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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父亲贺衷寒(下)

2016-11-27贺一平

世纪 2016年6期
关键词:伯伯母亲

贺一平

我所知道的父亲贺衷寒(下)

贺一平

预言能通上电,中国就了不得了

我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曾和我父母、萧赞育、邓文仪夫妇还有他小儿子邓元义一起去台湾的横贯公路游玩,大家住在同一个招待所,同一桌吃饭,聊天,很是愉快。有一次我在父亲旁边听到父亲和萧伯伯聊天,我父亲认为中国的很多字其实都是来源于一个字,后来演化成很多不同的字的。举例子说:尖、前、沿、檐、巅、偏、边、天、先,这些字的发音都很相似,并且也都有边缘的意思。父亲就认为这些字有可能都是从一个字慢慢演化而来的,萧伯伯说知道我父亲书读得很多,对很多事情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研究,没想到对文字也这么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表示佩服。

1959年,有一位在台湾的乡亲来我家说故乡已经通电了,我父亲当时予以否定,认为这是不可能办到的,并做预言说如果他们的家乡一个那么偏僻的地方都能通上电,中国就了不得了。他的预言果然正确,我2015年返乡时询问故乡的乡亲,他们告诉我故乡是于1969年通上电的,第二年中国的人造卫星就已成功发射,仅晚了美苏不到12年而已,并是世界上第五个靠自己能力发射人造卫星的国家,而且这一个卫星重量超过其他四个国家第一个卫星重量的总和。这项成就震动了美国。1972年,就有了尼克松访华的破冰之旅。1964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1967年第一颗氢弹试爆成功,1970年中国的成就更是惊人,这一年中国发射人造卫星成功,第一架自主研制的超音速喷射战斗机试飞成功,第一艘核潜艇下水成功。这些都是重工业和国防工业有了基础才能造成的成果,而且都是家乡通电的后一年,也就是1970年,父亲说得很对,故乡通上电后,中国真的了不得了。

父亲到台湾住进浦城街那房子不久,就有人送了一大缸从大陆运台的正宗绍兴黄酒,父亲一直舍不得喝。1963年父亲决定拿出来请朋友喝,他宴请了袁守谦伯伯,也邀请了蒋经国,但由于蒋有事就没有出席。袁伯伯是著名的品酒专家,酒开缸后,袁伯伯首先品尝了,他认为这个酒已经坏了,但是大家都舍不得扔掉,还是把酒热了喝了。宴会结束后,还剩下很多酒,父亲就自己留着又喝了好久。这些从大陆到台湾的人,即使离开了家乡,还是对家乡有浓浓的乡情,酒坏了,也舍不得丢掉,还要继续喝完。

与胡宗南私交甚好

胡宗南跟我父亲私交甚好。我父亲当时投考黄埔军校时,准备要搭乘去黄埔岛的船,但是我父亲赶到时,船已经开了,父亲只好乘小艇去追船。当时喝令停船并将我父亲拉上大船的人就是胡宗南。他们认识后,发现彼此志趣相投,无话不谈,后来成了莫逆之交。我的大哥贺正平小时候比较调皮,也不太听父亲的话,胡宗南就跟我父亲说何不将正平交给他带到西北去?后来我大哥进了西北农学院,读书期间受到胡伯伯亲切的照顾,学有所长,大哥对胡伯伯感恩戴德,终身不忘。到台湾后我家和胡伯伯家斜对门隔街相望,我家住在台北市浦城街22巷7号,胡伯伯家住在浦城街22巷6号,当时我们两家都有小轿车,如果他和我父亲同时出门,胡伯伯就会让我父亲的车先走。我们当时的房子都是台湾省政府给国民党撤退到台湾官员的家属新建的,分为甲乙丙丁四种级别,甲等房子院子最大,丁等最小。我家住的是丙等,胡伯伯选的是丁等。可见胡伯伯和我父亲都是很清廉刻苦的人。我父亲没事的时候喜欢去北投的一个招待所休闲,有一次父亲就邀请了胡伯伯、胡伯母一起去北投打桥牌,我就在旁边观看。胡伯母牌技比较高,就会经常对胡伯伯指点。胡伯伯在战场上可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啊,怎么能受得了呢,有一次他生气了,把牌丢在桌子上,不打了。我父母只好笑着送他们回去了。胡伯伯本来有个副官,是胡伯伯得力忠心的助手,后来那个副官买爱国奖券中了第一特奖,就不再为胡伯伯做事,离开胡伯伯了。胡宗南于1962年去世,大哥知道后先跑到胡伯伯家见了胡伯母,后又跑回家中,见到父亲后痛哭流涕,父亲就不断地安慰他。我在房间里听得很清楚,觉得大哥对胡伯伯有着深厚的感情。胡伯伯和家父都是非常清廉,也很会做人的人。

