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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赔

2016-11-28杨恩智

小说林 2016年6期
关键词:苞谷老者老张

◎杨恩智

(中篇小说)

索赔

◎杨恩智

1.那车翻在小湾子

田小米风一样从猪圈后蹿出来时,田世能正坐在屋檐下,双膝夹着一个黑色的圆形烟盒,不紧不慢地卷着兰花烟。田小米再也跑不动了的样子,站在离田世能不远的场院中间,双手扶膝牛一般喘息着,弯腰探头望着她爷爷田世能。她的嘴张开,又闭上,又张开,却说不出话来。她向左歪了一下身子,抬起右手急急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两根羊角辫在她双耳旁晃了一晃。她把抹到手上的汗像甩一条手里的蛇往旁一甩,然后继续把右手收回扶在膝上,移正身子,又想说话。但嘴张了几次,还是没能说出来。

鬼找着啦?田世能不紧不慢地卷着他的兰花烟乜着田小米说。

田世能这一说,田小米像是学会说话了。

田小米说,翻车了,翻车了!

田世能说,翻车了关你啥事?

田小米说,死——死人啦!

田世能停下了裹烟的动作。

田世能以为又是村里的谁被撞了。自鹤乡的鹤出了名,鹤乡因鹤而成为一个旅游地,经过普家河通往鹤乡的路铺成柏油路后,翻车之事,便在普家河后面的山路上时有发生;撞人之事,也在普家河村里及向两边延伸而去的路上偶有发生。每每遇上翻车之事,村里的人都会赶去看,像过去偶尔放上一场露天的电影。村里的人大都为村里的路变成柏油路而自豪过兴奋过,包括田世能。但渐渐地,田世能觉得这路还是不修成柏油路的好。田世能望着从他家猪圈后面蜿蜒而去的路,心里常常会莫名地发悸。看着这路,他就想起村里被车撞死的那几个人。看着这路,他没想过自己会被撞,倒想着、担心着,怕这村里的谁一不小心,哪天就被撞了。

田世能望着田小米问,死人了?谁死了?

田小米说不认得,死掉两个。

田世能把卷好的兰花烟放进一丛杂草一样的胡茬里,放到嘴唇上,用舌舔了舔,然后双手边捋边粘着兰花烟说,不是村里的?

田小米说,不是,是车里的。

田世能说,那你慌你妈的脑壳!

田小米说,那车,那车是翻在小湾子的。

田世能把兰花烟栽进一根竹制烟斗里,打燃火,不管田小米的话,啪嗒啪嗒地吸了起来,像是吸慢一拍,那烟会接不上火,就熄了。

田小米说我们的苞谷洋芋都被那车翻下去压了,还有板栗树,被撞断三棵。

啥……苞谷……洋芋……还有板栗树?田世能把烟斗呼啦一下举在耳旁,顾不了欲燃未燃的兰花烟,站起身来说我们的苞谷洋芋都被压了?

还有板栗树也被撞断三棵。田小米补充说。

田世能转身进了一趟屋,急急的样子,像是要找什么。但望了一眼在碗柜前的一张桌子上切着菜的田小米的奶奶,又转着头环顾了一下被柴火熏得漆黑而又被猪食盆及锅碗等杂七杂八的家什摆得乱七八糟的屋,田世能什么也没做,也没拿,一个转身出了门,说走,看看去。

田世能的步子迈得急,田小米在后面紧跟慢跟地回答着田世能的话,说人都被拉走了,就那翻下去的车还在;说洋芋被压了一大片,苞谷也被压断好些,那车,都翻到最下面的那埂地里去了……田世能的步子越走越急,像是田小米答他的话,一下一下地把他迈动脚步的发条拧得越来越紧了。

2.田小米的爹说儿子生了

小湾子顶端的山梁上,是通往鹤乡的柏油路。路在这儿没从山梁的顶上走,而是为了减小坡度顺着山梁绕了一个圈。路边及路边的地里,站了密密麻麻的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像村里的人谁死了出丧了,全村人都已倾巢而出的样子。只是他们站得没规没矩,站得散乱。田世能有了一点儿激动,像是某根神经不经意间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段。

干巴老者都来了。田世能首先看清认准的人是李德富。李德富实在太瘦,一副皮包骨的样子。就因为这瘦,所以村里的人都叫他干巴老者。八十多岁的李德富拄着一根竹竿,整个的人也像那根竹竿似的,他像是担心被人一不小心挤倒,便站在田世能走去这边的路边上,在极力地探着脖子,极力地往那边看去。田世能看清认准的第二个人是紧挨在李德富后面的郭二奶奶,郭二奶奶坐在一把轮椅上,也在尽力地探着头往那边看。田世能知道她是一年前突然倒在床边,瞬间变得全身动不了。等几个儿子得信赶了几天赶回来送进医院,治了一个多月也没好,从那时起就没能再下地自个儿走过一步路。在她轮椅的后面,站着郭二老者,他在紧紧地抓着轮椅的靠背。郭二老者的嘴在动着,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像是在责怪郭二奶奶那样往前探;似乎郭二奶奶再不听话,他就要放手,让轮椅带着郭二奶奶去到她想看的地方去。

你也出来游百病啊?慢悠悠地回过头看见田世能的李德富说。

田世能说,我还能像你样的没事到处游,都八十几了还游,怕病还死不得?

李德富说老子又没吃你的穿你的,死不死关你什么事!

听到说话,郭二老者转过头来,带着一副可惜而又无奈的样子说,小能你赶快喊一下,苞谷洋芋被人踩狠了!

田世能擦过郭二老者,双手扒拉着,边往里面钻边喊,站出来嘛站出来嘛,扯鸡巴蛋,把别人家的庄稼不当庄稼,糟蹋不得嘛!

嘿嘿,老田,让他们踩去。你这些苞谷洋芋不踩也要干死掉的,还不如让他们踩死掉的好!田世能没去看说这话的人是谁,只愤愤地嘀咕道,说鸡巴话,喊去踩你家的去嘛!然后继续喊,站出来啊,耳朵打蚊子去啦,没听见?

人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回头往山下的湾里看一下,又低头往脚下的洋芋树子苞谷苗子看一下,像是谁都不想糟蹋田世能那苞谷洋芋似的,往路边走了上来。只是田世能一边叫人不要在地里踩,一边往地里走去。

那地是顺山而下、因山而成的一埂一埂的台地。一棵一棵的板栗树,有的栽在地埂上,有的栽在了地中间,栽得无规无矩零零散散杂乱无章。有的地方,栽得密;有的地方呢,却隔得老远都没有一棵。刚走到路下第一埂地的边沿,田世能就看到一棵像雷劈而断的板栗树。那树是拦腰而断的。手腕一般粗的树杆,不齐的断口处,剑一般直直地指向天空。田世能的心像是被那剑戳了一下,感到一阵钝钝的痛。他一时不知道那树的上半身飞到哪去了。他渴望找到那树的上半身。虽然在那上面,看到的只能是毛毛虫一样的板栗花,但那花是能变成果的;而那果,是能变成钱的。田世能探着头往下看去,倒也看到了他所寻找的那树的上半身,只是他看到的,不只一枝,相继看到了好些枝,可能是七枝,也可能是九枝。他不知道哪枝才是他刚才看到的那棵断了的树上的。而看着这么多的树枝,他一时也弄不清他的树究竟被撞断了多少棵。他急了。他想一眼把这些树枝的根部找出来,但才找到两棵,他的目光就被那一片白给定住了。

那是一片灰白。不,那是一片银白。侧面,又有一片黄,那是一片黄土;还有一片黑,那是一片泥黑,还有铁黑。那是一辆车么?是,那就是一辆车,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只是这车已经不成车形。轮子不着地,而是仰面朝天,还歪斜着,像是嫌弃了它所走过的路的坎坷不平,要把现在碧蓝如洗的天空当成它的路;窗,玻璃不在,形如小孩胶制胡萝卜玩具的扩大化,且像刚被小孩捏过,变得无形可观;那顶,像是没入了泥里,又像不是,只是作了某种程度上的收缩,或者是使了隐身术,看去再无线条感,也无光滑感,像是要去紧紧地靠上那层铁黑的车肚皮。

哦,这哪是车,就是一块铁饼罢了。

这还能活人?

田世能像是不忍再看,他的目光离开了那车,顺着那条像是被一群牛奔腾闯出的道收了回来。断了的树桩和扑地而卧的苞谷苗洋芋树,在他的视线里一一滑过,但此时,他像是没看见。他蓦地转身,想问问人,那车里还有人没?他已忘记田小米给他说过人都被拉走了的话。似乎,只要里面还有人,他就会接着叫出赶快去救人的话。急急地回过头,田世能愣了一下。撞入他眼里的人,是村支书和村主任。

支书和主任像是发现了田世能在看他们,支书问哪几埂地是你家的?

田世能没回答支书的问话,像是没听见。他举目向上边路上的人群看去,想问问那些人支书问他什么,但那些人在他的眼里,像是在演着无声电影,有动作,包括手的指指划划,也包括嘴或快或慢地一动又一动,但田世能看不清他们在指划什么,听不清他们在议论什么。

田世能收回目光,看向他跟前。

一地的苞谷洋芋被车压被人踩踏成这个样子,田世能的心先是难过,心疼,但想着就是不被碾不被踩,也已经被日头晒成了这个样子,被旱成了这个样子,田世能心里的痛,便随着脸上的汗,从他身上一点一点地流了出来,渐渐地没了。倒是那几棵树——似乎,田世能是这时才想起了他的树——再一次让他心疼心痛了起来。虽然今年旱得起火样,但那板栗树毕竟是开了花的,虽然以后板栗可能会小粒些,但毕竟还是会结的。就算今年的板栗小粒卖不了钱,那明年,后年,是还要再结板栗的。这下,都给撞断了,还结个啥呢?

