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生死漂流
2016-11-28陈楚汉杜修琪
□ 陈楚汉 杜修琪
1986,生死漂流
□ 陈楚汉 杜修琪
1986年,在国务院批准下,美国探险家肯·沃伦和简·沃伦率队漂流长江。为了争夺第一个漂流长江的荣誉,10多支装备简陋、毫无技术的中国队伍和他竞争。最终,中国人以10条人命的代价勉强漂完长江,第二年在黄河上又失去7条人命。而肯·沃伦的队伍在大水面前陷入猜忌,互相指责,终于分崩离析,他回国后便陷入官司,在破产中突发心脏病死去。让双方都付出如此代价、一度与振兴中华、女排五连冠、洛杉矶奥运会首金并列的长江漂流,却成了80年代被遗忘得最快的一次爱国主义运动。
致命的误判
肯·沃伦
1983年,成都,一对美国夫妇在到处找人,他们已经待了一个月。在美国,一个华裔美国人骗他们说,自己可以拿到漂流长江的许可。为此,他们花费40万美元,带来了整个队伍和9吨的漂流物资。
几番倒腾,美国职业探险家肯·沃伦和他的妻子简·沃伦,被介绍到了国家体委旗下的中国体育服务公司(简称“体服”),体服开价80万美元,当时体服官员一个月的工资才40人民币。双方约定,肯·沃伦回国筹钱,并训练三名中方队员,组成中美联合长江漂流队(简称“中美队”),1985年8月正式漂流长江。这被美国报纸USA Today称为“人类对地球的最后一次征服”。
在此之前,中国没有漂流运动,却有漂流爱好者。西南交通大学的摄影员尧茂书偶然得知了肯·沃伦的漂流计划,这与他从小的梦想不谋而合。1979年开始,尧茂书就在金沙江试漂,到长江源头和虎跳峡勘察水情。他给体服写了封信,希望加入中美队,到美国接受肯·沃伦的训练。但体服只在内部筛选,拒绝了这个四川眉山的爱好者,并建议他不要漂。
尧茂书也拒绝了体服的建议,并且他决定,要抢在肯·沃伦之前出发,成为第一个漂流长江的人。他对记者说:“中国人的长江,应当由中国人完成首漂!”
1985年6月20日,尧茂书从长江源头下水,入沱沱河。临走前,想到万一自己牺牲,妻子一个人带着孩子难以再嫁,尧茂书做了一个悲壮的举动:他让妻子把肚子里4个月大的孩子打掉。
就在尧茂书下水的同一天,美国俄勒冈州罗格河上,代表国家体委的三名中方队员褚斯鸣、张继跃和徐菊生结束了最后一天的训练。3个月里,肯·沃伦带领他们下水12次,漂流了8条河流。
为了筹钱,肯·沃伦几乎倾家荡产,他放下户外公司业务,到处借钱、选人、挑装备、拉赞助。直到中方队员结束训练、即将回国时,肯·沃伦仍然没有凑足钱。他给体服打电话,漂流计划推迟到第二年,体服同意了。
7月24日,漂行了1270公里后,“龙的传人号”橡皮船被发现扣在金沙江通迦峡的岩石上,尧茂书遇难,年仅32岁。
俄勒冈的赌徒
1985年12月,在写给赞助商的信里,前橄榄球四分卫、探险家肯·沃伦这样评价尧茂书和他的后继者:
“在六月份尧茂书疯狂的个人冒险之前,他通过孔庆文告诉我,他已经考察过800公里长江。但就像我回复孔说的,这毫无意义,我们已经极其仔细地研究了长江的坡度……尧茂书翻船处在沱沱河沿镇下游约600英里,他漂到了坡度在9英尺/英里的青藏高原边缘,落入落差60-100英尺/英里、白浪滔天的水汽中,尸骨无存。”
“中国队伍的出发时间很奇怪。那时,水位极低,青藏高原被雪困住,我确定他们只是想先我们一步。所以,我们一路上应该能替他们捡起倾覆的船只!”
