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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6宋文一

海燕 2016年9期
关键词:大湾

宋文一

儿子读书的高中算是个宝地,这是因为它的三面环绕着这个市里最为著名的三所高校,这一带也因此被叫做了学府区。我们一家人因为陪读而迁徙,从城的东南角搬到西南角,租住了一所步行差不多5分钟即可到达儿子学校的房子,正式成为“现代孟母”中的一员。

许多人有高校情结,一辈子都不愿走出象牙塔,或者工作后也住在高校附近。“沾了儿子的光”,住在这高校附近,我们一家人常常傍晚散步,大学校园成了最好的去处。林木蓊郁,环境优雅自不必说,看着校园里大学生们打篮球、打网球、玩轮滑……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庞就让我和孩子他妈羡慕,常常会产生清人李雯的“飘然有欲从之思”。至于某日惰于晚餐炊事,便可以到大学食堂蹭饭,安全、丰盛、量足、便宜这确乎是附近不少居民的福利。

我要说的是湖。那天在海大校园漫漫而行,迤迤而游,不觉转入一方湖前。

这让我一惊,校园里有湖,那应该是个理想的境界!“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有些像《荷塘月色》中描绘的荷塘,又有些不像。倒是水边有高高的蒲叶,水中的浮萍轻轻漾动。这让我想起了玄武湖,那水边便是齐人高的蒲草。单单是湖,算不上美,湖畔一定要有草柳,或是芦苇,这样的湖才有灵性和神韵,宛如再明亮的眼睛,若是少了忽闪的睫毛,绝不会成为善睐的明眸。据说,中国古人把陆地中的封闭水域称为湖泊,湖指的是水面长满胡子般水草的封闭水域,这种联想虽形象却不美。然而理儿是在的——湖岸一定不可光秃。

大连这座城市里的湖不多,也都不大。与我最为亲近的是明泽湖,我曾经的住所和工作过的地方离这里都很近。以前有长而曲折的回廊和鲤鱼喷水的雕塑,如今是亮白的花岗岩大石堆岸,也有拱状的岸堤倒映水中,碧波白堤,杨柳扶摇,倒也不乏景致。只是人工的痕迹多了些:想一想她的水泥池底,想一想一到夏秋季节她的满湖绿苔,想一想她湖面一刻不停的搅水装置……忽然感觉到她的些许病态,缺憾感就会涌上心头。不过我却仍是爱着她的,小时候在湖畔的儿童乐园做游戏,在毛主席“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题词的悬壁上小心行走,在布上蒺藜网的沙土上匍匐,在冰凉的铁索桥上爬行……读书时曾在岸边背书,近观粼粼水波,远眺国际酒店和富丽华两座高楼,为改革开放初期这座城市的勃勃生机而激动。

也还记得若干年前,9中校址未定的时候,我曾私下里有个妄想,将9中建到儿童公园里,让明泽湖成为9中的校内风景,这样的中学校园,在大连乃至东北可谓一流的了,一下子想到了在上海参观的奉贤中学,那所中学里真切地卧着一个湖!

校园里有湖,确是别样的风景。高校的名湖何其多哉!北大有未名湖,清华有近春园,南开有马蹄湖,厦大有芙蓉湖而武大靠着一个偌大的东湖,山大偎着大明湖,还有“那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

南山植物园有个映松池,也修了塑胶跑道。湖面不大,但远山近水,凉亭绿柳,幽谷蝉鸣,蝶飞蜂舞,是个休闲的好去处。记得有一次看见垂钓者,将钓上来的硕大草鱼放生,实为我于此湖留下的美好印象。绿山脚下的老鳖湾,修有一个堤坝拦截而成,一度因为本市出的一位央视节目主持人而名声鹊起。这座湖出老鳖,湖堤上有石鳖雕塑,可能有人笃信其灵验,石鳖身披花床单,常有香火供奉。空山水成湖,水满则溢,是劳动公园荷花池的源头。白云雁水是个格外幽深的湖,曾经作为动物园的一部分,放养着大量水鸟,有优雅的天鹅,扑棱棱掠过水面的野鸭……因为有了生灵,野趣逾浓。还有一座湖,远在市外,是发现王国的园心湖,四围的都是游乐设施,中间是神秘城堡……

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些湖,就不再罗列了。城市里的湖多半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背负有太多的功能。为了迎合城里人的口味,她要浓妆艳抹。大眼睛常常混浊,就不停地滴眼药水,为了她更靓丽,眼线是人工画上去的,至于睫毛,一定要长而翻卷,乍一看去,十分漂亮,不过非天然生长,是装的假睫毛罢了。

一个人童年的记忆是永远不会抹去的。竟然是愈老愈清晰。我小时候住的村屯可不敢说有湖,那里的村民也不过把它们叫做“湾”罢了。越是疲困落后的地区越容易产生乱力怪神,这为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思想基础和素材来源。我对儿子说,我要写家乡的“湖”,要用魔幻现实主义笔法。“唉,我小时候村西边的那个池塘,在一次台风后被吹走了。”我对儿子说。儿子正读《百年孤独》,就和他妈一起对着我笑。

