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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自传的史学价值与叙事策略

2016-11-26王莹

中州学刊 2016年10期
关键词:六一叙事学欧阳修

王莹

摘要:欧阳修自传《六一居士传》是含蕴深厚、意义深广的中国自传文学的杰出代表。将其放置于北宋历史文化的视野下考察,更能深刻地揭示出北宋文人悠闲雅逸的日常生活中,其游艺之乐与人格理想,显示了北宋浓厚审美文化氛围下,文人情趣境界超越前代之高标的史学价值。《六一居士传》对于中国自传文学的创造性贡献,更加深和拓展了此后自传写作以雅趣好尚彰显自我形象的审美之维,提供了作为自传的叙事对思想品性的传达的高超叙事经验。

关键词:欧阳修;《六一居士传》;北宋历史文化;六一;叙事学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6)10-0141-04

一、《六一居士传》的史学价值

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传》作为欧阳修的自传,其人生经历、人格追求、价值取向、金石收藏、审美情趣、风雅笔调等等,会聚于其人不同层面的闪光点,皆在其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是后人了解他的重要文本,更具有突出的史学价值。《六一居士传》写于熙宁三年(1070),即欧阳修逝世两年前。时年欧阳修64岁,任蔡州知府。从年表中考查,可知“六一居士”是欧阳修的最后一个自号,故可视为其最后的人格标榜和心灵皈依。

在这篇自传中,欧阳修为自己冠名的模式,已与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以来形成的中国自传传统中的经典冠名模式大异其趣,体现着宋代当时“尚雅好真”①的文化风尚。且看文章开篇对于“六一”典故的诠释: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

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②

对于六个“一”的诠释,蕴含着深邃丰富的审美文化内涵。《六一居士传》这种类型的自传之滥觞是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陶渊明随意以门前的五棵柳树为自己命名,采取了刻意隐姓埋名的方式,钱钟书先生认为:“如‘不知何许人,亦不详其姓氏,岂作自传而并不晓己之姓名籍贯哉?正激于世之卖名声、夸门第者而破除之尔。”③相比“五柳先生”的命名方式中隐晦地与时弊反其道而行之的意味,“六一居士”的命名,明显是截然不同的意旨,洋溢着浓郁时代氛围濡染下的文人雅逸之怀。在自传中运用以具有时代特色好尚的风雅象征物为意象来烘托其志,是欧阳修对于中国自传文学发展的创新型贡献,亦体现了宋代社会与唐代迥异的时代风貌。《六一居士传》中的第一个“一”——欧阳修藏书一万卷,在当时显然是文人纷纷效仿的典范,藏书量的宏富,与收藏者的学识修养息息相关。“从社会学角度而言,藏书构成了一种社会行为,而由于书籍作为一种特殊的人类文化的物质载体、媒介,因而藏书

朱熹曾肯定欧阳修对于金石学的奠基之功:“集录金石,于古初无,盖自欧阳文忠公始。”⑤作为中国古代金石学奠基者的身份,欧阳修在《六一居士传》中没有明确表述,而仅仅作为六个“一”中的第二个,列出了其收藏量,《集古录》一千卷,以其巨大,令读者想见收藏过程之艰巨、耗时之漫长、统计之烦琐、保存之庞杂。然而这些在自传中省略的、隐藏在“一千”这个数字之后的信息,于他写给蔡襄的信中得以清晰地表述:

向在河朔,不能自闲,尝集录前世金石之遗文,自三代以来古文奇字,莫不皆有。中间虽罪戾摈斥,水陆奔走,颠危困踣,兼之人事吉凶,忧患悲愁,无聊仓卒,未尝一日忘也。盖自庆历乙酉(1045),逮嘉祐壬寅(1062),十有八年,而得千巻,顾其勤至矣。然亦可谓富哉!窃复自念,好嗜与俗异驰,乃独区区收拾世人之所弃者,惟恐不及,是又可笑也。因辄自叙其事,庶乎见其志焉。然顾其文鄙意陋,不足以示人。⑥

过程虽艰辛,欧阳修却洋溢着自豪和自足,“可谓富哉”的自我评价,透露出其对自己痴迷金石收藏十八年,终得千卷藏量的美好结果的自我价值肯定和褒扬。执着于时人忽略的审美对象,加以开发和挖掘,显示出欧阳修在文化审美方面独到的眼光和视角。在《集古录目序》中,他明确表达了对于金石收藏的坚定旨趣:“予性颛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贪者,皆无欲于其间,故得一其所好于斯。好之已笃,则力虽未足,犹能致之……或讥予曰:‘物多则其势难聚,聚久则无不散,何必区区于是哉?予对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⑦将《六一居士传》与欧阳修其他带有自传色彩的文本参照阅读,就可以更明确地揭示出在欧阳修眼中,徜徉于其他五个“一”之中,将他从难以忍受、疲于应付的官场冗务和世俗羁绊的压力下解脱出来,才是其真正享受的人生乐趣。并由此点破了“六一”的题旨——彰显独特个性旨趣,凸现高标人格追求。《六一居士传》的史学价值,在呈现北宋文人的游艺之乐和人格理想,并于其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体现。

