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煤核儿
2016-11-28刘一达
文 刘一达
捡煤核儿
文 刘一达
因为煤球儿里头有黄土,在生火、封火的过程中,肯定有烧不透的时候,尤其是核心部位,这就是煤核儿。
煤核儿的核儿,是内核、核心的意思,但在北京话里要读“胡儿”(hu)。煤核儿,顾名思义就是煤球儿的内核儿。现在很多年轻的北京人恐怕已经不知道煤核儿是何物了,也难怪,现如今的北京城,已经很少有家庭用煤炉取暖和做饭了。
远了不说,头三十年吧,住在胡同里的北京人,谁家离得开煤火炉子?那会儿的煤炉子用处可大了,除了冬天取暖之外,家家户户烧水做饭都离不开它。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北京还没有家用液化气,您不烧煤炉子,烧什么呀?
北京人最早的家用煤炉是直接烧煤块儿的,北京人叫它“块儿煤”。“块儿煤”有好有次,北京人喜欢烧的“块儿煤”主要是京西门头沟和山西的。那会儿最有名儿是山西大同和阳泉的煤。这两个地方的煤,质地好,外表黑又亮,燃烧给力,火力猛,禁时候(燃烧的时间长),烟也小,所以深受北京人青睐,管这地方的煤叫“阳泉块儿”或“大同块儿”。
但是一般的老百姓烧不起这种无烟的好煤,那会儿的“阳泉块儿”价码儿是普通“块儿煤”的一倍,当然,一般老百姓家庭取暖做饭,也用不着烧火力那么大的“块儿煤”。
跟无烟的“阳泉块儿”相比,一般的“块儿煤”燃烧起来烟很大,所以北京人又管这种煤叫“烟儿煤”。大凡生火做饭取暖,都怕烟熏火燎,因此一般人家都不愿意烧“烟儿煤”。正因为如此,北京人发明了煤球儿。
其实,在煤球儿出现之前,人们发明了煤茧儿,也有人叫煤砟儿,即用煤沫子加上点黄土,搅合在一起,然后摊开,用小刀或铁片儿划成比火柴盒小点儿的小方块儿,晒干后当煤烧。自然,煤砟儿是穷人享用的,有钱人不会烧这东西。不过,煤砟儿要比“块儿煤”用着方便,受它的启发,北京人发明了煤球儿。
这不是我考证出来的,是我在工厂当工人的时候,我的一个师傅告诉我的。他对此比较有发言权,因为他早年就是摇煤球儿的。
为什么要对煤球儿多说几句呢?因为煤核儿就是煤球儿的核儿。所谓煤球儿,就是把质地好的煤,如“阳泉块儿”,搭上质地差的煤,如“烟儿煤”,有时还要搭煤矸石,然后兑上黄土,按一定的比例搅合在一起,摇成球儿。
老北京由此诞生了两个行当:一个是摇煤球儿的,另一个是专门卖煤球儿和引火用的劈柴的煤铺。听我师傅说,摇煤球儿这个行当,在清朝就有了,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有了机制的蜂窝煤后才消失。煤铺则一直延续到90年代,才告别历史舞台。
跟元宵一样,老外看了煤球儿会纳闷儿:这东西是怎么变圆的?首先要把煤面儿兑上黄土做成煤砟儿,但不用晒干,在半湿状,放在洗衣盆大小的荆条筐里,筐下边放一个花盆,便开始摇,什么时候摇圆了,就算大功告成。最初的元宵,也是这么摇出来的。
为什么要加黄土呢?一是起到一种粘和作用,二是煤球儿里加上它省煤,毕竟黄土要比煤便宜。但您不能加太多了,黄土太多,煤球儿就不是煤球儿,成土球了。所以,摇煤球儿看着简单,这里也有点儿技术含量。
在老北京,摇煤球儿绝对是最累的力气活儿。您想撅着屁股猫着腰,两手摇着二三十斤的煤球儿,一天至少要摇30筐,有多辛苦吧!我的师傅从18岁一直干到35岁。他说实在干不动了,这才改行。但他留下了两个“后遗症”:一是饭量奇大,一顿饭能吃三个窝头俩馒头;二是手特别大,伸出来像是摇的蒲扇。
烧煤球儿要用专门的煤球儿炉子。上面是个圆盘,有大小三个炉盖,中间是炉膛。据说这种炉子是从日本引进的,所以许多老北京人又叫它洋炉子。由于炉子腰部有一圈儿留作烤、(读teng)吃的用的铁篦子,形状像是花盆儿,所以北京人也叫它“花盆儿炉子”。