插图:朱珊珊

这些树虽然一年也结不了多少板栗,卖下来也就千八百的钱,但田世能是看重的。一年里,这些钱够他给田小米买上些衣服和给他自己打上几壶小酒了。而在他的计划里,今年他是不会拿这钱去给田小米买东西了,更不会拿去给自己打小酒了。尽管多年来他一直嗜酒如命,但从三个月前起,他已硬生生地把酒断了。他要把卖的钱留下来。甚至渴望着今年能卖上比以前多得多的钱。因为今年天旱,他给这树灌过三次水了。村里的人家,还让田小米在家跟爷爷奶奶,要她听爷爷奶奶的话,好好读书,说他们挣钱来供她读大学。这是哄田小米的话,田世能知道他们出去不只是为了苦钱,从出去到现在,他们就没往家里寄过什么钱。他们出去的目的,更主要的是躲计划生育。田世能家已经三代单传,田小米是他最大的孙女,在田小米的后面,田小米的母亲又生了两个孩子,但都是姑娘。为躲避在外生上一个儿子,他们已经几年不敢回家,担心一回到家,就被抓去结扎掉。接到那个电话后,田世能就一直盼着儿子赶快把孙子带回来让他看看,但田小米的父亲说等过年了再没谁这么灌过板栗树。村里的一些老人说,这树是你爹还是你妈,照顾得恁好!田世能笑笑,没说话。虽然这话说得伤人,但他的心里乐着。三个月前,田小米的爸爸打电话来欣喜若狂地说,生了,生了。田世能问啥生了?田小米的爸爸说儿子生了!田小米的爹娘都在广州打工,都三年了,而且这三年来,都没回家。田小米听到他们的声音,都是在电话里。他们回来,再挣点钱回来交罚款,这几年因为田小米的娘一天不是怀孕就是坐月子,不但没跟着挣上点钱,还倒花钱,都几年了,在那儿就没存下啥钱,现在回来,怕是连交罚款的钱都不够。田世能想,要是自己有钱就好了,自己有钱,就可以让儿子不用考虑钱的事,立马把孙子带回来让他看看了。但田世能没钱。他从一些近来去接受了罚款给孩子落户的人家打听,知道像儿子这情况,四个娃,要一万多。他想把今年卖板栗的钱留下,到时拿给儿子去凑着交。

望着被车撞断了的树,田世能的脸上带上了一脸的霜。当他顺着那些断了的树往下,再次看到那仰巴朝天的车时,他的脸上,就不止是霜了。似乎,他都要出声而哭了。似乎,他面对着的,是死了的爹或娘。虽然他的爹和娘都已不在人世,但他那样子,似乎又只能是死了爹或娘才会有的样子。

断了就断了,损失,保险公司会来赔你!

是村主任的声音。

田世能听见了。但他不明白。啥?这车是保险公司开的?村主任说不是车是保险公司开的,保险公司不是一个人。田世能说不是保险公司开的,他咋会赔我?要赔,也得开车的人赔啊!村支书说开车的人倒不会赔你了,人都死掉了,还咋赔你,难不成你还——哈哈——还能喊他活转来赔你!

你家的是哪几埂?村支书问。

这些都是我家的嘛。田世能说。

全部都是你家的?

嗯,这些都是。

那你在这里看着等着,保险公司的应该接着就会来。他们来了,会给你交代的。只是你别错过了,别让他们来了没个交代就走掉,走掉你就找不着了。有啥,你到村上来找我们。

村支书边说边走了出去。村主任也跟着走了出去。

剩下的人,三三两两地随着支书主任离去了。

3.这天是端午

东倒西歪的苞谷洋芋地里,只剩下田世能一个人,连田小米都已没了踪影。往上方的公路看去,一辆长长的货车正鸣着鬼喊呐叫的喇叭声,在弯道处像一头被掀上条桌待宰的猪,拼命挣扎着缓缓向上移动。太阳,铺洒着辣辣的阳光,火样烘烤着田世能。一丝丝的风也没有。田世能仰起头,用手搭在额上看了一眼天,天还是万里无云的一片,还是蓝汪汪的一片。

要收人啊!田世能在心里念叨。

田世能屈腿弯腰,一屁股把自己蹾在地埂上。那翻下去的车,从他眼前的地里,往下闯出了一条时隐时现的“道”。他顺着这“道”一路看下去,看得缓慢,看得入神。推土机啊!田世能嘀咕了一声。最初被撞断的那棵胳膊般粗的树离他坐的地方不远,被翻下去的车开出的“道”,在那儿转了一个小小的弯。田世能举目看向躺在远处一动不动的车,想这车不大啊,怎么就把这么粗的树都给撞断了呢!哎哎,这树要多少年才能长这么粗啊!田世能的心里一阵凄然。不只是那么粗的树被撞断,更主要的是,这些树,是他重新嫁接过的。能结出那么好那么大粒的板栗的枝条,都是他嫁接后长出来的。田世能曾对别人说他的树没嫁接过,那是他说谎。他不想说他的树是重新嫁接过的,最初是怕说了,人人都来剪他树上的枝条去嫁接。人人都来剪,那还得了,他那些树一年发出来的芽长出来的枝,恐怕还不够他们剪呢。后来,他的树都长大了,枝条蓬勃得本身就需要修剪了。这时,他想说他的树是嫁接过的,想让那些品种不好结出的板栗粒小的人家来剪些去接;这时,看着那些板栗树结出的板栗依然小粒的人家,他就有些过意不去,老觉得欠了他们什么似的,他偷过他们东西似的。他想把这一直像长在他心里的毒瘤一样时不时就让他的心产生一阵钝痛的根除掉。只是,这个时候他无意中又发现买板栗的人竟然开始要买小粒些的了,他们说大粒的那些看着好看,但那是外地品种,中看不中吃,吃来味淡,不香不甜。这一来,田世能就又不敢说了,怕说是嫁接过的后,人家把他的板栗当成外地板栗。他就继续说他的板栗之所以能长得这么大粒,是因为他的用心管理,比如修枝,比如灌水,比如施肥。田世能不知道他原来从邻村弄来嫁接的那枝条是不是外地品种,但无论是或不是,他的树嫁接过是不能说的。这一来他的板栗在人们的眼里,还是本地板栗,而且是大粒又好看的本地板栗,是买了送人的最佳选择。既然是买了送人,谁还计较价格高那么一元两元呢?如此一来,他的板栗便很抢手,每年,都有人在板栗还没成熟的时候,就向他预订了。看着现在断了的树桩,田世能知道那树桩还能发出枝条来,还能长大,但他也知道,那再发出来的枝条,无论他怎样的管理,都不可能再结出以前的那种板栗来了。除非等那树桩发出新枝后,重新嫁接过。

田世能埋怨起那一动不动的车来。就是要翻,怎么就不再等两年,等这树再长得粗些壮些再翻呢!

田世能责怪起他自己来。他知道,刚栽下这些树的那几年,他是一点儿都没管过的,他是当栽了玩、当了村上的差事栽的。要不,他的树就不会选在那些地埂上栽了,他就会都把它们栽在地中间了。甚至,在他犁地时,也就会招呼好牛,掌握好犁,让牛和犁不把那些树一棵一棵地犁得连根拔起了,就是不小心犁出一棵,他也会重新把它栽好了。但他当时并没有这样,犁掉了,也就犁掉了,他只在回家时,顺手把那犁出来的板栗树带回去当烧柴。是的,是在这样可有可无的状态中,那些剩下的板栗树挂了果,让田世能卖上了些钱后,田世能才开始管理起树来的。要是一栽下去就开始管理,就开始给它们施施肥,灌灌水,剪剪枝,或者早些给它们换换头,嫁接一下枝条,肯定长得比现在粗多了。如果这样了,现在就完全可能不会被撞断了。哦,这树不被撞断,那车,也就不会翻下那么远去了。一想着那车不会翻下那么远去,田世能就想起田小米说的死了人来,死了两个啊,翻不了那么远,那俩人就肯定不会死了。

田世能紧紧地盯着那车看,是眼睛里起了什么东西?还是因为他的年纪?那车在他眼里有些模糊了。看着那模糊的车,似乎那死了的人还在里面。田世能紧紧地盯着,开始默默地祈求起那车里的人来,要他们原谅他。都怪我啊,都怪我,早知这样,那几年我就是不种这地,哪怕少种些其他的地,也该给这树灌些水施点肥的;不种这点儿地,咱也不会饿死!

早得很嘛!