通情达理

我家里有一个司机叫蔡金池,是台湾人,他开车技术很好,为人也很忠诚,为我父亲开车20多年。有一次他家有丧事,向我父亲请了两个礼拜的假,于是就有一个代班的司机来给我父亲开车。这个代理司机后来还想继续给父亲开车,不想离开父亲,但是自己又不好和父亲说,于是就让蔡司机来和我父亲说他想让代理司机继续为父亲开车。父亲就问蔡司机要辞职去做什么,老蔡就说要去开计程车,父亲只得同意,就在蔡司机转身要走的刹那,父亲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马上就让他停了下来,问他:“你真的不想做了吗?”老蔡说:“代理司机想继续做下去。”父亲听后,就请老蔡带话给代理司机说:“不仅仅只会开车就好了,我还要经常走亲串友、钓鱼,老蔡都很熟悉,我不能换人。”

我家的厨子叫李先珍,四川人,他十五岁就到我家来做工,是在抗日战争时的重庆,开始只是来挑水的,后来他很勤奋,自己学会了做菜,就一直给我们家做饭了。他做菜非常好吃,可以做酒席菜。1969年在台湾,有一次父亲请驻美“大使”邵毓麟在家中吃饭,他觉得菜很好吃,就让老李出来,和他说希望他可以到台湾驻美国“大使馆”里为他们做饭,老李很高兴,去了“外交部”,也通过了考试,于是就被派送到美国“大使馆”做厨子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我家30年了。父亲知道这是他的志愿,也是他的前途,就鼓励他去美国。我父亲根本就知道后来的厨子一定没有老李那么让人满意。由此可以看出,我父亲是一个通情达理,又明事理的人。

当时有很多人假冒退伍军人或者老国民党党员跑来我家诉苦并要钱,我父亲是公职人员,本来家用就不宽裕,所以母亲就不想给他们钱,但是每次父亲都会让母亲拿钱给他们。父亲平时身上不带钱,只要偶尔身上有钱,他就全部给那些人。父亲在任“交通部部长”的时候,除了普通薪水之外,还有特支费,不过这些钱他分文不收,全数交给家里有困难的部属或者有困难的军校同学。他去世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财产给子孙,只留给了我们3000本书,这些书还是在1949年我们从大陆搬到台湾时,母亲带过去的父亲的藏书。我曾经问我父亲有没有看过这些书,他说他都浏览过。我想这就算是留给我们的财产了吧!父亲有一句话会让从政者获益,他说:“我一生没有想过钱,但一生也没有缺过钱用。”

与毛泽东、周恩来的交往

1939年9月,蒋介石派我父亲去西北考察当时的对日作战各战区的部署情况,我父亲任团长,率领“北跋慰劳团”,名誉团长是党国元老张继,我父亲对各个战区的司令长官李宗仁、傅作义、蒋鼎文等人都有访问和慰劳。9月20日左右他们抵达陕西延安,会晤了毛主席,毛主席陪同我父亲参观了抗日大学,并在窑洞中和我父亲长谈抗日大计。临别时他还赠送父亲一本亲笔签名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材》作为纪念。毛主席在1919年的时候于长沙办了平民通讯社,驱赶张敬尧出湖南,我父亲在1922年于武昌办了人民通讯社,因针砭时弊被查封,继往长沙再办平民通讯社,所以毛主席和家父应该很早就相识了。父亲在黄埔军校读书时,周恩来任政治部主任,所以我父亲和周恩来也很早就相知了,在重庆国共合作抗日时他曾和周恩来同在一个办公室,办公桌是面对面坐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走上对立的道路,这都是大时代的洪流造成的。

父亲锻炼我独立自主、不求人的性格

大概在我三岁多的时候从南京迁到台湾,我才开始记事。在南京时,我年龄尚小,所以很多记忆都很模糊,但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我家有三层的楼房,院子很大,养了一些鸡,父亲和我说外祖父一天可以吃八个生鸡蛋,有一次外祖父方鼎英住在我家中,我吵着要他抱我上楼梯,我父亲看见后,大声对我说:“自己走”,把我吓到了。父亲个子不大,但声音很洪亮,就像从丹田发出的一样,略带乡音,中国有句古话“体小声洪,福所伏”。这句话正好印证在我父亲身上。父亲之所以让我自己走,是想锻炼我独立自主、不求人的性格,我想我现在的性格就是当初父亲培养出来的。

