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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桃

2016-11-28张茜荑

小说林 2016年6期

◎张茜荑

金桃

◎张茜荑

没有敲门,也许敲门了,但是我们没有听到。为了一个广告策划,我们正声嘶力竭争得面红耳赤。

门从外面向里推开一道缝,来人从外向里探进半截上身。我正好面对门的方向,便看到了。

来者是写字楼的一位小保安,我立刻想起几天前托付他的事情,便连忙打招呼:“进来,进来。”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屋里三人,我们是朋友,也是这家广告公司的合伙人。

小保安不肯进来,只将半侧身子站在了门内。

“勤杂工,你们还要吗?”看来得不到希望的答复,他是不肯进来。

“向前,向前,坚硬的空气,阻挡不住你前进的步伐。”人高马大的邱益益声音洪亮地抢先回答。这个邱益益,经常说些不着调的话,但他的声音很有说服力,特别是对那些政府官员私企老板和中年妇女。

小保安退出门外,将一扇门全部打开,堂堂正正地走了进来。他一米八的个子,看上去不很强壮,却很精干。

小保安姓般名般,不多见的姓氏。是否从班姓演化而来,不得而知,却使我联想起濒临灭绝的珍稀物种。

般般年纪轻轻,却身世不凡。在他还没降生,甚至他父母和祖父母还没降生时,这种不凡的身世就开始了。说来话长,还是留待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紧随其后进来的是位女孩,她顺手轻轻关上了门。他们朝前走了几步,并排站下。吊灯明亮的光束在弥漫的香烟烟雾中形成一道分界限,他俩在暗处,我们仨在明处。但还是可以看清,女孩的个子只及般般腋下。

般般说:“她的钱、身份证、行李都被偷了,没地方吃没地方住,需要有份工作。”显然他是在为女孩说情。

“莫难过,莫悲伤,黑暗之外就是光明。”说话的还是邱益益,背着手,挺拔着略显臃肿的身躯。

般般和女孩不约而同又向前移动了几步,站在灯光下。我们三人的目光,也不约而同集中到女孩身上。

矮小瘦弱的女孩,一身样式陈旧打着补丁的靛蓝色单衣单裤,手里拎着个红色土布包袱。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到北京谋生的外乡人,不乏这副打扮,不过她更给人一种历史穿越的感觉。

“呵呵,袖珍美女。”坐在老板桌后面,露出个大脑袋的郑凡奇哏哏地笑着。我狠狠盯了他一眼,意思是说,难道你还不够袖珍吗?身高一米六的郑凡奇,与人争论时,从来不站着,而是坐着。

不过郑凡奇说的没错,女孩除了个子矮小——后来确认一米五,人倒蛮俊俏。精巧的五官,清秀的面容,匀称的身材,柔美的曲线,她都具备。

托付般般帮忙物色勤杂工时,我们曾特意交代,作为广告公司,即便是勤杂人员,也要注意外形,最好年轻一点儿。现在我们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是否留用眼前这位小巧玲珑却又有点美中不足的女孩?

她是那种看着顺眼讨人喜欢的女孩,什么柳叶眉杏核眼秀瑶鼻樱桃嘴,什么溜肩丰胸峰腰肥臀,却都与她无关。而对那种所谓传统美女,我一向不敢恭维。

女孩清澈的双眸不时朝向说话的人,无人说话时,她便垂下眼睑。她的眼神里没有卑微乞怜,有的只是殷切期待。

郑凡奇打破短暂的沉默,对女孩说:“没有身份证明没关系,但至少我们对你应该有所了解吧?”

女孩点点头。

“那你写份简历,做个自我介绍?”郑凡奇从凌乱的办公桌上随手抽出一张白纸。

女孩摇摇头。

般般为难地解释说:“她不识字。”

“不识字?”郑凡奇与我们面面相觑,然后接着问:“那么,钱你认识吗?会花钱吗?”

女孩点点头。

郑凡奇哏哏地笑了:“那就成,因为你的工作经常要和钱打交道。”

我们都笑了,只有女孩低着头没有笑容。

“那你说,我来写。”这事,郑凡奇乐意做,因为他写得一手漂亮字。

“姓名?”

“金桃。”女孩第一次开口说话,略带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声音悦耳。

般般替她补充:“金银的金,桃李的桃。”大家对这个简单的名字一番称赞。

“年龄?”

金桃一脸茫然,迟迟未语。

“你不会是童工吧?”郑凡奇故作严厉地问。

金桃紧忙摇头。

“怎么可能呢?她属虎,不可能未成年。”般般替金桃辩解。

“哦,这和属相有什么关系?今年虎年,没准她才十二岁。”郑凡奇继续故作严厉。

我也属虎,那么根据推算,金桃二十四岁应该合理。她看上去不止十二岁,但比起同龄女孩却很显年轻。

“嗯,性别不用说了,老家什么地方?”

“陕西汉中。”这个地名并不陌生,但之前我却一直以为归属四川。

“能说得具体点吗?家庭住址,家庭成员……”

金桃回答的声音细小,甚至有点犹犹豫豫:“市内,饮马池路108号。”

“家里都有什么人?”

金桃摇头。

“父母不在了?”

金桃点头。

“对不起,那兄弟姐妹呢?”

金桃摇头。

“对不起,那你成家了吗?”

金桃摇头,眼眶里噙着泪。看来,问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我们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乎同时打出OK的手势。

邱益益面带笑容踱步到金桃跟前,眯着眼睛,摇晃着身子似唱非唱地说:“不要让凄风吹乱你的青春,不要让苦雨侵蚀你的年华,阳光灿烂的花径在你脚下。请跟我来,看看你的闺阁是否称心如意?”