田世能的思绪被这声音拽回,转过头往路边看去,是村里的包二。田世能问包二要到哪去?包二说爬大黑山去。包二问田世能要不要去。

田世能知道大黑山。那是沿着上边这条路一直往上,现在都能看到的最高一座山。虽然在这儿就能看见,要爬到那儿,没两三个小时爬不上去。就是到那山脚的大黑山垭口,也得花上一个多小时。那是他们每年的今天这个日子必去的一个地方。他记不清自己迈着由稚嫩而渐至矫健又渐至力不从心的步子,去过多少次大黑山。去那里爬一爬走一走,就是他们所说的游百病。

这天是端午。在普家河,端午节这天,人们都是早早地做早饭吃了,然后便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地倾巢出动,不是做活,而是游,一律往大黑山方向游去。虽然这一天最终会有很多人没能游到大黑山上,甚至还没到大黑山脚天就晚了就到该往回走的时间了,他们还是这样游。他们说,这样游一游,一年里的病就没了,一年里的灾就没了。

田世能的心突然地急了一下。想自己今天是去不了大黑山了。不说饭还没吃,就是吃了,也还得来这儿守着呢,得在这儿来等保险公司呢。

保险公司的是啥样,他一点儿也想不出来。他也想不出等保险公司的来了,能怎样?哦,是的,村支书村主任说了,他们来了,会给他交代的。这交代,就是赔他这些被撞断的树、被碾坏的苞谷和洋芋。只是,田世能不知道他们会是怎样个赔法,会赔他多少。他在想保险公司会赔的数,甚至他还拿这个数去和大黑山比,把它们放在他心里的那杆秤上称,想比比看,是等保险公司的好还是去大黑山的好。虽然两样事儿不是同类,但田世能在心里让它们都转换了一下,就像把一头牛和一匹马都转换成钱来比一样。他一次一次地尽量把保险公司可能赔的数往多处想,希望能让这个数压过爬大黑山的事,让自己留下来守。

犹豫是犹豫,但田世能不想跟包二说他不去。他不能说。

田世能以为包二会因为他在地里,会发现下面翻了车跑下来看。他不想这样,他不想再有人来这地里踩。他开始往路上走去,边走边说你先走,我还要回去吃饭。包二说你还没吃饭?田世能说没呢,听说这儿翻车了,我来看看。田世能竟然说了翻车这事,说出后他就有些后悔。但包二并没有一点点的惊奇样,更没有问他哪翻车了之类的话,而是说有啥看场,大过节的,看了晦气。

爷爷,叫你吃饭了。伴随着包二哈哈的笑声,远远地传来田小米的声音。抬头看到弯着腰一步一步往这边走来的田小米,田世能又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说要得要得。又问田小米吃了没有?田小米说没有。田世能刚想如果田小米吃了,就让她先在这儿守着,等他吃了饭回来换她。算了,反正从城里来的车都要从下面过,在那儿注意着些,看见他们来了再跟着赶来。

4.差不多一万五了

田世能再到地里时,那地里又围上了一群人。这时,人群里更多的是妇女和老人。田世能看见人群,老远就吼开了嗓子,喊那些人站出来,不要在地里踩。走近了,看着那些比他辈分大比他年长的人,田世能产生了一种不好意思的感觉,觉得自己刚才不该那么吼的。

那些人慢慢往外撤着。这时,一辆轿车在路边停了下来,接着走下来四个人,开始沿着路看了起来,还边看边议论着什么。地里的人加快了往外走的速度。他们似乎急于靠近这四个人,急于想听到这几个人说些什么。四个人边看边走边说的样子,让他们觉得这几个人不是从这儿路过、随便下来看看的人。会是什么人呢?田世能的心里激动了一下。他觉得这几个人肯定就是保险公司的了。因为有了这个想法,这几个人旁若无人地走进了他的地里,他也没阻止一声。一个剪着个光头,挺着个大油肚的汉子,像是他走的不是种有苞谷洋芋的土地,而是走在专为他修的宽马大路上,一脚踩下去,活活把一棵原本站得直直的苞谷踩得差不多陷入了泥土。从他的步子刚向那棵苞谷苗迈出去起,田世能就紧张地看着,一直看着那棵苞谷苗在这人的大头皮鞋下嚓一声断去。那一瞬间,田世能的心咯噔了一下。田世能像是自己的心被那么踩了一脚,差点叫出声来。但田世能没叫出声来。他只恨恨地想,你狗日的踩吧,只要你狗日的赔得起。

四个人站在早上田世能坐过的那地埂上,时而往下时而往上地看着,一个说应该是从那儿开始翻的,然后从这儿翻下去,先是撞在那棵树上,然后……田世能跟去站在了他们的身边,生怕漏掉一句似的听着他们的分析。他想,不愧是保险公司的,这样一看,就能把怎么翻的一是一二是二地说出来,像是当时他们看着翻的一样。

田世能连后面相继返回到地里的那些妇女和老人,也不再喊他们出去了。他想,踩吧,踩了,虽然不要你们赔,会有人赔的。你们多踩掉点,我就多向他们索赔点。你们糟蹋它们,就是在帮我呢。

死掉几个人?

四人中的一人突然侧身过来,像是问田世能,又像是问在场的所有人。

听说是两人。田世能说。

里面坐的是几个呢?四人中的另一个又问。

说是三个嘛,说是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呢,两个大人都死了,就只那孩子还活着。一个村里的妇女说。

你听哪个说的?村里的一人问妇女。

他爷爷呢。妇女指了一下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孩子,并接着说,早上他爷爷还来跟着抬人呢。

你们是保险公司的?

田世能的心咚咚咚地跳好一会儿了。他一直想寻机问这么一句话,现在终于问出。问出这一句话后,他咚咚跳的心似乎缓和了一些,他似乎都已经想好接着要说些什么了,甚至连这些树他一年要打多少斤板栗,这些地里他一年要收多少斤洋芋多少斤苞谷都想过了,虽然准备说出的数夸大了些,但他已经决定就这么说了。

那四人差不多同时转头望了一眼田世能,说了一句田世能觉得是骗他的话。那四人愣了愣后说,保险公司?不,我们不是保险公司的。田世能望着他们,像要望出他听到的话是不是他们说的。那四人没顾田世能的望,又指手画脚地往下边看去。他们不承认么?他们怕我盯着他们要赔偿么?狗日的,难道不想管老子这些树这些庄稼了?这样一想,田世能就有些急了,侧了一下身子,侧到那些人的旁边,说你们得给我这些树和庄稼有个交代啊!那人受惊了一样转过身来,愣愣地望着田世能,像是没听清田世能说的话。其他三人也跟着转过了身来,也都愣了愣,然后其中一个说,哦,你是说赔偿啊?田世能说是。田世能喜了一下,他想不到他们还是说出了赔偿这话。田世能说你们现在也都看了,啊,那几棵树,你们看,断的皮都是新新鲜鲜的,不是以前断的。

四人没打断田世能的话。他们认真地听着他说。

田世能说还有这苞谷洋芋,被碾成了这个样!

一人问田世能,你这几棵树一年能打多少板栗?

一棵可以打百多斤。大的这棵打过两百来斤。

田世能斜眼看了一下旁边,他看到他旁边的两个妇女诡异地笑了笑。田世能赶紧移开目光,而他的脸,已被那笑笑红了一下。

卖多少一斤呢?

七八块。田世能又补充说,前年卖过八块五。

四人中的一人哦了一声,说按一棵树一百斤算,每斤八块,三棵撞断的树一年就是三八二千四,赔偿你五年的损失,一万二,再加上这些苞谷洋芋,差不多一万五了。

听到一万五这个数,田世能被吓了一下。他早上一遍一遍地把这赔偿的数想得再高,也没高过一万。他不知道这一万五是怎么算出来的。而听刚才这人像背口诀似的念叨,又觉得这不是他凭空说的数,是一是一二是二地算出来的。

四人中的又一人挪动了一下步子,说老人家你别慌,保险公司的会赔偿你损失的,这损失对于你来说是有些大,但对保险公司来说,算不了啥的。

是啊,是啊,你们保险公司是大公司呢。田世能说。

我们真不是保险公司的,我们是来游玩的,我们要去鹤乡呢,我们走了,你就等着保险公司的吧。

说着,他们上了车,还没等田世能反应过来,就已一溜烟跑了。

5. 路的尽头看不到尽头

进城找交警,是村支书给田世能出的主意。

最初,对于保险公司的赔偿田世能没怎么放在心上,但经那人算出一万五这个数后,田世能像梦中的兔子,被惊醒了,他开始一心只想索赔的事。那天,他没再爬大黑山,也没再到小湾子周边的山上去转。他一直在那儿守着,一分一秒地,一直把那块地纳入视野里,像是一不留神,保险公司的来了,又走了。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他是一天地守在那儿而没去爬大黑山,他就爬到公路坎上的小山梁上,在那儿躲瘟疫似的躲着。在那儿,别人看不见他,他却能看清从路的两头来来去去的人和车。顶着炎炎烈日,他看着三五个人,从下面的公路往大黑山方向走去;一辆一辆的车,从公路上驶过。他更多的注意力,是那一辆一辆从下面开上来的车。他一次一次地盼望着那一辆一辆的车停下来。但没有,一直没有。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看到村里的人三三两两地从大黑山返了回来。这时,他们是背着一背晚霞的光回来的。似乎那光照在他们的背上,是在为他们消着灾除着病。似乎他们这一天的游逛,为的就是这一背的光。看着映照在这些人背上的霞光,田世能的心里升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恐惧感。这是几十年来他在这个日子里第一次没去爬大黑山。不由地,他挪动了一下半躺半靠的身子,改变了一下躺的姿势,把背迎向了那欲坠未坠的夕阳,想让自己的背也给那霞光照上一照。田世能让那夕阳照的时间很久。到了夕阳落山,千山寂静,夜空漆黑,田世能还那样躺着。最后,是田小米的奶奶带着田小米,打着手电来到地里叫起了他,他才在山梁上站起身来,跟着回的家。