1949年我们在广州的时候,我才三岁多。有一天父亲带我在街上走,一辆车疾驰而来,车子紧急刹车,差点撞到了我们。车停了以后,只和我们距离不及一尺,真是危险极了!我还用小手抵住了车的保险杆,就好像车子是我让它停下来的一样,那时舅舅方辉生也在旁边,看到了一切,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开车的那个人居然是舅舅在岭南大学的同学。多年后,我舅舅还津津乐道此事,也许是那件事让他印象深刻的原因,他在日本航业界工作时,也常常对我在美国的生意加以照顾。

大约在1966年,张镇的儿子张礼宁结婚,他请我父亲做证婚人,宪兵司令吴辉生做主婚人,我是伴郎,蒋经国也被邀请来参加婚礼。向来宾致辞的时候,蒋经国和我父亲就互相推辞,推到最后,还是我父亲上去致辞了,蒋经国因有公事没有吃饭就先走了。入席用的大圆桌子可以坐十二个人,父亲、母亲、吴辉生夫妇、袁守谦夫妇、萧赞育夫妇、新郎新娘,我和伴娘坐在一桌,新郎和新娘的对面是主位,这个主位应该是我父亲坐的,因为我父亲资格最老,地位最高,但是吴辉生夫妇没有让座就先坐在主位上了。他们坐下来后,全桌没有一个人说话了,这时吴辉生发现自己犯了大错,后来匆匆忙忙吃了两道菜,就离席了。台湾军官阶级观点如此之严格,是对是错,难以判断,如果军队的长官、下属打成一片,这样的军队是否更能致胜,我不得而知。阶级观念过于浓厚,固然有利于军令的下达和施行,但不利于长官和下属间的沟通,我觉得这一点有待商榷。

父亲对我的影响

1968年,我出国后,曾经和很多从台湾来的朋友们谈对中国乃至世界形势的看法,我发现几乎所有从台湾来的人和我的观点格格不入。我们都是在台湾受的教育,为什么我的想法和他们的却大相径庭呢?原因大概是从1949年一直到1988年蒋经国去世,台湾和大陆的消息基本是隔绝状态,台湾对大陆的报道也都是负面的,台湾在政治方面推崇美国的制度,也学习美国,对中国大陆所从事的建设,人民生活改善所做的努力从不报道,台湾人民对这些一无所知。如果说中国的政策发生一些失误,台湾必定是夸大其词,抹黑造谣,而我为什么能够在对大陆问题的观点上,和大多数台湾人不一样呢?这都是父亲对我的影响造成的。我父亲很早就奉蒋介石的指示从事研究苏联、中国共产党的问题并想出对策,我家还有一个非常大的收音机,在后院里又加了一个很大的天线,用以接收苏联广播,是“总统府”为我父亲研究苏联问题特别安装的。家里有所有中国共产党的书籍、杂志、期刊,报纸,只要发行出来的,通通都有。我父亲也从不禁止我去翻阅这些书报杂志。在我印象中,我从初二到高三这五年中,我花在看这些共产党杂志上的时间比我花在看学校科目上的时间要多得多,所以当我们同学被台湾方面各种不切实的宣传所迷惑时,我的想法和看法是开明和开放的,因为我看到了台湾和大陆的优点和缺点,并知道大陆当时在重工业和国防工业从事大规模的建设,修铁路、桥梁、水利工程、电力工程、发电站、发电厂。由此我得出并判断大陆必定会走向富强的结论。

1971年,我从美国拿到建筑硕士学位回到台湾,在台湾住了三个月。有一天,我和我父亲聊天,那时中国在进行“文化大革命”,父亲表示“文化大革命”的搞法和大陆现行的制度是不能让中国富起来的,我就说中国的高层都是很有见识的人,一个制度和方法行不通,难道他们不会改变吗?我父亲就说:“如果邓小平出来,就会有所不同。”现在回忆起来,我不得不佩服父亲的先见之明。

大概是1967年,父亲任“行政院政务委员”,孙运璇任“交通部部长”,他们一起参观了基隆的造船厂,我也陪他去了。我听到我父亲向孙运璇提出了三条会对未来航运业有很大帮助的建议,孙运璇点头称是。

大约半年后,有一天报纸上的头版写了“行政院”对孙运璇“部长”发出的因他对航运业所做贡献的褒奖令,褒奖的原因正是我父亲对孙提的三个建议的实施。我就心想父亲为了国家,并不介意功劳归了别人。