如何安置金桃,邱益益不再同我们商量,他知道我们不会有异议。

我们租赁的是一套大户型复式结构公寓和写字间两用房,可以办公,也可以居住。二楼右侧尽头那间带有独立卫生间的卧室,便成为金桃的安身之处。

安顿完毕,下班时间到,正好般般也不当班,我们五人便一同去共进晚餐。以广告公司的名义,一是答谢般般的帮忙,二是欢迎金桃的到来。

晚饭后,我们带金桃一起去采购生活用品。她起码要有三套不同式样不同颜色的职业女装,总不能就现在这身打扮在公司走来走去,在写字楼出出进进。刚才乘电梯时,那些写字楼的男女白领就已经在用不屑的目光打量我们,特别是对金桃。虽然我们不在意,金桃还冲着他们微笑,但这里毕竟是职场加名利场,有着它不成文的规则和要求。

购物途中,郑凡奇一直和金桃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大概与她今后的工作有关。什么穿衣吃饭啦,什么待人接物啦,什么迎来送往啦,诸如此类。反正无需回答,金桃频频点头就是了。郑凡奇拽住金桃的胳膊,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说:“到时有些事宜需要你签字,到时你必须会写自己的姓名。就俩字,很简单,到时我教你。你挺聪明,到时肯定一学就会……”邱益益和郑凡奇都是好心肠的热心人,在他们眼里,人无贫富贵贱,只有真假善恶。

把金桃送回公司,我们便返回自己的住处。如果不是连夜加班,转天还有业务需要及时打理,我们都不会在公司留宿。有个安静的地方睡懒觉,是我们多年养成的习惯。

翌日中午,再见金桃,判若云泥。身着职业女装的金桃,摇身一变白领丽人。眼前的金桃,有谁会怀疑她的学历和资历,有谁会相信她不识字?金桃穿不来高跟鞋,就给她买了双黑色坡跟皮鞋,仅仅增加三公分,看上去却高了许多,窈窕且亭亭玉立。郑凡奇连声惊叹:光彩夺目,楚楚动人;邱益益连声赞叹:动若清风,静若碧水;我连声感叹:不忍惜用,不忍惜用……金桃两腮绯红,不知所措,泪眼婆娑地怯声问:“你们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一句问话反倒慌乱了我们的神情,忙不迭地与她解释和安慰。起初,我们的解释和安慰还只是出于人之常情,然而到了后来,连我们自己都不能不相信,金桃就是我们小小团队不可或缺的一员,我们一直都在等待着她的到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直觉?当我们尚未清晰意识到什么,而我们的潜意识已经意识到了。

环顾四周,公司也焕然一新变了模样。窗明几净,大到一把椅子,小到一枝铅笔,都被摆放在了恰当的位置。安静中,居然听到从通风窗口传来几声鸟鸣。如果工作属于生活的一部分,那么此时此刻便能感受到生活的清新与情趣,这着实令我感动。料想邱益益和郑凡奇更是如此,因为他俩比我更热爱生活并善解人意。

除了清理打扫房间,金桃还负责沏茶煮咖啡、订餐、接听电话、收发邮件等。唯有一件事情她做不来,那就是使用电脑。事实证明,她工作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而且她所能胜任的工作还远不止这些。

插图:王艺雯

在金桃到来之前和到来之后的那些天,我们一直在为一个广告创意绞尽脑汁,广告招标的是一家名牌洗衣机制造生产企业。这么说吧,在当时,这家洗衣机企业的名气和广告投入并不亚于秦池酒和孔府家酒。而在当时,广告法尚未出台,国内很多企业对广告的狂热推崇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从而成就了很多广告公司。拿到这样的广告代理,就等于把一座金山或银山搬回了家。在这次招标中,几十家广告公司先后被淘汰出局,最后只剩下三家保持竞标角逐的资格和机会,我们正是其中一家。生死抉择日期迫近,然而能让我们胜券在握的广告创意却迟迟拿不出来。

洗衣机企业的广告诉求就三点:一、超大容量,二、超强效果,三、超级耐用;不怕吹破天,但想法必须叫绝。这是企业老总的原话。

这时只要坐下来,郑凡奇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接着就是哏哏一阵尖酸的苦笑。无奈啊,无奈。天天点灯熬油,接连几十个创意,却都被我们自己一一否定,难道最后一刻我们只能半途而废,临阵脱逃?

无论工作到多晚,哪怕是次日凌晨,金桃都会一直陪着我们。我们几次劝她,晚上的事情她不用管,可以正常休息。她莞尔一笑,却不会走开。恰逢其时,她会为我们沏茶煮咖啡,会找出压在文件堆下面的香烟。有时打火机就攥在某人的手里,我们却到处乱翻。这时她会一只手掩住笑口,另一只手指给我们看。到了下半夜,她会将从药店买来的香港制造蜜炼川贝枇杷膏,每人一瓶,摆在我们面前。这种清凉的口服液,说明书上只注明润肺清嗓止咳化痰的疗效,却没有注明还有兴奋提神的特殊功效。当香烟、浓茶、咖啡也抵挡不住困乏时,我们就服用香港制造的蜜炼川贝枇杷膏。这种兴奋剂代用品可不便宜,一百五十毫升一瓶人民币十八元,仅是一人一次的用量。没事可做时,金桃就静坐一边,似乎对我们的工作毫无兴趣。

距离决标的时间还剩下不到两天,也就是说,后天上午十点之前,我们必须将广告创意及策划书送交企业方面。因此我们商定,如果到明日早上还拿不出满意的创意,我们就主动退出竞标。

“Nessun dorma!Nessun dorma!”这是普契尼歌剧《图兰朵》中《今夜无人入睡》的第一句歌词:无人入睡!无人入睡!邱益益在房间里又轻又慢地踱来踱去,低声用意大利语反复吟唱着这句歌词。其实他只会这一句,而且最后一个音符一定要准确无误地跑调。邱益益从来不提出自己的创意,但否定起我们的创意总能说得头头是道,并让我们口服心服。

金桃没与我们分享过成功的喜悦,也没和我们分担过失败的沮丧;听不到她给我们的鼓励,也听不到她对我们的安慰;她只是一声不响尽心尽力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在无人入睡的夜晚,犹如往常一样,不知不觉就到了子夜时分……