这一夜,田世能怎么也睡不着觉。“一万五”这个数,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晃荡。不,不是这个数,是这个数代表的能发出脆响的钞票在他脑海里晃荡。田世能到现在都觉得那四人就是保险公司的,他们说不是,是骗他的。你狗日的就骗吧!田世能想来想去,想起他们算的一万五,是按五年的板栗收入来算的。五年,他们算出的是一万二。老子那树都栽了七八年了,怎么能才算五年呢?重新栽上,也要七八年才能长这么大呢!哼,你狗日的得赔老子十年的损失!对,十年,一年二千四,十年二万四。别怪老子狠,谁叫你先惹了老子的呢?又不是老子叫那车翻下去的!还有那苞谷,那洋芋,就只算三千么?得翻倍。对,六千。对,合起来,就是三万。三万!嗯,你狗日的再咋说,说齐天说齐地,至少两万得赔给老子!田世能似乎已把两万块钱拿在了手里。田世能想起了他还没见过样儿的孙子。他想见那孙子想得心里有些抓心抓肝的疼。

第二天天刚亮,田世能就到地里守了起来。但守到中午,还是连保险公司的影子都没见着一个。田世能回到家吃了午饭,让田小米的奶奶去守着,并交代若保险公司的来了,要如何如何地说,然后他就到村公所来了。见了村支书村主任,他跟支书主任说了他昨天的等,说了那四个人,最后问主任狗日的是不是不管他了,是不是骗他。主任说不会,那些人说不是,可能就真不是,保险公司的人不会骗他,赔他又不是拿这些人的钱来赔,是拿公司的钱。田世能说那保险公司的咋还不来呢?主任说按说昨天就该来了,会不会是不来了?支书说也可能是不来了,有些事故,保险公司的会因为忙不过来或者嫌路远,不到现场,这是完全可能的。一听保险公司的不会来,田世能就急了,说他们不来,我这些……咋办?一时,似乎支书主任也不知该咋办,不知该如何对他说。田世能又说,你们是我们的父母官呢,我一个干老者,一个无知无识的老农民,想不出办法来,你们得给我做主呢。支书说不怕,你甭急,我们想办法联系了看,看看是啥情况再给你说。主任又说,要不这样,你进城去看看,昨天交警是来了的,你去找一趟交警,问问这车买的是哪家保险公司的保险,然后再去找这家保险公司。他们不来,你就去找。田世能说去哪里找啊?我咋去找?主任说你进城去找交警支队,然后找事故处理中心,他们一查,就能查出来。

田世能进到城里,是端午后的第三天。

先是找到了交警支队,怯怯地走进那道玻璃门后,迎着门的便是一排长长的柜台,柜台后坐着一个一个的人,有六个。六个人的头顶,横着一块长长的黑色玻璃板,上面一红一红地闪着些字。嘟的一声,田世能的整个周围便响起请多少多少号到窗口办理的话语。田世能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惊头立耳地转着看,也看不出那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田世能往没人候着的二号窗口走去,那儿坐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女孩穿着一身制服,问田世能要办啥,是不是交罚款?田世能愣了一下,说罚款?啥罚款?女孩说你要办啥呢?他说我要找事故处理中心。女孩冷冷地说事故处理中心在二楼。

田世能上到二楼,找到了事故处理中心。里面坐着的是三个穿着制服看去都差不多的男人。围着一个没燃火的炉子,各自拿着手机在翻看着什么。他们像没发现蹑手蹑脚地走进的田世能,一个边用拇指在手机上扒拉着,边说日他妈,上亿的现金啊,要堆多宽的地点?一个说整恁多钱去埋人啊,老子们在这点交首付的钱都……同志!田世能不知道咋称呼这几个人,就怯怯地叫了一声同志。对面的那人仰起头来,背对着田世能的这两个转过头来,问你有啥事?田世能说我想问问那辆车买的是哪家的保险?又一个问哪辆车?没等田世能说,另外一个又问啥保险,我们这儿不管保险!问保险你去保险公司啊!田世能像做了错事样,说他们叫我来这儿问呢。那人说哪们?哪们叫你来这儿问?田世能说村上的。那人说乱说,问保险跑到我们这儿来问?这人的话让田世能急了,让田世能觉得自己不只是做了错事,而且是犯了错事了。似乎,他现在面对着的不是交警,而是公安。另一个把手机的翻盖盖上,问田世能说哪辆车?田世能说就是前天翻在我们那儿的。这人说这车不是你的?田世能说不是。这人又问翻在你们那儿,你们那儿是哪儿?田世能说普家河。这人说普家河啊,发生在普家河的事故不归我们这儿管,你去二大队问。说着,又伸出手要去拿手机的样子。田世能说二大队,二大队在几楼?那人有些不耐烦了,哼了一声,说二大队不在这儿,在北门,这儿是一大队。说着也不去拿电话,而是站起身来,端起炉子上的一个杯子,倒水去了。再望望其他俩人,已都低着头翻弄起了手机。

走出交警支队,田世能一时不知该向哪儿走了。举目望去,到处都是一样的高楼大厦,都是泛着亮亮的光的宽宽的路,那光晃得田世能眼睛生疼。田世能左右顾盼,高楼大厦间,到处是路,路的尽头看不到尽头。田世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儿了。田世能像站在无边的海里的一个安全点上,像是只要一晃动身子,就会葬身海底,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了。好在,慢慢地,他想起了“二大队”,想起了“北门”。想起北门和二大队来,田世能便像回到了安全的陆地上,开始迈开步子,向他前面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走去。

凭着“北门”和“二大队”这两个词,田世能一路问着,找到了二大队。只是找到时,门岗处的人说里面的人下班了,让他等。门岗处的人是一个六十来岁的汉子。汉子问田世能找他们啥事?不知为啥,听这汉子说话,田世能的心一开始就没觉得慌。田世能竟然从兜里掏出烟来,要发给汉子抽。掏出烟来,田世能才发现这烟竟然还没撕开。这包烟,是他一下客车就买了揣上,准备找事故处理中心的人和保险公司的人时发给他们抽的。但现在竟然还没撕开。先前去找那交警时,他都把这事给忘了。田世能撕开那包烟,给汉子发了一支。然后,他把那包烟装进兜里,顺手掏出那个漆黑的圆形烟盒来。汉子说有叶子烟啊,拿来,我卷一根,都好久没卷过了。

抽着兰花烟,田世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就把他来这儿的事说了。虽然田世能说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但汉子还是弄懂了田世能的意思。汉子觉得田世能要从这儿找到保险公司的可能性不大。交警一般情况不会管这样的事,不会管车是买哪家保险公司的保险,田世能又不是车主。汉子也说,若要查,他们当然也能查出来。但现在这车太他妈的多,交通事故像过去的麻雀一样,一天到处都是,他们忙那事故本身都忙得皮塌嘴歪的,谁还会来给你查这个。汉子这样一说,田世能的心就变冷了。似乎,他这一趟白跑了。更主要的是,他的那些树,白断了;他的那些庄稼,白被糟蹋了。有什么办法呢?田世能都想不等了,想回家了。他想先回去,看看支书他们有没有问到啥情况。但汉子又说管他,都来了,就等他们上班了问问看,那么远的,来一趟也不易。汉子还给田世能说了一些去找他们时要如何如何说的话。

没抱希望的田世能运气很好,下午他走进二大队事故处理中心,就找上了办理这起事故的干警。更主要的是,由于当时保险公司的没去,加之车里的两个大人都已当场死亡,交警便把放在车里的行车证以及当事人身上的证件都给带回来了。那些证件,被连着一些纸张,一起夹在一个文件夹里。那干警随手取出来一翻,就取下一张卡片来,望着卡片给田世能说这车买的是平安保险。

6. 把这一趟当成补爬大黑山

田世能给田小米的爸爸打电话,让他带着儿子回来,他想看看孙子。

田小米的爸爸说要等过年才回来,现在交罚款的钱还差得多。

田世能说你们就回来吧,钱的事我想办法。田世能没跟田小米的爸爸说他那“办法”如何想。他觉得没必要说。田世能只想尽快地看到孙子。似乎,他已到了弥留之际,要看到孙子才能安心离去。但田小米的爸爸说,就算要提前回来,至少也还得再等两三个月,他的工钱要两三个月才能发下来。田世能说,那发了工钱就赶快回来。田世能想,两三个月就两三个月吧,反正,保险公司的钱还没赔下来。

那天,保险公司的人让田世能别慌,说他的事他们知道了,也核算过了,会赔的。

隔了半月了吧,保险公司的还没赔下钱来。田世能放心不下,他又进了城,又找了保险公司。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保险公司的人说,他们的赔偿,是要赔给被保方,也就是开车的人,让被保方转付给他。田世能被这人说得云里雾里。最后这人说,你就先等着吧,等公司把账存到被保人的卡上后,他们会转给你的。田世能突然地想知道他们会转多少给他,便问了。这人在电脑上查了一阵,说我们核的是二万八,也就是他们要转二万八给你。这个数又吓了一下田世能。在他愣愣地站着的时候,那人又说,这家人也真是倒霉,买了交强险,还买了第三者责任险,就是没买他自个儿的险。田世能不知道他说的这险那险指的是什么,他只听懂“倒霉”一词。这还用说?人都死了,还死了两个,不是倒霉,又是啥?那人又说,不过对你倒没影响,该赔你的,我们都按标准核了。

我咋找他们去拿这钱呢?田世能问。

那人往电脑屏前凑了凑,然后说了这家人的地址。田世能说,你能写一个给我么?我到时好去找!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拾起一张纸,写了一张纸条给了田世能。还说,你也没必要去找,他们会来找你的。交警那儿处理这事,得经过你的。田世能没听懂。拿上纸条,像拿上了二万八千块钱,说谢谢了,同志!想转身离开时,又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找他们要这钱啊?那人说,再过个把月吧!