1985年年底,沃伦夫妇仍未筹够80万美金,申请降价,体服降到30万美元。双方签订合同:中美联合长江漂流将在7月初开始,从长江源头一直漂到宜宾,全程预计2个半月。
肯·沃伦挑战长江的主要武器是7条5.4米长、3.6米宽,可承重2吨的橡皮艇。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漂流设备,用他的话说,“几乎坚不可摧”。中美队每名队员拥有上百种装备,仅服装就有40件,包括防寒泳衣、保温救生衣、保温防水靴等等,供应商有Woolrich、North Face、Nike、UGG等100多家,物资总重量超过9吨。肯·沃伦面试了每个队员,他向全队保证:“所有桨手都经过仔细筛选,有着极高的专业水准。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漂流长江时,肯·沃伦已经59岁,大高个,极强壮。他出生在大萧条中,富有运动天赋,读大学时拿到橄榄球和篮球双料奖学金。他酷爱读书,大学时主修历史,崇拜西奥多·罗斯福。老罗斯福打赢了美西战争,当上美国总统,卸任后又去非洲、亚马逊热带雨林探险,同时主张环境保护,建立起了黄石国家公园。肯·沃伦常说,自己晚了一百年出生。他认同那个时代的探险家们。
在35年数千次漂流生涯中,肯·沃伦的总漂流里程超过11万公里,无重伤、撤离记录。他一生都保持锻炼,体力极其充沛。他强调团队合作、敬天、尊重河流,他认为河流孕育了周围一切生命,人与自然一体。每次出行,肯·沃伦都随身带个垃圾袋,把自己和其他游客的垃圾捡起来。肯·沃伦绝不认为自己在“征服”河流,漂流对他是爱好,也是他和自然融为一体的方式。在他的船上刻着一句话:Go with the flow.(随波逐流)“不要和大水搏斗,你要顺着它走。”他告诉队员,“在河上你不能有任何投机、轻慢的心理,把自己交给河流,河流会保佑你。”基于这种哲学,肯·沃伦对漂流中最危险的事故,翻船,有着不寻常的理解:船是被浪打翻的,但当浪太大,把船灌满水以后,船就成为河流的一部分,就不会翻了,你反而安全了,“因为河不可能把自己翻过来”。
工作之外,肯·沃伦只有一种消遣方式:喝威士忌。傍晚,一天的工作结束,他会在家里找一个宽敞的地方,喝一种叫Canadian Clubs的威士忌,他只喝这种牌子,每天如此。边喝边坐着聊天,他就放松下来了,他称作Ken’s Medicine(肯·沃伦的药)。
就在出发前三个月,肯·沃伦处理了一笔医疗诉讼,在一次手术中,他的左肾被误诊切除。他拿到8万美元的调解金,不再追诉。为了漂流长江,肯·沃伦投入190万美元,他的公司破产。电视台的赞助不够,他不得不拿自己的钱投入到探险队中。家里电话停机、燃气被断,只能捡树枝生火。他将所有希望寄托在纪录片版税和日后中国的商业漂流上。
但中美队多数人并不像肯·沃伦那么严肃、投入,他们的平均年龄比肯·沃伦小20多岁。年轻人们抱着来玩的心态,打成一片,很快有队员谈起了恋爱,还衍生出三角恋。抵达中国前,最后一次队伍会议,肯·沃伦问队员们还有什么疑惑。队员问他:漂流时,我们能在船里读小说吗?
大院子弟
1985年9月,《四川日报》刊发《长歌祭壮士》,第一次详细记录了尧茂书的漂流遇险。这篇重磅报道引得一百多家媒体转载。人们反问:“龙的传人,难道就只一个尧茂书?”
中美队物资丰富,进展有序
80年代的中国,这样的问题就是一枚炸弹。为了抢先美国人一步,1986年6月,国内自发组织的漂流队动身前往源头,他们毫无准备。一支从上海出发的队伍,到源头时只剩下一个人,这人挣扎到沱沱河,看了一眼才甘心返回。另一名武汉的漂流者,漂流船就是三只轮胎绑在一起,中间放一块木板,他也在源头附近被劝回。
最后坚持下来的是两支漂流队。一支是洛阳漂流队(简称“洛阳队”),民间自发组成;一支是四川省政府支持的“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简称“四川队”),多家媒体支持,资金相对充裕。但两支队伍都没人漂流过。
洛阳的队员多数来自洛阳市委和市政府大院。两院只隔了一条街,住的都是市委、市政府的家属,他们从小接受着“英雄主义”教育,却在最好的年龄赶上了文革,不是下乡,就是在街头闲晃。
大院子弟天然抱团,是街头斗殴的一大势力。后来成为漂流队主力的郎保洛因为打架,多次出入劳教所。队长王茂军曾因失手杀人,到龙门煤矿背煤。副队长雷建生的父亲是洛阳玻璃厂厂长,副厅级官员,文革时被打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后来雷建生报考飞行员,所有环节都过了,最终政审被拒。
没有受过正经教育,街头经历又给他们增添了污点,最后,大院子弟们多数进了工厂,郎保洛是胶鞋厂干部,报考法律系研究生失败,雷建生曾在轴承厂做干热处理工,王茂军在纺织厂做锅炉工。和他们从小崇拜的英雄相比,工厂的工作是那么碌碌无为,和“建功立业”没半点关系。他们的理想,“把锅炉烧翻了也没法实现,(还得算)安全事故。”王茂军说,“快憋疯了”。
长江漂流就像一个出口,释放他们年轻时未能迸发的激情。尽管他们对漂流既无知,也没兴趣,家人更是不支持,整个队伍的训练就是在洛阳公园里划船,但他们还是出发了。1986年5月,洛阳漂流队背着家人、躲开体育局的堵截,偷偷踏上了去西宁的火车。
才到青海,他们就发现摸到长江源头都很难,更别提下水。一路上都是无人区,风大,干燥,队员嘴唇开裂,血流不止。脚下的路一会儿是冰冷入骨的雪水,一会儿是绵软的沙土,几次折腾,队员们脚都烂了。
食物也不够,他们最开始不习惯吃炒青稞,后来掰开硬咽下去,吃了几天,嘴全烂开,稍不注意上下嘴唇就黏在一起。青稞也快吃完时,只能抓草充饥。加上高原反应,每走半小时,他们就停下来喘一会。没有大容量的储水装备,渴了就只能喝混着死牲畜味道的沱沱河水。长江在源头一段被称作沱沱河,沱沱河水小,橡皮船根本漂不起来,而且河岔多,拖不好就陷到另一条河床上。