我们三人围坐在大写字台前,正位上坐着郑凡奇,我和邱益益一左一右坐在写字台的两侧。我们都把脚翘放在台面,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内容有时与广告毫不相干。邱益益建议买一台车,一是工作需要,二是春节回家比较方便。我们仨来自同一座城市哈尔滨,每到春运期间,无论火车还是飞机,北京都是一票难求。令人头疼和情绪败坏的还有,那时的火车站就像是垃圾场或集中营;硬座车厢里挤满了愁眉苦脸的穷人;硬卧和软卧车厢里挤满了奸商;机舱里好些亮丽的女孩见男人就递名片,都是某某公司的文秘或经理助理。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我同时收到两张名片,同一家公司的两位文秘小姐竟然互不相识。当然我不会戳穿此事,因为大家心知肚明她们真正做的是哪一行当。

闲聊甚欢,郑凡奇突然抻长脖子直愣愣地注视着前方,在嗓子眼里似笑非笑地哼哼了两声。半夜三更,像似猫头鹰的叫声,瘆人。他习惯搞怪,但这种时候还是令人不悦。我和邱益益刚想联合起来攻击他两句,他却急忙示意不要作声,并用手指点前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见了同样有点搞怪的金桃。

金桃坐在不远处茶几边的椅子上,稍微有点侧对着我们,茶几上夜宵过后的一次性餐具还没有收拾。金桃两腿间的地上,擦地板的塑料桶里盛着大半桶清水。她用一根塑料绳一端捆绑着一束一次性筷子,用手拎着塑料绳的另一端,在水桶上方上下摆动着,还不时地让捆绑的筷子旋转起来。安静中,可以听到筷子一次次坠入水中的撞击声。真是莫名其妙,使我无法理解,因为这完全不像平时那个拘谨的女孩。

很快金桃便发现了我们对她的注意,显得不好意思,停止了动作,准备起身离开。

郑凡奇急忙起身,隔着写字台向前倾,一个劲儿摇摆张开的双手,大声喊道:“先不要起来,请继续刚才的动作。”

“看见了吧?看见了吧?”郑凡奇忽而转向左边的我,忽而转向右边的邱益益,同样大声说:“金桃给了我们创意的灵感,不对,不对,这就是金桃的创意。”

我什么也没看出来,也不知道郑凡奇想要说明什么,估计邱益益也是如此。

郑凡奇对我俩的愚钝大失所望,再次朝向金桃:“金桃,你过来,讲给他们听。”

金桃走过来,一脸无辜和茫然,王顾左右而言他:“我累了,想早点休息……”声音可怜兮兮。

这让郑凡奇有点尴尬,但他马上平静地回答:“好的,好的,辛苦你了。”

不再迟疑,金桃分别向我们三人点头算是道别晚安,便转身离去。

郑凡奇毫不在意我和邱益益脸上的冷嘲热讽,开始调整电脑和键盘。我们知道,他要写作创意文案了。他会一边写一边向我们讲解,那语气就像颇有耐心的老师在辅导两个成绩很差的学生。

“你们见过那种吊运废旧钢铁的电磁铁吊车吗?”郑凡奇头不抬眼不睁地问我们。

我们齐声回答:“见过。”

“你们能够想象出像楼房一样巨大的洗衣机吗?”

“能够。”

“很好。那么然后呢,你们会想到什么?”

“哦,哦,请让我说。”邱益益急不可待想要发言,并没忘记现时的身份:“我是这样想的,老师,你看对不对。”

“不要紧张,慢慢说,不对的地方我会及时纠正。”

邱益益先做沉思状,然后借助手势开始表达自己的理解:“金桃的手臂和塑料绳就好比电磁铁吊车部分;那束筷子就好比废旧钢铁,最好是铁轨工字钢槽钢螺纹钢什么的;那只水桶就好比巨大的洗衣机;吊上吊下就好比是在洗涤。老师,我说的没错吧?”邱益益已按捺不住自鸣得意起来。

“还有呢?”郑凡奇面无表情。

“还有,还有什么?”邱益益不再得意。

“难道你家洗衣服那么吊来吊去吗?没有生活呀,平时不注意观察生活吧?”

邱益益语塞。

“记住,没有逻辑的逼真细节,诱导人们对宏大虚假的相信,这在历史上已反复得以证明。”

“太精辟了。”我脱口而出赞叹道。

郑凡奇不为我的赞叹所动,继续说:“锈迹斑斑扭曲的废旧钢材被投入洗衣机,经过洗涤后再被吸起来,一根根光亮齐整,重新成为有用之材。明白了吗?金桃的创意,正是那位老总想要的诉求。”

“你这么有把握?”

“那是当然。”

果然不出郑凡奇所料,我们一举夺标成功。为此举行小小庆功宴,公司之外邀请了般般。第一杯酒先感谢金桃,邱益益代表致词:“形意最高境界是什么?斗转星移,日月交辉,天高地厚,云淡风轻,山刚水柔,身心自然……”

云山雾罩,谁也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不过大家还是交口称赞:“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来,来,来,让我们共同举杯……”其实,我们是在赶快结束他的发言。

不过仔细琢磨,邱益益的话似有玄机。

早些年,邱益益寻师学武,曾遇到过一位大隐于市不见经传的形意功法高人。高人不问来处,不论师徒,只一句话:“先学站桩。”九九八十一天,高人说:“你不是这块材料,还是哪来哪去吧。”邱益益心有不甘,执意留下。高人不再费言,将他一顿痛打。邱益益只觉筋骨寸断,五脏俱焚,一息尚存,非死即残。不知过了多久,邱益益感到有人轻拍肩头,方如大梦初醒。他好端端站在那里,高人右手搭其左肩,目光慈祥,语气平和地说道:“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收拾行李。”此时,邱益益多余的想法烟消云散,感激之情顿然而生,不由分说,双膝落地,向高人行拜武行大礼,叩了一个响当当的天门顶。三天后,高人的大师徒居然在千里之外找到邱益益,将一贴师门秘传膏药交给他,并说:“师傅打通你七十二脉,传内功与你;但师傅有言在先,不收你为徒。”邱益益懂得,这膏药不是用来疗治跌打损伤的,而是行走江湖的通帖。认帖不认人,是武行各门派间的千年规矩。高人用意何在?邱益益不得其解,却时常记得高人的一句话——威而不武势而不发太平天下。

