午了。院子的一头是用来做饭的“厨房”,说是厨房,其实也只是一间屋子里架了个炉灶。房子是“九五”改造后翻新的,在那之前整间屋子的房顶都已经塌陷,靠一根粗大的木桩支撑着。加上用水困难,每天都要来回两个小时去附近打水。可如此艰苦的条件,程德庆坚持了6年。这6年里,他没有和台上领导叫过一次苦,发过一次牢骚,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付出着。
再坚强的汉子也会有病痛。禁不住长时间的劳累,程德庆患上了肾结石,甚至还出现了尿血症状。他一人在台站,根本无人照料,妻子要在家照顾孩子和年迈的父亲,不可能到台上去照顾他。台上向领导反映了情况,衡量后决定由他人暂代程德庆的工作。可程德庆一口拒绝了,代班的同事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不了解需要注意的问题,左思右想,他都觉得不能因为自己的个人情况而耽误了工作。于是他向领导要求,自己只需要趁工作空当治疗即可。疼就用手顶着,最后,没有住院,没有输液,程德庆在站上的厨房里熬了半个月的中药便控制了病情,自始至终没有耽误一天工作。
程德庆,这个中等身材外表看上去完全与强悍无关的男人,最终也没有被病痛打倒。
秋天的傍晚,院外种着的黄瓜已经都挂上了秧,翠绿的瓜头顶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透着从葡萄架渗出的余晖,小狗撒着欢儿又蹦又跳。简简单单的一些颜色,给枯燥的院子增色不少。正像程德庆办公桌里装满抽屉的获奖证书,既是一份份荣耀,更是一次次的激励。
夜深了,漆黑一片的四周,唯独显现出站上的这一点光亮。程德庆又在做临睡前的最后一次巡查,身后的小黄狗安静地跟随着,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动静都会扰乱主人集中的精神。
(摄影 范志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