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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西南师范学院的非正常大学生活

2016-11-27谢桃坊

世纪 2016年6期
关键词:同学

谢桃坊

我在西南师范学院的非正常大学生活

谢桃坊

新中国建立时,我满十四岁,已经小学毕业了。1950年在老家务农,随即参加减租退押和土地改革的群众工作,任村农协会文教委员。1956年我在成都郊区第三中心小学任历史与语文教员。当时小学教师可自由报考高等学校,我以同等学力考入西南师范学院中国语文系,有志于从事文艺批评工作以捍卫马克思主义文艺路线。我院中文系扩大招生,共招新生三百名,分为十个小班,每班约三十人,又将十个小班分为甲乙两个大班。甲班的学生都是在职干部考入的,有的读过《资本论》,有的是小有名气的作家,而大多数是小学教师。这时我二十一岁,每感自己是新中国的大学生而自豪,憧憬着光明美好的前程。

第一次全校新生入学大会在大礼堂召开,由教育系的国际心理学会员叶麐先生讲大学学习的目的和方法。此后四年间,我们甲班的老师有:李景白先生讲先秦文学,荀运昌先生讲汉魏晋南北朝文学,徐无闻先生讲唐代文学,林昭德先生讲宋元文学,刘季华先生讲现代汉语语音,林序达先生讲现代汉语语法,徐德庵先生讲古代汉语,潘仁斋先生讲文学概论,吴宓先生讲外国文学,刘兆吉先生讲心理学,朱挹清先生讲马列主义基础,可谓名师荟萃。如果这四年的大学生活正常进行,我们的学业应当会完成得不错。可惜,这一切都变化得太快。

1957年5月9日,此时大鸣大放已经开始。我从北碚电影院看新片《宋景诗》后回到宿舍,同学们正在给班上一位女同学写大字报,因她是积极分子,有的同学不喜欢她,遂胡编了一些攻击性的文字,又有同学建议应配一幅漫画像。我表示能画,遂画了一幅侧面头像,深受同学们的赞赏。大字报贴出后自然给这位同学造成伤害。又过了几日,同学们商议为系党支部委员写一篇“正传”,大家凑集材料,由我执笔,文笔颇为雅正,反响很大。这两件事其实并无严重的政治问题,仅表现一种自由主义倾向而已。后来,我又与几位同学联名写了大字报,提出对学校工作的三点建议,其中第一条是“反对不学无术的人对文化科学的领导”。这条是我添加的,实为反对一位学校管治安的副院长。他原是公安部门来的,曾在肃反运动中整过很多人,因此同学们对他的印象很不好。我对突然发生的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甚感惶惑,寝室内一位同学说,现在有些人的思想跟不上形势的发展。这使我重新冷静地观察现实的发展变化。反对资产阶级右派的斗争在校园内展开了,我以单纯素朴的政治观念难以辨识复杂的现实,于是在思想上对曾经坚持的信仰产生怀疑。

7月初共青团内部整风,每个团员都得交待在这次运动中的思想和言行,然后听取同志们的批评。7月4日上午我在团小组会上最后发言谈出三点怀疑:一、我以为对真理的简单理解是实事求是,而现实中的不实事求是使我对真理的存在产生怀疑;二,马克思曾说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是冷冰冰的金钱关系,我以为现实中人与人之间已是纯粹的政治利害关系,而这种关系是值得怀疑的;三,反右斗争打击了许多著名的专家、学者和高级知识分子,使我对它的意义产生怀疑,因为这可能不利于我国文化科学的发展。我的发言有事实依据,富于理性论证,而确实希望得到团组织的教育、批评和帮助。这使同志们震惊,却使事情变得严重了。团组织决定下午休会。

次日下午全班同学对我进行定性的批判。第三日下午又拟召开更大规模的批判会,我准备好为自己辩护。会议开始我即要求发言,申诉我是由党培养的青年,是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已是入党的对象了;我的三点怀疑是有错误的,但它是向团组织的交心,并未产生不良的影响,希望得到教育和帮助,不属于敌我矛盾性质;此外还对同学们的指责进行了辩驳。我讲了两个半小时,应是很有说服力的。我最后表示请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朱挹清先生给我谈话,请他为我指点迷津。我发言后,会议的主持者不知所措,只得休会了。