这次庆功宴主角是金桃。郑凡奇坚持广告创意属于金桃,没有金桃就拿不到这笔广告大单。金桃却不以为然,除了继续少言寡语,比平日略多的是那甜美的抿嘴一笑。娇小的金桃坐在那里,像一尊精雕细刻的塑像,时不时顾盼一下左右,仿佛是在听我们交谈。其实更多的时候,她放空一切,任由心灵在远处飞翔。这从她的眼神和表情,很容易便能看得出来。我们有意忽略她的存在,并非冷落她,而是让她无拘无束更加自由自在。和我们在一起,金桃东西吃得极少,连猫食都不如。拈菜时,她用筷子头就那么蜻蜓点水一下,然后把什么也没有的筷子头送到唇边,再那么蜻蜓点水一下。她给出的唯一解释就是:“不饿,真的不饿。”喜欢恶作剧的郑凡奇,会将一大块食物狠狠地蹾在她的吃碟里,并用命令的口气说:“马上吃掉,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别人还以为我们虐待你呢。”金桃一副为难的样子,楚楚可怜。这时,出来解围的总是邱益益。他举着筷子,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金桃座位旁。即使他正好就坐在金桃身边,也要选择较远的距离绕上一大圈走过去。他将左手背在身后,彬彬有礼地说:“如果不介意,让我来帮你处理。”随后他躬身将一整块食物夹起来塞进嘴里,一边慢慢咀嚼一边按原路返回自己的座位。待咽下口中食物,尚未落座之前,邱益益会这样说:“蒙娜丽莎不会露齿一笑,不会众目睽睽之下大快朵颐,不贪念,无亏欠。”郑凡奇私下说:“金桃不像是这个时代的女孩,经典的小家碧玉。”是呀,小小金桃,有时真叫人捉摸不透。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郑凡奇说的没错,金桃的确是我们求之不得的贵人。

那天,国际著名化妆品Z Y公司亚洲地区办事处联系我们,说他们新开发一款面向东方女性的美容品系列,计划在大陆中国举办首发仪式,想委托我们做会展策划。随后发来所有相关资料,并说几日后,亚洲总代理将亲临北京到我们公司面洽,来者是位法国人。

无疑这是一件大好事,说得庸俗点,名利双收的机会来了。天上掉馅饼,但能不能吃到嘴里,还要看我们。

我们马上进入紧张工作状态,消化所有资料。但话说回来,越是严肃认真的时刻,郑凡奇则会显得懒散懈怠。他说,光看资料真没劲,枯燥乏味,脑子里没形象,没概念,没啥玩意。

我问:那你说怎么办?

郑凡奇:我也不知怎么办,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要不……

我说:要不什么?

郑凡奇将目光移向厨房,笑而不语。当时,金桃正在厨房忙碌着午餐。

我说:开什么玩笑,你还是有点正形吧。要不……我模仿着他的语气。

要不什么?郑凡奇模仿着我的语气。

我便认真地对他说:要么我们推掉吧,没把握不如不做。

看来郑凡奇和我想法不一样,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现在回绝为时过早,和Z Y公司驻亚洲总代理见上一面再决定也不迟呀。挣钱并不重要,要挑战,要考验,要应对,流泪时我们面带微笑。这最后一句,是邱益益的语录。说话时,郑凡奇并不看着我,而是一直望着厨房那边。

我还能说什么?如果邱益益在场,肯定是站在郑凡奇一边。那么金桃呢?我真的不会考虑她的想法。

会晤时间确定后,头一天我们进行了精心的布置和安排。方厅是我们主要工作场所,现在要把它恢复成更适于会客和议事的环境。餐厅的长桌和靠背椅取替了沙发和茶几,这样会谈时显得更加庄重严肃和平等。客人坐在哪里,我们坐在哪里,由谁主谈,都事先做了设计。主谈郑天奇,但我们警告他,不准哏哏笑。我们准备了茶叶和咖啡,并象征性地将装有茶叶和咖啡粉的密封玻璃罐摆在桌子一端。我们在桌上放了一只烟灰缸,但有言在先,如果客人不吸烟,我们谁也不吸。为了桌布,我们折腾了半天。铺上去撤下来,再铺上去再撤下来。最后还是决定不铺,或许这样会给客户简洁明了的印象。邱益益特意买来一幅欧仁·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引导人民》的精美复制品挂在墙上,他的理由是,以示对法国客人的尊敬。

这般费尽心思,也许只是徒劳。因为没有好的创意和策划,仅凭表面功夫,客户是不会买账的。然此时此刻,我们连创意思路还没找到,更不要说策划了。另外的顾虑是,像这样大牌国外客户,他的选择绝非仅此我们一家,并且会对我们进行外围调查。我们公司虽然名声在外,规模却很小,常被同行诬蔑为皮包公司。在那个年代的大陆中国,皮包公司堂而皇之铺天盖地,尽管恶名昭著,却又被视为经济发展的新事物。但我们并不是皮包公司,而是采取合作方式,以便更好发挥我们的专长优势。沉浮在商海浪潮,我们才深刻认识到,国人并不喜欢也不善于合作。由于长期接受儒家君臣父子观念影响,国人看重的是阶层等级关系,而不是平等合作关系。就连那些我们曾与合作,并与我们共同分享利益和荣誉的单位都这样说,他们真的不行,要行他们还来求我们?有钱自己不挣,让别人去挣,这不是有病吗?