很多人认为这种炉子是近代才有的。但前几年,考古专家在北京出土的元代人的墓里,发现了一个火炉,上面也带圆盘,跟所谓的洋炉子差不多。看来元代的北京人不但用煤取暖做饭,而且已开始用煤球儿了。
煤球儿的火力肯定不如“块儿煤”,要想让火烧得旺,就要不停地往炉子里添煤球儿。到了晚上,还要把煤球儿填满,然后“封火”,第二天早晨再把炉子捅开,让煤火继续燃烧。
由此看来生炉子是挺复杂的活儿,但那会儿,住胡同的小孩儿都会鼓捣煤球儿炉子,不但会生火,也会封火。因为不会这两样儿,您就得挨饿挨冻。生火、封火可以说是住胡同平房人的基本功,也是基本生存能力。
因为煤球儿里头有黄土,在生火、封火的过程中,肯定有烧不透的时候,尤其是核心部位,这就是煤核儿。
那会儿,一般的北京人比较穷,也都会过日子,每天都要把那些没烧透的煤核儿挑捡出来,敲掉烧过的煤灰,把核儿留下接着烧。
但有钱的人家当然不在乎这些鸡毛蒜皮了,将没烧透的煤核儿,连同煤灰一起倒掉。于是,在老北京就产生了一个专门捡煤核儿的群体。
煤核儿属于下脚料的回收利用。所以,即便在老北京,也没人买,当然也没人卖。捡煤核儿主要是拿回家自己烧。所以在老北京没有专门靠捡煤核儿糊口的。
穷人家买不起煤,怎么办?家里养着不到十岁的孩子。念书没学费,出去学手艺岁数又太小,于是老家儿(父母)就给他预备下一个小筐和一个小铁耙子,专门到大户人家的脏土(垃圾)堆里捡煤核儿。老北京人好面子,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不会自己舍脸去街上捡煤核儿。所以,干这事儿的几乎都是孩子。
当然,也有捡了煤核儿跟人换东西的。我采访过北京著名相声演员高凤山先生,他告诉我,小时候家里穷,七八岁时,他就靠捡煤核儿喂肚子了。那会儿,他跟一帮穷人家的孩子,拎着小筐四处去捡煤核儿,一筐煤核儿能换俩窝头。
天寒地冻,北风呼啸,穷人家的孩子,穿的破衣啦撒,两个小手冻得像小胡萝卜,流着鼻涕,爬在煤灰堆里捡煤核儿,这场景让人看了未免会产生怜悯之心。
我的另一个师傅跟我讲:他在解放前,在一个大宅门烧过锅炉。那会儿,一个锅炉用的“块儿煤”,是一个普通人家的炉子的十多倍,而且这家有钱,烧的都是“大同块儿”,每天有大量的煤核儿,引来周边胡同的孩子来捡。
我师傅心善,看到大冬天的,穷人家的孩子在脏土里捡煤核儿可怜,所以每天故意往炉子里多加煤,让它们烧不透,这样可以让孩子们多捡点儿煤核儿。
胡同里的孩子捡煤核儿也有规矩,这几条胡同是谁的地盘,别的孩子不能去捡。当然也有仁义的时候。我师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那么几天,总来捡煤核儿的一个大点的孩子不来了。师傅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个孩子的爹病危了。他要捡了,那个孩子该捡不着了,他爹还等着他拿煤核儿换窝头呢。故事听得我鼻子直发酸。
北京解放后,这种到大街面儿捡煤球儿的场景几乎看不到了,但那些勤俭持家会过日子的人,总觉得煤核儿还能继续烧,当煤灰扔了可惜,依然保留着捡煤核儿的习惯,只是捡出来的煤核儿都是自家用,不会给别人了。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场景只能在记忆中寻找了。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晚报》记者
责任编辑 刘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