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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德辉与《四部丛刊》出版**

2016-11-28施建平

档案与建设 2016年10期
关键词:张元济古籍

施建平

(苏州职业大学学报编辑部,江苏 苏州,215104)

叶德辉与《四部丛刊》出版**

施建平

(苏州职业大学学报编辑部,江苏 苏州,215104)

叶德辉不仅是一位版本目录学家,更是一位古典文献的整理出版大家。叶在中年返苏编纂《吴中叶氏族谱》、自费整理出版乡贤遗文乃至各种典籍,晚年寓居苏州、发起并主持《四部丛刊》出版,充分表明了他对中国古典文献的高深造诣和对国学的无限热爱。叶不遗余力地搜求、出版古典文献的自觉行动,充分体现了一代名儒的文化自信和学术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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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化自信使叶德辉成为20世纪初“新旧交替”之际传承国学的先驱

1922年,新文化运动的旗手胡适在日记中慨叹:“现今中国的学术界真是凋敝零落极了。旧式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玉、叶德辉、章炳麟四人;其次则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也只有梁启超和我们几个人……”[1]显然,在胡适的心目中,叶德辉的分量是与国学大师王国维、罗振玉、章太炎诸先生同侪的。而同时代的章太炎也称:“得叶德辉一人,可与道古”。[2]212再来看看叶本人致其师缪荃孙的私信:“辉平生以朋友、书籍为性命,每思有大人先生长年筹二三千金款,尽刻古今卷帙浩繁、传本极少之书,流布天下……”[2]160观其一生,他的交友,主要是以访书、交流学问为目的。这也就难怪章太炎在辛亥革命时期力保他,电文中称:“湖南不可杀叶,杀之,则读书种子绝矣。”[3]273而著名文字学家杨树达则称之为“信学林之传业,旷代之鸿儒矣。”[4]叶德辉的学问撑起了湘学的半壁江山。王逸明、李璞在《叶德辉年谱》的《出版说明》中认为,叶德辉虽然以《书林清话》名满天下,然则他对版本目录学、古籍善本的爱好,很多时候是出于出版的兴趣。如果活在当下,他更适合当一个古籍出版社的社长或总编,而不是其他。[2]卷首

谢国桢在《丛书刊刻源流考》一文中认为:清道光以后虽然私人刻书者较多,但是往往是刻书之人不通版本目录学,而成效不大;而能鉴别版本的饱学之士往往没有足够的资金对善本进行印刷出版。更为重要的是,能搜集不同的古本、善本,对某书进行校勘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谢国桢在文中把叶德辉与陆心源、杨守敬、缪荃孙、罗振玉、王国维、张元济、傅增湘等人相提并论,可见至少在版本目录学领域对他还是肯定的。

陆心源是晚清四大藏书家之一,著有《潜园总集》《皕宋楼藏印》《千甓亭古砖图释》,并出版了《湖州丛书》等,但其在校勘、刻书方面的建树远不如皕宋楼的15万藏书有名。而杨守敬以考证闻名于世,被誉为“晚清民初学者第一人”,代表作有《水经注疏》,但因财力有限等原因,私人刻书并不多,刻书内容且多集中在金石学方面。缪荃孙是中国近代著名藏书家、校勘家、目录学家、中国近代图书馆的鼻祖,但其私人刻书并不多,有《云自在龛丛书》《对雨楼丛书》《藕香零拾》《烟画东堂小品》等74种,相当于叶德辉所刻200多种书籍的1/3。罗振玉以金石闻名、王国维以学术闻名,张元济、傅增湘也并不以私刻闻名于世。

可以据此认为:叶德辉不仅是一位版本目录学家,而且是晚清民初私刻第一人,或者说清末民初古籍整理第一人。叶德辉自壮年起至晚年在苏州、上海一带的出版活动,更是证明了这一点:“先刻祖辈诗文著作,再刻吴中乡先辈遗书,如天下丧斯,一切孤本、名人校本仍可次第刊行。”[2]258