村支书村主任都劝田世能,说他没必要去找,说这事故要了结,肯定绕不开他田世能,对方会来找他的。但田世能不放心,不相信,他想你不去追要,人家怎么会自己把钱送来给你?一个月后,田世能按地址走进了一个村庄。那是要从鹤乡经过,比鹤乡还远的一个村庄。村庄坐落在一座陡峭的山坡上,坡上到处岩石林立,欲坠未坠地在那些房屋周围悬着。山下是一条江。滔滔江水,在那远远的山脚飘带样流着。田世能从没来过这儿。他问着走进村庄没几步,就看到几个老者蹲在一棵大核桃树下打扑克。田世能走过去,说打牌歇凉啊?几个老者抬头看向他,刚想回答一声,一看问话的人不认识,便愣了愣没回答。田世能又说想问问老张家住哪儿?一个说哪个老张家?田世能不知道他要找的老张叫啥名字,他只知道翻车死了的那人的名字,那人姓张,但他现在又不可能说自己是来找那个死了的人。田世能说张……他说不出后面的来了。他低头并伸手抓起脑壳来,像是在想。这时一个老者问是不是他儿子刚翻车死了的那个老张?田世能猛地抬头,说对对对,就是这个老张。又一老者说你找他做啥?你是他啥人?田世能说我是他一个亲戚呢,前些天听我儿子说了他家的事,想来看看他。都好多年没来了,你看,这亲戚亲的,时间长了没走,加之村子变化大,连他家在哪都弄不清了。一老者说是啊是啊,不过你倒想得周到,平日里再长时间不走,有事儿了,还想着来看看,这才像亲戚啊。老者抬手指向旁边的一条小径说,看到了吧,那幢两层的砖房就是他家。田世能循着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老者说的那幢两层的砖房。那砖房旁边,虽然还有几间房子,但都是瓦房。田世能想,看来这家人在这儿算是富的了。一这样想,他就觉得他那二万八千块钱,这家人不会不给他了。在他远远地看到这个村庄,一路走来看到那些人家的房子时,他担心过,担心自己要找的这家人,会不会因为穷,不把那钱给他。一家穷得掉毛的人,不给你你也没办法呢!现在,望着那幢房子,田世能的心里踏实了一些。田世能说那你们玩着,我走了。一老者说就在这先玩玩吧,老张家这时候肯定没人,你等等算了。又一老者说是啊,这时候你去他家肯定没人。田世能说我先去看看,没人我再回来看你们打牌。

砖房的前面,是一块打了水泥地面的场院。田世能刚走进场院,汪的一声,一条大黄狗突然向他扑了过来。田世能一时被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拔腿往旁边躲让。好在哗啦一阵响,那狗被拴着它的铁链拴住,没再往上扑,只站下来朝他吠叫。转过身望着没再追扑过来的狗,田世能的魂魄开始慢慢归位。田世能盯着狗,绕过狗能扑到的位置,往砖房门慢慢挪去。看去,那门是锁着的。狗叫成这样都没人出来,怕真是没人呢。但田世能还是想上前去看看。砖房的门旁,两边一边一个大窗框,是用手指般粗的麻花钢筋焊的,窗框上,装有玻璃。田世能把头凑到窗上往里看去。他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想,若他家不把那钱拿给他,他是会搬上些值钱的东西去抵的。那屋里,让田世能有些失望。除了两个长沙发有点儿新外,其他的像那张木桌,那个漆黑的碗柜,以及那些乱七八糟的锅啊碗啊的,都旧得跟自己家的没什么两样,就是那台电视,也比他家的大不了多少。田世能转身审看了一下站在他后面连叫都不再叫、只盯着他看的狗,退到狗够不到的场院上,仰着头巡看了一遍。他看到了旁边上二楼去的楼梯。但田世能不想上去了。他绕开狗,走出了场院。他想去问问那几个老者,知不知道这家人到哪去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还会去哪呢?在山上嘛!这些天,天天都在那儿,还常常连晚上都在那儿。可怜那孙子了。一老者说。

哪山上?咋的?田世能说。

这背面的山上啊,就是埋着他儿子的那山上啊。一老者伸手往村后的山上指了一下,接着说,自从把他儿子儿媳妇的骨灰拿回来埋在那儿后,老两个就带着那刚出院的孙子天天往那儿跑。现在,也肯定在那儿,要不,你去那儿找他们吧,也可以跟他们摆摆,让他们想开些,这人,死了就不能复生了啊!

田世能往那山上看去,看到的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岩石和或高或矮的核桃树、花椒树,却连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一个。田世能说远不远,要从哪儿去?田世能担心他们像老者们说的晚上都在那儿,在这儿等不到他们。他想若不是太远的话,就去那儿找。找到了,把该问的问了,能的话,把钱拿了,就回了。他怕耽误了时间,坐不到车回家。

按老者们的指示,田世能开始往山上爬去。

田世能腿脚早已酸软得不行,没爬多远,汗就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横冲直撞。妈的,这山路,比去大黑山还难走啊。哦,大黑山,这是对老子那天没去大黑山的惩罚吗?不会吧,那又不是我不想去。哦,说不定,是让我补上呢!对,就把这一趟当成补爬大黑山的好!虽然今天不是端午,可有什么关系呢?都是爬山嘛!这样一想,田世能的脚上便又有了劲,让他爬得快了些。翻过一个小山垭,出现了一片缓缓地往上高上去、往下低下去的山坡。放眼望去,这山上已没了树,连庄稼都没有,是一片草原的样子。一条小径,斜斜地从那山腰上伸过去,伸到那边的一个山梁上,伸向看不到的山梁背后。老者们说,老张家儿子的坟,就是那山梁后。老者们还说,到了这儿,过去的路就平了,好走了。田世能喘息了一阵,再迈开步子时,果真轻盈省力多了。

刚翻过山梁,在又一个从山顶上滑了下来,一直往下延展而去的小山梁上,两座鲜鲜的坟堆及两个一动不动的人影,猝不及防地扑进了田世能的眼帘。田世能觉得自己闯进了一个不该闯的地方,蓦地,他往后缩了一下身子,像是怕稍慢一拍,那儿的人就会看到他,还有那睡在坟堆里的人也会看到他。他缩回身子,感觉他们不会再看到他了,才又探着头往那边看去。

坟是新坟,坟上的泥土,还透着鲜鲜的红,在一片绿绿的草坡上,格外耀眼。那两个人,就像草人似的,木偶似的,分别坐在两座坟堆前,一个面朝田世能,一个背对田世能。而他们的目光,似乎都只对着那两座紧挨着的坟堆。似乎,他们在向那坟堆说着话,但又像没说。他们还活着没呢?田世能突然地担心了起来。不会都死了吧?似乎他们真死了,田世能都想拔腿返村,把这情况告诉村里的人去了。但他又觉得他们可能没死。他把身子站直,想赶过去看个究竟。而这时,他看到左边的那人直了一下腰,动起来了。那动作缓慢,像没动似的。但那人确实把腰直起来了,不但那人直起了腰,还在他直腰站起的同时,从他的腰间走下了一个人。哦,那是一个小孩呢。小孩的头上,裹一圈白,像孝布,又像是医院用的绷带。站起来的那人牵着小孩往旁边走了几步,然后替小孩脱了裤子。那小孩站在那儿,像是往前挺了一下肚子,像是在撒尿。是个儿子呢!田世能突然地想起孙子来。一想起自己还没见过的孙子,田世能就想得赶快下去问问这老张了,得看看保险公司有没有把钱存到他卡上,能不能拿给他。

只是,怎么开口说这事呢?在这坟堆旁,咋开口说呢?

那人又坐到了坟堆旁,又把那孩子揽到了怀里。那人的头低着,腰弯着,远远看去,难以看出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田世能没能往那边再挪动一步。他就地坐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看了多久,把他都看得开始模仿起那两个坟堆旁的人,变得雕塑一般地不知道动了。是那小孩又从那人的腰间走下来,走到旁边撒起了尿,让田世能突然地感到自己也想撒尿了。他站起身准备撒尿时,打了一个趔趄差些儿摔倒。他的腿脚,有些酸麻难忍。把尿撒完,仰头望天,太阳西下,一片红光,映照在山后的天边。田世能最后望了一眼那边。那边还是两座鲜鲜的坟堆,还是两个一个一边坐着一动不动的人。田世能努力地寻了一下,寻见了那人怀里的孩子。孩子也一动不动的,睡着了的样子。田世能扭头转身,往来路回了。

7. 把你丢那江头喂了鱼都没人认得

田小米的爸爸打电话来说,他们要回来了。

田世能听到这话时,比拣到金元宝还高兴。只是田小米的爸爸又说,原打算等发了工钱才来的,但老板跑了。田小米的爸爸说他的工友们准备去找政府告,他想先把田小米的娘和几个孩子送回来,再回去讨工钱。他说他们在那儿,生活费都没了。田世能的心紧了一下。生活费都没了,他们回来咋办?那罚款拿啥去交?他这些天都在努力地不去想那赔偿的事。他甚至想,如果田小米的爸爸他们回来,有交罚款的钱,他就不再去找那老张家了。人家都死人了,你还去找人家要这点钱,还叫人么?但现在,田小米的爸爸他们还拿啥钱来交?田世能想,管它呢,还是得去找老张要这钱。虽然没脸说出口,但说到底,这钱也是该自己得的。

田世能再次来到了老张家。

门是开着的。田世能望着那开着的门,松了一口气。径直走进去了。田世能往场院的旁边走,怕那大黄狗扑上来。走到门边,田世能没听到狗咬,回头看,也没见那狗。

你找哪个?一个声音问起。

田世能扭头,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站在他面前,带着一脸的惊奇。这人是谁?不会是老张的老伴吧?他问老张没在家啊?妇女哦了一声,说可能没在,你去他家看看!