母亲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赞美父亲的人品和学识的话

父亲的原配妻子是李怜影女士,她为父亲生了大哥正平、大姐妙文及二姐小文三个子女。1940年父亲的前妻李怜影以及爱女小文得了痢疾,相继病逝,过了两年后,萧赞育和唐纵见我父亲中馈乏人,就想给他找一个内助。我母亲湖南大学毕业后,由于当时正值抗日战争,就回到家乡新化居住了几年,在新化时,有人给我母亲介绍当地的财主和地主,母亲都没有看上,到了二十七岁还没有出嫁,母亲是外祖父的长女,也是第一个孩子,所以外祖父非常疼爱母亲,外祖父方鼎英亲自把母亲带到重庆,一方面给她找一份工作,另一方面也想给母亲找一个婚姻对象。后来母亲任职于“三民主义青年团”,通过萧赞育和唐纵的介绍认识了父亲,不要嫁给财主的母亲却对我父亲一见钟情,母亲比父亲小十六岁,母亲很敬重父亲,父亲也很爱护母亲,他们是在1943年结婚的。在我印象中,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母亲堪称父亲的贤内助。母亲后来生下了两个儿子,二哥允平和我。我从小到大,母亲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赞美父亲的人品和学识的话。

父亲去世

1971年11月,我离台返美,父亲曾希望我留在台湾,我当时因为美国求职工资待遇更高,也不希望留在台湾看到两岸敌对的状态,我就跟我父亲说:“我宁可到国外做个爱国华侨。”我临行时,父亲含泪相送,对我说:“你自己以后多保重啊。”后来我到了美国工作,父亲于第二年5月10日去世,我赶回来时父亲已经入殓,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至今仍感到遗憾,但是我有父亲年轻时英姿焕发的照片,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永远是英姿飒爽的。父亲去世时,何应钦担任治丧委员会主任委员,仪式在台北市极乐殡仪馆最大的景行厅举行,来悼念的亲友达3000人之多,蒋“总统”由于身体不适,由蒋经国代表他前来致悼。父亲墓园占地约180平方米。墓园现在属于阳明山国家公园,风景非常优美。蒋“总统”颁发了一块匾额,上书“志业遗徽”,“副总统”严家淦也颁赠匾额,上书“怆怀茂迹”,并有故乡湖南乡亲树立了两个石碑,上书“黄埔英豪,长眠宝岛;洞庭风雨,永吊君山”。 并且前面有袁守谦先生亲笔书写的墓志铭。下葬时,“总统府”的仪仗队对天鸣枪,备极哀荣。

父亲刚去世,袁守谦伯伯闻讯就赶到医院,对我父亲的遗体大声喊道:“君山兄啊”,然后就嚎啕大哭起来,后来我听母亲说她开始只是流泪,没有痛哭,看到袁伯伯那样,也忍不住大哭起来。袁守谦伯伯之所以那么难过,因为他和我父亲有很长时间的共事关系。长久以来,我父亲如果是正职,他就是副职,我父亲在台任“交通部长”时,曾在北投创办交通干部讲习会,为台湾的交通建设和管理培养了很多人才。我父亲离职后,袁伯伯担任了下一任的“交通部长”。后来报纸报道说台湾所有交通建设的规章制度都是我父亲制定的,袁伯伯只是萧规曹随而已。袁伯伯做国防研究院的主任时,又特别聘请我父亲去作讲座。

1977年,我母亲二度赴美,决心移民美国,直到去世,母亲也没回过台湾。她离开台湾之前,曾电话告知袁伯伯、袁伯母,袁伯伯邀请母亲、我、萧赞育夫妇、邓文仪夫妇、刘咏垚夫妇和唐纵夫妇共进晚餐,以此来送别母亲。晚餐后,袁伯伯拿出很久之前父亲写的对联,共六副,写字时是在大陆,当时父亲是正职,袁伯伯是副职,父亲交给袁伯伯的。这是父亲公务之余闲暇时写的,都没有落款,以备有朋友来求字,直接落款就可以送人了。袁伯伯就亲笔写上“君山兄的遗墨”,并在对联的后面签字盖章以此证明这是父亲的字,并把这些对联裱好后送给了我。这些对联不仅有我父亲的字,还有袁伯伯的字,很珍贵啊。袁伯伯还亲手写了王维的一首诗送给我,诗的内容是:“际晓投巴峡,余春忆帝京。晴江一女浣,朝日众鸡鸣。水国舟中市,山桥树杪行。登高万井出,眺迴二流明。人作殊方语,莺为故国声。赖多山水趣,稍解别离情。”

袁伯伯对父亲的这些对联保存这么完好,可以看出他对我父亲的尊敬,使我铭感五内啊。

(全文续完)

特约编辑 殷之俊/责任编辑 沈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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