二、《六一居士传》的叙事策略

自传作为一种关乎自我表达、自我言说的独特叙事,其对于思想品性的传达无疑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自传有时直接传达了作者本人的思想品性,但自传中表达的有时却并非单纯是作者个人的思想品性,但却能明确体现出作者的价值取向。《六一居士传》在对作者思想品性的传达上不仅将自身的思想品性传达得明确而深刻,而且在艺术手法上还不无曲折和隐秀。相比于唐代白居易《醉吟先生墓志铭并序》中以站在人生终点的视角回望,自述平生,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传》显然是另一种大异其趣的写法,“就自传作为表达创作者内心体验的故事来说,其自然终结点并非他的死亡,而是他接受自我、认识其本性、承担其使命的那一刻。”⑧“自传之所以能够留在叙事艺术的王国之中,一方面是由于它不可能成为科学性叙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它无法利用主人公的死亡这一完满的叙事化解方式。那些追求艺术品位的历史和传记作品,常常摈弃纯粹的时间性叙事而倾心于更具审美快感的模式。”⑨很显然,欧阳修并没有以纯粹的时间性叙事来营构其自传。从标题的设定看,他是以彰显艺术品位的思路入手来谋篇布局,使自己的自传在开篇就进入了“更具审美快感的模式”。在开头处,他将这篇自传明确定位于一个特定的时间点:“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这一段大有深意,是为全篇叙事的背景幕布。“六一居士”这个名字是一个特殊的时间、特殊的人生阶段、特殊的思想状态的象征,因为“六一居士”是欧阳修的最后一个自号,这个自号中蕴藏着被贬谪的欧阳修垂暮之年的孤独感伤和悲观落寞。贬官+暮年+衰病+退休,就是“六一居士”这个字号由来的全部现实背景,这也为全文定下了暮年衰病状态下寂寥悲凉、风骨犹存的情感基调。这其中也暗示着欧阳修心态和思想的转变。这一切隐于这简短的叙事之后,留待读者自己细细品味个中深意。也就是说,文章的开篇其实已经点明题旨,“六一居士传”并非是围绕其雅趣和高标艺术追求展开叙事,而是围绕暮年欧阳修的思想状态展开叙事,其真正要表达的,是垂暮病弱的欧阳修之“自我”对于人生的体验、思索和重新规划。endprint

于是,欧阳修用高超的叙事,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跌宕起伏、情理并举、处处留白的精彩故事。自传的灵魂——其本人的思想品性,也在这层层深入的剖析和展示中得到了真实的袒露和揭示。作者的思想品性并没有被湮没在卓越的技巧和精彩的情节中,而是在此之上,得到了更为完美的彰显,因为“最伟大的叙事作品之所以能引起我们的响应,乃是因为它当中那种由人物塑造、行为动机、描写及议论所构筑的语言能够向我们传达其思想品性,也即它所蕴含的理解力和感知力……它可以是艺术家在描绘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时所展现出来的准确性和洞察力,抑或是艺术家在虚构文学中、创造理想世界之际所彰显的美与理想主义。叙事作品的灵魂并非情节,而是思想品性(它通过人物塑造、行为动机、描写及议论所构筑的语言加以表达)。情节仅仅是不可或缺的躯壳,只有赋之以人物和事件的血脉,它才能够创造出必要的、可被赋予生命的黏土。”⑩

欧阳修在自传中表达了自己对名不可逃亦不必逃的见解,表达了自己情愿徜徉于雅好之中的高尚情趣,表达了自己对案牍劳形、危机四伏的官场的厌恶和逃避……这些或借助问答辩论,或借助内心独白,一一呈现出来,既有对现实世界的深刻洞察,又有对理想世界的生动勾画。以问答体作为自传形式,在中国自传文学史上,自东汉王充始。其自传中不断以问答体来阐明自己为人处世的思想,作者高洁不同流俗的思想品性在这样的情节设定中以更为生动鲜活的方式跃然纸上,触手可及。川合康三先生认为:“较之自我审视、更注重自我辨明的传统,不仅是王充,在以后的中国文学自传中也延绵不绝,成为与西欧近代自传迥异的一大特色。”欧阳修将这一叙事模式放置于自己暮年身受衰老病痛和政治失意的内外夹击、双重重负之下,其思想品性的表达和书写之中,比王充的《论衡·自纪篇》更增添了沉郁感伤的生命体温,令其自传具有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和阐释空间,成功地实现了自传叙事对于作者思想品性的完美传达。