6月24日,洛阳队终于到达沱沱河沿镇。他们得知,获四川省支持、人员众多的四川队同样在源头下水,而且,肯·沃伦的中美队也已出发,设备精良,船只众多。此后的江面上,两支中国队伍时而合作,时而竞争,但都把“漂在美国人前面”当作目标。和外国人抢时间的不止是漂流。洛阳队在曲麻莱县招待所就遇到一位画家,正自费步行考察长江,准备创作长达1127米的《长江万里图》,计划在1997年香港回归时完成。问及原因,画家说,他得知日本画家平山郁夫到中国创作长1100米的《丝绸之路》萌发此意。又一个和外国人抢时间的人,洛阳队立刻邀请他上船漂流。
洛阳队昼夜兼程,花了三周漂到玉树,但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玉树的记者告诉他们,肯·沃伦6月30日到沱沱河沿镇,坐大卡车,只用了5天就到源头。他们听说,肯·沃伦是经验丰富的职业漂流探险家,漂过密西西比河、尼罗河、亚马逊等大河,为了挑战长江,他带来12条、价值10多万美金的船。洛阳队的装备是“104军用登陆艇”和橡片圆筏,加起来才值6000人民币。
这大大刺激了队员们。洛阳队开会,有人提议单船漂流,其余人上岸,但是密封船无法驾驶,商讨后觉得不妥。副队长雷建生又提议,单独放小敞船,直达巴塘,然而补给无法保证,也被否定。最后,大家决定仍放三只船,但让之前上船的画家等人上岸,再减轻装备,尽快抵达巴塘。
牛仔与嬉皮士
源头上的肯·沃伦并不知道中国队伍的焦虑,他终于抵达了他心中的圣地长江。到源头时,他让队员们放慢脚步,整个队里鸦雀无声。像以往一样,肯·沃伦跪在水边,他情绪激动,对着河流祈祷:“希望你保佑我们。”他感恩上帝赐予他这次机会,在过去的两天,他哭的次数比他之前近60年还多。
1986年7月21日,中美队从沱沱河下水,正式开漂。前一年,青海雪灾,大雪覆盖了青海西部,政府出动直升机给受灾牧民空投大饼、面粉和成捆的木材。当中美队的大卡车从青藏高原上走过时,遍地都是冻死的羊,尸骨在草甸上,白花花的一片一片。
按原计划,中美队每天需要漂流80公里,相比之下,洛阳队用了一个月才漂到尧茂书遇难的地方,平均一天40公里。与20世纪早期的探险不同,长江漂流的一大任务是拍摄纪录片,电视台是最大的赞助商。摄制组听从制片人而非肯·沃伦的命令,矛盾首先出现在摄制组和漂流队之间。肯·沃伦要带队赶路,但摄制组希望收集更多的素材。快到激流处,船队就要停下来,摄制组下船选机位、测光,每次拍摄起码要选定三个机位,这都会耗费大量时间。
队伍中,年轻队员大多也是抱着来玩的心态。“我们这么老远来漂长江,不是为了参加比赛的,每天跟苦力似的拼命划船。”但肯·沃伦是一个老派的西部牛仔,漂流时从来不戴安全头盔,却经常戴着一顶牛仔帽。所有河流他都第一个下,所有危险他也第一个上。他严格按照合同去赶时间,“何况我们一路上已经延误了”。
每天早上,肯·沃伦第一个起床,一个个叫醒队员。“沃伦劲特别足,因为这是他的项目,他的所有的野心、激情都在里面。”中方队员褚斯鸣说。他把肯·沃伦当周扒皮,每天天不亮就催他起床,天黑了还没停,停下来就要扎帐篷、打桩,人极累。
两种探险心态和目的,造成越来越大的分歧。队里传言,ABC电视台给了已经破产的肯·沃伦一个条件:如果他能提前完成,帮助ABC节省人工费、设备租赁费,他将获得一笔额外的奖金。这笔奖金与队员无关。这种心态上的差异最明显地体现在桨手托比身上。托比是肯·沃伦户外公司的员工,他称呼肯·沃伦为“爸爸”。前往长江源头时,托比害怕不敢去,便借口整理装备和食物,留在沱沱河沿镇。留守期间,中方队员逗他,给他喝啤酒,教他学汉语,“哥们”。“什么叫哥们,哥们就是,有什么东西都分享。”托比没上过学,他就把肯·沃伦的威士忌拿出来给中国人“分享”了。
回到沱沱河沿镇后,肯·沃伦惊讶地发现,中方专门在广州给他买的威士忌,被托比喝得只剩1瓶。他大发雷霆,后来一犯酒瘾,他就非常难受、六神无主。
托比负责的后勤也出问题,每次装的食品都不够分量。一饿,队里就互相指责,有美国人说,肯·沃伦偷偷藏着食物自己吃,或者说中国人藏着食物。在中方队员中,褚斯鸣英文最好,他听到美国摄影师抱怨:“中国人提供的罐头食品,比美国的狗粮还不如。”美国人也不信任中方队员的划船水平,不肯坐他们的船。过玉树后,中方队员要求自己划一条船,食物也分开吃。
从沱沱河沿镇下水后第3天,美国摄影师西皮呼吸困难,脸色煞白。第5天晚上11点,西皮死于肺炎。托比和西皮一个帐篷,西皮死的那一刻,托比看到无数淡黄色的气泡从他嘴里冒出来。哭哭啼啼的托比找到肯·沃伦,肯·沃伦没有安慰他,反而斥责他说:“哭什么哭!这是探险,弄不好下一个就轮到你。”在长江上游,下水后便是无人区,河边没有路。肯·沃伦打开无线电求助,结果信号无法接通。
队员把西皮埋在岸边,在桨上拴了5面美国旗,纪念他在河上度过的5天,中方队员提供了1面中国旗。在西皮葬礼上,褚斯鸣鸣枪数响。
西皮死后,队员更加恐慌,开始狂吃,每顿吃两、三盘食物,撑到几乎睡不着,早上赖床也更严重。肯·沃伦很生气,“好像如果不这么吃,他们自己也会死掉一样”,他更严厉地催促队伍加速漂流。
抵达玉树后,美国人得知中国队伍已经在叶巴遇难。叶巴是玉树的下一站,恐惧进一步渗透到队中。队员们要求肯·沃伦下台,他们指责说,肯·沃伦对西皮毫不关心,对待队员态度极差,尤其是对托比,“像对一坨狗屎”。另一个由来已久的争执是,肯·沃伦禁止队员在河上和晚上十一点后放音乐,也不许他们在船上看小说。
密封船示意图
最终,包括托比在内的三名桨手和一名队医退出,乘飞机回美国,中美队继续漂流。开会时,不少队员畏惧玉树和德格之间“最危险的一段河流”,肯·沃伦说:“不可能。虎跳峡才是最凶险的水域,在那儿,光是勘察和架机器就得花两天。”
一路上,中美队不断发现翻船、断桨和橡皮艇碎片,褚斯鸣捡到过一根一米左右的塑料浆,“小孩在公园里坐充气船划着玩的”。他觉得好笑,心想:这怎么可能呢?