差十五分十点我们到达公司,客户到访时间定于十点。

走进公司,我们三人顿时惊呆了,昨日的精心布置和安排已经发生了改变。

金桃那块旧包袱皮像一块大补丁被铺在了餐桌上,上面摆放着茶具和茶叶罐,咖啡罐却不见了。餐桌上多了只红色杜康商标的空酒坛,商标破损,旁边随意放着一把没有合拢的旧折扇。折扇下端多了一条红色流苏,记得以前没有,不知从哪移花接木过来的。茶几又被搬了出来,贴墙而立,上面放着一个平常水果摊就能见得到的俗艳俗艳的染成红色的柳条编的水果篮,篮沿随意搭着条羊肚白毛巾,里面放了几个黄柠檬和青苹果。更过分的是,墙上那幅欧仁·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引导人民》被摘掉了,突兀的墙钉上颇为夸张地挂着一件我们头次见到的大偏襟布袢扣的小红袄。关键是,衣服挂在那里并非得体,却十分显眼,谁都不会不去注意到。毋庸置疑,这种改变完全是有意为之。

我们就像贸然闯入一个陌生之地,茫然无措。邱益益东瞅西望,不住嘴地嘟囔着,任性跳跃的小羚羊,任性跳跃的小羚羊……郑凡奇围绕一个中心点慢慢旋转着身体,左手抱着右肘,右手搓着下巴,哏哏地笑个不停。我愤怒到了极点,一声声咳叹着,一会儿走向邱益益,一会儿走向郑凡奇,却不知该说什么。

金桃这个死丫头,这个时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直没有露面。难道她已经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可是不管怎么说,她也该出来看看我们惊讶的表情和我生气的样子呀?

一切恢复原状,时间已经来不及。

还是头脑最清醒的郑凡奇开口说话了,事已如此,既来之则安之,就让小姑娘任性一把没什么不好,只要她高兴,我们就成功了。

邱益益急忙附和道,是也,是也。

我只好认同这个荒谬的说法有道理,才能使火气消除一半。

去你妈的事业,去你妈的金钱,我突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

差三分钟十点,敲门声响起……

无须礼让,Z Y公司亚洲总代理大步流星走进房屋,他的女秘书、女翻译和中国地区代理紧随其后。

亚洲总代理在屋中央站定,面无表情,环顾四周,目光犀利。他还做了一个滑稽的小动作,略微仰头,像狗一样抽动两下鼻翼,好像是在嗅闻房屋中的气味。然后他脸上露出笑容,大声并快速地向翻译说着什么,右手还不停地比画着,一会儿指向餐桌,一会儿指向对面墙,一会儿又指向茶几。

女翻译频频点头,脸上也逐渐露出笑容,接着她用汉语翻译给我们,布朗先生说,他非常惊喜,你们之间不谋而合。他想要的就是中国情,中国风,中国红,你们都有了,但还不够。门上也要,窗上也要,天花板也要,地上也要,桌上也要……屋里所有人僵硬的表情就像春风吹拂的冰一样迅速融化。

郑凡奇有些忘乎所以,开始哏哏地笑。他不看我,却冲着我小声说,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

我也不看他,毫不客气地打断道,你什么也没说。

他马上争辩道,不说不等于没说……

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宾主纷纷入座。

这时,应该有人上茶,然后我们进入正题。可是,可是……

就在这时,金桃出现了,手里拎着一把紫铜热水壶。如果没有猜错,这把壶应该是楼下路对面一家川菜馆的。

邱益益站在金桃背后,双手搭在她的双肩上。与瘦小的金桃相比,人高马大的邱益益就像一座山。没错,现在的邱益益就是金桃的坚实靠山。

当所有目光都集中到金桃的时候,邱益益开口介绍说,这位是金桃,这次项目的主创人员,这些都是她的想法,我们觉得不错。说到她的想法一句时,邱益益还向前舒展手臂横着在空中随意划出一道弧线。

金桃啥也没说,歉意微笑着向各位鞠了一躬,便麻利地做起自己的本职工作。

第一次听邱益益说话这么简短,而且他的诚实和机智让我和郑天奇心悦诚服。

布朗先生用欣赏好奇的目光一直紧盯着金桃不放,并向翻译不断地讲着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哪里有什么不对头吗?这时我才猛然发现,金桃与往日有所不同。她穿的不是职业女装,而是一身土布的素衣素裤,脚下是双方口绣面的云底布鞋。我的天,她这身行头哪来的?难道她那只小包袱里真藏着这么多令人出其不意的东西不成?

当时我的新奇感不比布朗先生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或怎么说,好在布朗先生抢先要求翻译表达他的意见。布朗先生说,这个女孩非常漂亮,代表中国,代表中国文化,非常好,我非常能够接受,我们的合作没问题,发布会那天这个女孩一定要到场,其他女工作人员也要和她一样。

看来郑凡奇和邱益益比我有眼力,金桃的出现和所作所为,绝非偶然。

我们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主要是布置会场的各种材料,需要四处寻找货源,提出要求和监督生产。因为我们想要的一切,从一张纸到一块布料到服装到小饰品,都必须由手工制作。

事后,布朗先生坦诚地对我们说,你们的预算才是别家公司的一半,但你们所能做到的,他们却做不到。如果削减他们百分之二十的预算,他们都不会接手这个项目,认为赚不到钱。你们有头脑,有想象力,有创意,我欣赏佩服你们。

签订合同时,布朗先生曾对我们说,系列化妆品容器的设计还在待定中,你们有没有兴趣试一试?提供一个方案,哪怕是个思路也可以。

我们居然做到了,而且拿出两种方案,并且都被采纳。其一方案是,用青铜镂花图案镶嵌水晶玻璃使其结为一体,这是受到印度民间艺术形式的启发;其二方案是,将陶瓷材料与水晶玻璃材料相结合,既体现了中西文化合璧,又突出了中国特色。我们得到一大笔设计费和一份数目可观的奖金。

发布会举办非常成功,与会者最给力的赞美之词是古典的时尚。每个化妆品都是一件精美工艺品,而我们就是它们的设计者。几乎每一位到场的嘉宾,布朗先生都会不厌其烦地介绍我们认识,并且总要重复一句话,金桃要在就好啦。这时,我们三个人的笑容便成了加以掩饰的伤感和遗憾。

金桃离去,发生在三天前。

那天我们三人兴高采烈地走进写字楼,般般迎过来对我们说,金桃走了。

为什么不留住她等我们来?