叶德辉有两个日本弟子:松崎鹤雄、盐谷温。刘岳兵在《叶德辉的两个日本弟子》(《读书》2007年第5期)中有较为深入的研究。

松崎鹤雄(1868—1949),生于九州阿苏世家,青少年时代曾就读于熊本洋学校、长崎镇西学院等名校,后随德富苏峰到东京。后到中国,师从王先谦和叶德辉,以师从叶的时间为最长,达九年之久,而且在《湖南的博学叶德辉》等文中以“叶师”相称,将自己归入其“门人”之列。松崎鹤雄在《叶德辉传略》中惊叹叶德辉的博学:“郋园大而经史四部,小而词曲,无书不购,无学不通。”(王雨霖:《〈辽东诗坛〉所载叶德辉死事》,《书屋》2006年第1期)松崎鹤雄后来在伪满工作过,但并不是“文化特务”或“纯粹的学者”,还是把他视为中国文化的传承者为宜。

盐谷温出生于日本书香门第,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汉学科,来长沙之前,他已经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副教授了。1910年冬,盐谷温来到湖南长沙,经水野梅晓介绍,拜叶德辉为师,直到1912年夏留学期满而归国。后来他回忆当时学习情况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日钻研词曲,得暇赴丽楼,请教质疑。先师执笔作答,解字析句,举典辨事,源泉滚滚,一泻千里,毫无凝滞。由朝至午,由午至晚,善教善诱。至会心处,鼓舌三叹,笔下生风,正书蝇头细楷,直下一十行,乐而不知时移。……先师感余之诚,亦认可余之学力,许为可教。夏日酷暑,罔顾汗滴纸上,冬日严寒,罔顾指僵难以握管,开秘笈、倾底蕴以授余。……余以不才,得通南北戏曲,实先师教导之赐。”(盐谷温:《先师叶郋园先生追悼记》)[2]472-4731920年,盐谷温以《元曲研究》获得博士学位并升任东京帝国大学教授,成为日本“官学”中中国戏曲小说研究的奠基人。

叶德辉之所以敢于在国人纷纷留学东洋之时,在湖南收日本弟子,不是图财,因为这两个学生基本上是“穷光蛋”,而是为了让中国文化在日本发扬光大。

叶德辉编的《双梅影闇丛书》包含五种书,即《素女经》《素女方》《玉房秘诀》《玉房指要》《洞玄子》,都是隋唐以前的古籍,《隋书·艺文志》曾有著录,但后来在中国失传了,保存在日本的《医心方》中。叶德辉在与日本学者交流时发现了《医心方》此书的价值,用自己刻的书把它交换回来,并从中辑录出来这五种古籍,使失传1000多年的中国古代性科学得见天日。叶德辉在《重刊素女经序》中说:“今远西言卫生学者,皆于饮食男女之故,推究其隐微,译出新书如生殖器男女交合新论、婚姻卫生学,无知之夫,诧为鸿宝。殊不知中国圣帝神君之胄,此学以讲究四千年前……性学之妙,岂后世理学迂儒所能窥其要也!”[3]195西方著名汉学家高罗佩(荷兰人)在简述叶氏搜求辑佚校勘经过后指出:“叶德辉的书证明,他是一个博学严谨的学者。这亦可从他对这五种书的处理方式得到证实。”

叶德辉所编的《双梅景闇丛书》在外人看来似为“诲淫”的“性典的集大成”之作,实际上叶德辉想借此书说明中国早在千年以前,就有“性学”方面的图书,可以和基于解剖学的西方生理图书相抗衡。当然他对西医有着较大的误解,但该丛书中提出的优生、胎教等观点,至今仍有指导意义。这些传统著作中的科学性,也彰显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信。

二、主持《四部丛刊》出版

1916年,在地方政权频频更迭的一片混乱中,被视为旧派政治代表人物的叶德辉渐渐失势,被迫离开了湖南,到祖籍所在地苏州来避乱。

叶德辉居住的地点是“阊门外曹家巷泰仁里6号”。(《叶德辉年谱》史料中的这一说法颇值得继续考证。考察如今苏州地名,“曹家巷泰仁里”在姑苏区“阊门内”中街路东曹家巷。王逸明、李璞认为当时“阊门外”的“曹家巷”,是在“阊门外”新马路街上——见《叶德辉年谱》插图末页。)他在寓居苏州期间,不仅留心当地的文化古籍,与吴中才俊交往,而且让吴县热衷出版的俞守已以苏州艺苑留真社制版部的名义,出版了连续出版物、珂罗版影印画册《艺苑留真》。从五代黄荃的《梅花》(中堂),元代赵孟頫的《松雪白描人物》(立轴)到清代的马荃女士《榕花鹦鹉图》(立轴)等,每期12幅,出版4期,共48幅,保留了中国历史上大量的珍贵图画资料。此间不仅继续收集苏州当地的著作、古籍,还积极撰写《书目答问》续编、《书林清话》等著作,为《四部丛刊》的出版作了版本考证及古籍书目梳理上的准备。