8月17日,中美队从玉树出发,逐渐进入长江最危险的江段。金沙江在3000公里的流域内跌落3000多米,长江即将显露它的威力和磅礴。
叶巴滩遇难
中国队伍更早感受到了这一点。进入金沙江,江面收窄,两岸陡峭,水流湍急,船队难停。洛阳队和四川队使用的都是小型橡胶船,吃水浅,碰到大浪极易翻船。更危险的是,江中密布礁石,急水流过,不规则的河道形成紊乱的漩涡,有的形成水湾,一旦进入便很难脱离。
当时长江水文资料极少,队员们都将虎跳峡和尧茂书遇难处作为重点。随着在金沙江频繁翻船,洛阳队决定提前拿出为虎跳峡准备的特殊武器——碉堡式密封船。
这是洛阳队发明的“特殊漂流船”,其形状如飞碟,周身封闭,呈扁圆形。人进入后,扎住入口,抱住气柱,靠舱内的氧气袋呼吸,很像抗日电影中的黑碉堡。两支中国队伍都认为这种封闭式漂流设备更安全,4名队员第一次进入密封船,顺利漂过大滩。人们对密封船充满了信心。
然而,密封船远比它看上去危险。由于无法操控,人在船里只能听天由命,既不能躲避礁石,也停不了船。在老君滩,四川队进船前喝了壮行酒,结果过滩时剧烈颠簸,一名队员把鸡肉和壮行酒都吐出来。另一名女队员碰到呕吐物,也哇地吐了。于是,呕吐物在船里上下翻滚,粘了队员们一身。
密封船的迷信在叶巴滩被打破。这是玉树往下第一个大型险滩。7月25日,洛阳队和四川队决定用密封船绑着敞船闯滩,当晚便翻船,7人落水。敝船上5人陆续找到,密封船内3人却失踪。几天后,接应队捞到了空无一人的密封船,都惊呆了:密封船中间撕裂,破开了2/3,像张嘴的贝壳。队员推测,大浪时3人困在其中,天旋地转,最后船体开裂,3人被甩出去后失踪。
这是1986年的长江漂流中,第一次出现水上伤亡。搜救队伍进山,一无所获,失踪3人基本没有生还可能。出发前,洛阳队完全自发,提前商量好,生死自负。他们通知后方的遇难者家属,隔了几天,后方来电:“家属均正确对待”,队员们很受震动。
但此时的漂流已经复杂起来。叶巴事故后,路透社、法新社等媒体报道,人们开始知道中国的长江上,正展开一场惨烈的探险竞赛。8月8日,中央政治局常委胡启立批示,赞扬漂流队为国争光的拼搏精神。随后,四川省派了副指挥到前线,要求队伍的每一步行动都要报省里。洛阳市政府也派人来劝返,一时间洛阳队便要解散。
更急迫的是,8月13日,巴塘县宴请洛阳队,席间官员透露,中美队已漂过玉树。洛阳队没想到中美队速度如此之快。“他们来了要超过咱……干脆,直接到虎跳峡,赌一次,咱们赌成功了,就行了;赌不成功就让人美国超过去了,也不难看。”
紧急磋商下,装备尽毁的洛阳队不顾劝说,直接跳过四川段,决定在最险恶、也是最著名的虎跳峡一搏。8月17日,洛阳队乘卡车前往虎跳峡,四川队也跳过叶巴,直奔虎跳。
两支队伍还没到,几十家媒体就已经在虎跳峡等着了。新闻界的长枪短炮已架好,每个人都期盼着长江上即将到来的中美对决。
杀手河
然而,中美队到不了虎跳峡了,他们在叶巴经历了最恐怖的一段水上探险。
8月29日,阴天,队伍先派独木舟桨手夏普去勘察水情,夏普看到了令人震惊的景象:前方河道有一个极深的大水洞,将下游30米的水都吞入其中,中美队的船会“直接掉进去,完全消失”。夏普对船队说:“我的天,这个洞太大了,掉进去就死定了。沿着河边走,你们也许能挤过来。但你们必须先勘察。”
河边山高崖陡,一直走到下午3点,中美队才在右岸找到能看到水洞的地方。肯·沃伦判断:水洞右侧有水流流出,应该向右划。这天,摄制组架设机器又花费大量时间,下午4:30,中美队出发。
在当天的记录里,肯·沃伦写道:“我们进入了全世界最大的激流中,10.8米长、7.2米宽的船队被抛来扔去,如同玩具。”为了漂过大洞,中美队把4条船绑到一起,扎成一个菱形的大筏子,以增加浮力和稳定性,但最大的浪起码有两个船队那么高。
褚斯鸣惊悚地发现,虽然船绑到一起避免了翻船,但由于载水多、船极重,没人能停住船了!所有人只能跟着水走,充满气的橡皮船绑在一起,互相摩擦,发出怪异的声音。
“非常窄,非常多的弯曲,走几步就拐弯,走几步就拐弯。转弯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有一种心理暗示,如果转过去一看,My God!河没有了,前面是一个断面,特别可怕!因为你不知道它下面断得有多深,它可能只有2米,问题不太大。但你在上游是看不见下游的,所以就看见往上溅的白色的水花,那河就断了,似一条线断下了。”