三、《六一居士传》的审美之维

综观《六一居士传》全文,我们不难发现,在六个“一”的审美组合所呈现出的浓厚文化含量和高标旨趣之外,作为自传,为了呈现其思想内蕴,欧阳修在叙事策略上还具有如下审美之维:

第一,通过假设的二元对立的雅俗视角,以主客互动的叙议结合的方式,在貌似鲜活生动的场景中完成了自己对于人格追求和思想状态的表述。

第二,对于“逃名”与否的辨明,表现出欧阳修自传虽在体例上承传前贤陶渊明,但在精神内核上却毫不相同,其中蕴含着扬与弃的本质区别。作为体例相同的自传,如果说陶公是以隐姓埋名的命名方式摒弃伪饰虚夸的俗世时弊,那么欧阳修则是以命名的方式高扬其审美旨趣和精神享受。

对于陶渊明“五柳先生”的命名中表现出的明显的“逃名”意识,欧阳修以“吾因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表现出与前代自传中的经典命名相比,更为旷达的取意点,并明示了自己对于“六一居士”这一命名的真实旨归——“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

第三,对于“乐”的阐释,欧阳修采取了“欲抑先扬”的手法,令行文至尾声意境高远,耐人寻味。“欧阳修是将‘乐作为纯粹个体性精神活动看待的。此‘乐是一种人格境界,只有‘知道之人才能体会得到。但欧阳修也意识到,这种个体性的精神愉悦与主体的现实关怀是矛盾的,二者往往不可得兼。”他先是对五个“一”的物之恋与其带来的极乐精神体验进行了美不胜收的描写,造成“何可一日无此君”的幻象;末段笔锋骤然一转,直抒愿全抛官场冗务之累,执意退休的思想,直言即使无五物,也不改其志。作者的本意拨云见月,水落石出,通晓明白。恰如清代孙琮评点中所说:“此传自述其退休之志,不是耽玩此五物,观末幅可见。故篇中详辨既非逃名,亦非玩物,只是畏轩裳珪组之劳其形,忧患思虑之劳其心,所以决志退休,借此五物以自适其乐。入后又欲撇去五物,尤见脱然高奇。”

第四,物我关系的奇妙设置对自我呈现的特殊效果及其味外味。欧阳修此文中的“自我”与其他五个“一”之间的关系呈现出若即若离的流动感。物与我的淡入化出,并置与交融,分与合,对物的痴迷执着与超然疏放,悖论背后隐喻着官场失意后的隐逸之图。苏轼有言:“今居士自谓六一,是其身与五物为一也,不知其有物邪,物有之也。居士与物均为不能有,其孰能置得丧于其间?故曰居士可谓有道者也。虽然,自一观五,居士犹可见也;与五为六,居士不可见也,居士殆将隐矣。”欧阳修正是用“六一”的命名方式和“吾负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中“自我”与五物时而合为一体,时而置身其外的方式,令其隐逸之志以味外味浮出水面。正如明代茅坤的评价:“文旨旷达,欧阳公所自解脱在此。”

综上可见,作为北宋文人士大夫自传写作的杰出代表,欧阳修将雅趣好尚引入自传写作。这一对于中国自传文学的创造性贡献,不仅显示了北宋浓厚审美文化氛围下文人情趣境界超越前代之高标的史学价值,更加深和拓展了此后自传叙事以雅趣好尚彰显自我形象的审美之维。而他在叙事策略上博采先贤之长而积极超越的成功探索,更为后世提供了笔法高妙、异彩纷呈的范本价值,《六一居士传》遂成为中国乃至世界传记文学史上彪炳千秋、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杰作。

注释

①“尚雅好真”语出宋代黄儒:《品茶要录》,陶宗仪:《说郛三种》120卷本卷93,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268页。②〔宋〕欧阳修:《六一居士传》,〔宋〕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130—1131、1131—1132、1133、1133、1131—1132、1133页。③钱钟书:《管锥编》第四册,中华书局,1991年,第1228—1229页。④刘方:《唐宋变革与宋代审美文化转型》,学林出版社,2009年,第263页。⑤〔宋〕朱熹:《题欧公金石录序真迹》,《朱熹集》卷82,〔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中华书局,2001年,第4214页。⑥〔宋〕欧阳修:《与蔡君谟求书集古录目序书》,《居士外集》卷20,〔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中华书局,2001年,第1022—1023页。⑦〔宋〕欧阳修:《集古录目序》,〔宋〕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061—1062页。⑧⑨⑩[美]罗伯特·斯科尔斯、詹姆斯·费伦、罗伯特·凯洛格:《叙事的本质》,于雷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27、229、251页。[日]川合康三:《中国的自传文学》,蔡毅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29页。李春青:《宋学与宋代文学观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42页。〔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注,周祖谟、余淑宜、周士琦整理,中华书局,2009年,第893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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