我所出生的屯子有一条细细的小河穿过,它把屯子分成了两半,我们叫前街和后街。这实在是一条神奇的河流,它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分界线,更是一屯两种人文状况的分界线。后街街道无序,居住杂乱,鳏寡孤独、废疾者众。有酗酒成性终日醉态的;有面有残疾嘴歪眼斜的;有玻璃花眼;有天生白发、总是眯缝着眼受不了强光的;还有一个大头,瘦细的脖子上擎着一个硕大的脑袋,跟着我们摇摇晃晃地上学……后街人勤勤恳恳,却家家贫穷。前街是明朗的,都是健康人,出读书的,出上班的。若是谁家从后街搬到了前街,也会冒出一两个大学生或是中专生什么的,甚是灵验。

顺着这条河沟溯洄从之,有湍流,有深潭,一直往北,走出村落,会有一个池塘,这水便是从池塘流出来的,我曾越过池塘,继续往北,在一个并不陡峭的山岩处,发现了叮咚的泉水,水势不小,哗哗地流淌,在不远处流入这个池塘。这里远离村屯,杳无人烟,我一个人抵达的时候四周静得可怕。不远处有一个果园,看果园的小房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年轻人,据说是受够了后娘的虐待。我曾经无数次地听到村民们讲他的故事,讲他生前的聪明、死前的征兆和死后的凶相一一这后村的大湾便有着阴森的气息了。然而不久,就有一个私生子洗澡时淹死在这个池塘里了。我跑去看时,他喝了一肚子的水,靠着一个满是煤汰的大锅控水,然而并未救活。他生就聪明伶俐,私生子是个公开的秘密,他是送给了偷情的亲生父亲的,那个汉子是个杀猪匠,接着鼓着青肚子满身黑灰的儿子嚎哭,哭声撕心裂肺。

接着怪事就来了,接二连三地有中老年人去世,半年下来,这个70来户的小村庄里就莫名地去世了五六个人。人们开始恐慌,却说是那私生子烀着了。于是人们带着朱砂,在夜里12点举着火把,赶往坟地,掘开棺木,那孩子并未腐朽,脸上红扑扑放着光……叔叔跟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又恰是阴风怒号的寒冬晚上,实在是怕极了。至于后大湾就再也不敢去了。

村西还有一个大湾,这个大湾的神秘、诡异于我儿时的心中留下极深的印象。以至于成年以后的梦中,还常常梦见自己走在它四周悬崖般陡峭的羊肠小路上,俯瞰那一泓并不清澈的池水中雾气升腾……因为这里生长着大个儿蜻蜒的缘故,那时它对我和小朋友们有着极强的吸引力,我们常常结伴前往。这里的蜻蜒种类很多,有绿豆、烟袋锅儿、红尾巴等等,特别是绿豆蜻蜒,个头超大,飞起来嗡嗡作响,捕到一只上下打量:大大的复眼闪着琥珀一样的炫光,绿色的身体和长长的尾巴上间有黑色的花纹,是春天杨柳的鹅黄与无月之夜的黑的交响……捏着它的双翅,你会明显感到肌肉发动机般的力量感。池塘边常见四处爬动着要饭儿(蜻蜒羽化前的幼虫),丑陋极了,因为都知道它们会变成蜻蜒的缘故,也并不讨厌。然而,这里是一个凶险的地方.大湾高高的四围都是酥硼,这种酥石中繁殖着成群结队的蜥蜴家族,倏忽间窜出,摇头摆尾地迅疾爬行,让你总会有钻进自己的裤管或衣袖里的恐怖联想。这种几率虽然极低,低到从未发生过,但你却总觉得下一刻也许就会发生。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想象迅速在大脑中转化为行动,小伙伴们无一例外地齐声喊打,多半都是跑掉了,扔下一个尾巴,在沙地上活蹦乱跳。我们笃信蜥蜴的姥姥是蛇,这乱蹦的断尾是在写信,一会儿就会传到蛇那里,而蛇一准儿会来报仇的——不过也有补救的办法一一往断尾上撒尿,童子尿可以浇灭地上的划痕,信就写不成了。

后来,听说一些人将蜥蜴当作宠物,我于生理与情感上都无法接受;不过,近年来,我也可以在商场的宠物柜台前对视色彩艳丽的南美蜥蜴了,竟然也能看出他们的美来!他们绅士般的安静,驯良,问或动动眼睛。我想,如果把它们放出来,一定会在主人的身上缓缓爬行,温润可爱,兼具按摩功效,远不是我乡下西大湾畔的野生蜥蜴那般粗俗、没有教养。