“房子那么大的水”向中美队打来,船队被掩埋在浪群中,队员们多次落水。褚斯鸣和张继跃落水后,河里全是涡流,就像“被扔进洗衣机里边搅”,两人拼命扒住船的救命绳才没被甩下。
这时,美方桨手安索看到:“洪流像褐色的被激怒的巨龙拼命地摇动着,似乎想甩掉自己身上的虫子。褚斯鸣和张继跃奋力扒住筏子边,浪头把筏子顶得几乎要竖起来,又跌入水中,划过搅成旋涡的水洞的边缘……绞在一起的胶皮、筏框和水摩擦的声音让人胆寒。”
失控的船高速下行,水流巨大,似乎置身海洋之中。在最大的激流处,肯·沃伦告诉桨手们“停止尝试”。
于是,在关键时刻,肯·沃伦让桨手们放弃了与河流角力,相反,他让满灌着水的船队半沉在河流中,“变成河的一部分”,随着河流急速下行。翻船的危险避免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瀑布的恐惧。正在这时,前方出现一块巨石,船无法躲避,肯·沃伦的船骑到石头上,船底被拉开一个大口子,水开始涌入,船逐渐下沉,但肯·沃伦并没有立即意识到。
突然,本来半个身子就在水中的肯·沃伦发现脚底没有船了,他和桨手安索掉落水中。他迅速反身抓住旁边一条船,船速极快,他没有时间爬上来,只能死命抓住,队员们大呼:Hang on for your dear life!(拼命抓紧了!)
……
大筏子靠岸后很久,驾驶独木舟的夏普才划到,靠岸后,他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说:Is everyone here?(都活着吧?)
这一晚,不需要催促熄灯,每个人都精疲力竭,迅速睡去。四名队员受伤,部分摄像设备被撞碎,船只受损严重。“长江拿走了它的过路费。”肯·沃伦在当晚的日记里写道。
误解与逃生
8月30日发生的事是一连串误解,最终导致这支立意伟大、准备充分的探险队,还没有到达虎跳峡,就分崩离析。
第二天醒来,惊魂未甫的摄制组和桨手找到肯·沃伦,告诉他不想再漂了,要就地扎帐篷、等待救援。尤其是主力桨手罗恩,他被前一天的水情吓坏了。队伍在河边等了一天,这时,负责勘察水情的独木舟手夏普坐不住了,他要划到下游看看。
夏普划到下游后,又逆流划上来,他带回来的消息打击了所有人:下面的河流比之前还要凶险。“我看到队伍士气低落,肯也不打算继续。”夏普心算出食物储量撑不了几天,“这时我的角色变了:我是队里唯一的独木舟手,也是唯一有勇气的人。”他把船划到对岸,然后弃船向深山徒步,他要去找救援,然后“带着修船工具,回来继续漂”。
但夏普并没有把自己的意图告诉其他队员,在他们看来,夏普害怕逃跑了。连贴边走的独木舟都过不了,只能从河道中间过的大筏子就更不可能,队伍更恐惧返回水上,只幻想空中救援。直升机成了全队的梦魇,三天时间里,每个人都在望着天空,寻觅直升机引擎的声音。当导演把发电机打开时,队员们开始大喊:直升机!直升机!连负责联系空中救援、最清楚不会有直升机的褚斯鸣也出现了幻觉。探路时,他在山上把水花声听成螺旋桨,心想:“坏了,直升机现在来了,把他们接走了,就把我一个人搁在这儿了。”然后拼命往山下跑。到后来,他听什么都像直升机,动不动就抬头看。
第五天,三名队员沿陆路勘察水情,回来后,桨手罗恩对肯·沃伦说:下面的河可以漂,他会尽快修好船。两个小时后,肯·沃伦走到罗恩的帐篷检查修船进度,他口袋里揣着录音机,罗恩接下来说出的话震惊了他。“我骗了你,肯。河流很危险,我不想再回去了,我想等直升机救援。”罗恩情绪崩溃了。这不是罗恩第一次情绪失控,他有情绪躁狂症状,在玉树,就是他大吵大闹,要求肯·沃伦下台。后来他又第一个和解,哭泣着和肯·沃伦拥抱在一起。
在队里,罗恩的划船技术仅次于肯·沃伦,同时他还是修船专家,所有的船架都由他制造。肯·沃伦没法单独操作一个大筏子,如果罗恩不去,有一艘船无人能划,再遇到大水就加倍危险。肯·沃伦也深知罗恩的反复无常,加上从白玉县出发已经漂了6天,他误以为离下一个接应点很近,走出去会很快抵达。
于是他找到褚斯鸣,三名中方队员一直服从他的指令,“队长说什么就做什么”,是他在队里最后信任的人。