1.《四部丛刊》的发起人

叶德辉对自己私刻古籍这种零敲碎打的出版方式不太满意,他平生有三恨,其一就是恨不能重刻二十四史。时机就在他与沪上师友的交流中不知不觉地来了。

1919年,胡适发起了“整理国故”运动,以“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达到“再造文明”之结果。国故就是“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所谓整理国故,就是“从乱七八糟里面寻找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无脑里面寻找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从胡说谬解里面寻找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面寻出一个真价值来。”[5]他把整理国故比作“捉妖”“打鬼”。与“新文化运动”旗手不谋而合的是,一些“旧式学者”也想到了这些问题,但叶德辉们更关心的是如何让中国传统文化薪火相传的问题。

从1916至1918年,叶德辉寓居苏州期间,每隔一两个月就赴上海看望缪荃孙、张元济等,并结交同道中人。自1918年起,他就与夏敬观书信往来,商讨古籍整理出版的一些事宜。夏敬观(1875—1953)与叶年龄相近,是皮锡瑞的学生,而皮锡瑞与叶关系十分密切,夏敬观的父亲又是叶的老师,因此,二人在出版方面沟通十分顺畅。夏自1916年接手商务印书馆的古籍出版事宜,当时商务印书馆的经理是张元济。因此,要确定出版的具体方案,必须与老友张元济当面商议并确定下来。叶在给友人的信中表露了自己的心迹:“弟数年前与张菊生同年倡为《四部丛刊》之议,欲合部最要最善之本,聚于一编。”又说:“此事本发端于鄙人。”[2]268

1919年1月下旬,叶德辉赴沪与张元济商量古籍整理的相关出版事宜,张元济在上海的寓所及附近的“一支香”饭店,成为了他们交流的主要场所。当时张元济的家在极司菲尔路(今上海市静安区万航渡路)40号。核心人物还有夏敬观、傅增湘、缪荃孙等著名学者。傅增湘也是著名的版本目录学家,叶早年在避乱北京时就已交识,而缪荃孙则为叶师,二人书信往来十分频繁。

早在1915年,张元济就有整理古籍之愿望,但由于忙于教科书出版等原因,一直迟迟未能落实。而叶德辉的由湘回苏,及涵芬楼的藏书的日渐丰富、夏敬观的加入,方使愿望得以实现。

1919年3月3日,叶在《致夏敬观二》[2]257的信中,首次提起《四部丛刊》的名字,这说明在1919年3月,丛书的名称已基本确定了。而叶是其发起人中的核心人物之一。

2.《四部丛刊》的书目拟定人

商务印书馆原来的想法是按清末张之洞、缪荃孙撰的《书目答问》来编选古籍进行出版,但这一想法被叶德辉否定了,原因很简单:这份四五十年前的书单甫一公布,人们便按图索骥,刻印甚多。《四部丛刊》作为一部大型丛书,其出版方针为:“兹编止择其急要者登之”。已有的丛书、类书,一概不收。“史则正史、编年、地理外,取别、杂传载之最古者。子部则九流十家,取其古雅而非出伪托者收入。诗文集则取其已成宗派者。算学、兵书、医经……但取其初祖数种著录……”[6]《三通》《太平御览》《册府元龟》《全唐文》《全唐诗》等都不收录。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拟印古籍的书目,基本为叶德辉所增删后才确定的。

3.《四部丛刊》版本的勘定者

在《四部丛刊》版本的选用上,首选为宋、元本,其次是明、清善本。作为版本目录学家的叶德辉,在这一方面所作出的努力,彪炳千古。叶德辉在版本的选择过程中,考虑周详,不仅要选善本,还要考虑到取用方便等问题。虽然他在湖南藏书巨万,但考虑到运输不便,于是他在苏沪等江南地区就近选本影印。他与缪荃孙、铁琴铜剑楼第四代主人瞿启甲等江南藏书家不断写信沟通,从如何印刷,印刷过程中会不会损坏图书,到图书的租借费用等等,考虑得十分细致。一些藏书家与他原本并不认识,但为其“不求一文”“挽救古籍于危亡之际”的诚心打动了,于是纷纷慷慨地借出各自的秘本,由商务印书馆来出版。