我以为这次辩护是成功的,凡有良知的同学会支持我的。可一回到寝室后,我就发现衣箱被打开了,所有的信件被查抄去了。一位同学随身监视我,我对他说我不会逃走,也不会自杀,不必紧跟着。晚饭后班长组织了几位同学在小教室审问我。这次会后,气氛不同了,不像是在对待同学,而是叫我站着回答问题,逼我承认错误。先由一位和我关系原本很友好的同学揭发我私下谈的一些对现实政治的看法。另一位女同学从我的信件中选出两封成都友人的信,友人表示对批判《星星》诗刊持不同的意见,这似为我定性的最有力的证据。

随后正式的大规模的批判会开始了,大教室里气氛紧张严肃。班长首先转告朱挹清先生拒绝与我谈话。有同学说我读过黑格尔著作,朱先生说,他能懂什么黑格尔哲学!我崇敬朱先生,想必他深知这是政治斗争,而不是思想教育问题。我甚感失望,不再作任何的辩护。批判会要结束时,宣布我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我真不敢相信我竟变成了社会主义的敌人,第一次出现剧烈的胃痛,吃不下饭,无比愤怒。我是平民,既无资产阶级的经济地位,也无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更非资产阶级的右派,强加的罪名不知从何说起。我最初决定要上诉,要控告,但很快转而一想,这个决定是幼稚而可笑的,遂立即对现实有了较清醒的认识,打消了上诉的念头。

学院对右派分子的处置分为三类:一、情节严重、态度恶劣者,开除学籍,立即送交劳动教养;二、情节较严重,态度较恶劣者,保留学籍,送交院生产部劳动;三、情节较轻,态度较好者,继续学习,群众监督。班长代表系党总支部将对我的处理意见出示:“右派类别”为“一般”,处分是“开除团籍,留校察看,继续学习”。我对所列之言行表示属实,所谓“一般”即是按第三类情况处理的,从处分意见看来并不严重,然而定为右派后情形却变得意想不到的严重了。学校立即停发我的调干助学金,但我还要缴纳伙食费、讲义费、班上的订报费等等。我家在农村,缺乏劳动力,弟妹幼小,无力资助我读书。我向系主任魏兴南先生呈交申请退学书,表明家里经济困难,不能继续学习,留之无益,不如遣之。魏主任是善良忠厚的长者,他未直接回复,但班上的生活委员同意:除讲义费以外,不再缴纳任何费用了。我不要讲义,也不交讲义费,考试前借同学的用,考试成绩依然很好。

自从同学之间有了强制性的政治划分后,我在班上被孤立了,平时最好的同学怕受牵连而不敢与我接近,而一些进步的同学则将敌我界限分得很清楚。我们这些受政治处分的同学有一种特别的标记或异样的颜色,在同学中成为另一类群体,受同学的监督,听从他们的命令。我们没有言论与行动的自由,经常从事各种劳动,过着非正常的大学生活。我们从来反对强加给我们的政治迫害性的桂冠,为了与其他同学相区别,遂采纳外语系私下用的R符以作为我们的标志。在这严酷的现实环境中,我瞻念前途,虽然悲观而渺茫,但理性和学识指导我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学习柔弱的处世之道,对人生应充满信心和希望。我自学过中国思想史和西方哲学著作,受到西方文学作品中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英沙洛夫、冉·阿让、大卫·科波菲尔和巴扎洛夫等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的激励。

1960年秋,我们终于毕业了。在这非常的时代,1960届的同学没有写毕业论文,没有授予文学学士学位,没有合影,没有举行毕业典礼。中文系的分配方案迟至9月下旬的一个晚上,于第一教学楼的大教室里,由系党支部组织委员宣布。同学中政治表现好的被分配到省市政府、党委会、教育厅、高校和文化部门,一般的同学分配到四川各地市县的教育部门。最后宣布对R们的分配,大多数都分发到僻远的山区去。甚至还有一位未能分配到工作。我终于毕业了,去院行政大楼办理离校手续时,办事员说你的毕业证由学院保存,待你改造好后再发给你。我们毕业将要六十年了,我的几位R同学们,后来很多都成为人民教师。我生存了下来,并最终走上专业的学术研究道路。人的生命有限,可能再过些年,R们将在世上绝迹了。我写作此文,是为纪念。

(作者为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

责任编辑 沈飞德 杨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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