他家?这不是他家吗?

哦,他们没住这儿!

田世能往屋里看去,那屋里的摆设,果真不是他前次来见到的样子。田世能的心被悬了起来。他们要躲么?他们不拿那钱给我了,还知道我来过,知道他家住这儿了,就搬走了么?

那老张他们现在住哪去了呢?田世能急急地问。

哦,他们住他家老房子去了。

他家老房子在哪?

上面呢。

妇女出了门,说着往旁边的几间瓦房指去,边指边说,那儿,就那间。田世能循着妇女的手看去,看见了妇女说的那间瓦房。田世能哦了一声,说好,谢谢了。

走近老张家的瓦房,田世能没急着走进去。他站在瓦房旁看了起来。瓦房顶上,椽皮已大都塌了,后面的那个角上,瓦已滑落很多,露出一片布落灰尘的墙体和几片没瓦盖着的椽皮,而那墙,都垮掉一堵了。田世能弄不清老张怎么会住到这儿来。这时他已经不觉得老张是因为躲他而不住那砖房。是他不忍心住那砖房的么?是住在那儿,他就想起他的儿子么?哦,那砖房,肯定是他儿子修的,他住在那里面,心里不好受,受不了!哎,这人啊!田世能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脸红,同时,他也为自己这么追着来要钱感到不过意。这样一想,他就接着想他们是暂时不住那儿,还是他们已经把那房子卖了?哦,如果他们已经把那房子卖了,那就算保险公司的还没把钱存到他们卡上,也可以先拿给我了!跟他说明自己这么远的来一趟不容易,他应该会拿的。反正,钱的多少,保险公司已经核定过了的。

走到门前,门竟然是关着的。一把黑铁的锁挂在门上。又跑到山上去了么?还是知道我来了,躲了?这能躲么?躲得了的么?田世能的心里有了点火气。田世能不想让自己往这方面想。他想,说不定他们真又到那坟山上去了。田世能伸手推了一下门,吱呀一声,两扇门间被推开了一条缝,借光看去,整个的屋里黑黑的,暗暗的,但田世能还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他前次在那砖房里看见过的碗柜和桌子了,还有一些杂乱摆到堂屋中间的锅盆。田世能不想再看了。现在,他想确认的,是老张是不是在故意躲着他。田世能决定到山上去,看看他们是不是在那儿。如果他们真是故意躲他,不想给他钱,那他是会破门而入的,把能拿的拿走,拿不走的也给砸了,甚至一把火把这破房子给烧了。

在山上,除了那两座被太阳晒得更加发白的坟堆,田世能连老张的影子都没见着一个。田世能认为老张真是不想给他钱,在躲他了。

田世能回到老张家的砖房里,那妇人望着他虎凶凶的样子,不知他要做什么。

你是老张家什么人?田世能问。

妇人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一脸的惊讶。田世能想,这里面肯定有猫腻。田世能接着问老张家现在到底在哪儿?他是不是在躲我?

妇人说躲你?你是哪个?他为啥要躲你?

田世能说他不是躲我,那他在哪儿?

妇人似乎也火起来了,他在哪儿我认得?你问我我问哪个?

这时,砖房前聚集起了一些人。有老者老妈,也有三岁五岁的小娃娃。一老者看了看田世能后,说这不是老张家的亲戚么?怎么,你又来看老张啦?那妇人说亲戚,你看他这样子,像是亲戚吗?田世能说是,我不是老张的什么亲戚,我是来找他要钱的。要钱?找老张要钱你在这撒啥子野?你去找老张要啊!一老妈说。看来,这老者怕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个时候跑村子里来找老张要钱,这是啥时候?人家死了儿子,你还来要钱,看你就不是啥鸟的好人,识相的,乖乖地爬着滚出这个村去,要不,让你直着进来横着出去。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说。

田世能慌起来了,他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个样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算了,走。田世能想。既然狗日家要赖掉这点钱,赖得掉就让他赖了,赖不掉老子得让他翻倍偿还。

哪个?哪个在这里来找死?

田世能刚准备走,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扛着锄头狂风似的赶了来,后面跟着一个小娃娃。汉子边扑过来边往人群里看,看到田世能后,说给是你?你干巴老者要整啥?说着一手握着锄子,一手抓了田世能的衣领。田世能像是面临着死亡的深渊了。一想到死,他又想起了还没见过面的孙子。连孙子都还没见过一面,他有些凄然,有些想哭。但想着虽然没见过,他也是一个有了孙子的人,就算他死了,他田家也已有了后继之人。这样一想,他便不怕死了,便置死于不顾了。他说你要咋整,想打老子啊,你打啊,老子今天还就让你打,就死在这儿了。

一群老者上来,有的拖着那汉子,有的拖着田世能,拖开了。拖着汉子的人对汉子说把锄头放下,没啥,别憨,整死掉你也脱不了爪爪!拖着田世能的说,你老者也是,真不想活啦?他两板锄把你挖掉,把你丢那江头喂了鱼都没人认得,你都这大一把年纪了,还狂啥?

田世能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啦哇啦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诉起他的苞谷他的洋芋,以及他的板栗树,还有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在他的哭声中,人们知道了他的庄稼他的树对他的重要,知道了那钱关乎着他的儿子还有他的孙子什么什么的。隐隐约约地,也知道了他是多么的不情愿来要这钱,他知道这个时候来向老张要钱,是多么的不是人;但他又不得不来要,因为那钱关乎着他的儿子他的孙子。怎么个关乎法,没有谁听清。或者他根本就没哭清。只是,后面的哭声中带着的话在场的人都听清了,他边哭边说,这老张就是不想给他这钱,也得有个说法,不能这样躲着他;就算不拿那么多给他,少给他些也行。

一老者走过来,扶起了田世能,说我们的老张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还从来就没赖过谁什么,不信你问问我们村的人看看,他是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他并没有躲你!田世能说他没躲我他在哪儿呢?老者说,他送他孙子去医院了,你想想,他儿子没了,他孙子对他多重要?是你的钱重要还是他的孙子重要?再说,他现在也没钱,你看,为了医孙子,他把这房子都卖了,而且这房子,你问问他,他哥出了多少钱给老张买?老者指指刚才要打田世能的汉子,接着说,他哥出的价,比这房子所值的价高得多。他哥曾是老张帮过大忙的人,他哥本来说借钱给老张,但老张不要,说借了他这辈子也怕还不上。所以他哥就出高价把老张这房子给买了,还说先给他住着,过些年,还要退给老张。老者顿了顿,说老张这钱,恐怕一时给不上你,但我想,他一定会还你的。田世能说他孙子不是出院的了么,怎么还要医?老者说,是出过院了,但那是没钱了才出的,出了院,人却还没医好!

田世能觉得老者这话像是说了骗他的,但他不敢说。

老者似乎看出了田世能的想法,说你要不信的话,你就去地区医院看看吧,我们昨天才看了回来,他孙子住的是内科,在五楼,25床。

老者要田世能去他家吃饭喝水,田世能没去,病恹恹地走了。

8. 要让他们当黑人就让他们当去

铩羽而归的田世能为确认那老者说的话,他又进了城,来到了地区医院。

25床在一间摆有三张床的病房里。田世能闲逛一样走进这间病房,25床在中间位置。进门处是24床,躺在床上的是一个汉子。汉子穿着一套手术衣,双腿屈着,靠在摇得像把椅子样的病床上吃着香蕉。田世能望了望汉子,说可以吃东西啦?坐在床沿上的一个妇女说可以吃了呢,都手术三天了。田世能哦了一声,接着走向了25床。田世能的目光还在24床上看。他有些不敢看25床。刚进门时,他是急急地往那边看去的。不,他急急地看的,并不只是那一张床,而是整个病房里的三张床。他看见25床上躺着一个孩子,还坐着一老妈。他一时有些失望,又有些踏实。他知道,那老者说的不假了。现在,他想进一步进行确认。但他又有些怕确认。似乎,他怕这一看去,病房里的人就都看出他来这儿的目的。都要走到26床的跟前了,他才像突然发现25床上那小孩样,扭回身走到25床边,问这娃娃是咋的呢?床上的老妈说滚着的呢。田世能看向老妈,老妈的头上戴着一块蓝色的风巾,在耳侧、额前,一绺一绺花白的头发从风巾的边沿露了出来,与她那皱纹密布的皮肉似粘未粘。田世能说伤到哪的?老妈说手和脚都伤了,但严重的是脑壳。田世能向小孩看去,小孩也正在拿一双猫眼一样发光的眼睛望着他。田世能说咋滚的,咋会伤这么重?老妈低了一下头,像要哭的样子,然后还是极不情愿地说,翻车滚的!田世能哦了一声,不敢再看老妈,而望着孩子问你叫啥名字?孩子像是怕了,或是不愿再看田世能了,他往那边挪了一下身子,伸手去抓老妈的手,说抱。老妈揉了一把眼,边匍匐下身子抱孩子边说,给爷爷说你叫张小宇!但孩子已把头完完全全地埋进了老妈的怀里,像是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他了。

田世能转过了身,准备离开。

他不需要再看了,也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只是刚要擦过25床时,他还是又问了一句,说孙子要不要出院了?像那孙子就是他自己的孙子,又像是他知道那孩子就是老妈的孙子。

老妈说哪时候出得了院啊,手术都还没做,还要等从北京请的专家呢!