“确认了直升机救援不可能后,肯·沃伦先说:我出去勘察,要行我就回来再一起走。”还没等他想明白,肯·沃伦就背包走了。
叶巴附近是茫茫的原始森林,走之前,肯·沃伦对着录音机留下了对妻子简·沃伦的话:“由于我不相信他们,我决定走出去……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该死的、滑稽的恐惧已经穿透了这片营地……他们的合作精神每况愈下,勇气不复存在,只想着自我保护。没有团队合作,什么都没有,只是狗屎,完全的狗屎……”出发后,肯·沃伦走到利于勘察的山顶,往下望,河流湍急,尽管他还想漂,但他觉得“不可能说服其他人继续了”。于是他接着走,带着对所有人包括对自己的愤怒徒步出去了。跟着肯·沃伦走的只有导演,导演说,如果肯·沃伦不回来,纪录片得有结尾。于是他扛着摄像机,一直拍到肯·沃伦孤独的身影消失在山那边,第二天导演又一个人回来了。
肯·沃伦离开后,中美队又划了一天,才决定上岸徒步。摄像机、电池、镜头、胶卷和船只都搁在江边,只带吃的、帐篷、衣服和水。为了轻装,褚斯鸣把1985年肯·沃伦送他的牛皮皮带都丢了,换了绑船的一根绳子。他只带了自己拍过的胶卷和两本薄薄的日记。当时,全队的食物只剩下一点挂面和干白面,如果坐等肯·沃伦求援,非饿死不可。
在山里徒步数天后,队员们终于找到一个村庄,掏出所有钱买了一头猪。结果没人知道怎么杀猪,队员们把猪嘴给捆起来,“想给它憋死”。这时候,信佛教的录音师走过来,漂流时,他每天都念佛经、给日本妻子写信。他说:这得等什么时候去!上去“噗”的一刀,把猪捅死了。
一天后,搜寻了十多天的救援队也终于找到他们。在他们抵达县城的半小时前,独自徒步出山的肯·沃伦也遇到了藏民村庄,他白皙的皮肤、新奇的装备吸引了藏民,很快,消息层层上报到巴塘县。肯·沃伦获救了。回到巴塘后,肯·沃伦宣告漂流结束。
宣告结束的当天,伴随着巴塘彻夜不歇的犬吠声,肯·沃伦在日记里写道:“长江的威力即便对一个漂流老手也难以描述……我们选的这些人,这些签了合同、要为长漂奉献的人,最终只关心自身安危。如果这次探险有失败之处,那就是缺乏决心和勇气。”
在日记最后,他说:“我说过,和长江峡谷的人们见面是这次旅途的全部,有太多太多的感人场景。但我最珍惜的时刻,是我孤身一人时……我也许再也见不到长江了。对于它的气势、力量、速度和湍流,以及这难以言喻的咆哮声,我满怀感激。”
四川队翻船以后
虎跳峡决战
8月下旬,两支中国队伍赶到虎跳峡,他们并不知道肯·沃伦已经遇险。
虎跳峡位于云南西北部,在丽江和香格里拉的交界处。峡谷在哈巴雪山、玉龙雪山之间,全长17公里,谷深水急。顺江而下,江心有三块突出的大石头,被划分为上、中、下虎跳,上、中虎跳间还有20多个特级险滩。这里是世界著名的徒步圣地,早在20世纪初,西方探险家就撰文描绘过它。
洛阳队和四川队犹豫了,虎跳峡的险恶远超想象:原本碧绿的江水,到桥头向东拐,跌进两座雪山的夹缝中,江面迅速收窄,三公里的峡谷陡峭、多碎石。当地人说,把砍好的木头从上游放下,过了虎跳,能捞上来的不过一半。要么被拍碎在江心的大石上,要么掉入水湾,几个月都出不来。
队员们走半山的悬崖路勘探上虎跳,还未见水,就听到磅礴的水声。走近一看,跌水不断,巨石暗布,浪头激起有十米高,江水瞬间化成浓雾,赫赫水声震耳欲聋。人们互相说话,即使面对面吼叫都难以听清。
在虎跳峡山路行走,如果听到轰隆隆声,人就要立刻缩到路内侧,紧贴石壁。经常有牦牛或者山羊滚落,轰隆隆滚下去,砸到大石上的一命呜呼,掉入江中的瞬间淹没。后来营救悬崖下的郎保洛时,一名四川记者就在山路上被落石砸死,年仅23岁。
四川队指挥部在等上级指示,迟迟不下命令,一些队员开始反对冒险,他们打牌,出去玩,回家探亲。一名四川队队员最开始偷了队内设备,提前上了源头,遇到危险第一个退出了:“那么危险,不漂了,祖国人民会原谅我们的。”
但是数十家媒体的记者等不及了,又一次胶着的会议上,一名记者讽刺队员:“你们太撇(四川话,差劲)了,都是瘪火药,你们不敢漂,我是记者我都敢漂。”
每天都有记者去询问队员,漂不漂,何时漂,《四川日报》记者找到洛阳队队长王茂军,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究竟漂不漂虎跳峡?”