1919年他亲自赴常熟访求图书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该年8月16—19日,叶德辉与上海乘车过来的张元济、孙毓修在昆山的车站会合后,带着他们一起坐船到常熟古里拜访瞿启甲。藉此,叶和商务印书馆的相关人员得以翻阅了瞿氏藏书,并一再保证:“绝不折散原书,但以玻璃版逐叶翻移,毫无手污爪破之患。”[2]261双方约定,1920年商务印书馆可派专人到常熟古里镇铁琴铜剑楼进行拍摄。由此,《四部丛刊》出版时得到丁祖荫、宗舜年、翁之缮等江南诸多藏书家的广泛响应,凡是能够就近利用的宋本、元本,基本上都囊括了。

另外,一些国内没有的版本,叶不惜动用私人关系,费尽周折,向日本藏书家租借使用。如《四部丛刊》所用的《说文解字》的大徐本、小徐本的宋版书,乃海内孤本,原存于浙江嘉兴陆心源的“皕宋楼”,陆心源死后其书被日本人岩崎氏购去。出版在即,唯此书尚未搜求到,张元济为此一筹莫展。1919年8、9月间,叶德辉在张元济的一次宴会上了解到此事后,通过友人白岩龙平,经过多次协商,借得大徐本《说文解字》影印。而小徐本的《说文解字》也在叶的积极协调下,“……由侍郎(张元济)备印资三千金,托藏主自影,以晒片寄申。”[2]269由于叶德辉的努力,终使《四部丛刊》在版本的选择上做到了尽善尽美。

4.《四部丛刊》出版方针的制定者

《四部丛刊》从1915年的构想,1918—1919年的创议,1920年的印售,1922年的初步竣工,可谓浩大工程。作为这一工程的方针制定者之一,叶德辉确定了“存古”“实用”“利市”六字方针。

“存古”就是保存古籍,而且是以宋元本为佳,上文已作阐述。“实用”即有用,即对于普通市民、读书人有用。“利市”就是图书要有市场,力避亏本出售。他以自己出版的一些古籍为试点,把国内外的图书馆及一些藏书家都作了详细考察后,制定出了销售计划,并且获得了一定的利润。他的这一方针,使《四部丛刊》在短时间内就行销了1500多部。在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的20世纪初,古籍的出版能达到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双赢,可谓凤毛麟角,其间叶的出版方针居功至伟。

三、叶德辉在江南出版活动的影响

《四部丛刊》从1919年底开始印刷,到1923年3月出版发行,方告一段落。全套丛书(后称之“初编”)共收入古籍323种、2100册,至今仍是读书人常用的工具书,不仅给商务印书馆带来了较大的经济利益,也带来了巨大的商誉,同时也震惊了整个中国的出版界。《四部丛刊》的出版可以说是中国20世纪古籍整理的一个创举,影响十分深远。如中华书局唯恐在古籍出版方面为商务印书馆占尽先机,马上跟风出版了《四部备要》,后来又马不停蹄地出版了《图书集成》,等等。这些相关的出版成果得到学术界的认可。日本学者神田喜一郎盛赞《四部丛刊》的出版“实为有裨学界之壮举……四部中重要书籍,已网罗俱尽。其选择底本,亦尚为适当。”[7]

从张元济或商务印书馆的角度看,《四部丛刊》可看作涵芬楼秘籍的扩大版,但若无叶德辉的加入,该工程无论其出版规模还是版本的选择,必然逊色很多。纵观叶德辉在江南一带的活动,不带半点私利,诚可称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守夜人”。他是少数几个能在新旧时代交替之际,看到国学精髓、有着充分的文化自信的一代“国学大师”。1968年10月,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八届十二中全会上,对叶被杀曾表示过极大的不满和深深的遗憾。[8]

*本文系2014年度教育部人文基金项目“近代小说出版研究”(项目编号:14YJC751053)的阶段性成果。

[1]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胡适的日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440.

[2]王逸明,李璞.叶德辉年谱[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2.

[3]张晶萍.守望斯文:叶德辉的生命历程和思想世界[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4]杨树达.郋园全书序[M]//《郋园全书》第一册.长沙:叶氏观古堂,1935.

[5]胡适.胡适讲国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

[6]叶德辉.书林清话书林余话[M].长沙:岳麓书社,1999:291.

[7]张晶萍.叶德辉的思想与学术研究[D].长沙:湖南大学,2008:151.

[8]龚育之.从叶德辉之死谈到黄兴的流血革命和胡元倓的磨血革命[M].中华文化,1996(2):194—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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