回到家时,田世能一脸的沮丧。但这沮丧在他进了家门后,就一下散得了无痕迹了。一进门,他就看到了田小米的爸爸。田小米的爸爸正弯着腰在跟田小米玩一张粉红色的小汽车,小汽车在屋里咕嘎咕嘎地跑着,他的手里握着一个带天线的遥控器。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岁多、一个两岁来的还在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她们都要抢他手里的遥控,他不给,说给姐姐玩玩,你们都玩那么长时间了。田世能扭头,在墙角的一个凳子上看到了田小米的妈妈,她正在给怀里的孩子喂奶。田世能一望去,就望见了她那白生生的奶。田世能赶紧移开目光。而他移开的目光又老是想往那边看。他多想往那儿看去啊,他多想一步跨过去,认认真真地看看孙子。田小米的妈妈看出了田世能的想法,一只手往上扶孩子,一只手往下拉衣服,说去,让爷爷抱抱。

爸回来啦?田世能刚抱过孩子,就听到田小米爸爸的问话。田世能应付着啊了一声,说回来了,然后抱着孩子往门边走,边走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孙子,像是嫌那屋里的光线暗,看不清楚,要抱到门边来才能看清。我有孙子喽!我有孙子喽!田世能边晃着怀里的孩子边说,像是一直以来没有孙子不是儿子儿媳的事,而是他的事,而现在有了,又是他完成的任务似的。

田小米的爹妈愣愣地站在屋里,看着田世能那样摇着晃着怀里的孩子走过来又走过去,田小米的奶奶也站在猪食盆边看着,忘记了她正在拌苞谷面的猪食。这时,那几个抢着玩玩具车的小女孩,像是这个屋里多余的人似的。

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吃晚饭的时候。吃晚饭时,田小米的爸爸拿了一瓶酒出来,说要陪田世能喝一小杯。田世能已经几个月没喝酒了,似乎都忘记酒的滋味了。但这时他还是同意喝一杯了。喝起酒来的时候,不经意的,田小米的爸爸问,那钱要着了没?田世能一愣,然后明白了啥而又不愿承认似的说,钱?啥钱?田小米的爸爸说我妈都给我说了。田世能抬头望了一眼田小米的奶奶。田小米的奶奶像做了错事样,又像没看见田世能的目光,只顾着吃饭。田世能端起碗来,一仰脖子把碗里的酒一口干了,说没有。田小米的爸爸说是啥情况呢?他们什么时候才拿来?田世能自己倒了一小半碗酒,再喝下,说别提了,这事!说罢,便不再说什么。看着田世能的这个样子,田小米的爸爸也就不再问。只是,一家团聚像刚才那样如花似的笑脸,除了那几个孩子依旧外,在几个大人间,便不再在这屋里开放。

田小米的爸爸多次想问清情况,但田世能一直不做解释。田小米的爸爸甚至问他是不是那家人想赖账,要田世能把那家人的地点说给他,把电话说给他,他去要。田世能却啥也不说,说他不知道。

渐渐地,这父子俩连话都不大说了。

一天,田小米的爸爸突然地问田世能,你是不是已经拿到了钱,不想拿出来?

田世能一个耳刮子扇了过去,说放你妈的屁!

田小米的妈妈跑过来,说爸,你咋打人了,不拿就算了,这款,我们会去挣来交的,你不拿也不能打人啊!

田小米的爸爸说,交,我交他干吗?他们是我的姑娘儿子,也是他的孙子孙女,要让他们当黑人就让他们当去,一辈子都没个户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田世能变得沉默起来了,他不再和田小米的爸爸说一句话。一次又一次地,看着田小米抱着她弟弟玩,他想去接过来抱抱,但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最终又一次又一次地缩了回来。

9. 走在无人无路的山野

你倒划算了,老田!

这天,包二看着从小弯子地里回家来的田世能说。

啥划算了?

二万八啊!整整二万八!就那几棵树,那么点苞谷、洋芋,人家就赔你二万八,这还不划算?要是我,给我一万块,我都随他去撞去碾!

哪个赔我二万八了?你赔我的?

哈哈,我又不跟你借钱,就是赔你二十八万,我也不跟你借。刚才,我是亲眼看着人家把钱数给你儿子的。不但那人数,你儿子也数了。

田世能不再理包二,扬臂甩手,把锄头摞上肩,一声不吭地回了家。听见他放锄子的声音,田小米的爸爸三步并两步地跨出门来,爸地喊了一声,那脸上,有难堪,又有喜悦。他说爸,对不起,我和小米她妈错怪你了。田世能没答话。他不急不缓地走进了屋。田小米的妈妈站在堂屋里,带着同田小米的爸爸一样的表情,愣愣地望着田世能。田世能在门边的一个木凳上坐了下来,双手搭在膝上,说他们送钱来啦?田小米的爸爸说是,他们刚送来。田世能说人呢?田小米的爸爸说走了。田世能说那钱呢?田小米的爸爸几步跨到“天地君亲师”牌位下的碗柜前,从碗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三沓钱,转身走过来说,都在这儿呢,二万八,我数过了。田世能把手伸了出去,又缩了回来。他伸的动作很小,像是没伸过。那动作,似乎只是他随意地挪了挪手。他像是要伸手去偷什么东西,而又是第一次有这么个想法,觉得卑鄙不堪。他犹豫不决。几次之后,他终于还是把手伸去了,伸去举在空中,说拿来。田小米的爸爸像个听话的孩子,把钱递给了田世能。

一夜之后,田世能早早地起了床,带上他放在枕头边陪着他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的钱,坐上了进城的客车。

田世能又走到了25床的床边,床上叫张小宇的孩子闭着眼躺着,那嘴唇,都起了壳。看去,那张小小的脸上,了无生气的样子。病床的另一头,躺着老妈。她已经睡着了。在那花白的头发下,田世能看到她那枯树皮一样的脸上,像刚洗过,就又扑上了一脸的灰尘。田世能不知道老张跑哪去了。他怎么不在呢?田世能往两边的24床、26床看去,两张床上已不再是前次他看到的人。26床病床旁坐着一老头,田世能走过去问你是老张?老头愣了一下说,不是,我姓李。田世能哦了一声。田世能回头,想叫醒老妈,但又没叫。他走出病房,走进了医生办公室。

你有啥事?一个穿着白大褂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着病历的医生抬起头问。

我交点钱。田世能说。

哪床的?病人叫啥名字?

25床。张小宇。

找到啦?好。好。找到了,我们就不跟那医生说了,让他按时来给他手术。真是。你们这些人,又没钱,为啥硬要北京的专家来做呢。这手术我们这儿就能做的。风险,哪个来做没有呢?医生放下刚才看的病历文件夹,翻出另外一本来,在一张单子上写了些什么,然后问田世能交多少?

先交二万八吧!

哦。二万八。还不够呢。医生愣了愣,又说,不过先交上这些吧。医生哗地扯下那张单子递给田世能,说交了把单子拿回来给我。

在哪儿交啊?

一楼嘛。交费在哪儿都认不得?

哦。

田世能到了一楼。

田世能开始在交费的窗口排起了队。

交费的窗口虽然有好几个,但每个窗口前,排着交费的人都很多。田世能看着他前面排着的人,有时希望往前移动得快些,有时又希望慢些。对于田世能,这是一条时短时长时隐时现的路。交费的窗口明明就在那儿,目的地就在那儿,田世能却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一片荒无人烟了无路迹的山野,看不到路,更看不到方向。似乎,他就要或因饥饿或因寒冷而死于这荒山野岭了。他想起了田小米的爸爸,想起他在他那一耳刮子扇上去时的惊讶,那似乎是他第一次扇过他的耳刮子;他是他唯一的儿子啊,自他成了他的儿子后,他是把他捧在手心里,捏紧了,怕伤了他,放松了,又怕他瞬间离自己而去。因为就这么一个儿子,在村里,他低三下四地过得多窝囊啊,有理无理,人家一句“看我把你那独苗掰掉”,他就不敢再说一句话了。是啊,他多怕人家把他那根独苗掰掉,多怕失去这唯一的儿子。现在,他终于长大成人了,终于给他把他田家的血脉在这个村里传下来,给他生下孙子了。想到孙子,田世能想起了田小米爸爸的话,那让他的孙子当黑人、没户口的话。怎么能让他连个户口都没有当黑人呢?连个户口都没有的黑人,还能算是把我田家的血脉传下去了吗?虽然他身上流的就是田家的血脉,可是……

拿来,交多少?田世能像在荒野上听见了鬼一样的声音,他惊了一下,望了一眼窗口里收费的人,突然地往旁边挪开身子,离开了交费的窗口。

田世能呼啦啦地急步走出医院住院大楼,像是慢上一步,那收费的人就会追上来,把他身上的钱抢去。他恨不得一步离开这城市,一步跨进家里,伸手就把这钱交给田小米的爸爸。想到钱,他伸手往怀里摸去,那装在衣兜里的鼓鼓的钱,还硬硬地贴在他的胸前。他裹了裹衣服。他穿在外面的衣服是一件还粘着泥土,又被汗水或者雨水浸透淋透了,又干了,透着一片泥色的夹克。夹克的里面,是一件田小米的奶奶缝制的布疙瘩纽子衣。在那布疙瘩纽子衣服的里面,田小米的奶奶缝的两个包。那钱,就装在那包里。田世能摸着那包里的钱时,也摸到了他汗津津的肉。他感觉到了,这时,他的心,跳得无比的激烈。

老人家,等一下!