“怎么不漂?不漂虎跳峡干脆回家去算了!”王茂军说。记者又将洛阳队的态度传递给四川队,四川队也压力巨大。
在把长江漂流从一个民间活动,推向全国性爱国运动的过程中,新闻记者的作用就像催化剂,无论结果好坏,都是他们“写稿的佐料”。1985年时,就有记者和漂流队员孔志毅找到张继跃,“大家一块搞个漂流队,我们记者可以给你摇旗呐喊。”张继跃拒绝了,水性极差的孔志毅溺死在叶巴滩。
记者也经常向队员们传递新消息,8月底,洛阳队在虎跳峡勘察,在一家小饭馆遇到两名记者,其中一名兴奋地向他们高喊:“美国队死了一个人!美国队也死了一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并不清楚细节,只是反复肯定说,错不了,死了一个队员,叫大卫·西皮。
两岸民众也都知道了漂流,他们每天都来到江边,看哪方会先冲过去。洛阳队在核桃园村附近勘察,遇到村书记,书记都知道后面“美国队”在追赶,劝慰他们,一定可以先漂过虎跳峡。
9月4日,新密封船运到,洛阳队决定先把一条狗放进去,从上虎跳下水,“试漂”。结果密封船开裂,狗不知所踪。但这并不影响记者的“信心”。第二天,四川电视台记者告诉队长王茂军:“老王,你们当时如果坐人,也就过去了,狗不是人,它只能躲,人则可以抓船。”
躁动中,也有记者保持清醒。《渡口日报》记者戴洪芳就很不满激进记者的劝说行为,她反而对王茂军说:你们可不能听那些不负责任的记者,说些煽动的话,他们是为了写新闻,发报道,虎跳峡你们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绕着走,人们会理解的,干吗非要把命搭上?
试漂船破后,洛阳队找不到合适的工具补船,就用补自行车的胶水,粘上丽江客运站送来的旧轮胎。此时,恰好在虎跳峡的重庆橡胶厂技术员赶来,他看着连连摇头,得知洛阳队要拿这艘船下水,他掏出五十块钱,塞给王茂军,转身离开。
9月10日,洛阳队雷建生等二人上船,当天冲过上虎跳,舱门连接处撕破,人没有受伤。各大新闻单位立刻发出报道:洛阳队冲过上虎跳!
漂中遇难的孔志毅和万明
洛阳队士气大振,再次连夜补船,冲击中虎跳。舱门连接处不易修补,他们就把一块红色气垫床塞到裂口处,又用胶水反复加固。两天后,郎保洛和孙志岭上船,下水后第一个大浪,红色气垫床就飞出来,密封船撕裂成了半敞船。孙志岭失踪,漂过中虎跳后,郎保洛在峭壁边的大石块上岸,等候营救。中虎跳一死一伤,两队都停下来,全力营救郎保洛。
这一过程被多家电视台拍摄下来,并在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中播出。各大媒体长篇累牍地报道营救,郎保洛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9月16日,岩缝里的郎保洛被救出,举国欢腾。
就在3天前,肯·沃伦宣布中美队结束漂流。“美国人退缩了,我们绝不退缩,宁可不要命也要完成漂流!”站在虎跳天险前,洛阳队对着吼声如雷的大跌水立誓。之后,两队都利用密封船漂完整个虎跳峡。
漂完虎跳,两队立刻成为民族英雄,受到了沿途民众的疯狂追捧。洛阳队在云南大具县给船打气时,一名纳西族青年背着一筐梨要求入队,他说:“中国人漂长江,也应有少数民族一份。”招待所的服务员也要求加入在长江上游第一个大城市渡口(现攀枝花),四川省委常委和洛阳市副秘书长带领的慰问团迎接。
渡口市万人空巷,离开时,江边几万群众送行,把大桥上的一个围观群众都挤掉下去。一名少女突然跳入水中,向漂流船游去,没有追上,放声大哭。在狂热的民众面前,漂流队员明白,他们出名了。“他们看我都是一种崇拜的眼神,我都不明白他们在看啥子,看外星人吗?又不是从南极回来的。”一名漂流队员说。
成名与再战
肯·沃伦和中美队的放弃,加剧了洛阳队和四川队的竞争,两队都要抢“首漂”荣誉。
和洛阳市商量后,洛阳队直接派一队人乘汽车到武汉下水,两地同时开漂,直奔上海吴淞口。四川队措手不及,过了宜宾,长江便可通航,仅靠桨划,怎么也没法追上汽车。四川队开始强调“一寸不落”,派人去补漂之前在四川、云南跳过的4段江段。叶巴受阻后,洛阳队跑到虎跳峡,直接跳过半个四川,“一寸不落”正是它们的软肋。
11月,四川队的4只补漂分队赴四川、云南。在莫丁险滩,补漂队3人除一人在渡口后曾上船漂流外,其余二人都是第一次上船,之前一直在负责队伍的后勤和装备。结果船翻落水,3名队员全部遇难。这是长江漂流死亡的最后3个人,加上叶巴失踪3人、虎跳峡和白鹤滩遇难2人、病死的西皮和被飞石砸死的记者,长江漂流三支队伍共死亡10人。