因为她选择你们不在的时候离开。

哦,这个解释很有道理。

开启第一道门,一切照样,方厅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摆放得有条不紊。我们停留片刻,便径直上楼去到金桃的房间。

开启第二道门,自金桃住进来,我们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

房间视线昏暗,邱益益走过去将窗帘拉开。

明亮、空灵,可我们的心情一点儿也舒畅不起来。

房间很简单,一张金属铝的简易折叠床,一张没有抽屉铁木组合的小方桌,一把带靠背的金属铝折叠椅,一只和她差不多高矮的胶合板衣橱。衣橱顶上可以摆放几件小生活物品,但她却什么也没有。或许因为金桃在这里住过用过,这些毫不搭配的东西看上去却又那么协调。

虽然简简单单,看得出临走之前金桃还是细心整理过。

叠好的被褥摆放在床的一头,三套职业装整齐摆放在被褥上,装有黑皮鞋的鞋盒同样摆放在被褥上衣服的旁边。小方桌和折叠椅在衣橱一侧顺墙摆放。引人注意的是,小方桌上有一堆隆起的东西被一张打开的旧报纸有意覆盖着。掀开报纸一看,原来是码放整齐的十八捆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整整十八万元。所有生活过来的大陆中国人都知道,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有这么一笔钱意味着什么。而这笔钱是金桃的分红,是她劳动所得,但她却没有带走。

围着方桌,我们沉默良久,就好像桌上摆放的是亲人的骨灰盒。

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轻灵的脚步没有足迹,你带走的是什么,留给我们的又是什么……我们的沉默,在邱益益的诵念声中结束。

仔细回想,金桃并非不辞而别。一个月前,金桃就提出了辞职,而这正是我们之间的预先规定。当时我们并没有当真,只是想,她在这里干得蛮好,孤身一人哪里还有更好的去处?恐怕她是对半年试用期有所担心,所以才这么说吧。郑凡奇还曾跟她玩笑,走什么走,往哪走啊?在这里好好干,然后在北京买房成家,将来你就是北京人了。

但金桃真的走了。

项目大功告成,本来可以春风得意如日中天的我们,却完全高兴不起来。沉闷就像北京的雾霾天,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我们。

我们已经十多天没在公司露面,三个人整天猫在住处,困了就蒙头大睡,饿了就吃快餐面,闲着没事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乌烟瘴气昏昏沉沉的日子,最先被郑凡奇打破。

还记得那句话吗?

记得,我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句。

邱益益马上背书道,决定下海那一刻,三只手紧紧相扣,高喊着,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舍我其谁,唯我是尊。

愚蠢啊,愚蠢。郑凡奇仰天长叹。

邱益益说,继续说,下面的话一定很重要,我们洗耳恭听。

金桃的走是一个警示,舍我其谁不是我们,唯我是尊也不是我们。

三只手再次紧紧相扣,我们向岸上走去……

郑凡奇决定回家侍奉老母。

邱益益的决定是,向着第一世界的西方,毫不畏惧地说,东方我来了。靠,一个出国留学让他说得就像是英勇就义。

我喜欢到处流浪四海为家,便决定去一趟汉中,若是见到金桃,就把属于她的还给她。

过去的中国,有很多独具风格特色的小城,汉中便是其中一座。后来大陆中国腾飞虎变,小城无法抗拒命运的改变,竞相鲲鹏展翅,小城的故事便有了相同的结局。

汉中古称汉中郡,已存在两千三百年,位于陕西西南,邻近四川,是汉水源头,也是汉王朝的发端之地。历史上,汉中是兵家必争之地。拜将台、古汉台、石门栈道怀古,似乎还能依稀听见战马嘶鸣,旌旗猎猎,刀枪剑戟铿锵有声。难得朱鹮、大熊猫、金丝猴和羚牛这些珍禽异兽,几经兵荒马乱风云变幻,尚能幸存下来。汉武帝统治时期,汉中城固人张骞出使西域,从而开辟丝绸之路。民国时代,汉中是进出川蜀的交通枢纽,抗日战争期间,汉中是大批人员和物资转运重地。遥想当年,汉中也曾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而这一切一切,却很难与文静的金桃联系起来。

一想到即将见到金桃,我不由得有点紧张兴奋和不安。

汉中的确有条饮马池路,当地人都知道,很好找。

饮马池路不算长,说宽不宽,说窄不窄,坑坑洼洼,很是背静。金桃的家在这里,也在意料之中,出身清寒的孤女,还能住在哪里呢?

沿街看不到门牌号,不过我想看到饮马池打听也不迟,因为记得金桃说过,她家就在饮马池边。

走不多远,就看到了饮马池。我并不急于打听金桃家的住址,倒是很想先看看这个不起眼的小水泡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饮马池呈矩形,一个足球场地大小。大约高出水面两三米用青砖砌筑有一米多高的围墙,将整个水池围绕起来。在地势较低临街一侧池边转角处建有一门,有台阶一直延伸进水里。我俯身围墙观察,没有发现池水与外界沟通的渠道,估计是死水一潭。不过池水也还清澈,墨绿的水色让人感觉深不可测。在地势较高临街一侧池边转角处竖有石碑,标明系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旁边另有一幅石刻对联:神龙能作苍生雨,饮马长怀赤帝风。相传西汉刘邦的军队驻扎汉中,在此饮马。

我本想绕池一周,既不枉到此一游,也可以平定一下心情。

我来到通向饮马池的门前,这是一座普通人家院落常见的木门,门上方有青瓦覆盖的雨搭。木门的红漆已经褪色剥落,露出开裂的木纹。对开的门扇中间有很宽的缝隙,可以看见池水。两扇门在门边中间位置安有一对做工粗糙的铁门鼻,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让我不解的是,这座门竟然有门牌号。而更让我意外的是,门牌108号,这正是金桃告诉我们的她家住址的门牌号。难道说这个看似单纯可爱的女孩对我们说了谎言?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而我怎么也不相信金桃是那样的人。

我早就没有了绕池一周的心情,站在门前点燃一支烟,长久地望着这座门。甚至有几次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脸贴着门缝向里张望,我多希望里面不是水池,而是我专程前来造访的小小院落。我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站在了我的背后,也不知他已经站了多久,直到他开口说话。

你是来找人吗?