田世能被人拉了一把。田世能像是遇上了抢钱的,机警地甩了一下手臂,把拉他的人甩开了。田世能还想跑。但他抬起头想找跑的方向时,却看到了交叉路口的红灯。田世能回头看了一下身旁,在一群若无其事地站着的人前,还站着一个臂上戴着一红布套手持一杆小红旗的人。这人的另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牵得紧紧的,像是怕一放手,小男孩就会挣脱,就会跑出去,跑向那像刚泄了闸门如洪水一般流淌着的车流里去。

绿灯亮起来了。

看着一手牵小孩一手持小红旗一悠一晃往对面走去的那人,一个转身,田世能离开那个交叉路口,返回了医院。

10. 呼噜声中夹杂着似有似无的梦呓

田世能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望着他进了门,田小米的妈妈让田小米抱过她怀里的孩子,起身从碗柜边把那张小木桌端了过来。接着,端出了一个海碗,碗里是腊肉。那样子,像是早就做好了,只是放在那甑子里不让它冷掉,专门等着田世能回来。她又在锅里舀了一碗酸菜洋芋丝汤,最后上桌的是一碗素煮莲花白。

田小米的妈妈开始舀饭的时候,田小米的爸爸回来了。

田小米的爸爸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又看了一眼舀着饭的田小米的妈妈,说饭先舀你们的,我和爸先喝点酒。

田小米的妈妈愣了一下,田世能也愣了一下。

他们不知道田小米的爸爸咋这么突然地想和田世能喝酒。

我不喝,我吃饭!田世能说。望着桌上的菜,田世能已经感觉到肚子的饿了。像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饿样的,也像是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

爸,喝一杯!你不是一直都喜欢酒的吗?今晚我跟爸喝一杯!田小米的爸爸说着已经把酒拿来了,还拿了两个空碗。

我都好久没喝了,我不喝。田世能冷冷地说。田世能不知道田小米的爸爸壶里装的是什么药,不知道他是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要那钱。一想着田小米的爸爸会要那钱,田世能的心里就有点虚。他知道,即便现在他想把那钱拿给田小米的爸爸,他也拿不出来了。田世能望了一眼田小米的爸爸,田小米的爸爸的脸上没了这段时间来一直像凝固在了脸上的那层寒霜,那脸上,现在有的是一种豁然,一种什么都看透了的样子。不冷若寒霜,却也没嬉皮笑脸。这个样子,是田世能想看到的样子。有一种严肃的东西,有一种稳重的东西,也有一种自信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儿子啊!田世能想,这就是我已经长大了的儿子!田世能突然地觉得有些对不起田小米的爸爸。田世能的脸上,现出了一片无奈的神情。

喝点,喝点,想喝就多喝点,不想喝,就少喝点。田小米的爸爸说,说着已在两个碗里,分别倒上了半碗酒。

田世能虽没同意喝酒,但也没阻止田小米的爸爸倒酒。他已经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半肥半瘦的腊肉放进嘴里,开始嚼了起来。他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边嚼边斜眼看向田小米的爸爸。这时,田小米的爸爸正把头埋在两腿间。要说那钱了吧?狗日的,那钱,就别打主意了。田小米的爸爸那样子,看去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田世能又一次觉得对不住儿子。他的脸上,又一次出现了无奈的表情。他希望田小米的爸爸赶快把他要说的话——关于那钱的话说出来。他想,只要他一说出来,他就会把他已经把那钱退还了之类的说了,连他是怎么怎么去交费的都不用说了,只说退了就行。一句话,就是钱没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田小米的爸爸还在埋着头。不好说出口么?田世能想。田世能开始想,要不自己说了算了。但他又想,不说算了,他不提起,老子也懒得说。

田小米的爸爸终于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摆在他面前的那碗酒,然后又望了一眼田世能。田世能装着没看见他在看自己,又夹了一片肉喂进了嘴里。田小米的爸爸端起了酒碗,双手捧着,伸到了田世能的旁边,说爸,喝一口,我敬你。田世能没动,只是偏过头,向田小米的爸爸看去。田小米的爸爸的脸上,是那种严肃、稳重而又自信的表情。田小米的爸爸说爸,你喝一口吧,我干了。说着,一仰脖子,半碗酒已不在。田小米的爸爸翻了一下碗,向田世能示意了一下他的酒喝了,也不等田世能喝,放下碗,夹了一片肉喂进了嘴里。

田小米的爸爸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酒,这次他没看田世能,而是看着酒碗,说,爸,我准备明天走了。

田世能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你狗日想威胁我啊!老子是你威胁着长大的!

田小米的爸爸说我现在出去,还能做上四五个月的活。

你别说去打工打四五个月,你就是从此不再回来,我也不在乎。田世能自个儿在心里嘀咕着。

我跟他们去搭架子,搭架子工价高,我想,四五个月搭下来,那罚款的钱应该能挣到。田小米的爸爸说。

你狗日终于说到钱了。哼,搭架子?你别说你去搭架子,你就是去抢人,也去抢你的,老子管不起!田世能知道搭架子很危险,村里的郭光兵就是跟人家去搭架子,从十二层楼高的空中摔下来摔死的。他还曾对田小米的爸爸说过,无论工价再是怎样的高,都别去搭那什么架子。

田小米的爸爸说,让小米妈带着孩子们在家,孩子多,一人顾不过来,还要请爸妈帮着管管,我一个人出去,没了负担,做活好做些,只是这样要给爸妈增加负担了。

田世能终于忍不住,呼地弹簧一般站起身来,啪的一声把筷子甩在桌上,吼了起来:这是啥话,你是交代后事啊!有啥子你给老子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别转弯抹角的!

田小米的奶奶,田小米的妈妈,还有田小米及她的两个妹妹,都被田世能这一吼吼呆了,像被谁使了定身术,木木地坐的坐站的站,噤若寒蝉。倒是田小米的妈妈抱着的那孩子,哇一声哭了出来。田小米的妈妈听到哭声,忙不迭地一把拉起衣襟,呼地把那白白的鼓鼓的奶塞向了孩子的嘴。塞了几下,孩子终于哧哧地吮起了奶来,没了那炸啦啦的哭声。

田小米的爸爸也站了起来,然后弯下腰,双手捧起酒碗,再一仰脖子,半碗酒只听咕地一声,又不见了踪影。他把碗放回到桌上,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咚的一声,跪在了田世能的跟前。他抹了一把泪,低着头说,爸,你做的是对的,我不该想那钱。我今天跟在你后面进了城。你今天做的,我都看到了。我……我后来还独自去看了那孩子……

田世能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梦中。田世能猛地端起桌上的那半碗酒,脖子一仰,酒便不在。似乎,他还没尝到酒的滋味,还想尝,他探了一下身子,从桌上拿过酒壶,哗哗地往自己的碗里倒了起来。他似乎不知道那是酒,而是水,他把那碗都倒得满满的了。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像一个渴得不行的人,几大口后,一碗酒又没了。

田世能是田小米的爸爸背上床去的。晕晕乎乎的田小米的爸爸在田小米的奶奶的帮助下,把田世能抱在一把椅子上坐了,然后扶着,让田小米的妈妈倒了一盆温热水来,接着又让田小米的妈妈给田世能洗起脚来。田小米的奶奶从田小米的怀里接过田小米的弟弟抱着,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她怀里的那才六个月大的孩子,时不时地动一下身子,像是要挣扎起来看啥。田小米的妈妈一直流着泪,像是要用她的泪和着那盆里的水给田世能洗那脚,等她把田世能的脚洗好,擦干,田小米的爸爸歪歪偏偏地弯下腰,在田小米的妈妈的帮助下,背上了田世能。

我对不住我儿子对不住我孙子啊!啊!田世能在儿子的背上喊。

田世能不停地念叨着这么一句话,念叨上一声,嘴皮又啊噗一下。

爸,别说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们!

田小米的爸爸说,田小米的妈妈也说。

说着,田小米的爸妈已把田世能扶上了床,田小米的爸爸拥着田世能,田小米的妈妈给田世能脱鞋子。最后,他们把田世能的身子放平了,放得伸伸展展地睡在了床上。田小米的妈妈给他身上盖被子时,他又啊啊啊了几声,说我对不起你们,我把那钱给退了,退了,啊,退了,那罚款怎么交啊,我孙子就要变成黑人了啊!

爸,没事,退了好,你退了好,那罚款,我会去挣来交的,你孙子不会变成黑人!田小米的爸爸说。

我就是对不起你们!我就是对不起你们!田世能像是要挣扎起来,边呼着,边往上撑身子。但他终究没能撑起来,撑了几下,便像挣完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落到了床上,那床被他这一落,发出咯吱一声响。

我对不起你们!田世能的声音已经软软的了,像是他最后一句话似的。

一阵呼噜声接着响起。呼噜声中夹杂着似有似无的梦呓。

杨恩智,1978年出生,云南昭阳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散文百家》《长城》《大家》《啄木鸟》《边疆文学》《山东文学》《边疆文学·百家》《西湖》《特区文学》《滇池》等刊物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有散文集《被风吹净的村路》、短篇小说集《如画似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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