我喜欢柜台里的蜥蜴,也知道蜥蜴一定不喜欢柜台,他们喜欢在旷野里撒欢儿,过没教养的粗俗日子。

西大湾里没有鱼,只有蝌蚪,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片,现实中的蝌蚪并非文学作品中描绘的那般可爱;也常常见到葡萄状连绵不绝的青蛙卵,白色半透明,如果下到湖里不小心黏到身上,是很难清除的,滑溜溜的白色粘液伴有剌鼻的腥气,让人恶心。如今,朋友请吃饭的时候,为女士们专门点一碗据说营养价值极高,具有补肺养颜,补虚去损良好效果的木瓜雪蛤的时候,我却在一旁不自主地产生青蛙卵的联想。这是心理障碍,难以消弭。

西大湾边有一口井,村里人都说是井,其实不过是个稍深一点的圆形湾罢了,开口很大,实在不能称作井了。然而这里又有怪异的事了。

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一一曾在这口“井”边浣洗衣物一一据说这姑娘的如花美貌是这个村屯几百年来不曾见到过的,她的善良懂事也是有口皆碑。洗着洗着,清冽的井水中竟然游出了一条红艳艳的大鲤鱼,这鲤鱼游到姑娘冻得通红的手边,对着她不停地吐着泡儿。姑娘义无反顾,一头扑下去,扑向那条梦幻般美丽的锦绣红鲤,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圣诞前夜看到了烤鹅一样地高兴……那姑娘,自然溺水而亡,将美妙的躯体托付于烂泥腐草,成了沉沙鬼。所有的美丽、贤淑都已烟消云散,和聊斋里的故事一样,美少女瞬间变成狰狞鬼,她为我们这个世界留下的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和一池永远浑浊的井水一一这确乎是真的,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我去过无数次西大湾,这口井我从未见到清澈的时候,永远浑浊,那是她的阴魂不散。老百姓的情感也瞬间转换,故事重点不再是那女子的美貌与善良,而是不停地叮嘱自己的子女千万不可去那口井里洗澡,她是要抓替死鬼的。

胆大的人总是有的,我的叔叔就不信邪,有一次他执意要我陪他去西大湾洗澡,而且选择了那口浑浊的井。他一个猛子扎下去,许久不曾浮出水面,我站在岸上焦急地等待,心中胡思乱想,想他定然是凶多吉少,多半被抓了替死鬼……惊魂未定之际,叔叔终于浮出水面,身上泥鳅一样满是黑色的淤泥,我隐隐地看到他脸色发乌,大口喘气——他是用力过猛,一头扎进淤泥里了的。此事以后,叔叔再也不提去那里洗澡了,他大难不死,似乎要感谢那姑娘的开恩。因而,对鬼神,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在乡下,与现实关系紧密的鬼神故事很多,生与死的通道似乎就在某个异度空问里,随时打开,一不小心,就会与死神擦身而过。在科技不够发达的年代,人们习惯于将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归于某种神秘的力量。从口耳相传的一件件真实与荒谬并存的民间故事里,折射着生产力落后年代里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梦想,以及梦想不仅不能实现,甚至比现实更遭的无奈与悲哀。然而,人性中的善恶兼具、美丑转换、自私与冷漠伴生,确是黑暗中的一道寒光,直抵心灵。人们都是有趋利避害之心的,大多数人,灾难面前首先想到的是自保,保护好自己的一家老小。之于被摧残的人,即使是生前亲得如同手足、美得赛过天仙、善得胜似菩萨,你又能如何?除了几声叹息,便也无所可为了。

湖水可以净化心灵,就像与湖有关的故事传说一样。1845年,年仅28岁的梭罗撇开金钱的羁绊,在距离家乡康科德两英里的瓦尔登湖畔自建一个小木屋,过了两年有余的自耕自食生活。梭罗是个自然主义者,他离群索居,追求的是至简的生活,“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简单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梭罗步入丛林,为的是思索人生的意义,希望活得深刻。不过在我看来,他对生活的定义未免狭隘,为了守护植物果实上那粉霜般脆弱的优秀品质,就拒绝整个人类文明的进程,实在是有些矫枉过正了。湖畔生活与中国古人归隐林泉别无二致,在如今科技绑架生活的时代,你被推着往前走,一不小心就落伍,不想改变都不行。真正能摆脱现实生活,活出自我的又有几人?当年海子吟咏“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他还不是把“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等等梦想中简单的生活都放在了“从明天起”吗?唉,现实中能有几人放得下,这样的“明天生活”又怎么会有!

感谢湖,心灵在澄澈空灵的湖水荡涤后,洗去污垢,带走尘螨,逐渐看清生命的本质;面对静静的湖水,做一次心灵的越轨,那是灵魂之鸟偶然间穿越云际发出的朗笑。之于告别市井,远离尘嚣,寻湖畔一方净土,终其一生,这样的生活可以憧憬,却难以付诸实践。毕竟,梦想与现实距离太远,对于享受现代科技带来无限便利的养尊处优的现代人来说,何其难哉!

此时,耳边不由得飘来一声凄婉的哀鸣:臣妾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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