我被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去,首先闻到的是浓烈的酒气。我打量他一番,然后回答道,是的。

是找金桃?他露出诡秘而善意的微笑。

我解除了警惕,也微笑着回答,是的。并随即问道,你认识她?

这位个子没我高,身材清瘦的中年男子岔开我的问话说,如不介意,那边坐下聊。他顺手指向路对面。

起初我还真没注意到,饮马池路对面有一长趟平房,看建筑的年代,这里居住的应该也都是些老户。没有庭院,住户的房门直接临街。但每家门前都用砖和水泥砌了一个宽敞的平台,搭有棚顶,用来遮阳避雨。我们走上中年男子家的平台,一张小地桌上摆放着酒瓶酒盅筷子茶壶茶杯香烟打火机和三碟酒肴。香烟是当地生产的兵马牌,酒肴是一碟牛肉干一碟盐香核桃仁一碟泡菜。显然,刚才中年男子一直在这里自斟自饮。

他拽过一把矮竹椅让我坐下,便进了屋,不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副干净的酒盅筷子和茶杯,是给我用的。

薄酒淡菜。不成敬意,还请赏光。

我本想一番假意拒绝,却被他真情所动,便连忙回道,岂敢,岂敢,受宠若惊,不胜荣幸。我又连忙掏出骆驼烟,给他敬上。

中年男子摆手说,到这里就要入乡随俗,抽我们地方的烟,喝我们地方的酒。他把我的酒盅满上,再把自己的满上。

先不急于喝,你先吃几口菜垫一垫,这都是地方特色哟。我已经了解到汉中特产牛肉干和核桃,而西南西北人都腌制辣泡菜。

我俩边喝酒边吸烟,不时也会呷上几口茶,不良的习惯却蛮有乐趣。我俩天南海北胡聊一气,但我们心里都明白,这些都不是正题,并不是我们坐在这里的原因。

新开的一瓶白酒已经下去半瓶,中年男子有些微醺,也许因为在我之前他已经饮过,我看得出他的酒量不错。他重新点燃一支烟,将身子靠向椅背,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将闲聊转入正题。

你是来找人吗?重复之前的问话。

是的。我重复之前的回答。

是金桃吗?还是重复之前的问话,但表情比较认真。

是的。我也重复之前的回答。

中年男子独酌一小口酒,夹一粒碎核桃仁放进嘴里,边嚼边说,唉,你来晚啦,她早就走了。

我表示遗憾,是呀,我没打招呼,就冒昧地来了。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解地看着他。

我是说她不在了。

你说什么?我吃了一惊,些微缓过神来我才说,不会,不会,这怎么可能,个把月前我们还在一起呢。看他那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是不是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难道是有人冒名顶替?

中年男子没有理会我,像是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我不知他在说什么,但感觉事情变得离奇。

中年男子突然向我探过身来,瞪大眼睛盯住我的眼睛,再次发问,你真的见过她?

我肯定地点点头。

她什么样子?

人很瘦小,很好看,她说自己二十四岁,但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中年男子重新靠回椅背,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那就对了,是金桃没有错,四十多年前她就不在人世了。

听到这,我整个人简直都快蒙掉了。尽管我相信鬼神存在,但这种事情毕竟以前从未在我身边发生过。

中年男子开始讲述金桃的故事。他不是讲故事的高手,他怎么讲,我就怎么听。

金桃不是本地人,是随家逃难来的。一家三口,还有父亲和哥哥,没有母亲。大约三十年代,在这开了家小车马店落脚谋生。说是车马店,根本算不上,其实就是为南来北往在这歇脚的车马,夜里喂喂料,饮饮水,看看货什么的。没过两年,抗日战争爆发,过往的军马军车一下多了起来,日本飞机时不时还跑来轰炸。为了躲避战乱,很多车马店都关张走人了,只有金桃家没走。大概是1940年,一天日本飞机轰炸,为了疏散马匹,金桃父亲被炸身亡。转过年,金桃哥哥跟着国军走了,说是去打日本替父报仇,再就没有了音信。剩下金桃一人,那年她十五六岁。金桃一个弱女子硬是独自一人撑起了车马店,好不容易熬到日本投降抗战胜利。谁承想又打起了内战,金桃没能熬过这一劫。八一五光复过后不久,十月九日早晨,有人发现金桃头伏在两膝间蜷身蹲坐在池边台阶上一动不动,永远地睡着了。几位好心人当天就把她草草埋葬在饮马池附近,没有坟丘,也没有墓碑。

中年男子看我环顾四周,叹口气说,早年这里是荒郊野地,乱坟茔不少,后来发展起来面貌完全变了。

中年男子再次将我俩的酒杯斟满,硬塞给我一支兵马俑点燃。我门没有碰杯,各自啜了一小口酒,然后慢吞吞地抽着烟。我在想一件事,我想中年男子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不说,我也不问,但我等着他先开口。

你听说过汉中陶斯之声吗?中年男子终于开口了。

我没有听说过,便疑惑不解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那你听说过美国新墨西哥州的陶斯之声吗?

