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鸣久的诗

王鸣久的诗

金边意象

柬埔寨。金边广场。

一把高耸的超现实主义的手枪，

枪管被紧紧打了结，

——冷酷的钢铁一个柔软的殇，

弯曲成祈祷的意象。

我仿佛一颗曾经的子弹，

咔啷一声，被

退出了乌黑的枪膛，

——退出一个世纪的血腥与战场。

摘去弹头，

倒出火药，

把锃亮弹壳空成哨子模样，

让风把它悠悠吹响。

我看见，带血的子弹，

从海明威身上，从卓娅身上，

从热烈而忧郁的马雅可夫斯基身上，

——退出来！

他们复活、歌唱，

用温情的手指，

擦亮自己，也擦亮太阳。

我看见，退出的子弹，

被熔化成晶莹铜汁被打制成美丽铜饰，

被变成一只只水汽蒸腾的

青铜茶炊，

——儿子般围坐在

每一位母亲身旁。

我看见了么？我是金边广场

一粒金属的惆怅，和

一羽鸽子的彷徨。

超导世界，正在打结的枪管里呼啸着变轨，

我只能死死绾紧自己，

以避免，再次上膛

我是我帽子里那只鸟

我是我帽子里那只鸟，

星星的天花板下，这隐形鸟

只在一人高处做巢。

风，是内部风，

雨，是内部雨，

——内部四季里，

时不时地掀开两扇眉毛，

在帽檐下探头探脑，

它知道：谁都没看着。

光的羽翼。风的脚爪。

飘在草木芳香里的蔚蓝色啼叫。

它流星般的飞翔，

是自我的飞翔，

是无我的飞翔，

是布满整个世界的透明的飞翔，

——大于天空小于0，

这使所有的圈套丧失目标，

只能空空地悬着。

我是我帽子里那只鸟，

星星的天花板下，

这里啄啄，那里敲敲，

——不睡的眸子在不睡的时刻，

抱一窠思维乱草，

孵着温暖的逍遥，

让无数个我一一破壳而出，

摆满时间的线条，

自己朝自己微笑。

落叶之舞

我垂低眼睛，望着秋的蓝色器皿，

望着：长河蚯蚓，太阳小虫，

在透明的底端和边沿一动不动。

望着：蝶已匿去，花也绝踪，

而无数斑斓落叶却学着花与蝶的样子，

赤橙黄绿，扑扑簌簌，

纷纷扬扬，舞蹈天空，

飞翔一刻，作零度沸腾。

春鸟衔泥，谁敢说来之有据？

秋风铸铁，又谁说去也无凭？

白发英雄，两脚沉重，

惟这快乐舞者，能老成一群儿童。

忽然听到解散的口令，

转身就奔跑在一片喧哗之中——

空中漫步，若走若停，

自由落体，轻盈似梦，

它们用温暖手掌把世界一一抚摸，

——从容得叫人心疼。

牵我的足，拍我的胸，

为独立寒秋的人在唱诗声里反复摩顶。

在这千只手里我无法不渐次空洞，

——站成一座大钟，

和那只蓝色器皿遥遥相望，

努力倾听，体内的轰鸣。

远归者

世界很小，又不期而遇。

像一株远归的稻子飘满了大孩子的气息，

静静一望省略了所有语言，

茸茸一笑淡远了满身风雨；

垂眸轻歌，款款如水，

款款如水似乎陌生而又熟悉。

天生梦境少年，世界为你美丽。

那一年，小小一个背囊，

大大一串步履，

——跟着一条蓝色的河流你去找海，

流动的云，

飘送了多少风雨消息？

今日归来，你说你再不看水。

摊开十指，

让我看你拾回的太阳——

晶莹似盐沉静似盐颗颗粒粒都是粉碎的晶体。

手掌上的生命线，

依然蜿蜒而清晰，

最后能握住的只能是自己。

还有一把朴素的空气，

让我们在一粒清澄里做深刻的呼吸。

从此懂得热爱平凡，

从此懂得珍惜语言，

从此知道：我们没有找到美丽，

但我们，已经

一次次穿过了美丽。

陈子昂与昌耀

两团巨大的惆怅，相立千年，

带水的视线，

洞穿天空那张纸的时候，

也彼此洞穿。

星星的石头落下来，砸伤了

灵魂的双弦。

疼！但并不为疼而缩小，

他们就这样，

缓缓地——把时间踩弯。

治印的人

你以刀为笔，

——使笔有了刀的硬度。

你以石为纸，

——使纸有了石的强度。

你刻字入骨，

——使字有了骨头的深度。

方寸之骨，

方寸之书。

你以红泥为血，

——印下了血的态度

米兰真米

米兰真米。

——千叶手指拈着金黄色米粒，

仿佛我小小的碧绿的妻子，

捧着一碗谷子的香气。

极袖珍的圆润，

——撒一把太阳制作的大头针，

落满枝枝节节，

簪住水，和光的声音。

闪烁，而不打开，

微雕的金头盔宁静地站成一排，

保护自己的处子，

——那群金丝小孩。

大音不响。

——米兰将米以几何级数放置在

一格一格的棋盘上，

就这样，赢了国王。

张生

张生是个书生。

古典的书生一要文雅二要文弱三要文静，

文静的书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

而张生，竟然将所有汉字，

读成了虫子！

半夜三更，翻墙而过，

把满地月光，惊得一片惨白。

张生是个书生。

典型的书生常常性懵懂，而一旦青春发动，

就是多情的书生，就是多病的书生。

多情多病，使普救寺的香火，

比麝香还香，使

伶牙俐齿的红娘，比红还红，

使他仓皇间落地，

已无暇

捡起那只掉失的鞋子。

奔向皇帝的脚步戛然而止，仿佛十万大军，

也难以使他回心转意。

性命。古老的性命。年少的性命。

缘何让一个圣贤子弟，

见了性，不要命？

雷霆震怒的崔老太打死也无法弄懂。而

张生的回答，真是狡猾到家也老实到家了，

他说：“老夫人容禀，

那个翻墙的，不是我，

他是——荷尔蒙！”