越往长江下游,欢迎群众的规模越夸张。每到一处,都有盛大招待宴会,并请到礼堂作报告。11月12日,洛阳队进入上海吴淞口,上海市委、市政府、海军上海基地、河南省和洛阳市的领导迎接,上岸后,手捧鲜花的上海市民簇拥着漂流英雄入城。队员们在同济大学做演讲,被学生的欢呼声打断。队长王茂军受上海电视台邀请,拍摄节目《真正的男子汉》,他特意刮了胡子,导演大为失望,“唉,我们拍的就是你那络腮胡……”
休整两天后,洛阳队乘火车返回河南,数千名上海民众到火车站欢送。次日,凌晨五点十七分,洛阳队乘坐的火车经过郑州,河南省省委、省政府的领导在站台等候,看望路过的队员。上午九点,火车抵达洛阳,数万人涌入火车站广场。“汽车都开不动,老师也不上课了,人群把队员们抛起来。”一名亲历者回忆说。
报道漂流的记者们也获得了他们的奖赏,他们将当年的全国好新闻奖、全国新闻摄影评选一等奖等奖项揽入囊中。接下来的一年,全国大大小小的江河里都挤满了漂流探险的人,他们希望用同样的方式沾染英雄的荣光。长江漂流的故事也被搬上荧屏,尧茂书的故事被改编成电视剧《长江第一漂》,由春晚上名声大噪的朱时茂出演,洛阳漂流队的经历被改为电影《天鼓》,主角包括李幼斌、迟志强。
长江漂流时,洛阳队就想过再漂黄河。在四川,一位小朋友问洛阳队队员:“你们漂完长江干什么?”队员回答:“漂黄河。”结果小朋友大哭,说:“都让你们漂完了,我长大以后漂什么?”队员们听完热泪直流。1987年,洛阳队再赴黄河漂流,在黄河上,洛阳队坚持不用密封船,坚持“一寸不落”。但这一次,长漂时的队内矛盾公开并放大。组队时,郎保洛以“加里森敢死队”为模板,挑选了一批劳改犯、强奸犯、抢劫犯作为队员。《加里森敢死队》是1980年中央电视台引进的第一部美剧,讲述二战时一群囚犯在队长加里森的带领下建立奇功的故事。该剧播出后轰动全国,无数年轻人效仿,引发1983年的严打,该剧也被强行掐断。在黄河上游,这支“敢死队”与沿途藏民发生冲突,屡次动刀子。在达日,由于内讧,队伍自相残杀,一名队员被捅伤,一名记者在劝架时腹部被捅一刀。
在拉伽峡,洛阳队强行冲滩失败,雷建生、郎保洛等4人死亡,这成为漂流的转折点。国务院办公厅发出《加强江河漂流活动的管理通知》,漂流立刻由“民族精神的弘扬”变成“过热”,中宣部下令,对漂流“不宣传、不报道、不支持”。但黄河上的3支队伍坚持漂完,最后以7人死亡为代价结束。等洛阳队到达黄河的入海口时,在场记者只有3人。长江漂流连同一起,被迅速忘记。
后 记
回到美国后,肯·沃伦很快面临西皮家人的诉讼。在玉树放弃的队员提前回到国内,接受采访,将肯·沃伦描述成一个恶魔,并对他提出指控。因为西皮的死,美国国内对长江漂流的报道绝大多数是负面。“他宁可踩着尸体也要首漂长江。”一则报道这么形容。
1990年6月,长漂4年后,法院宣判,否认了4名离队队员的证词,肯·沃伦无罪。
1991年2月,肯·沃伦在家中突发心脏病死亡,享年63岁。
肯·沃伦去世后,带着一个孩子的简·沃伦生活困难、个人破产,法律不允许她拥有个人积蓄。但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刻,她每个月也省下90美元,租下一个储物间,把所有1986年的资料、档案储存其中。
病故前有段时间,沃伦夫妇经济条件稍微好转,他们买了一座新房子。没多久肯·沃伦去世,遗孀简·沃伦申请个人破产,为了躲避债务,她必须卖掉房子。同年,褚斯鸣来到美国留学,暑假他想去看望简·沃伦。简·沃伦对他说:褚,你快来,这个房子我已经卖了。因为要让你看一眼,我跟房主商量了,他先不搬过来,再多给我几天时间。
1991年夏天,时隔6年,褚斯鸣又回到了俄勒冈州波特兰市。他来到简·沃伦已经出售的房子,房子里摆满了纸箱,大大小小的箱子已经分类,沃伦的个人物品已经打包封存。房子沿着河修建,前门通着道路,周围都是树林。简·沃伦对褚斯鸣说:我就等你来住两天,看一眼,这是肯活着时最想要的房子,他在这儿没住多久就去世了。
褚斯鸣推开后门,有一条小河,河水哗啦啦地流过。每天,野鸭就顺着河流游过来,到这里上岸,沃伦夫妇会往地上扔许多玉米豆给它们吃。在树上,一个木箱被小石头拴着,拿滑轮拽起来,里面也装满了花生、玉米,小松鼠就顺着树跑来吃,吃完就走。这是肯·沃伦一辈子梦寐以求的、在河边的房子,每晚,他枕着河声入睡,这个63岁的老人还想象着有一天能乘上他的What's Next号,再度拥抱白色的水花。
(摘自《睿士》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