我再次摇了摇头,看见中年男子的眼神里有一丝失落,我不得不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觉羞愧。

一阵无语过后,中年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立起身来朝我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便摇摇晃晃地向屋里走去。回来时,中年男子径直走到我跟前,将一页纸递到我手里。这是从某本杂志上撕下的一页纸,纸面泛黄,带有页码。上面有则神秘自然现象的信息:

陶斯之声(TheTaosHum):在美国新墨西哥州小城陶斯(Taos)的一些居民和游客,多年来一直被沙漠中一种微弱的嗡嗡声所困扰。奇怪的是,陶斯城只有大约五分之一的人说是听到过这种声音。有人认为,该现象超越现有科学认识,或许是宇宙扩张的声音;也有些人怀疑,这可能是集体幻觉。难以证实的是,远远超过人类听力非常灵敏的声音检测仪器却无法检测到这种声音。

从五十年代开始……中年男子接着前面的话题说,有越来越多的人反映,在金桃忌日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到饮马池传来开门和打水的声音,却不见人。特别是娃儿们,说听得特别真亮,甚至还有脚步声。人们开始传说,金桃的幽灵回来了。不瞒你说,我也听到过。六十年代初,传说越来越多,引来了专家开始调查此事。专家们都来自西安,有大学教授和专业技术人员。结果是,其中只有一位教授承认听到声音,其他人都说这是无稽之谈,是有人蓄意搞迷信活动。随即政府发布通告,不许任何人再提起和议论此事。不过那位承认听到声音的教授连续两三年多次来过汉中,后来就没再来。据说“文革”他被打成特务和反动学术权威,死在监狱。

说到这里,中年男子停顿下来,呷口酒,点燃一支烟。借助打火机的火光我看清了他的脸,这时我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

我们喝了很多酒,中年男子比我喝的还要多,都处在那种似醉非醉的状态。我抻脖侧脸望去,万家灯火中,饮马池却是漆黑一片,水面没有倒映的灯光。

呵呵,你不要小瞧这个水池,神奇的得很。

是吗?

我这么跟你说吧,无论下多大的雨,池水不会多,无论天怎么旱,池水不会少,永远那么清清凉凉。

水是从哪来的呢?

传说下面有一口古人挖的井,深得很。

有鱼吗?

有鱼,但抓不得。

为什么?

先人留下的规矩,几千年喽。

泉眼的可能性大吧?

这就不晓得了。

中年男子又有了说话的兴致。探过身来,使劲看着我的脸,问道,听说过这里的活水节吗?

什么节?没听说过。我也立刻来了兴致,将身子凑过去,看清他的脸,为了能够听得更真切。

中年男子反倒向后移开身子,重新靠回椅背,换作平静的语气和我说——

改革开放以后,人们又开始谈论起汉中的陶斯之声。说白了,就是谈论金桃,谈论她的忌日,谈论她的幽灵。很多人公开声称自己的确听到过。特别是那些娃儿,他们以前并不知情,却能把听到的声音说得有鼻子有眼。很快,民间开始自发地纪念金桃,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金桃的忌日被说成了活水节。活水节那天,从日出到日落,会有很多人来到饮马池,有周边十里八乡的,还有远道而来的。他们用根长绳拴个小塑料桶抛向池心打水,再把打上来的水泼进池里,反复多次,说是保平安多福多寿。天一黑,人群散去,但不会走远,就住宿在饮马池附近的旅馆和人家,等待子时。那时这里变得异常安静,池西边地上掉根针,池东边都能听得见。子时一到,金桃的幽灵就会出现,什么也看不到,却能听到声音。第二天一早,人群又会聚集到这里,兴奋,激动,谈论夜里发生的事情,表白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么说,谁都能听得见?我插问道。

嘿嘿……黑暗中,中年男子发出几声似是非是的冷笑,说,当然不是,只有诚实善良的人才听得到。要不怎么说,娃儿们更容易听到。

那么……我还没组织好语言。

中年男子就发话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诚实的人必然要用不诚实的方法来证明自己是诚实的,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晓得,不诚实善良的人不好。是这个道理吧?

我点头表示赞同。

你再想,既然他们愿意来这里,说明打心底他们可能还想做个诚实善良的人。是这个道理吧?

我点头表示赞同。

那么,何必戳穿呢?给人家留面子,也是给人家留机会。

那么这两年你听到过吗?我并没意识到这是一个冒昧的提问。

你是问我这些年吗?

哦……不知道中年男子为什么会这样反问我。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将这两年换成了这些年。

中年男子陷入沉思。他端起酒杯,并未喝,而是在手中旋转着。

我父亲在世时,说我是个不懂安分的人,不是称赞,是批评。没错,我梦想着能先富起来,就下海做起生意。生意来生意去,满脑子都是钱钱钱,你想我能听到什么?六根清净,六尘不染,呵呵,我没有一根清净,我没有一尘不染哪。中年男子把头垂在胸前,像是在说醉话。

等了好久,见中年男子没再吭声,我起身准备告辞。

中年男子却突然抬头对我说,很晚了,不行你就住我这,条件差些,但很方便,就我一人。

谢谢,不用了,我订了旅馆。

中年男子不理会我的话,又说,过些天就是活水节了,到时你也可以住在我这里。

哦,这倒是个好建议,到时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哪里,哪里,不要这么说。

我们又寒暄了几句,就分手了。

第二天上午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我没有必要逗留到活水节。

我立刻起床收拾行李与旅馆结账,离开汉中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去和中年男子辞行。

老远就看见中年男子站在家门口,好像知道我的到来。

几乎同时,中年男子也看到了我,举起夹着香烟的左手向我打招呼。

呵呵,休息的还好吧?

还好,还好。不过我的头微微感到有点昏沉。

呵呵,昨夜我有些喝多了,早晨清醒过来一想,金桃你都见过了,活水节对你还有什么意思呢?

嗨,嗨,我们想到一块了,所以我特意来向你告别的。

哈哈哈哈……我们轻松地开心大笑。

中午请你吃城固面皮,就算是我为你饯行。

我欣然接受。俗话说,不吃城固面皮等于没有到过汉中。

张茜荑,1950年生人;1968-1975年,黑龙江省长水河农长知青;1975-1979年,哈尔滨市城建局工人;1980-2010年,黑龙江省《北方文学》杂志社编辑、记者。中国UFO研究会会员,中国科学探险协会会员。曾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文评及其它文字作品二百多万字;曾多次与中国新闻社、中央电视台、中国教育电视台、哈尔滨电视台、北京电视台及中国航天部影视中心合作;曾多次参与野外探险和自然科学考察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